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知是从以往涓涓如丝而如今消钝余残的瞳孔震颤开始的,这正如程蒙神甫当年牙齿无故脱落,死亡就追随而至时一样。的确是这样,因为何三亮这样的眼神在他父亲和母亲身上都出现过。但不知为什么,在一天晚上路过村镇前的水域时,一个拥有花白长须,酷似他父亲的男人与他不期而遇,那明明是他残存记忆中都不曾存在过的祖父,眼球上蒙了一层白膜,那白膜比刚离开人世时更大更圆。一个在燕子岭长大且被归结为家族历史上最没出息的男人,他尽然一生都惧怕水域的洪水。这样一个男人死后不是被磐石所启悟却反被流水所惑,他说,村镇前的水域拥有女神的魔力,只要心足够虔诚,就可以在水域看见自己的前世今生,在水中沐浴就能冲刷过错和磨透心间的那些遗憾。只留敬畏和慈悲。这一说法却是整个燕子岭尚无一人可闻,即使将来也将无一人所信。就连何三亮本人也全当祖父昏迈,信口胡言。如今他不停往奔泄不息的水中填塞石头,他浑身湿漉,水滴顺着双臂直至他的十指滴落。他告诉何三亮这是他曾经未尽的事业。这时他已经不再惧怕洪水,可见他在阴间花费多少日夜来克服一生残余的恐惧。如今他不停从岸边捡起鹅卵石,然后像海象似的潜入水底。何三亮疑惑地看着他来回往复,他不禁问道:“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的祖父告诉他:“为了你的启航。”他喃喃说道:“水底漏了,我得把它堵起来。”实际上何三亮已经没有时间扬帆起航,他就要死了。何三亮未曾理解他祖父所说的话和饱含的深意,因为他此刻对祖父的感情就如同对他的儿子,一生不曾荡起任何波澜。水域的漏洞实际上是如今整个世界最为迫切的危机,因为水域底部的漏洞正在引起整个地球的日益下沉,后果则是地球像天外陨石一样坠入未知的世界,或是与其他星球发生撞击,然后引发星球大爆炸,随之支离破碎,在另一个鸿蒙世界像节气里雪花飘落,最终将引起整个地球的毁灭。多年以后地球在下沉这一事实得到了皮德的明证,就在这同一时期,他曾率领部队秘密行军途中,途径一座长二百三十一米 的浮桥时,从刚踏入时的水面距离橋面足有五米,而到另一端的短暂时刻水面已经没过了膝盖。文兵当时背着行军被褥紧跟在皮龙身后。“该死,地球在下沉。”这时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主炮手,他用右手拇指对着蜿蜒河道以外的山峰拇指对准眉心作为参照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以确定地球下沉的事实,然后建议道:“ 我们应该把军队拉到山顶。以防水位上升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皮德听从了文兵的建议,他喃喃道:“她妈的,这是什么事。我们不仅要和敌人周旋,还得跟老天爷做这种游戏。”就这样仅凭运气,他们躲开了山谷上升的水位,在盘旋山路逃出敌人的包围,占据了有利地势。就这样他下令一队士兵诱敌深入,以逸待疲,自己则向阳排兵布阵隐蔽潜伏,给养和后勤救护则隐与山体背阴的主峰后面,并迅速构建工事,挖掘隧道,以利山阳与山阴相互增援和物资互通,保障伤员救治和食物弹药的畅通。真乃:“知彼知己,胜乃不殆。知天知地,胜乃不穷。” 就这样他们用一天一夜歼敌五百多人,赶在敌人增援合围前,他将部队从敌人渔网一般的包围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带到了安全地带。三天以后,除了负责军事以外负责所有事宜的文武带来消息。皮龙甚至已经知道了消息的结果,因为自他开战以来就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入耳中。