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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多年前，书信里三询教理的诚恳，从字里行间满溢而出的真挚，历经岁月的沉淀，绵密持之至如今的相坐论教。时光改变了许多，却又改变不了许多。人往往对时光筛选留下来的，视若珍宝，显得弥足珍贵。那似是一股精神、一种力量、一次传承。
“这里真使人沉静。”
束毅嘴边感慨万千，缓缓坐在了沙发上，轻轻抚了抚沙发的绒毛，随后仰起头，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厅堂。望向正在沏茶的林莫文，轻声问道：“林先生，我看登记簿上似乎有来过两位客人？”
“没错。”
林莫文侧过头，面上布满了怀念，笑着说道，“是两个很好的人。七年前一同与我在南屿作教，直到78年离开了。”
“没有再回来吗？”
林莫文苦笑着摇了摇头，端起茶壶走近，为束毅沏了一杯茶。“常有书信来往，知道他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事情，许是太忙了吧。”话音甫落，林莫文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笑着说：“束老师，一路走来，辛苦了。”
束毅端起茶碗浅浅抿了一口茶水，满面愁容地说：“一路倒是坦途，万称不上辛苦，却有些心苦。”
“可否给我诉诉苦？”
束毅正言道：“林先生。这四年里，我在学校里常常挂念学生的成长，看着他们愈加出彩，我打心眼里高兴。可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起，这片肥沃的土地不仅用来滋养人才了，同时也在滋养糟粕了。一些老师和学生的心态，也在悄然地转变着，不再是单纯的为了教育和社会而付出，却是参杂了一些我们看不到又真实存在的糟粕。这种思想观念的转变，使我忧心，但细细回想一番，发现每个时代都好似如此一般。就如一些老师，改革开放那一年大伙都是心往一处使，秉承着同一份责任和希望。也觉不会有任何私心和眼光异化的问题存在，是纯粹的。可随着时代经济的发展，人的念头便多了起来，也更复杂了起来。林先生，‘初心不变’当真是解不开的难题吗？”
林莫文沉吟片刻轻声道：“我深刻地看到，此之根本谓之：‘由外及内，复又由内及外的过程。’我们完全可以确信，一位老师在刚上岗时，那信誓旦旦的话语中有着浓郁的信念，自我也是万分肯定。至少在这一刻，这位老师肩负着教书育人的神圣使命与伟大抱负。或许是由于外界条件的欠缺以及政策的种种制约，使得这位老师别无二心地专注于教学，心中唯有教书育人的纯粹信念。然而，人终究要与外界接触的。随着时代经济的蓬勃发展、政策福利待遇的提升以及人性的复杂多变，滋生出违背初心的糟粕是稀松平常的。人往往最大的失衡，源于自我的失衡。当外界因素有利于自身欲望满足时，人便只会思索一件事，那便是如何在合法合规的前提下达成目的。一旦这种思维模式成立，外界因素便极易侵入个体的思维与思想当中去，从而对个体的初心做出一系列改变，最终使人看不见了初心。这是由外及内的过程。欲望，常常在人年幼的时候，便悄然无声地开始自我积累，小到想要一颗糖果，大到无法描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若不得成就，便会渐渐演变为一种执念。这种执念，甚至会无情地摧残人的心智与人性，犹如无尽的黑洞一般，深不见底。当人第一次感受到欲望满足的快感时，看似迎来了尽头，实则不然，这恰恰是新的开端。‘初心’不再绽放光彩，只会成为自我思想开导的一种托词，沦为为欲望铺路的借口。自然而然地，心中常常所念、所想，必然会通过外部表现出来。于是，我们很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的言语、行为、准则种种，在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此时，不再是那一股纯粹的信念，目中所及尽皆是找寻达成欲望满足的条件，这便是自我的失衡。是由内及外的体现。当然，这并不足以代表全部，也有的老师并不是因为外界条件的缺失和政策的种种制约才产生的纯粹信念，而是内在品质和价值观的作用。也有的老师，可以始终坚守初心。不一而论。”
束毅若有所思地说道：“林先生。通过您的论述，我清晰地看到了人在外界影响下‘初心’的变化过程，进而阐述了人性和欲望。我便想到，‘德’是否也在这一步丢失的呢？无论是人之品德、师之师德、医之医德等等，往往源于自我的失衡。进而产生了种种异化，使之德行败坏，不再优于当下社会发展。‘德’是否被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而左右呢？是否可以被改变和教育的呢？”
“德。”
