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北风,一寸寒。
清冷的空气里布满着萧瑟,望天下林林总总纷纷裹上了一层霜衣,鸟儿不叫了树儿枯光了,山矮了水静了。万物皆陷入寂静,静静聆听着人间的细微响动。倏地,一阵寒意袭来,校园里行色匆匆的人们纷纷紧了紧衣裳,步履匆忙地离去,只留下一串渐远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又是一年冬啊……”
似是触景生情,束毅站在办公室窗边,隔着窗户凝望着天地之间那抹清冷。不自觉呢喃出了口。许是其本身岁月留下的痕迹尤为浓重,与四年前相比,束毅的外表并无多大改变。若要说有细微的区别,那便是他的眸中时常闪烁着的那一抹喜悦。说罢束毅低头轻抚着手中的一封信,柔声道:“周丽也不知道在那边适应吗?这次来信却说了她家里的情况,有时间了该去帮忙照顾一二。”话音甫落,却感怀着叹道:“林先生,我的老朋友,近日可好?却是没一封信来。可惜林先生没有电话,不若我倒是可以用学校传达室的电话和林先生交流了。”
蓦地,耳旁传来训斥声。
“胡宁,你说说你,学习学习不上心,整天里散漫!和同学关系又处理不好!你这刚上大学半年,你说你来办公室多少次了?还能不能学了!不能学就尽早退学去劳动!国家就不该培养你这样的学生,简直就是浪费教育资源!”
“李老师!不是我挑起的矛盾,是宋郴!宋郴先……”
“给我闭嘴!”
胡宁霎时沉默不敢言。
“你好意思说是宋郴挑起的矛盾?人家什么家庭?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工农家庭,根正苗红!你呢?你爹改革之前搞投机倒把!是挨过游街批斗的!你怎么敢说是宋郴挑起的矛盾!我看你就是从根子上坏了,不好好反思还妄想推脱罪名!”
“我……”
胡宁的双眼憋得通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毕竟那是事实,他根本不敢反驳,正如现在的他不敢顶撞老师一般。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由于太过用力,指尖已然发白,仿佛要将衣角揉碎在掌心。
“去!深刻写一份检讨!我再次警告你胡宁,这是最后一次,要是再发生一次,我就要建议你退学了。”
“是……”
束毅眉头紧锁,直至胡宁步履蹒跚地走出办公室,才开口说道:“李老师,怎么能如此这般和学生讲?如今我国改革开放了,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而看人下菜呢?胡宁的父亲在那个时代做的事情,放在如今时代来说,不免太过了。”
“束老师,学生就不该惯着,就该让他们在心智上承认自己的错误,况且什么家庭出什么人这是既定的。我看啊,胡宁八成是继承了他爹的‘优良传统’了,无容置疑。”
束毅眉头皱得更深了,“李老师,让学生认识到错误本是应该的,但至少要把事情搞清楚,你这样不分对错对着学生一通辱骂打压,你觉得你这样的教育,是真的对的吗?就算真的是胡宁的错,我们更应该正确引导让学生明辨是非,而不是这般大斥大喝,甚至上升到了家庭根子的基本道德问题。这样是不对的,是不尊重学生的。”
“束老师,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教育方式,我不和你辩解。”
“你正在摧毁一个学生!”