但他任然心有所盼,压低声音问道:“那些酒囊饭袋怎么说?”文武回答道:“他们说,就目前形势所有武装应该忍痛含愤,逆来顺受,不做抵抗,交给国际公立判决,公立联盟建议中日两国应该克日停战,避免军事接触,各自坚守当下 ,退回各自驻防区,等待公立联盟调查。但是日本拒绝公立联盟这一决议。由此世界第三方只有对日本不痛不痒的谴责和口头制裁外加严正抗议。以及对中国道义,感情上予以支持。” 事实上 这些国家暗地正在为日本秘密出售武器。皮龙听后即愤怒又无奈,他冷哼一声说道:“狗屁联盟,除了继续战斗,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看来只有各自为战。恪尽一个军人的天职了。”他不得不认为,作为一个军人,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放弃抵抗就是耻辱。自开战以来,他从未像此时此刻这般艰难又意志消沉。更加为遥遥无期且前途不明的战局和日益倍增的失地以及国民政府软弱消极,加大内战,消耗国力,则对侵华日军未出一兵一卒,任由敌人侵虐行径为所欲为而忧心忡忡。此刻让他一愁不展的不是战争带来的困境,而是那无能为力而又扑朔迷离的政治谜团,他叹气道:“这样下去地方自我武装和共产战士只能像飞蛾一样扑火了。国难面前,总归是最清醒的人先去用死亡教会愚蠢的人该怎么去做。”为此,他整日在军用帐篷来回踱步,他发现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本身,而是那些远离战火,每天讨论战争,预想战争接下来该如何发展而实际上对战争一无所知的政治家们,他们每天在理论上和实际上互相矛盾。而他思索如何才能打破政治家们这一坚硬的外壳,让政府看清侵虐者贪婪的本质和 国破家亡,大量人民已经沦为亡国奴祈求如何才能苟且偷生的实质。
世间的一切现实在何三亮一生中都只是遥远,他从未想过要亲近谁。任由他的祖父如何在水域挣扎,如何填补水底的漏洞,如何填补时间的流逝时冲垮的空隙,如何在阴阳两界窥探人间繁衍不息的烟火。但对于一个活人来说这无疑还能感受到世间所带给他切身实际只增不减的痛苦。何三亮感知到无尽的烦扰从燕子岭以外的地方席卷而来,那里山峦叠嶂,古老的蕤仁扎根山崖绝壁,史前的马骨被阴山流淌的溪水冲刷,满地的植被从丰盈到荒漠走沙所替代,以往盘古创造的乐园逐渐变成野驴撒欢的魔鬼之地。阡陌悄然变迁 ,地理南北颠倒。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这完全与自己的生平和生存环境不符。唯有他的祖父从生到死,和他家的所有男人一样喜食面食,鼻音厚重,血脉浑浊如同果酱,一切从未改变。“他妈的。”这来自基因长链莫名的突视。他说道:“原来我的祖父是个西北人。”因此他就奇怪,祖父死后为什么没有回到圣地西北去,在那里驰骋生命的余烬,而是喜欢在水里日益秃烬。
整个家中只有雅娜发现了丈夫眼神呆滞,古怪,生命的余火即将熄灭,犹如以往所有的死人在他瞳孔逐一闪现。这完全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他身上携带着以往死人的忧伤和些许留恋的灰萸,他已显出活死人支配痛苦躯体的模样。从这天开始他不再吃饭喝水,他说他已经不需要食物和水,说食物和水只会催化一个人的死亡。大家都怕这样下去他不用几天就会饿死,但谁也没有办法让他张嘴。“这是尊严。”他说道:“快要死的人才懂得的尊严。”这就是疯子的逻辑,实际上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面对死亡时的心里话,实则是为了逃避这个世界上他所讨厌的人而不得不以死亡了结自己,他所讨厌的人当中,也包括自己。有一天他突然在院子里指着空空荡荡的空气指指点点说道:“我死了就把我葬在那里。”