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
一天、一周、一个月。
直至1978年1月,陆陆续续有人收到了通知书,而顾炜的信和南屿人的心彻底沉没在了海里,不掀起波澜,甚至没了风声,一切从寂。
“莫文,丽儿这、这……”卢红通红着双眼,话音还没落下,猛地提起手掌狠狠扇在了自己脸上,一下又一下,“我真该死,真该死!我卖什么鱼篓,我该死!”
“娘!”
“大娘!”
周丽紧紧拥住卢红,客栈一众人神色凝重,面目皱作一团。
“大娘,您先别着急,不到最后一刻仍然尚存生机,许是路途颇有险阻耽搁了,看报上高校要扩大招生,今天晌午有一趟轮渡,我去打探打探消息,怎么说周丽也是上了名单了,至于通知书,各方面因素都存在着,我去县里走上一遭。”顾炜紧地攥了攥衣袖,“您先别太自责。”
“顾炜老师,大娘、大娘给您磕一个。”卢红说着抬起衣袖抚去了眼角的泪珠,身子便矮了下去。
顾炜紧忙上前搀扶住,“大娘,您别这样,周丽作为您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学生,咱是该共同克服重重困难,孩子咱都教出来了,成了树,岂会真的因为脚下旧时代的杂草而颓然吗?时代的更迭往往需要人文的关怀,这劲头上咱可不敢自乱了阵脚,相信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的。”
“他娘,您啊,听顾炜老师的。”周洪寿神色并不轻松,“咱啊,农民一对,怎么能有老师们学问高,孩子都教出来了,就算今年不行,明年、后年。你不也说过,丽儿较其他考生年轻了不止一星半点,可不敢再自怨自哀了,让孩子们看着心里该有多难受,得有多大的心理压力啊。”
林莫文宽慰道:“大娘,周丽很优秀,这个年纪高考就上线了,不着时日定会出息,咱们看得长远些,脚下泥泞可抬眼却是万丈晴空,明天的阳光依然会很灿烂。”
时代更迭许是要多些人文关怀,可时代的残酷在万丈晴空中霎时撕裂了美好,跌跌撞撞的身影携着杂乱的脚步声愈加近了,客栈屋门被猛地撞开,只见一位少年人顿足,半躬着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伸手一把抹去额头溢出的汗珠,紧忙大呼道:“林、林大哥!潘、潘宜爷爷失足磕到礁石,晕在海里了!”
正午的大阳照得人浑身发冷,手脚觉不到温度而发麻。海畔翻起浪花躲躲藏藏一节一节断开,多得浪花扑上了岸,少得浪花拼接成了一张白布,紧紧包裹着一位消瘦的老人,安静地躺着。潘宜蹲坐在一旁伸手贴在老人的脸上,安静地坐着。没了哭泣,没了呐喊,只剩下空洞的眸子落满着迷茫,迷蒙了眼中的光景,空留手指间残存的余温与回忆。
“爷爷说。”
潘宜轻声呢喃:“爷爷说,宜儿上了学堂,只有克服了心底的恐惧,才能走得更远。就带着宜儿来海边了,试图帮助宜儿克服对海的恐惧。爷爷走了,宜儿却再也走不了了。”
命运交响曲奏得热烈,却吹来不了一丝温风、照不来一丝暖阳、鸣不来一丝希望。就连一个孩子的心都捂不热,跌落海之深渊,浑身冷冰冰,看不清阳光也看不到阳光。除了无情加磅,仍是加磅,似是命运在看着笑话,看这少年人几时崩塌摧毁,毫不犹豫施展着神通,毫不犹豫。
一片阴影笼罩而来,即刻化作了温风,拂来,“宜儿。”
“林大哥,爷爷去了远方。”
“林大哥在。”
“见不到爷爷了。”
“看那草,被风拍打着而不惧丝毫,那是爷爷想你不畏险阻而茁壮成长;看那云,攒劲飘来,那是爷爷想你有勇气越过千山万水而洒脱自由;看那山,巍然而立,那是爷爷想你支起脊梁,而坚强。爷爷没有走远,只是去了你心底的远方。”
“林大哥,我想睡觉。”
林莫文坐了下来,将潘宜轻轻揽入怀里,轻轻地拍着,“睡吧,林大哥陪着你。”潘宜头靠在林莫文肩头紧闭上了双眸,沉沉呼出了几口气,渐渐安静了下来。二人席地而坐迎着大海,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沉寂了下来。