“束老师,你……”
“旧时代的杂草没把新时代困住,把你先困住了。这不是教育,伦理道德上不算,教书育人上更不算。该深刻反思的人是你,李老师。不敢想如果每位老师都如你一般教育,那新中国的希望又在哪里看得到呢?不尊重学生,不理清楚前因后果,甚至上升到家庭道德问题,只会张嘴闭嘴地喝骂,学生的心理如何健康?这简直就是胡闹……”
“束老师,我不和你辩解。如果你对我的教育方式有异议,大可以去找校长辞退了我,我还有课就这样了。”
“你……”
天色渐晚,中央大街被一层朦胧的暮色笼罩。行人寥寥无几,许是人们在这寒冷的季节里劳累了些,没了往日的热烈。街两边的叫卖声也不再如往昔般喧闹,成是一种静谧。家家户户微弱的灯光洒落一地,却使冷硬的路面倒也温柔了起来。烟火气成了仅有的温存,有人会拉着三五好友聚在家中,围坐一团,在这寒意中,烫一烫炉子吃几口爽脆的凉菜,再小酌几两糊涂,聊聊家长里短、生活的琐碎与温暖。有人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孩子的小脸蛋被冻得红扑扑的,指着天边昏黄的云彩,说着美丽的童话,呢喃细语中倒也不怎在意这寒风了。有人团缩在摊子后的小凳子上,棉衣层层叠叠觉不着冷,干裂泛红的脸上却洋溢满了花,左顾右盼看看这看看那,总是不会觉得厌倦,街头巷尾的林林总总,在他眼里已是成了家珍,纷纷知道。也就在这时,街头缓缓走来一道身影,摊主的目光瞬间被吸引,急忙定睛看去,心中急切地念叨着:“这位同志,定会买咱家的烤红薯的!”
束毅一步步沉重地走着,面上布满了深深的无奈。一手紧紧攥着公文包,仿佛那是一种依靠。一手又躲在衣袖里,轻轻攥着,似乎在抓寻着一丝慰藉。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校长对他说的话,于心头萦绕,挥之不去。“束毅同志,如今国家正值紧要关头,不仅缺乏教育资源更缺乏师资力量,我深深地理解你的担心,但总归是要先把学生教出来的,这样至少会为改革开放注入新的活力和力量。教师的师德,这是很值得我们反思的问题,但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良的,总是需要漫长的岁月去沉淀和打磨。立足当下社会,国家需要人才。束毅同志,近四年来你一直兢兢业业,更是培养出了周丽这样优秀的学生,不仅为学校争了光,更为国家争了光。理所当然是需要给你一些奖励的,但无奈,你知道学校一直捉襟见肘,也拿不出什么来。这样,眼见本学年度将要结束了,我亲自批准,你可以先回家静养,休息一下。你的课程我会先安排别的老师兼任,你好好地放松一下,为明年的教育工作积攒力量。”
“烤红薯喽,香喷喷的烤红薯喽。一口香,两口甜,三口心头甜蜜蜜喽,快来尝一尝喽。”
一声清脆的叫卖陡然打断了束毅的思绪,他不由得微微侧头看去。只见那摊主满脸笑容,正热情地吆喝着。烤红薯的香味扑鼻而来,致使束毅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跟。
“您怎么卖?”
“同志,八分钱一斤。”
“您帮我拿一个。”
“得嘞!”
“您卖得好吗?”
“还行还行,就是咱这条街卖的人多了些,咱家这么晚了想着能多卖点,这不,等来了您这位贵客!”
“红薯长得多些。”
摊主眼中一亮,细细打量了束毅一番,信誓旦旦说道:“同志,您知道。看您的面相和气质,想来是在大学里教书的,定然懂得多。是啊,这东西可不咋挑环境,可好长得,那便多了些。”
“倒是坚韧。”
“您说话可真有水平!”摊主连忙竖起大拇指,接着,摊主动作麻利地将一个精心打包好的烤红薯递了过来,“同志,您的。1斤1两,算您1斤。八分钱,您拿好,吃好再来。”
“谢谢了。”
“您客气!”
束毅紧紧地攥着呼呼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边缓缓走着,一边细细地端详着。轻轻浅尝了一口,刹那间,味蕾被浓郁的芬芳填满,就连呼出的热气似乎也多了几分浓郁的香气。连声赞叹道:“香醇,这红薯不怎么挑剔气候和环境,却能如此坚韧不拔地生长,方才让人品出这一口香醇啊。了不起,真的了不起啊……”话音刚落,束毅突然直愣愣地站住了脚跟。他的眸光在烤红薯和前方的道路之间不停穿梭,渐渐地,眸光变得愈加发亮,也愈加坚定。轻声呢喃道:“是啊,‘教育’又何尝不是如此?‘德’又何尝不是如此?经历种种磨难,只有拥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方才能够汇成这一口香醇啊……脚步不能停,不能停……可该怎么办呢?如何去除这般心腹大患?要是林先生在……”
“林先生?”