这一说法不仅违背科学和地球万有引力的初衷,而且仅靠人力根本无能为力。“除非你把自己变成空气。”他的妻子像跟回答一个小孩无知的问题一样回道:“你瞧。”雅娜指着一根鸽子脱落的羽毛说道:“没有什么可以长久悬空在空气当中。”从这一刻开始,就连妻子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丈夫又一次刻意违背现实,重新回到以往不可触摸的自我幻想当中。雅娜不再违背丈夫的意愿,允予亲切和照顾,尽量满足他,开始像照顾一个疯子那样照顾丈夫。仿佛从这一刻她才懂得如何与丈夫相处,懂得作为一个妻子该如何照顾家人和丈夫。并把所有不幸消息隐瞒,包括皮龙近期业以继实对居民的剥削摧残。只对他讲如今这个世界诸多不幸中反而是多么幸福,然后再一一作出矫证。并请来邻居家的儿子充当世间最孝顺的孝子贤孙,营造出战前家庭的热闹和谐,带着家里所有的女人一起忙碌起来,把丈夫当成孩子一样照顾,供他以安享最后的时光。而对于何三亮,家人和妻子越是这么做,他越是觉得又回到了过去,过去和现在没有什么两样,过去也是一场场绞尽脑汁的战争。唯有生活中的固执与偏执一同往日,就像以往妻子今天问道,吃什么?喝什么时,他回答:水,肉丝面。明天妻子又问他吃什么?喝什么时,他依然回答:水,肉丝面。就这样把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回答。如此反复。一个明明知道问题,一个了解答案,偏偏就在每天同一时间消耗掉一辈子的漫长,回头来就如同只过了一天。最终把最初的浪漫淡化成索然无味的一生。
对于何三亮本人而言,他除了眼神的倦怠与日益倍增的干涩,甚至有几次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合上眼睛,在那干燥酷热的夜晚,他只能大睁双眼睡觉。为了不让其他人发觉,他曾偷偷摸黑爬进厨房,这是妻子闭着眼睛在梦里都能游刃有余的圣地,甚至奉献一半生命的地方,而对他却是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看见了在生命忧郁中诞生,苦痛中又手忙脚乱的母亲,正在像小时候一样给他寻找鱼油的空挡,为厨灶里燃烧过旺的柴火中加入一瓢水。这种血脉带来的亲切与熟悉如同往日,在整个过程谁都未曾开口说一句话,这次就像生命中的某一时刻那样,总在自己需要什么而不知何处寻找时一样,未知的力量将需要的东西搁置在触手可摸的地方供他顺手拿取。但滴入鱼油这次再也未能得到缓解干涩。虽然他已经有数月不曾吃饭喝水,但他浑身力气还在,依然能够驯服家中脾气最烈的马匹,驾着最烈的马驰骋于燕子岭的所有街道,直到后来他依然每天累瘫三匹家中最有耐力的骏马,但他本人精力依然旺盛。他一度置疑是不是马的耐力出了问题,甚至不得不让他置疑在这几年当中马骆因失意的爱情,而虐待了动物,报复了黑夜,是否在马厩和猪圈当中人工繁殖时发生了错乱,让猪马杂交,让母马产下猪的后代,让整圈的马携带了猪的慵懒。亦或是某一时刻他背着思凡不安的神灵,动了手脚,参杂了马骆本人那慌恸的基因。但从未置疑自己暮年体内残存那远超龙马般的余力。自从何三亮驾着马车,技术最为如火纯青的那个阶段。他曾多次看见丢了魂魄一般不知所措的马骆多次游荡在各个街道,他的两条腿甚至僵直不会打弯,就连他的头颅和下垂的双臂都是那么机械僵直,一度控制不住嘴角口水向外流淌。就像注射了精神抑制剂氟哌啶醇。躯壳和灵魂分离的是那么清晰可见,让他觉得这比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被未知所控制的疯子。只不过区别在于他是生理上的疯子,而自己早已思维混乱成为精神上的疯子。实际上马骆在伪装,自从皮龙掌权以来,他就下了严令,本镇的所有物资,马匹不得出入燕子岭,他要让往日的革命起义军因缺衣少食而自行瓦解。