林莫文轻语道：“有这样一位老师，一次不幸剥夺了他用双脚丈量天下的能力。他，瘸着腿，执着地从事着教育事业。一天，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街道上散心，思绪飘荡间，突然临时起意想要去看看那承载着无数回忆的母校。心中这般想着，脚下便也这般走着。缓缓地，他来到了学校门前，却惊觉自己的腿此刻变得格外沉重，仿佛灌了铅一般，每挪动一步都艰难无比。他清楚，其实只要使使劲，是能够继续前行的，但沉重他脚步的并非那拐子，而是身周一大圈孩子的眼神。那眼神中，有怜悯，有戏谑，有好奇，有恶，有善种种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不敢再走了，因为他深知，一旦迈出下一步，将会面临怎样复杂的情境。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这些孩子，在他的教育理念中，是需要被尊重的，这也是他从事教育的根本所在。他一直本着尊重孩子的原则，大肆书写着教育的篇章，可当一瘸一拐地走到这一步时，他才深刻地领悟到，‘德’，原来是天底下最难传授的。这不仅源于个体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更源于外界环境因素。一个人的人生观决定了他对人生意义和目标的追求，价值观影响着他对事物的价值判断，世界观则塑造着他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如果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偏向功利、自私，那么他就可能忽视‘德’的重要性，从而导致‘德’的缺失。也如这位老师，他深刻意识到‘德’传授的困难，但却并不否定‘德’是可以被改变和教育的。”
束毅轻地点了点头，“由此看来，‘德’不仅存在于天性中，也存在于后天的教育中，更存在于外界因素影响中。也如师德。究其根本原因，主要有外部环境因素和教师自身因素两方面。从外部环境来看，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不可忽视。在市场经济环境下，功利主义、物质主义思想蔓延，一些人将追求个人利益置于首位。教师如果不能正确看待和抵御这些不良风气，就可能受到影响，做出违背师德的行为。此外，社会对教师的过高期望与现实待遇之间的差距，也可能导致部分教师心理失衡。当教师感到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时，可能会在行为上出现偏差。教育管理体制不完善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目前对教师的评价体系过于单一，往往侧重于学生成绩、科研成果等量化指标，而忽视了师德方面的考核。这使得一些教师为了追求业绩，不惜采取不正当手段，而忽视了自身的道德修养。同时，监督机制不健全，对教师失德行为的发现和惩处力度不够，让一些教师存在侥幸心理。从教师自身因素来看，职业认同感低是一个问题。部分教师对自己的职业缺乏深刻的认识和热爱，仅仅将教师工作视为一种谋生手段。这种职业认同感的缺失，使得他们在面对各种诱惑和困难时，难以坚守师德底线。另外，没有树立正确的教育观念，不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和个性差异，只注重知识的传授，而忽视了对学生品德的培养。个人道德修养不足同样不可忽视。一些教师在进入教师岗位前，自身的道德修养就不够扎实。在工作和生活中，又不注重自我提升和反思，导致道德水平逐渐下滑。缺乏自我约束能力，容易受到外界不良因素的影响，从而做出失德行为。”话音甫落，束毅似是想到了在学校的种种纷扰，轻声问道：“林先生。道德判断是否具有相对性？不同的人、不同的群体可能对同一行为有不同的道德评价，那么如何确定哪种评价是正确的？”
林莫文浅抿了一口茶水，并未放下茶碗，双手托着茶碗食指细细地来回摩擦着说道：“人，自立足当下社会。受环境教育的影响，看待事物的方向皆不同，所致看到的面亦不同。很清晰地知道，思维思想中产生的道德观念和准则高低，是不大一样的。我记得在你的来信中，有说过你在大学第一堂课上，讲到‘人文社会’时所说得话，是为：‘人作为群居动物生活在当下，必然脱离不开交际。也说了，人是有思想，可人有千相万面，自然思想是各有千秋了，在经过碰撞、磨合、交融种种一系列实践之后，最终确立了最基本的政策概念，这政策当然不是优于个人而存在，而是优于一个大集体、大时代而存在。’政策，可以说是一个国家发展的基石，需要优于大集体、大时代而存在。那么‘德’便是一个国家安稳的内核，更需要优于大集体、大时代而存在。所说相对性，仅仅是个体的相对性，无论相对错误、相对正确、相对中立亦纷纷止步于个体。上升维度到国之层面，‘德’便是一种广阔和包容，最根本的‘德’之观念早已在人初生在这一片土地上时，已经潜移默化地在传授了。至于后天教育和外界因素影响下的‘德’，是需要依托国之层面的‘德’而合理存在的。这二者，相辅相成，个体因国家而发展，国家因个体而存在，‘德’的层面上更是如此，个体之德受国家之德约束，国家之德受个体之德熏陶。以全球化的眼光去看‘德’，不同的人、不同的群体由于文化背景、价值观、宗教信仰、个人经历种种方面的差异，确实可能对同一行为产生不同的道德评价。当然，在人类社会中也存在一些普遍被认可的道德原则，如诚实、善良、公正、尊重他人种种，这些原则在不同的文化和群体中可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它们的核心价值是相似的。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和跨文化交流的增加，人们也在逐渐寻求一些共同的道德标准，以促进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的理解与合作。需要认识到道德判断是一个动态的过程。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化，人们的价值观也会发生改变，因此道德评价也可能会随之调整。”