南屿人听闻噩耗,许是不愿吵醒那位少年人,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在各家门户上挂起了白绫,剪起了纸钱,木匠做起了棺椁,裁缝裁起了寿衣。南屿人一直默默爱着这片土地,爱着土地上的任何人,平日里许是多有矛盾和争吵,可在家国大义面前,不自觉心中的信仰是会拧成一股绳,不抛弃不放弃。
许立初坐在潘宜母亲的床边,二人紧紧握着手,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压抑和悲愁。
“这日子可怎么过?天老爷啊,我们一家是怎么得罪您了?我钱瑛怎么得罪您了?您说说话让咱知道知道,让咱知道知道,知道知道……”钱瑛眼中无神空洞地看着布满沧桑显得破旧不堪的屋顶,低语呢喃着,呢喃着。
许立初噙泪不语,她知道这个家的脊梁折了,被命运无情地折了。
顾炜提着行李一步三回头,满目忧愁的坐上了轮渡,回首望着渐渐远去的南屿,眼中掠过一幕幕动人的往事,这几年来,他早已把南屿当作了第二故乡,这里的一切都留有他的痕迹,而此时,却不免要面对沉甸甸的现实,有云彩的地方就会有人间,而有人间的地方就会有感情。
“小宜、丽儿,挺住。老师在,大家也在,一切都在。”
几经路途波折,顾炜直至驻足于县招生办外才暗松了一口气,初一打听,便有人说:“您啊,来晚了些,万青前脚刚刚收到任务,前去处理了,您啊要是知道他家住址,一问便知道了。”顾炜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万青的住址前些年他是知道的,可过去这么久不知道搬离了没有,想着便去瞧了一番,果不其然已是人去楼空。本着万青必回县招生办的原则,顾炜索性“住”在了县招生办外的街口上,饿了便简单在街上对付一口,守着,盼着,生怕一个恍惚错过了和万青撞面的机会。
直至两天后的清晨,倒也不算大天亮,街上各门户紧闭更妄论见着人影了。小小的街口,却是有一道明朗的嗓音从耳畔响起,惊醒了沉睡的顾炜。
“是顾炜学弟吗?”
顾炜抬起头伸手搓了搓眸子,定睛瞧去,只见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满脸挂着斯文的人正含笑着说,紧忙站起了身,探出手又紧忙缩了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才又探出了手,笑着并铿锵着说:“万青学长!可算盼来您了!”
万青握住了手,同笑着说:“听招生办的同志说,外头有一个人找我,在街口睡了两夜了,我正好奇这大冬日里是谁,学弟你说你来也不打声招呼,幸好这次任务时效短,要是再久一些,不免受了大苦了,倒也显得我多么不重视情分的说,是要挨同志们批斗的。”话锋一顿,“走走,咱们进屋说,晨起怪冷得嘞。”
县招生办屋里,万青贴心为顾炜沏了茶,坐了下来,“我知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这么犟,想来是为了你那位叫周丽的学生而来的吧?”语落之后摇头轻声叹道:“我看到了你的信,不是我不想回你,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回。我看了周丽的答卷,很优秀,答题思维很新奇、眼光又独到又远瞻,尤其在这个年纪,不日定然是有大作为的。”
“那……”
“我一联想到给你回信就不免心生担忧,文字有时候是强有力的,有时候又是极致冰冷的。本想着,忙完这一阵,亲自去南屿看看,听信上你那么一说,不由得心中布满了好奇,也正好给你说说周丽的最终定论。”
“定论……”
万青摇了摇头,“说白了吧。周丽政审不过关。有两条,第一想突击入党,第二伙同父母亲搞投机倒把。”
顾炜霎时如遭雷击,目中闪过一丝慌乱,连带着身子沉重了几分,紧紧贴在了凳子上,一动也不动。
“不过也别太灰心,政策有变,不多久我将担任地区招生办副主任。国家现已决定,第二次高考是今年7月,可要加把劲了。给孩子扯个善意的谎言,别大白话都给孩子说了,免不了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万青话音刚落。顾炜又如初升的太阳一般,浑身布满了光华紧忙两步走上前来,紧地握住了手,“学长,谢、谢谢您!”