即使马骆以往凭借头脑灵活,拥有老马识途的能力,不管革命军身在何处,他都能精确无误地将一切物资送到革命军需要的地方。而如今他在严令的严格监控下,只能整日咀嚼怒火,在爱情的伤痕里忧伤徘徊,无限蔓延愈加失意而无计可施的事业。他只能每日在街道上游荡寻找机会,哪怕是给革命军捎去口信,让他们继续坚持战斗,那怕是吃糠咽菜,亦或必要时先吃掉束身的牛皮带和漫山遍野的草茎树皮。只要一有机会,他便再次赶着牛羊骡马奔赴前线。但事实上真正的革命军战士比他设想的境地更为糟糕。但处于对骡马生性的理解,马骆也曾站在大街告诫何三亮,“您得小心驾驶。”他说道:“马也是会发疯的。”但马骆完全忽略了疯子与发疯动物之间才有的快感,疯马狂飙,四蹄腾空,脱离大地的约束,鬃毛分明如同胜利者的旗帜,让冰冷的空气穿过腐朽长廊一般的鼻腔,如同刀锋的板牙咀嚼疯子与疯子之间的默契,属于疯子的时刻,只有疯子才能给疯子一种至死的娱乐。这是一种恍如虚无的现实再生,也被疯子称赞与沉沦的世界之外的又一世界。不像世间的每一个人一样,只是拖拽着自己的躯体过完毫无波澜的一生。这个时候就连雅娜都对自己最初的判断产生怀疑。她甚至夸赞自己的丈夫,“你比以往都精神。”她开着玩笑说道:“ 大家都以为你就要带着疯病死了。” 何三亮带着三分蛮勇的语气回答道:“能死当然好了。”他稍作停顿说道:“但我觉得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快。”就在大家认为任何人都有可能随时死亡,唯有他还能再活一百年的时候。他一头从马车上栽了下来。不管他如何挣扎想要再次在诸多不幸中再一次创造壁虎断尾后再生的奇迹,然而他再也没能站起来。他最后又在床上躺了三天,何三亮想到的最后一个人是大毛拉,是他陪伴自己热忱于造船的整个时代,从荒唐的梦想到造出可以触及云海,拓展星辰,任由老马和卫星为之迷途那般辽无边际的甲板和可以承载现已发现最为壮丽星球的航船。他们互相忠诚于彼此,互相借以灵魂上的安慰。是他把他从荆榛野莽,茹毛饮血的野性中解救到书同文,车同轨大一统的文明天地,让他鹅卵石光滑的脑仁加深了沟回从容的智慧。甚至延伸了他的生命和卑贱的尊严,熄灭他那白磷自燃不熄的情欲和对这个世界惊恐不熄的恐惧。
黑暗催化了何三亮的衰老,直到夜间巡逻的士兵发现何三亮从马车上摔下来时,他除了无法开口说话,但看不出他有什么痛苦。他大挣双眼,针鼻大小的圆形白膜已经清晰可见,瞳孔正如蜂鸟忽闪的双翅,呼吸平缓且沉重,胸部轮廓依然坚挺。士兵将这位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的老人用邻居家的门板抬回家,然后保持以往的高傲便匆匆离开。那时何三亮躺在床上浑身的骨骼已经发出清脆的咔啦声,像金属块的碰撞声,又像冰棱的撞击声,冰冷的气息在骨骼间缓缓游走,雅娜在丈夫床边默默陪伴,在阳光最盛的时候她用温水为他擦洗身子,修剪蓬乱打团的头发加以修理花白污秽胡髭。但流失的体温依然让他牙齿嚓嚓打颤,毛孔收缩。鼻孔发出牲口般痛苦的喘息,肺部所有的主支气管如同冰块寒冷,包括那如同溶于水和硝石坚冷左二右三的肺叶。慢慢呼出的空气在瞬息之间在嘴角和上唇结起霜棱。从这一刻开始雅娜不顾天气炎热,在床边生起炉子,加盖羊毛丝绒绸被,并在他的胸前和腰部分别垫上暖水袋。用来减轻丈夫除了双眼和逐渐扩散烧云一般的白膜。最后又给他穿上紧身内衣,用以减轻他那骨骼发出金属和冰棱般摩擦空气的声音。有那么一刻,雅娜甚至担心丈夫骨骼发出这清晰可闻的清脆声响,会不会在炉火的炙烤下,像湖面的冰块一样碎裂。这种传言飞跃房门和屋顶的瓦片传入美容医生耳中时,美容医生不假思索直接推断,这分明就是浑身骨骼粉碎的症状,那透过皮肤发出骨质麻将一般碰撞的咔啦声正是骨骼重生的声音。