“林先生。要是一位老师，不尊重学生，不分青红皂白是非因果，而是见人下菜，更是对于学生辱骂打压上升到家庭道德观念败坏的层面。那么对于这位老师的道德评价该如何呢？”
林莫文眉头霎时紧锁，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碗，沉声道：“这种行为与德背道而驰，更谈不上师德。纯粹是其个人思想观念扭曲，工作作风不正所导致的问题，是该接受严厉批判的。”话锋一顿，严肃望去束毅说道：“莫非……”
束毅沉地点了点头。
林莫文叹了一口气，“师德，往往受太多因素把控着。这位老师的言行措辞在我看来，多是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问题，其中最纯粹的是一种恶。是一种毫无节制、肆意发泄自身不良情绪的恶。”
“恶？”
“恶，是潜藏在人心深处的暗涌，一直在人心头悄然滋生着。在日常生活中，人伦道德是一道看似坚固的绳索，暂时将恶束缚住。然而，一旦这道束缚因某种原因消失，人就极有可能陷入极端，丧失最根本的人性，变成眼中只有侵犯和欲望的野兽，这似乎是万物遵循的一种自然法则。从文明的角度来看，文明是人类经过漫长的教化洗礼后的产物。它让人们对某些不当行为产生羞耻感和愤怒感，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恶起到了制约作用。文明往往只能约束恶，而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人性中的恶。便有思想家和教育家出来传达‘向善’的思想和教育，这是很必要的。这也是规则存在的必要，如果没有规则，人类文明和动物世界将没有本质区别。”
束毅眉头紧锁，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微微叹了口气，满是无奈地说道：“在教育的漫漫长路上，我常常能够敏锐地察觉到问题的存在，那些问题就像顽固的荆棘一般横亘在眼前。可悲的是，我绞尽脑汁却总是难以找寻到合适合理的解决之法，这让我深陷苦恼之中无法自拔。许是我将自己的全部身心都过于专注地投入到了教学的一亩三分地之中，在不经意间忘却了该如何去化解这般棘手复杂的难题。林先生，您可有什么高见？”
林莫文唏嘘道：“束老师。对于这样的老师，我们不仅要从道德层面进行严厉批判，让其认识到自己的行为违背了基本的道德准则，更要在规则层面进行严格约束。学校应该建立完善的教师行为规范制度，明确哪些行为是绝对不允许的，同时建立有效的监督机制，确保教师的行为在规则的框架内。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明白自己的恶念是不能被容忍的，防止其在校园这片本应是净土的地方肆意蔓延，对无辜的学生造成伤害。现在的学生面临着来自家庭、社会等多方面的压力，心理负担本就沉重。如果再遭受这样老师的讽刺和打压，那很可能会成为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对他们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这种老师的行为不仅会影响学生的学习积极性，更会对他们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产生负面影响。我们应该重视这类问题，加强教师的师德培训、建立心理辅导机制种种，从源头上杜绝此类不良教师行为的出现。”
“林先生。这很难。”
“难。可还是要去做的。”
束毅神情霎时颓靡了不少，似是满头白发的映衬，似是忧愁的思绪涌上了心头，沙哑道：“我担心我看不到那一天了。年近半百了，半只脚踩进了黄土里了，拔不出来，也走不动了。”
“束老师。”
束毅微微抬起头，目光中带着些许疑惑地看了过来，浑浊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迷茫。
林莫文缓缓站起身来。认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似是拂去尘世的喧嚣。微微伸展了一下身体，脸上绽放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轻声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北风以南，南风以北。