束毅紧绷的眉目顷刻间化开了,自言自语地说道:“对啊,可以拜访林先生一起探讨。正好有假期,去一趟南屿吧。周丽在信上有提及林先生在南屿开了一间海岸客栈,应该很好找到。”
“决定了,明天就动身。”
“头一次见,需带点礼物。”
“这晚霞,入眼。”
翌日清晨,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淡淡的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街道上,行人寥若晨星,偶尔有骑着“二八”自行车的身影匆匆掠过,清脆的车铃声悠悠响起,在寂静的空气中荡漾开来,渐行渐远。街边早餐摊却是支了起来,热气腾腾的蒸笼不断升腾着白色的水汽,徐徐萦绕在大街小巷里。客车站里,发动机的声响轰鸣而作,一声鸣笛打破了寂静,一辆远行的客车压下了今晨第一道车痕,车痕凹凸清晰,直奔向日出的方向,一路坦途。
束毅静静地透过车窗,双眸中满是复杂的神色,凝望着身后那渐渐变得渺小的城市。在这一刻,心中仿佛被一道灵光击中,一下通透了不少。微微启唇,轻声呢喃道:“在城中时,只觉那城仿若一座巨大的牢笼,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几近让我喘不过气来。此刻再看去,它却不过如一缕青芽般渺小,脆弱得惹人心疼。唉,原来一直都是自己把自己困住了。”话音甫落,束毅轻轻合上了双眸,将过往的纷扰都暂时隔绝。片刻之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坚定地望向客车前行的方向。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洒在面庞上,照亮了一切阴霾,神情愈发坚毅而从容。
“会是一个好的结果。”
“南屿。”
晌午时分,轮渡悠悠缓缓地靠岸了。束毅稳稳地踏在了南屿的土地之上,环顾四周,而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这便是周丽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啊,是她走出去的第一步,也是她接受林先生教育的地方。”言罢,神情上布满了愉悦之色,不禁赞叹道:“好地方,想来这座岛上的人们对于教育,定是心怀挚爱。对于孩子,也必然是心怀尊重的。嗯?我为什么会这么肯定地说?”言罢,苦笑着摇了摇头,自不知道。
也就在这时,远远地跑来一道的身影,身影小小的,嗓门大大的。边用力挥舞着双臂,边大声呐喊道:“爹,是你吗?爹!”
“爹?”
束毅神色一愣,再次疑惑地环顾四周,这一趟轮渡只有他一个人下船,“还有其他人?”言罢,急忙回头望去,身后空无一人,神色霎时纳闷了许多,“孩子,你在叫谁?”
少年人来到近处仔细一瞧,神情慌张地急忙顿住了脚步,满脸通红,赶忙道歉着说:“叔……叔叔,我认错了。我爹来信说会在这几天回家,我每天晌午下了学堂就赶紧跑来看,我以为您是……”
“哈哈。”
束毅开怀大笑地说:“上几年级啦?”
少年神色一愣,“叔叔,我们学堂是不分年级的,林大哥都是统一作教的。”言罢少年好似知晓自己说得太多了,紧忙用手捂上了嘴巴,那模样可爱又俏皮,连连鞠躬几下,仓促说道:“叔叔,我……我先走了!”
“孩子,不急。”
束毅苦笑着温和说道:“叔叔不是坏人,你看叔叔今晚没有个落脚的地方,咱们岛上有客栈吗?”
“当然有呀!客栈就是俺们的学堂!林大哥是我们岛上最最厉害的先生!”少年不自觉扬起骄傲的脖颈,那神采中洋溢满了蓬勃的朝气与自信。
“哦?”
束毅佯装惊讶问道:“如何厉害呢?这天底下我见识到厉害的人可多了,我听听,你这位林大哥算不算得上?”
