“一颗心脏远远不够承载一个人一生的痛楚。但所有痛楚又不得不与心跳同步。”这样的悲剧恰恰又和身受重伤的皮德紧密相连,无缝衔接。从前线撤退下来以后,把一切都抛于脑后,他便下达了命令:“回家过年。”那时他满脸是血,眼泪在眼眶里翻腾,但他知道回家才是此刻唯一的归宿。于是他身边就只有文兵文武两兄弟了,而以往跟随在他身边的那些燕子岭的年轻人,已经在频繁战争中与战火同眠。他在燕子岭以外的地区为阵亡的战士设有多个烈士陵园,其中几乎所有的墓碑上都有他的泪水,犹如一颗又一颗的星星填在黑夜的深渊。
多年以来燕子岭依然没有死人的墓地,这让以往追随他而死的年轻士兵到死都痛恨那片土地。说他们死后也无法回到家乡,对于燕子岭而言他们就像亲戚,活着的时候在燕子岭寄居,死后只能把燕子岭当做旅途中的旅馆,而非永久长眠之地。就这样他被文武文兵两兄弟抬在担架里,那时两兄弟便觉察到了这位结实而火热的挚友,体重锐减,失去了战前生命最旺时的狂热和热血。
“人生就是一个人的战争。”他们感慨道,“正如此刻一样,我们为了战争而战争,到头来除了战友的生命,我们将一无所获。”
皮德忍着伤痛制止道:“你们这么理解战争,我迟早不得不把你们枪毙。”而没人知道每场战争之后,他都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去冷静,去平复,去自愈,去把往日的血化成水珠和沉痛的呼吸,最好当成尿液从自己体内排泄干净。去再次感受世界和追忆迷失,然后去试着去爱这个世界的同时去恨这个世界。当机械的双手从机械的战场上松弛下来时,在徒劳的生活和军旅中这双手又能做点什么呢!是抚摸战争中的伤口还是带着怒气往枪里填充更加猛烈的炸药,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消片刻他便会选择后者,他始终没能发现自己不死不休的性格将成为他痛苦的根源,却也成了他不堕的品质。接着他又说道:“不要苛求于眼下的得失,太阳明天照样会升起,我们只做我们该做的,不久的将来时间将会遗忘一切,就像没有良心的子孙也将遗忘祖先一样,甚至遗忘他们的姓名。但只要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孬种就够了,土地永远属于我们,也永远不属于我们。只要我们活着时守好我们的土地就够了。但眼下,没有幸福,只有死亡才安于幸福。此刻我们永远属于我们,而我们也将属于战争。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得争一争,即使奶酪在老天爷手里。”正是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这份自信与乐观,驱使他发动一次又一次战争,那时他就知道如何煽动这个社会上边缘化的大多数和团结劳苦大众起来反抗侵略、剥削和压迫,也有驾驭杀人越货者的义气和如何把坚冰化为露珠来恩泽土地。只要自己不死追随者便会跟着他继续战斗,即使在艰难时步入绝境,也总有人拥护在他身边给到他勇往直前的信心,甚至到了生死时刻这些拥护者会替他拿出最适合现状和最正确的主意。有时他不得不把这一切归结于命运对自己的挟持,当然他从来都是一个有主见且安于现实的人,他所需要的总是在意念闪现中奇迹般成为事实。这不得不让他自己觉得他这一代人即是最明晰而又迷失的一代,意志尚能对抗死亡,在各项事业中他从不任由事态随波逐流。而在军营常规中,一份按常理得零分的试卷,在同样的答案下,完全可以通过打破常规而得一百分。这个社会下的道理和秩序也是如此,权利等同于最标准答案,而非真正的答案等同于答案。答案的正确与否,不在于答案而在于执笔的舵手怎么去评判,而绝非与这个世界的标准,而是由什么掌控这个世界的人来决定最终的答案。只要他说鸡蛋是方的,那么鸡蛋肯定就不是椭圆形。沿途在文武文兵的帮助下,皮德在游走江湖的郎中那里简单包扎伤口,用风化石灰小便浸泡后晾干,麒麟竭小火微炒发紫,鸡子数枚炭火炙红,去火毒一宿,研末以止血生肌,化脓止痛。在回家的漫漫长途中,他在摇晃的担架上深深自责,“我们都是罪人。”他说道:“贪生怕死的罪人,世界都不会原谅的罪人。”文武文兵兄弟两尽情安慰,说一些卷土重来的话。这反而激起皮德的可悲心理,他感受到了生命在腔骨中的决然流逝。他感叹道:“国不幸而同胞相残,倭寇侵其地而得其利,杀其人而掠其财。”沿途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愤怒,但都源于战争,就算再也平凡不过的闲聊中,他们的话题也将不知不觉中最后永远回归于战争,包括偶尔的一次流泪,起因还是因为战争。就在一次哽咽中,文武颤抖着嘴唇为二人讲起在一个村子里的巷战中,亲眼看到日本士兵在炮火的灰烬中捡起一个小孩焦黑尚有火星未熄的大腿,在腋下简单擦了擦就大口咀嚼起来,嘴角和卫生胡上粘满乌黑的炭灰和皮肤残屑。那食肉者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因为他那行云流水般的一套,就像在火堆里拿起的不是小孩的大腿,而是一根泥土里拔出来的萝卜,只肖擦去泥土就可以撕扯咀嚼。同时还有他们为了更有战斗力而生吞男人的生殖器和闷在褶皱里的睾丸来治疗怯战和懦弱,这在日本由来已久。然而那成年人的海绵体极具韧性,往往让野兽般的食用者扯着牙用尽浑身解数,就像老年鬣狗气喘吁吁。但谈及口感,他们则形象地比喻为:“就像活吞一条蛇,喉嗓间有一种笤帚刷洗污垢的快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