因为自己曾在跟随艺人艰苦跋涉在遥远且临海国度途中,曾经为一个追求睡梦中梦到绝世美貌而不惜忍受敲骨碎肌的锥心之痛,重塑容颜的女人。为此他在那个女人脸上花费三年光阴,动了整整六百七十二刀。直到如今他都未曾在同一个患者身上打破这一辉煌记录。他清晰的记得,那原本是一张猪头一般的脸庞,大嘴獠牙,张嘴就可以看见上下滚动的喉咙,两腮癣斑未愈长有盘曲的红色碎毛。后来同样刀数的男人慕名来到女人的身边,但结果最后无一幸免通通跳入大海。但美容医生那精湛的医术的确为那片遥远的大陆重塑了引领整整一个时代的传说美貌。那时女人已经被整片大陆称呼为:“人间水蜜桃”。从那以后,美容医生的医术灵感被宿命所遏,不管怎样静心专注却只能达到自己预想的二分之一,但依然足以让任何一个外科医生绝口称赞。整个房间只有雅娜被窜动的炉火炙烤,这不得不让她像一条夹着尾巴的非洲鬣狗似的吐着舌头到处找水喝。从这一刻她就觉得丈夫这死亡过程太过复杂,如果有一天自己沦落到不得不死的时候,她只祈求整个过程不要超过一分钟。不要花费家中任何人的时间和精力用来照顾一个快要死了的人。三天后,丈夫就在令人躁动不安的炽热炉火中将自己活活冻死。那浑身清脆的咔啦声才从整个屋子里面慢慢消失,因寒冷而泛着铁青的脸色逐渐恢复往日的血色,嘴角和鼻孔的冰棱也化成水珠滑落,这时他才有了点模样,仿佛正在经历与常人相反的历程,死后他比以往更像一个活人。二十四小时以后,他又像绽放后急剧枯萎的狼毒,开始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急剧衰老,皮肤失去厚度,薄的几乎透明,消融的冰棱像雪花在众人的眼里碎裂,然后失去正常纹路,皮下脂肪被无形的魔力消解,直至如同熏烤过的肉干,水细胞流失干净,皮肤开始显现出老龟脖子垂肉那般的松垮和干裂。瞳孔不再震颤,但他依然大睁双眼,一抹苍白从瞳孔向眼球继续扩散。这一变化最后只能归结于最后三天的卧床和最后一丝未能熙沐在他身上的阳光。对于无法埋葬死人的葬礼毫无意义,家里只为他点了三天三夜长明灯,直至灯油耗尽,家里所有各色自制蜡烛凝为坍塌的蜡块,烛芯化为烧焦的碳化余烬和充满蜂蜜味的二氧化碳空气混合物。马赛克医生和美容医生在死人散去身上最后一丝生气的最后一刻赶来,本打算为这位劳碌一生,而从未得到爱的老人处理尸身,让他不失尊严地成为这个家里第一个体面的永生者。不等两人进门就被雅娜阻挡在门外。“我们家的死人活着是什么样,死了还保持什么样。就算死了,也要留下岁月给他的一切。”她拒绝医生在死人身上缝缝补补。雅娜保持以往在外人面前的干练说道:“就算死了,我们也应该让他自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想干什么就让他干什么。不要让死人成为真正的“死人”。”接着她又告诉医生:“他只是“死了”,而不是死了。”两位唯物医生从未在这一角度想过问题,他们不免大为惊愕。他们离开后,第一时间将这一论述分别记录在各自荒唐的《死人论》里:“人只是“死了”,而不是死了。”他们用同样的黑色碳墨写下同样的话,两位医生并在后面注释以反思自己看待问题的愚蠢,他们同样注释道:“可见出生以来,愚蠢就与我如影随形。”就这样她为死人保留了最后的尊严和没有必要的缝补之灾,就这样她为丈夫保留住了时间在他身上清晰可寻的印记。何三亮的尸体被裹尸布和牛皮包裹,薄木棺材收殓,被皮龙派来的四个装容肃穆,腰杆笔直的士兵抬出家门,葬入波涛翻涌的水域。从那天开始水域不再漏水,地球不再下沉。但引起延续至今的日本大地震和海啸以及世界某个角落无穷无尽的火山喷发。
