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肃然,随着一声唢呐响彻天际,一群人,唱着跳着哭着喊着走过山头浪尾,去了祖祠。潘宜总是沉默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在一沓沓白纸泼洒天地之间被风凌乱散开的时候,才在眸光中察觉到一抹悲痛。
天色渐地暗了,大日将落,大月已上了枝头,江海映辉流淌,人间永恒刹那交汇在这一瞬,有了光辉,有了思情,有了亘古不变之萦回。
“宜儿,抬头看到了什么?”
“日和月。”
“低头呢?”
“江海。”
“在眼中呢?”
“日月同辉,江海交汇。”
“日月升起落下,会消失吗?”
潘宜摇了摇头。
林莫文背负双手于身后,走上前一步,“以我们站立的地方为原点,铺开方圆百里,一天时光中,日月只可以各照耀半片天,可有谁自始至终见识到了日月?”
“林大哥,是江海。”
“那么谓之?”
“日月轮转永恒,江海永恒。”
“依据呢?”
“南宋范晔《后汉书·桓谭冯衍列传上》讲道:‘日月经天,河海带地。’比喻人和事物的永恒、伟大。”
“依你的观点,今日的日月升落、江海流淌,明日仍然存在,且贯穿了古今中外无尽的岁月,从不有一丝间断。宜儿,在你眼中,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潘宜思索片刻说道:“林大哥我看不到意义,只看到日月使人记得有昨天、今天和明天,江海使人记得岁月永恒。在我眼中,它们只是世间运行的根本规律。”
“它们是世间运行的根本规律,可规律呢?是由什么推动的?”
“林大哥,我不明白。”
“是思想。以人之思想去阐述,思想赋予了规律意义,但每个人赋予的意义又各不相同。在你眼中它们运行的规律是为永恒,在他人眼中它们运行的规律也可以为自然之道,也可以为神话传说种种。归根结底,思想需要载体。宜儿,若是让你选载体,你会如何选?”
“江海。”
“说说。”
潘宜眼中便要溢出泪花,可一个眨眼的功夫,泪花消失不见了踪影,目光灼灼盯着江海,“林大哥,爸爸像朝阳,给了我生的希望,让我看清了世间疾苦。爷爷像夜月,是生活重压使月光冷清了些,可让我看清了夜路。我想飘荡在江海中,躺着,就能看到他们了。”
“不畏江海?”
“畏。林大哥,在我理解中日月轮转永恒,江海亦永恒,只有我身在永恒中,方才不会错过永恒的日月。我时刻抬起头,天边总挂着幸福,那么我也无畏了。林大哥,我明白了,您第一堂课授予我们人生观和大局观,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我没有回答,现在我明白要做一个守护心中永恒的人,永恒是日月、是江海、是家、更是祖国万万里山河。”
“真正做到,很难。”
“林大哥,我不再怕了。”
“会有很多挫折和磨难。”
“咬咬牙,总会挺过去的。还有什么事大过生死的,林大哥,恐怕我再也找不到了。”潘宜双脚稳当着扎在地上,扬起黝黑的面庞,眸中闪烁的星芒同月光共辉映了夜空。之前可以说潘宜是一位有脊梁的大人,在这一刻,可以说潘宜是一位确立了自我目标和价值实现方向的远瞻者。
——
入了夜。
顾炜风尘仆仆地跑来推开了客栈的门,许是路途颠簸,衣衫不怎规整些,面上却是容光焕发,聚得精神气十足上了眉头洒满了眼周,初一进门就喊出了声:“莫文、立初,周丽有希望啦,有希望啦!”
“好啊好啊!我正和立初说着宜儿,顾炜,周丽定论如何?”
“小宜?”
顾炜紧忙跑来,满面春风敛去,秋意之悲愁霎时涌上面庞,“小宜,不会、不会做……”
“顾炜你想什么呢?”
许立初说着:“小宜好着呢,而且好得很,现如今心态比之很多大学问者还要好。对了,丽儿是怎么样的情况?”
顾炜稍稍理了理衣裳,才缓地坐了下来,“丽儿现如今政审没过,可我那万青学长就要做地区招生办副主任了,得到消息,今年7月进行第二次高考,也鼓了劲,让孩子好生复习。这次丽儿没了希望,但第二次高考,把握很大。”话锋一顿,道出了焦急,“小宜,到底怎么了?”
