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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通河像一条蜷曲的灵蛇，在黔北川南的丘陵地带迆逦穿行。它时而亲吻岩石山壁，时而滚过沙滩岩嘴，在岭谷林莽间留下它柔美的曲线。它奉献出甘甜的乳汁，葱郁了流域内的山川土地，成熟了流域内的稻菽薯芋，滋养了流域内的汉苗同胞，使他们有衣有食有住处，得以生存繁衍，稠密人烟而充满生气和活力。它还打造装饰出了风景优美的古通乡场，使乡场像一颗晶亮的明珠，在长江与赤水河之间放彩而芳名远播。
临江场人丰建辉，来到古通场上谋生发展。他将希望播种在这里，期待它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杜爱国奔赴广东之后，丰建辉产生了一种想法：自己已经二十多岁了，总不能老呆在家里，耕田种地一辈子！他想找个差事干干，期待将来有所发展，有个出头之日。他于是到了江城，找到了在政界有权有势的叔父，说出自己的想法。由叔父出面，在江城辖下的古通场为他谋了一个差事。他先是做古通乡治安联防队的副队长，后来升到队长。再后来，治安联防队并入川军驻古通场的精选中队，他就做了精选中队三分队的队长。
2
治安联防队实际是一种乡镇级的地方警察部队。它的任务，主要是维护治安保乡靖境，也要缉私破案，也要禁鸦片查私盐禁赌博，有时还要协助乡保甲，处理一些民事纠纷。古通场是一个乡镇中心，每逢农历三、六、九日赶场。每回赶场天，丰建辉都要亲自带队伍例行巡查。
八月十三这一天，丰建辉又带人上街巡查。
队伍从老庙上出发，经过顺发祥、关帝庙、禹王宫、文庙、猪市巷。直到乡公所。一路走来，但见商家店铺，虽有买卖，但不景气。因是年成不好，五谷歉收，工农百姓，为谋生而奔走，生存尚且困难，哪有心思赶场！来赶场的，多是有急事或急用，非要赶场不可的那些人。他们匆匆而来，但在要卖要买完成之后，又匆匆忙忙地赶回家去，继续为生活而奔波。丰建辉读过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对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乐观点和作为，深为赞赏佩服。眼下，他触景生情，那一颗正直热情善良的心里，不免也产生些“忧国忧民”的念想出来。但是，要怎样才能造福乡里，让黎民百姓过上有吃有穿的日子，却是他丰建辉目前无法办到的事！眼下，他丰建辉所能够办到的，是要公正无私地怜贫恤弱，全心全意地搞好社会治安，给一方百姓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减少些他们的忧虑恐惧，他为此不懈地努力着……
来到东场口，有几个乡民拦路报案，说是场背后树林内有人打架。丰建辉立刻带上治安联防巡逻队，跑步奔向出事地点。
树林边有一块干田，一群人在田坎上，围倒起看闹热。
干田里有四个人在打架。有三个人显然是一伙的，正围攻一位十七八岁的苗族装束的青年。苗族青年显然吃了亏，有点招架不住了。
“住手！”丰建辉大喝一声，但双方都不理睬，仍在打斗。
丰建辉一纵步过去，一记仙人指路，将偷袭苗族青年的拳头引开，又一记微风拂柳，化解了围攻者的攻袭。然后，他手拉苗族青年，跳出圈外。
围攻的三个人，见有人来帮助苗族青年，不由大吃一惊，立刻垂手站地不动了。
随同丰建辉一路来的三个治安联防队员，端着枪，站在三个地点，成三角形地对打架人形成一种监视和震撼。
围观的人群，发出叫好的声音。
丰建辉怒斥围攻者：“三个人围攻一个，算什么好汉，逞什么能耐！“他已经认出，这三个人中为首的一个，叫青竹蛇包吐信。其余的两个，是场周边的乡下人，同包吐信一伙的。三个人原来时常在街上闹事，后来经过丰建辉的帮教，已经有所收敛。不知今天为啥又闹事，围攻苗族青年？
丰建辉问道：“包吐信，咋回事？”