“行了。谢我作甚,该谢国家、谢政策、谢党。再说了,像周丽这么好的孩子,是时代的骄傲,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啊。也像你信中所说,一切为了国家、为了教育、为了孩子。咱们都是为了孩子,理应为他们遮风避雨,更是无需分出两家姓了。”
顾炜离去的背影显得轻快极了,步伐间布满了清风,烙下脚印浅浅的,衬得背影大大的。共产主义的光辉下,不缺有大志和远大抱负的人,但更不缺身处尘埃却思虑国之未来的平凡人,往往这些平凡的人却做着伟大的事,他们总是将自我抛之脑后,冲锋陷阵只为了博取一丝于家国产生价值的希望,而奋不顾身。许是有了千千万万这般的人,才夯实了国之基础,方才显得万万里山河熠熠生辉。皆奔赴在同一条大道上,心向着同一个目标,是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
世人常思索:
“人生来孱弱,立身立命而显得伟大。但人生旅途中多有挫折和磨难,一些人倒下了,一些人成长了,皆在同一时代的照耀下,为何分歧如此严重,两极分化已至究极?”
先说立身,往往指人于社会立足并产生一定的影响,无论为何种行业,泛指具备社会地位和角色。再说立命,往往指人于自身的目标和价值,无论为何种行业,泛指人生目标和价值追求的明确和坚定。于上所述,核心观点是人与社会之交融、之碰撞、之立足、之价值种种。伟大的人之所以伟大,首要是民心、民意之拥护和爱戴,其次是自我的目标和价值与社会产生了共鸣,紧密推动了时代之向优的发展,并以创造为锚点,起到导引之作用。
当人遇到挫折和磨难之时,第一层关卡便是立身,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去创造什么价值。这期间往往使人左右摇摆不定,加之挫折和磨难的影响下,便轻易使人陷入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的深渊之中,而不自知,大半人便倒下在第一关卡。又或许是自小接触到的教育、认知、价值观不足以推动立身的成型。也道,自知而不自知,便是自知自明当前的处境,而不自知如何脱离当前的处境。
这个时候,便体现了立命之关键和重要。人也常说,心中是要有一团光的。这团光并不能直接帮你脱离险境,但却可以作为一种指引和方向,来推动立身之成型,奠定立命之基础。这团光说白了,便是人生之信仰和信念。
比方有人说了,我的目标就是要赚钱,要让家人过上好的生活,要出人头地。可在这时,挫折和磨难轰轰烈烈降了下来,其所想第一点,便是寻求解救之道,要么外求要么内求。外求泛指通过社会关系和资源来脱离险境,内求泛指提升自我认知和思维高度来脱离险境。
外求往往需要自我在社会建立了良好的社交关系和价值的体现,方才得一丝喘息的机会。可当这人本身就生活在泥泞中,身周遇到的人和交往的人与自身无多大差距,于其来说这是一场灾难,于其身周的人更是一场灾难,外求便不可用,亦无用。有者便会考虑内求,所谓内求,无非脱离原有思维和规则,如我之前所说,境之变则心亦变,当外求无用之时,左右环顾六亲无靠,有人会自我放弃,有人会磨练自我。率先放弃的人便是第一批倒下的人。反之,磨练自我的人,往往在学习和成长中,会在心中生出一股信念,便是一定要脱离险境之信念。久而久之,信念定型为日常之平常,信仰的光应时而临,许是这一刻,内心便有了光。于光的导引下,裂开了险境的口子,从而彻底脱离了险境。同时,自我认知和思维高度便来到了新的一片天地,亦奠定了立命之基础,往后的道路,亦变得平坦开阔。
在这第一关卡,人与人便已是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其究极之原因,谓之:信仰和信念的有无。
可当这人本身就立身成型,左右纷纷是志同道合的友人,相互扶持,外求便可用,亦有用。只因在内心早已有了属于自身的一团光,这便形成了良好的循环,周而复始。
为何简简单单的一次外求与内求,会形成根本不同的两种定论,这便是立身、立命的重要性。仅仅是因为找寻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更找寻到了于社会产生的价值。人往往在乎一个人,是在乎其身上有对自身产生益处的价值,而去相识、相知、相交。所谓志同道合,无非双方心中的信仰和信念互相映衬挂上了勾,从而显得两个人相似了些,也更靠近了些,并能交谈了些。往大了说,就是眼光和格局的大体一致,从而可以交谈。往小了说,就是有眼缘,彼此看得顺眼了。
可以知道,立身,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的目标和价值。立命,你想树立明确什么样的目标和价值,取决于你的人生观和大局观。同时最重要的,便是信仰和信念,此为击溃世间一切挫折和磨难之根本。
如杨根思连长,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提出的“三不相信”,谓之:“不相信有完不成的任务、不相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不相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杨根思连长心中有共产主义信仰,亦有汹涌澎湃之信念,高高举起了一杆永不放弃、永不言败、永不退缩的耀天大旗,旗上五星光芒熠熠生辉。
信仰的光,也正照耀在南屿,照耀在少年人身上。信念的力量,也正汹涌澎湃着,给予着少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