为死人流下第一滴眼泪的人便是来自壮汉大毛拉,这也是整个村镇唯一为死人哭泣的人。而以黑人休鲁为代表的男人和以路卡丝为代表的女人,他们对待死亡更加漠然,不会徒生悲伤。他们的土地原有成套成型的公司承包死亡,亲人负责以欢快的舞蹈为死者送葬,大多死者生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了棺材,他们的棺材往往以各种动物的形状为主,主要取决于个人生前职业和喜好,传统上他们还是愿意以红色金鱼和棕色狮子的外形棺木为主。但也有一些医生喜欢以救护车的形状收敛尸骨,也有一些圆梦型死者,无论如何生前无法得到的,死后就以棺材的形态来满足一生的或缺。正如黑格尔所说:“我等于我。死亡就是精神与自我的和解。”死亡就是对肉体生命的“个别的纯粹的个别性”的克服。这原被非洲人归结于“原始”,而中国人归结于“道法自然”,数学家归结于“零”,而被几何和画家归结于起点即终点,终点即起点,物理学家归结于“运动”,而被“大聪明”归结于抛弃。何三亮的死亡带给大毛拉对生命无尽的迷茫和情感的复活,迷茫催化情感的深渊震动,所有人都发现大毛拉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可怜,最有感情和巨大外表下最脆弱的那一个。为此大毛拉像一个尚未断奶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那样,他爬在往日让他腹中炭火不熄的情爱,如今像母亲一样每日相拥而眠的女人美黛子予以安慰的怀抱哭声惊动整个村镇。美黛子那原始女性不温不火的安慰在这位触及真情肆意号啕大哭的大汉跟前毫无作用。美黛子从未想过,这个曾经她几乎是手把手教导如何拱腰把自己腰间的所有力量通过振幅的频率传送到自己身上的傻男人,最后因为全村镇男人的嫉妒而被阉割的壮汉,心里还蕴藏着这么丰富的情感。而她自己在以往那些或主动或被动的男人身上,都不曾留下一丝像大毛拉这样对一个人的深厚情感。而如今她对任何人更加在感情的世界里不温不火,不冷不热,那些往昔找她睡觉的男人,抚平了她双乳的结蹄和脂肪,不再浑圆的屁股,脸部流失的蛋白和没有弹性的肌肉,最终也让自己变的冷漠无情。然而 她和大毛拉也早早失去耳鬓厮磨的激情,两人早已失去曾经男女之间那不受控制的战栗和让大地震颤的黑夜。取而代之的无非是那有心无力的舌尖舔舐和喉咙间野兽般失去野性只剩天性的呼啸音颤,随着间歇的茫然而终止,消耗后的两人反而觉得漠然与陌生,但依然在一张床上背对背无声无息地各自沉沉睡去。慢慢成为两者之间听闻彼此呼吸和心灵依附的对象。 实际上她也即将归于尘土。从那时起,她就更加亲近尘土和雨水,她会在一年雨水最为充沛季节,在房前屋后种植辣椒、黄瓜、豆角、番茄、土豆、香瓜和茄子。通常选择生吃和凉拌,她在缺失牙齿和孤独的咀嚼中又一次听到日本军国肆意的隆隆爆炸声。直到两年后她在瓜果丰硕的雨季再一次听到儿时莫名惊恐的爆炸声后,她悲愤地喊了一声:“打倒日本军国主义。”到死她也没能弄明白是自己杀死了自己,还是自己的祖国杀死了自己便一头栽倒在黄瓜与豆角的藤蔓之中,雨水溅起浑浊的泥土,浸满她苍老的皱纹和十指,从此再也没有站起身来。第二天,在狂欢飙洒的灰暗阴雨中,七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日本男人,穿着一样的雨披,一样的雨靴,但都是白色,他们撞开天际绵绵不绝的雨幕,抬着一口日本皇后才得以拥有雕刻镂空的华丽棺材出现在黄瓜与豆角藤蔓密布的绿植当中,鱼儿在藤蔓连接地面和贴近被雨水泡的膨大尸体的水里活蹦乱跳,男人们收殓尸体后再次撞开天际已经闭合的雨幕永远地离开了燕子岭。这时大毛拉才知道美黛子死了的消息,他还未从何三亮那破碎的死亡中抚平悲伤,两年前雅娜就受到大毛拉为丈夫惶惶眼泪的干扰。“瞧瞧这个家里。”她一边流泪一边伤心地对家里的女人们说:“瞧瞧,这个没有眼泪的家里,一个比一个无情。这个家里死了人,还得靠一个外人的眼泪为死人服丧。”家里所有人对何三亮的死不为所动。在这没法埋葬死人的土地上,还能做点什么呢!在这孤寂的土地,混乱的战争至今都让燕子岭这弹丸之地上的所有人都无法明白,到底是谁跟谁在打仗。