包吐信说：“丰队长，没事，我们哥几个，一起玩耍，碰到这位苗族青年，我们逗他玩，他不服气，大家就比划切磋一下，没事的。”包吐信转向苗族青年，贬了贬眼说，“是这样回事，小兄弟，你说，是这样回事哈！”
丰建辉转向苗族青年，温和地问道：“小兄弟，你说，到底咋回事。别害怕，我跟你作主！”
苗族青年说：“这梢人估买我的酸草狗，想白吃，不给钱！”
丰建辉说“包吐信，酸草狗在哪里？拿出来！”
包吐信说“我们已经拿到鲁三娃馆子头，要他帮忙加工好，回转去好吃现成哩！”
丰建辉说：“既然得了东西，就给钱噻！”
包吐信说：“给就是嘛，有你丰队长出面，敢不给吗？“他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却掏不出钱来，脸上现出尴尬的神情。
丰建辉说：“啰嗦啥子？拿出来噻！”
包吐信为难地说：“拐了，我没带钱……丰长官，你借给我，先垫一垫，迟天我还你嘛！”
丰建辉说：“你龟儿倒会打算盘！多少钱？”
包吐信说：“给他五十文嘛。”
苗族青年说：“长官，讲好的是一百文！”
丰建辉说：“既然讲好的是一百文，为啥只给五十文？包吐信，你就是这样做人的吗？”
包吐信说：“长官，你是晓得的，我没有钱。我也是没法子的事嘛。叫花子去要饭，无奈！”
丰建辉看那苗族青年，人精壮黑瘦，两眼有神，显出蓬勃的朝气和宁折不弯的神态。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银元，递到苗族青年手中，说：“小兄弟，拿着！”
苗族青年说：“长官，我不要这样多，我只要一百文！”
丰建辉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苗族青年说：“我叫王和廷，家住在石顶山上。”
丰建辉说：“王兄弟，你今后就叫我丰大哥。我们交个朋友。这钱你拿着，去场上买一点该买的东西，买几个月饼回家，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过个中秋节？”
王和廷说：“丰长官，你正直仗义，我就认下你这个哥子了。我们苗家人一言九鼎！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丰建辉说：“你我是兄弟了，不用客气了。今后你到古通场上来，就来找我。迟天我到石顶山上去看你！”
王和廷感激地走了。
包吐信说：“丰队长，你自认倒霉吧！你给他这样多，我没有钱还你！”
丰建辉说：“我也没想要你还钱！你少在地方上惹点事，就托福烧高香罗！”他又调头向围观的人说，“没事了，都散了，都散了哈！”说罢，又带人上街，继续巡逻去了。
3
中秋节这一天，早上要吃糍粑，晚上要吃饼子，拜月赏月。
拜月，一般是在院坝里摆上一张桌子，摆上祭礼，也叫“供果”。祭礼包括刀头肉，糍粑、月饼、酒这些东西。祭礼摆好之后，点燃香烛，拜月人虔诚礼拜，三跪九叩之后，对着星空朗月，诉说自己的心愿，并祈求这心愿得以实现。《三国演义》中，美女貂婵拜月，就对月陈情，诉说了自己的心愿。
赏月，就比较随便一些。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桌上也摆有月饼花生瓜子之类。边饮酒喝茶，吃月饼花生瓜子，边冲磕子摆龙门阵，前三皇后五帝，天上晓得一半地下全知地胡扯也行。文雅点的则谈论些与月亮有关的掌故，如“嫦娥奔月“、蟾宫摘桂“、“张果老砍桫椤树”之类，已经是很雅致的了。如果能在桂花园中赏月，吃着香甜的月饼，喝着醇美的老酒，品着浓酽的清茶，闻着芳香的桂花，边吟诗作对或谈论古今，当然是一件快意的事。
早上，保正项玉章的小女儿项贞卿给“丰叔叔”送来糍粑，说父亲邀请“丰叔叔”晚上去饮酒赏月。项玉章家门外有两棵桂花树，一棵金桂，一棵丹桂，今年都开得很好。金桂流金，丹桂飞红，闻来芳香扑鼻，诱人喜爱。