“林大哥当然算得上!”
少年人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仅仅几年光阴尔尔,林大哥就培养出了太多我们南屿的骄傲了!周丽大姐姐不仅上了大学,现在还去了国外念书!周由哥哥更是考上了城里一流的大学!最有思想的是潘宜哥哥,潘宜哥哥考上了大学,不去上!但在林大哥的劝导下,还是决定去学习和劳动,更是背起母亲去看新时代了!还有王暄哥哥,正在咱们中华人民解放军中担任大班长嘞!可了不起,我以后啊,要向王暄哥哥看齐得嘞!”
束毅眸中霎时闪过惊异,本身他就对林莫文抱有极致的期待,如今在少年人一番话的熏陶下,更是觉得不可思议。“哦?这般厉害。我想去见识见识,正好我要去客栈,也是你们的学堂。可以帮叔叔带带路吗?”
“当然啦,叔叔您跟好。”
“谢谢啦,小同志。”
“嘿嘿。”
一路走过,淡淡的云彩如同丝缕般飘荡在空中。海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拂着岛上的每一个角落。小径边草丛中凝结着晶莹的霜露,偶有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沾起霜露,遥遥而去。
“小同志,这鸟去哪?”
“叔叔,去灯塔。”
“灯塔?”
“叔叔,灯塔一直以来是南屿人的精神寄托所在。用林大哥的话说就是:‘灯塔,照亮着远行人的方向。驱散着迷雾中的尘埃,洒下着重重的希望。’可我还是不明白的,想来,我也会明白的。”
“你会的。”
“谢谢叔叔!”
少许时光,海浪抨击崖岸沉闷又清脆的声响传来,空气里莫名弥漫了些静谧,又如有一股返璞归真的沉静气息。惹人沉地醉在天,轻地醒在地,缓地近了又近。
“叔叔,是这里啦。”
“谢谢了,小同志。”
“您客气啦!俺先回家吃饭啦,叔叔您请自便。”
“慢些跑。”
“嘿嘿。”
束毅紧了紧手中提着的礼品,浑身抖擞了两下,沉地跺了跺脚,迎着海风晃了晃脑袋,使眼前一阵明亮,深深地吐出了口气,稳步走上前去,抬起手,轻地叩响了屋门,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坚定。
“您好,有人吗?”
客栈内顿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步声愈加近了,屋门被一把拉来,只见一位两鬓微微斑白的中青年人,正仔细端详着书本,全然沉浸在了书本中,以至于没曾抬头望见来人,即刻便转过了身躯淡淡说道:“来我这里还敲什么门?进来罢。不是说晌午在家吃了饭再过来吗?这会过来要说什么?”
束毅神色一愣。
“嗯……住店?”
一语惊醒梦中人。
林莫文诧异转过身,这才望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却是一张布满了尴尬的面孔。这才发觉自身习惯成了自然,紧忙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致歉道:“您别嫌。倒是我先入为主以为是哪个孩子来了的。您先请进。”说着便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帮忙拿过束毅手中的礼品,将束毅迎入了屋里。
“您先坐,您是要?”
“嗯,住店。”
林莫文满眼复杂望了眼束毅,将手中的礼品放置在柜台上,又如很多年前一样,在成堆的书籍中翻翻找找,抽出了一本陈旧已然有些泛黄的登记簿,抬手拍了拍其上的灰尘,抖了抖,摊开在柜台上,翻开第一页,这才操起笔对准第三行,“您姓名?”
束毅此刻听不到,全然已经沉浸在客栈厅堂的书海中了,左翻翻右看看,不自觉脱口而出,“您的书籍支撑起了这间客栈、这个学堂、这座岛屿,细细看去,是广博的思想,远瞻的目光,贯彻时代的教育。”
“您……”
束毅浅笑着走上前来,探出了手,“林先生,您好,我是束毅。”
“束老师。”
林莫文眸中惊异一闪而过,紧紧握住了手,“您来了。”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