因为多个政府的传言一度遭到老百姓的调侃:“太容易了,只要你愿意,谁都可以在自己家的客厅成立一个政府出来。”而几天以后百姓又传出了无政府的言论。两者前后矛盾。就算皮龙也是一样,尽管他大权在握,号令之下整个村镇士兵从容有序,但除了在燕子岭尚有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外,没人知道他这号人物的存在。而他的弟弟早已名声大噪,各种传说纷至沓来。甚至有传言说他的部队不受任何他本人以外的势力辖制,在这片土地上他想打谁就打谁,北至长城以北,东至冰天雨地以东,南至荆棘泥沼及无边的大海以南,西至连绵无尽常年积雪的山脉以西。“世界从没这么混过。”雅娜再次感叹道:“男人生来就是为了搞乱这个世界的秩序。”为此雅娜为自己的两个儿子负有罪孽感。除了日子开始一天比一天贫穷,人命成为草芥,燕子岭突如其来的军官和士兵以及皮龙莫名成为专权的军政首领,每时每刻所下发的号令,是多么的多此一举,除了对他本人带来些许快慰,对于本镇居民而言,只有荒唐和欺压以及蹂躏后的痛苦。
人心的冷漠让时间过的飞快,家里很快一如往日。雅娜很快又恢复到日常忙碌中去,家里虽然一如往日,其他女人总觉得无事可做,而雅娜却在死人阴霾未散的胶粘中出出进进一刻也不得闲,她又重新点燃了食品加工厂的炉火,想要再次把各种面食甜点拿到燕子岭以外售卖,但遭到了皮龙委派的士兵阻拦,只允许她在燕子岭以内的区域售卖,理由是这样会给间谍创造可趁之机,渗透到燕子岭周边。他们传送情报不择手段,让军方防不胜防。已有证实,他们会把情报塞进自己和一切动物的屁股或掏空牙齿携带,或用白醋书写晾干,然后用微火炙烤脱水,字迹就会重现,或以暗语或用身边任何不起眼的物件互相传递密码代号信息,甚至有些间谍利用死人的身份伪装自己,他们有太多的身份,想要成为谁就会成为谁。相反他们则对反侦察有相当高的水准,就连出门以后都会在门上或者门缝做记号,克格勃的一些老手则喜欢涂抹不易察觉的液体作为标识。当然也有一些违背现实的昏迈者随地横冲直撞,当时就有一个昏了头的妇人假扮成孕妇以皮德的身份来到燕子岭,甚至已经潜入到造船厂并在航船的多个房间进行了搜索,但她一无所获,事实上整个造船厂以及所有船舱房间,只有皮龙入驻以来的辉煌剥落后的余烬和十一个厨娘每日为士兵准备三餐时忙碌的身影,最后导致在船舱迷路被抓,皮龙不经询问老妇人的意图就下令以小偷的名义将女人在甲板上枪决。他不免觉得好笑对士兵说道:“瞧瞧这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士兵提醒道:“长官,我们应该加强防御。”士兵说道:“一个女人都可以潜入我们的军营。这是我们的耻辱。长官。”而皮德反驳道:“这是敌人的耻辱才对。”但从那天起,所有人都知道了船厂并非如同船厂门口的大炮那样具有威慑力而不可靠近。 在外人看来他大权独揽,而对于雅娜自己看来,皮龙这么做不免可笑,自己的儿子自掌权以来便变的敏感而又神经质,仿佛他开始惧怕这个世界,他时常躲在造船厂独自发呆,偶尔上街时也需要士兵提前清街,然后被荷枪实弹的士兵簇拥而行,需要女人时他会让士兵逐层盘查搜身,直至女人被送到他眼前时早已浑身赤裸。并保证这个女人只在他的床上出现一次,他再也没能回到黑人玛格路卡和妻子蒙凯荫身边。正如何三亮当时在船厂看见他时一样,已然失去了往日混迹粉色街区时的坦率。这时雅娜还不知道又一个妇人被儿子枪毙,但她自丈夫死后第一次规劝自己的儿子。“没做亏心事,别怕鬼敲门。”她让士兵给儿子传话:“善待这里的一切吧,暴力的尽头终被暴力反噬。这个家里没人想要他有多显赫的地位,只求他能好好活着就行。”自从丈夫去世以后她愈加对儿子捉摸不定的未来焚心沉郁。但权利就是男人的诅咒和无法苏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