从治安联防队驻地到项玉章家，是沿着街走，从场头到场尾。丰建辉一个人，边走边看。他来到古通场已经好些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在中秋节晚上观赏街景。今天白天天气好，晚上月色也很好，那一轮圆月，已经浮游而上，挂在东天隅上，似乎像一位淡饰素装的少女，“犹抱琵琶半遮面”一般，上半面现出娇美姿态，下半面仍在轻纱的遮掩之中。繁星闪烁，特别晶莹耀眼。街上，很多人家都在门前悬挂着一个灯笼，应着节气。也有燃香放鞭炮的。香烟气袅袅上升，鞭炮声频频起落，给古老的乡场增添了一些活力和喜庆。鞭炮声香烟气，和天上的明星皓月连缀，组成了一幅和美的乡场中秋夜景图画。
丰建辉能景生情，因中秋夜的明月繁星，想起了宋代苏东坡的词《水调歌头·丙辰中秋》，又因苏学士的忆弟情愫，想起结义兄弟杜爱国、莫大江、邓有成，而今也是天各一方人各一隅，思念骤生而会面无期，不禁生出了一丝儿淡淡的惆怅，并在心中暗暗地祝愿他们：幸福平安！
丰建辉回来的时候，值岗的治安联防队员屈大交给他两个月饼，说是包吐信送给他的。
丰建辉问道：“包吐信留下啥子话没有？”
屈大说：“他说迟天再来找你。”
丰建辉说：“你和黄七，见人一个把月饼分吃了嘛！”
屈大高兴地敬个礼：“谢谢队长！”拿着月饼跑去了。
丰建辉又亲自在驻地周围检查了一遍，对值岗的嘱咐了一番，认为一切妥当，没有疏漏之后，才去歇息了。
4
包吐信到治安联防队的驻地来，纠缠丰建辉，恳请丰建辉收下他。
丰建辉让他坐下说话。
包吐信就在对面坐了，说：“丰队长，丰长官，你收下我嘛！我已经想了几天了，你不收下我，我无法活下去罗！”
丰建辉说：“我为那样要收下你呐？你为啥活不下去了呐？”
包吐信说：“我是干滚龙一条，没有巴挨，没有着落。你又要我少惹点事，你就必须收下我，给我口饭吃！”
丰建辉说：“你少惹点事当然好，不惹事最好。但这跟我收不收下你，有啥子关系？”
包吐信说：“我腰无分文，又没有田土，你不收我，我不晓得咋样过活。”他靠近一点，轻声说，“我送了你两个饼子哟，长官，你是受了贿的嘛！”
丰建辉说：“你竟会耍赖皮，竟敢威胁我？”
包吐信说“我没有耍赖皮，更不敢威胁你。我还要保命哩！长官，我只是实话实说。”
丰建辉说“我不稀罕啥饼子，再说，我也没得你的饼子！”
包吐信说：“中秋节那天晚上，我来时你不在，是屈大和黄七值岗，我把月饼交给他们了，托他们转交给你。龟儿些敢默吃我的东西嗦？耗子追猫谈婚嫁，不要命了嗦？咹？我找他们索理去！”
丰建辉说：“别去了，我让他俩分吃了月饼。”
包吐信说：“谢天谢地，丰长官，你老人家终于说实话了。哎，拿过言语，收下我嘛！”
丰建辉说：“算你小子还聪明识象，晓得来孝敬我。不过，”他看了包吐信一眼，又说，“没田土的人多的是，别人都能活，你为啥不能活？你不会劳动，搬米包子，挑石灰，当脚子运楠竹，运圆筒棒儿……？下点力气就能挣钱过活。再说，没田没地的人都来找我，我这庙小，也装不下许多嘛！”
包吐信说：“丰长官，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不想干。我只想跟着你老人家，为家乡的社会治安出一点力。你收下我，我一定鞍前马后跑腿出力，唯令是从。再说，中秋节哪天我等了你半个晚上，该能够表明我的心迹了嘛，你也该感动了嘛，你也该要收下我嘛？”
丰建辉说：“你现在表现不好，我不能收你！”
包吐信说：“长官，大哥，你一定要收下我！求求你罗，做点好事嘛！”
丰建辉看了他一眼。“等两个月再说。你如果表现好，两个月之后我才收你。”
包吐信说：“真的？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丰建辉说：“那当然！”
两个月之后，丰建辉果然收下了包吐信。从此，包吐信成了丰建辉的贴身亲信。后来，丰建辉又帮助包吐信，让他和王和廷也成了好朋友。
5
石顶山位于黔北川南交叉接壤的地带，是一个神奇而神秘，卧虎藏龙而令人神往的山区。
山顶上有一座小庙，名叫石顶山寺，也有香火，有僧人守护有香客朝拜。寺庙附近有一礅丹霞巨石，重可万斤，形如鸡心，色如红玉，貌似王冠。据说，石顶山之名称即由此石而来。