林莫文说:“宜儿,在古人看来就是开悟了,在现代人看来就是开窍了,也叫做看开了,更说成远瞻者。看清了自身要做什么样的人、去做什么样的事、去创造什么价值、去实现什么目标。宜儿,都看明白了,不日成就定然不可限量。宜儿说:‘要做一个守护心中永恒的人,永恒是日月、是江海、是家、更是祖国万万里山河。’”
顾炜神情惊愕不已,上下牙床要跨过一整个日夜方才能触到边,磕磕绊绊地说:“这、这真是一位十几岁少年说出的话?这、这简直不可思议!”
许立初沉地叹了口气,“我倒不希望小宜有这么多思考和哲理,倒希望他一直活在幸福和快乐中。可无奈啊,命运的玩笑在普通人看来,就是灾难,是劫难。”
“是啊。”
林莫文神色哀婉,“宜儿才十几岁,就接连……接连遭受重创,这般生离死别,换做一位大人来渡,也会折去半条命,更妄论能看清前路并带来生的希望了。宜儿,苦,太苦了。许是命运需要这般来压榨这一位少年人,方才使少年人的思想升华而带给人类哲学的启发和生命的探索思考。可往往,这般孩子,是难觉到快乐和幸福的,只能寄希望于以后自身的思想可以福泽社会和人类,在那一刻,他才真的后天下之乐而乐,才会幸福一丝吧。”
“说起来。许多伟大的人都是这般过来的,往往忧天下人之先忧,乐天下人之后乐,命运总把他们推在时代浪尖,任风雨飘摇、任天动地裂、任苦难蹂躏,可他们内心总有一团独属于自身的光,这些挫折和磨难更好像成了他们人生路上的关卡和感悟,并一举拿下。之后再次明确理想,思考前路,反而会更奋不顾身。”顾炜词藻间满是唏嘘。
“我本打算,以日月、江海作文章,拉宜儿走出泥潭来拥抱明天的。可听了宜儿说得,倒也不需要我多费口舌了。南屿人口口相传的“小神童”,可见不仅限于课本,更多的是感悟能力和学习能力。说到底,我们教育孩子们,多些时候是教给孩子们学习能力的。而非一板一眼地死记硬背,这样往往使孩子们思路僵硬和死板。在基于知识领悟和学习的前提下,孩子们的思路一定是要活泛些的。人到底是群居动物,到底是要合理生存在现在社会,到底是要与人打交道的,到底是要创造价值的。顾炜说得没错,就是要给孩子们心中烙下一团光,始终才会看得见、看得清、看得明白。”
“莫文,你忘啦。你在第一堂课就已经教于孩子们了。你告诉孩子们要做什么样的人,要满怀什么目标。那个时候,你已经给孩子们心里烙上了一团光,这团光不仅体现在了周由身上,现在也体现在了潘宜身上,孩子们可都很认真地在学习和体悟呢。”许立初眼眸似月牙。
林莫文猛地一拍额头,“对啊,可见时间真是会冲淡一切,尤记得立初是客栈第一位客人,那时候……怎得突然过去这么些年了?时光如梭,果真不假。珍惜地、用心地过好每一天,当真、当真需要。”
“莫文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之前在县里交流会上一位同学说的话,是为:‘昨天已过,无论好坏,可以总结经验和教训,但要是沉沦于回忆中,不免消耗大量精力,便仅有一丝精力去放在今天了。今天复今天,沉沦复沉沦,便会形成死循环而陷入昨天编织的梦中无法醒来。昨天是经验和教训给到今天,当应该更多精力放在今天,思索当下的路,看清未来的路。今天复今天,思索复思索,便会形成良性循环。走在当下,放眼未来,一切可期。’想来莫文劝导小宜的时候,是希望通过日月交替,来告诉小宜这个道理的。”顾炜捏着下巴目光灼灼看去林莫文。
“没错。”
林莫文唏嘘道:“我也没想到,宜儿会看得那么深。可见之前我们一直把孩子们当成孩子来看待的。倒也如上次探讨《道德经》立初所说,孩子们纷纷为独立的个体,有自我的思想和思考,倒是我率先,被先入为主的思想偏离了轨道。”
许立初接过话茬,“所以,我们不能真的把孩子们当作小孩,就该看待同龄人一般,互相多交流,方才能走进孩子们的内心世界。现代教育也应当如此,不该把孩子们真的看作小孩,当正视孩子们的思想和思考,而我们不仅要为孩子们修枝剪叶,更要伴孩子们左右,听闻孩子们的烦恼、喜悦和思想,一定是有助于孩子们成长的。”
“我们对于孩子们是倾听者、导引者、解惑者。而非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去和孩子们沟通,这样不仅沟通无效更会给孩子们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往往会适得其反。”顾炜神情严肃着说罢,微微一顿看去林莫文,“莫文,今年7月份高考,我和立初恐要去高考了,你高考吗?”