海风从南北两个方向奔涌而来，在灯塔周围打着旋儿，它们裹挟着大海咸湿的气息，轻柔地吹拂着灯塔上悬挂着的铜铃。那铜铃仿佛是被时光赋予了生命，随着风儿悠悠地晃动着，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铃声悠悠荡荡，在这南北交融之地久久地回荡着。铃声的萦绕中，灯塔仿若被骤然点亮，光芒圣洁而又庄严，恰似一盏永不熄灭的永恒。
“灯塔。”
林莫文微微仰头，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目光缓缓地在灯塔身上那历经岁月侵蚀而形成的斑驳痕迹上移动着，轻声说道：“束老师。这灯塔见证了太多的故事，也承载了太多的希望。用南屿人的话说，在灯塔下许愿会成真。这无关迷信与否，而是一次心灵的寄托、精神的慰藉、信念的凝聚。一如多年前，曾也有一位友人在这里许愿。”
“那位友人？”
“在登记簿上第一行。”
林莫文微笑着侧头望向束毅，缓缓说道，“她，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头一次来南屿的时候，这里几乎没有像样的教育体系，她本可以选择即刻离去，去寻找更有希望的地方。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之时，天突然降下了大雪，那雪花似是命运的阻拦，使她不得不停下了离去的脚步。在后来与她相处的日子里，我得知她已经花费了半年的时光，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祖国广袤的土地上。她的每一步都带着对教育的执着，只为了寻求那能够打破教育固化、思维固化和价值观固化的具体办法。那一天，我带着她来到了这里，在灯塔下，她闭上双眼，许下了自己的愿望。我不知道她究竟许了什么愿望，但我相信，那愿望铭刻在了我们所不知道的地方，正熠熠生辉。”
许是此刻的风儿变得更加猛烈了些，束毅那原本就有些昏沉的双眸变得更加迷离了。带着满脸的疲惫，目光缓缓地望向那座灯塔，沙哑着声音说道：“林先生。我此时就像您所说的那位瘸老师一般，他深深知道‘德’传授的艰难。而我，也深深明白‘希望’获得的不易。如今，我同样走到了这个地方，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清楚，其实只要我咬咬牙、使使劲，把那陷入黄土的脚拔出来，我是能够继续在人生的道路上大步前行的。但是，那沉重地压在我脚步上的，却是岁月。仿若、仿若我能再年轻一些，再大胆一些，我的人生应该会更有价值些吧……”话音甫落，束毅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抹了一把昏沉的双眸，那原本有些黯淡的眸光在这一瞬间稍稍亮了起来。他微微挺直了脊梁，声音也变得坚定起来：“可我不甘心，我是不该屈服于岁月的，除非它使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余生。但我此刻是清醒的，我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我不能再将自己困在这无形的牢笼之中了，我已经被困了大半生了，我不甘心只做那脆弱的一缕青芽。黄土终究是要埋葬我的，但它应该埋葬的是一个璀璨的我，而不是一个娇弱的我。璀璨是生命的光华，娇弱是心灵的疾病，我知道该怎么抉择了。”
束毅的目光变得愈发坚定，那座灯塔在他的眼中仿佛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深吸一口气，以此来驱散那萦绕在心头许久的阴霾。缓缓闭上了眼。
林莫文静静地站在一旁，望向束毅的眸光中，清晰地映射出了尊敬。那尊敬之中，还悠悠地浮现出了一种释然，就像是看到一朵被层层乌云遮蔽许久的花朵终于冲破阻碍、尽情绽放时的那种释然。那是对于束毅挣脱一重又一重心灵枷锁的由衷欣慰。
时光在海浪的翻涌和海风的吹拂中悄然流逝，片刻之后，束毅睁开了双眸。眸中闪烁着明亮而纯粹的光芒，深深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带走了内心所有的纠结与彷徨，消散在了这辽阔的天地之间。侧过头望向林莫文沉声道：“林先生。我想我该回去了。”
林莫文探出了手。
束毅紧紧握住。
“束老师。一路平安。”
“林先生。保重。”
束毅微微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决然与洒脱缓缓地转过身去，背影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沉稳而坚定。背对着那座承载着诸多意义的灯塔，一步一步地缓步离去，每一步都在与过去告别。海风依旧在悠悠地吹拂着，轻柔地撩动着束毅的发丝和衣角。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海岸，发出阵阵雄浑的鸣声。
“这海，似是天上瑶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