山区幅员广阔气候多变，景物也随之而变化。有时东山日出，西岗雾罩；南方星斗满天，北方雨雪铺地。时而急风暴雨，时而亮丽晴天。人道是“山下桃花山上雪，上下十里不同天”。古诗中描绘的“一峰红日一峰雪，半里黄昏半里明”的奇妙绚丽景观，也许在这里也可以看到。
山区珍藏宝物，自然资源丰富，景观壮丽。山涧狭谷遍布，悬崖峭壁连绵。苍山沐红日，丹霞映碧海。有飞瀑垂珠，曲涧流泉，峰岭育果，狭谷生花。春兰夏卉秋桂冬梅，点缀在山野之间。季节到了，桃李梨杏，次第开花，荔枝桂圆，继踵结果。杜鹃花遍山红，山茶花满林绝。香蕉巴蕉比郁，柑橘桔柚竞妍。有时东岭豹吼，西峰熊吟，北岗猿啸，南坡豕闹，獐豺狸鹿，羊牛羚兔，追逐奔驰。鲤鲫跃于水域，雉鸠鸣于山野。燕莺啼叫，鹭鹤栖翔，何其美妙，何其壮观！
山区也有土地。田里也产稻谷，却多见玉米黄灿灿，土里也种庄稼，亦时见薯芋绿油油。山有茂林箐竹，路多荆棘茅草。那时候交通闭塞，田土出产少，山里人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虽然也有丹霞峰，也有野桫椤，也有青葱竹，也有壮阔林，但宝贝变不成钱，换不来油盐糖米。何况，山林土地多属地主老财们所有，山民们过的是穷日子苦日子！
丰建辉和包吐信，一路走一路观看山景。丰建辉对山里人生活的艰苦，产生了同情。
6
王和廷在中秋节之前，到古通场上卖山货野物，同包吐信产生了争执，丰建辉解救了他，他很感激，回家后向父母说了这件事。父亲王赶山要他在赶场时去拜望丰队长，感谢人家。王和廷听了父亲的话，每回赶场都要到治安联防队去，见一见丰建辉。丰建辉都热情地接待他。后来，丰建辉还让王和廷同包吐信结识，让两人成了好朋友。这一次，王和廷又邀请丰建辉和包吐信到家中做客。丰建辉就和包吐信一路，随同王和廷，一起上石顶山来。
王和廷的家，就住在石顶山的大塝上。那时的大塝上，人烟稀少，王家可算是单门独户。王家的房屋倒是很宽敞，有几间屋子，都是依当地的自然条件，用竹块编墙壁，杉木皮盖房顶。正屋之外的猪圈狗棚鸡圈房等，上面盖的是竹瓦。据王赶山讲，当初这里原来是打猎人歇息和放东西的窝棚，后来废弃了，就被王赶山的父亲收拾来做住房。他们家定居这里，已经三代了。
王和廷引领客人到家后，立即装烟倒茶，招呼丰建辉和包吐信坐下休息。王赶山见儿子引来了客人，也立即出来迎接。
王赶山一见到丰建辉，心里一惊一喜，问道：“丰队长，你还认得我不呐？”
丰建辉仔细一打量，说：“是有点面熟，我也正在想，在啥个地方见过您？”
王赶山说：“那一年在江城，我们去看灯，我妻子陶三妹和妹子他们三个，被流氓欺侮，你们弟兄四个一路，救了他们。我们家的人，一直铭记着你们的恩德，感谢你们嘞！”
丰建辉说：“原来如此，倒还真有这回事哩！”
王赶山随即进去，把在灶房里做饭的妻子陶山妹喊出来，与丰建辉见面。陶山妹出来，问了好，说了谢谢。丰建辉一看，立刻想起当年的江城元宵节，杜爱国缚豹救人的故事。
丰建辉还礼说：“您好，空手来您府上，劳累你，真不好意思！”
陶山妹说：“您请坐，不用客气！”依还进厨房忙碌去了。
王赶山说：“后来，你们还护送了我们一段路。你们那位杜大哥是人中豪杰，他真仗义！他现在在哪里呐？”
丰建辉说：“他出去广东那边，有好些年了。前年来过一回信，说是在一条军舰上干事。不晓得他几时能回来？”
王赶山说：“要是他回来了，你一定要帮我请他来我家，我要好好的招待他，谢谢他哩！”
包吐信向王赶山问好，表示了歉意。
王赶山说：“你和王和廷，现在已经是朋友了，你们要像兄弟一样，同心协力，互相帮助才好哦！千万莫伤了和气，环了义气！”
包吐信说：“我就叫您王叔叔嘛。王叔叔，小姪有礼了！祝王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王赶山高兴得哈哈大笑。丰建辉和包吐信也高兴地跟着笑。欢乐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