林莫文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祝愿你们成功。南屿需要有人留下,也需要人给南屿人照亮前路。当然,也为你和立初点亮灯塔,让你们无论身处何方,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莫文……”
“无需多说。这是我的选择,就像我爷爷的选择一样。我会一生都守在南屿,期待孩子们外出能闯出一片天,同样也期待孩子们心中始终装着南屿,时常回家来看看。这里是南屿人心中的港湾和家,希望从南屿走出的人,都能更热烈爱着这片土地,也爱着祖国万万里山河,心系家国于心底交融,两岸连心,一切都会是好的结果。”
“我们尊重你。”
“莫文,你是个伟大的人。”
——
老树枝桠动得很宁静,似是旷野袭来一股温风,来自何处,去向何处,想来只有风知道。这一抹温风,久久徘徊于小院头上。
“先生,想来周丽院士和潘宜伯伯,在您们的导引下,走出了泥泞,拥抱了新希望。如今为现代教育培养出了万花齐放的盛景,说来总离不开您所教导的心中那一团光。”
“先生,周丽院士的两次高考经历,想来是旧时代的影响,惹人不免唏嘘,总归是时代之弊病。可潘宜伯伯的思想放在如今仍使我震惊,想来这是生死之间的感悟。”
“先生,您如何看待生死?”
“生死。生于天地,死于天地,其之间便是人的一生。人往往为生赋予了希望,为死赋予了绝望,并为中间立一根杆,称作‘有’。那么人生谓之:‘从无到有,从有到无。’这个‘有’,可以是感情、物质、思想种种,可以知道这一切是从人生旅途中得来的。有心者将此谓之:‘人生的意义’。无心者将此谓之:‘空’。讲到底,站在人之角度去看,谓之:‘生死,有无。’站在生之角度去看,谓之:‘死,为终。’站在死之角度去看,谓之:‘生,为始。’站在道之角度去看,谓之:‘生死,始终往复。’”
“先生,您总说眼中看到的光,是信仰和信念吗?”
“光之其一。”
“先生,那后来呢?”
“之后潘宜渐渐开怀,心知是要一个人挑起家里大梁了,我得空了就帮衬着。我和潘宜的学堂,出现在路上、在田野里、在海边,一切能谋生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我们的身影。与此同时,周丽高考的噩耗在顾炜的词藻渲染下,显得也不是那么严重了,卢红和周洪寿也放心了下来。周丽、顾炜与她,便时常坐在一起探讨交流,一起为1978年7月份的高考而攒劲。客栈学堂照常开课,俨然成了南屿头一间正统学堂,南屿人家有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第一想法便是送来客栈学堂学习。日子有条不紊地过着。直至半年后,在临近高考前的一个月,我同他们在海边告别了。”
那一年,芒种。
海畔一群人默默望着将要远去的一趟轮渡,没有人出声,好似是要一直沉默目送着轮渡的离去,沉甸甸的气氛压住了每个人的心,生怕挑破了嘈杂,惹得人看不清自己的心了。更好似是怕影响了轮渡上三人的心态。
船开了。
周由的肩膀被周洪寿使劲按住,捏得其皮肉都有些泛白,可这颗少年躁动的心是按不住的,周由猛地挣脱开周洪寿强有力的手,高高举起双臂摇摆大喊道:“姐!许老师!顾老师!加油!我们等你们回来!加油啊!”
一语激起千重浪。
“加油!南屿的骄傲!”
“高考加油!”
“周丽和老师们加油!”
海畔霎时回响着南屿人的期盼和祝福,隐隐压过了海浪风吹之交响曲,顿时惹得轮渡上三人泪水点点洒落,融入了海,交融于了南屿。
“我们会的!孩子们!”
“南屿的少年们!加油!”
许立初双眼朦胧望着忽隐忽现的那些身影,侧过头看着周丽问道:“丽儿,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莫文是如何说服你们父母们,让你们来学堂学习的?如今我回想起来,那一年,能做到是多么的不容易。”
“许老师,您不知道呀?”
周丽侧过头说道:“后来听我娘说,林大哥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分成份,一个月给各个家里一笔固定的费用。许老师,想来您定然没再去过客栈其他的房间了,林大哥把里面的家具都变卖完了,都空了。”
许立初心猛地一滞,紧忙抬起头望去海畔,恍惚间还能看到那青年脸上挂着和睦的微笑,就像他们刚刚见面那样,那样的笑。
携风而来凝成了话:
“保重!”
“莫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