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旖旎绽数朵,冬韵残存败数枝。
春花绽放在时光的角落,却永远看不到冬的模样。冬却对春花怀着最深沉的爱戴。这仿佛是冬的传承,它自认终结了四季的轮回,却又总是怀着无尽的期盼,盼着、盼着,那春花呀,就要来了、就要来了……在四季的更替中,冬是终归,而春花则是起始。四季的画卷里,这是命运的必然。轮回的长河中,这是希望的开端。
一九八七年,小雪。
天地之间一片肃然,默默静候着风雪的归途,或落根于大地,或泼洒于山河之间。放眼望去,那苍茫辽阔的天地,唯余一片莽莽之象。伸手欲摘那日月的辉光,却心怀怅惘,深感怎么也无法满足心中的畅快之意。
“成忻,这雪落下来,我摸着觉得冷。给我拿纸笔吧,我试着写下来吧……”
医院小院里,束毅消瘦的躯干裹着臃肿的棉衣,坐在轮椅上添满了轮椅的边边角角,似是试图让自己变得丰满一些,抬起手伸向天空,望着雪花在手上的转瞬即逝,心底涌起丝丝惆怅。
“束老师。”
成忻缓缓地从怀里掏出平日里用来纪事的日记本,小心翼翼地一页页翻开。最开始的页面里,满满地塞着生活的甜蜜与温馨,看到曾经那些美好的时光在字里行间闪烁。接着,本子上渐渐变成了生活支出的大小琐碎之事,记录着日常的柴米油盐。再往后翻,页里又出现了孩子们活泼可爱的身影,那是为孩子们用心记录着的珍贵留念。一直翻到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医生告知如何照顾束毅的嘱托。这是她的日记本,却似乎只有日记本的开篇,才是独属于她自己的。
“束老师,您写吧。”
成忻将展开的日记本和一支笔,细心地递到了束毅的手中。束毅攥住了笔,对准了日记本的第一行,抬起头望去洋洋洒洒的雪花,久久不肯动笔,踌躇片刻轻声叹道:“成忻,我不写了。我心里已经装不了天地了,也装不下天地了。也许,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教育赋予了我责任和担当。我如今看去,是一片空白。”
“束老师。您是伟大的,您教出的学生正在各行各业中奋斗着,也正是我国改革发展的中坚力量。”
束毅沉地叹了口气。
“我想,我该写得是你们。”
束毅说罢,写下了第一个字“林”,继而写下了“素月”,满眼慈爱笑着说道:“月儿。当时我给月儿起名叫‘素月’,便是希望她能如月光般皎洁,在喧嚣的世界中,如一轮素净的月亮,遗世独立,保持自身的纯净和美好。在‘德’中这般品质,是最值得歌颂和赞美的了。”
成忻神色略显激动地说道:“束老师,您不觉得您的智慧,又回来了吗?”
“嗯?有吗?”
束毅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准是你的错觉罢了。”话音落下,束毅提笔写下了第二个名字“成忻”,侧过头柔声说道:“您呀,和我生活了大半生,大大小小的糟粕愣是一个没少,都经历过。三十五年了,这个家,亏欠着您呀。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也是在这样的时节里,那时候我作为工厂工人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去教书。那一天,图书馆外,我路过,你刚出图书馆,犹记得你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穿着蓝色的棉大衣,围着红色的围巾,手里捧着几本书,正脚步匆匆着。就那一眼,我心里就明白了。之后为了多碰见你,可是惹我扎根图书馆了,没见着你几面,字我倒是看得不少了,一来二去,我倒喜欢上读书了。也还好,那一次社区组织活动,有幸再次遇到你了,可算搭上话了。”
成忻触动了心底的回忆,浅笑着说:“我就说嘛。那时候我还觉得你这个人文质彬彬的,谈吐间显得博学多识的。谁知道,这是束老师的一次蓄谋已久呀。”
“哈哈。”
束毅开怀大笑,“爱,总是要这样的。”
时光静静流淌,雪花缓缓飘落,藏着二人如丝如缕、绵密而动人的情话。故事或许终有结尾,感情却可跨越生死,也许,这正是人世间独有的浪漫。
“束瑶,林平之。”
束毅平复了思绪,再次落下了笔,轻声说道:“束瑶刚出生的时候,我当时正读到李白的《送郄昂谪巴中》,是这样写:‘瑶草寒不死,移植沧江滨。东风洒雨露,会入天地春。’诗中的‘瑶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即使在寒冷的环境中也能生存,李白借此表达了对友人的一种鼓励和期望。我们那时候家贫,国又背负着沉重,我亦希望借此,传达给束瑶一份鼓励和期望。作为人,在传承下真切的下一代,往往寄托满了自身内心无法触及到的冀望和温柔。古往今来,不外如是。当然,束瑶并没有让我们失望,反而使我们感慨。一步步看着她成长,从蹒跚学步到独当一面,到后来遇到林平之,成家立业。平之,我一直爱戴着,他是那样的体贴、那样的博学、那样的明事理。我一直很欣慰束瑶会遇到这样一位有才华的人。想来,这是我们家的福报吧。”
成忻静静听着束毅的呢喃。她似是感应到了什么,心底又不敢去承认,眼中几次噙泪,却没敢让它淌出来。她的指尖紧紧用力,似是想要抓住那缥缈的希望,却又深知无法真正抓住。几欲哽咽,喉咙处仿佛塞着一团棉絮,压抑着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悲痛。她只能静静地陪伴着他,聆听着他的每一个字,每一声呼吸。
“周丽。”
束毅攥着笔默默在日记本上写着,说道:“好孩子。也不知道在国外怎么样了,倒是没有一封信过来……”
风雪归寂。
寂静之中,隐隐传来浅浅的脚步声,在空气中缓缓飘荡。束毅恍惚间缓缓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人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正缓缓地向他走来。那人个头出挑,身着一袭黑色大衣,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整齐地扎起,随着步伐微微摆动,散发着一种优雅的气息。那人的面庞上正落满了怀念之情,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似是在追忆着往昔的美好时光。
“成忻,我大概是眼花了。我看到周丽了。”
成忻柔声道:“束老师,是周丽。”
“老师!师娘!”
周丽急步走来,将手中袋子悉数放在雪地上,半蹲下来紧紧牵起束毅的手,抬眼望着束毅的满脸沧桑,颤声道:“老师!学生、学生回来晚了。您……您……”
“是、是周丽啊……”
束毅浑浊了眸子,低头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熟悉的是知道她的过去,陌生的是岁月带给她的痕迹,感怀霎时入满了心怀,指掌间传来的温热示意着他这并不是一场梦,紧了紧周丽的手,却是欣慰又担忧地说道:“长大啦。回来了就好、就好。不晚、不晚,一切都不晚。这些年,在外头可是受苦啦?瞧这瘦的,下巴尖锥锥的,孩子,咱苦啥也别苦了自个儿,知道吗?”
“知道知道老师,您这……”
周丽本是前往束毅的家中,却被束瑶告知束毅住院了。在三言两语间,她了解到了束毅的这一噩耗,心中顿时涌起无尽的担忧与焦急,急匆匆地赶来了。可待真切看到坐在轮椅上神情憔悴的束毅时,周丽仍是忍不住内心的恸然。那一瞬间,她如何也想不到,仅仅几年光阴,那个曾经在讲台上意气风发、令人尊敬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那些曾经的教诲与温暖的瞬间历历在目。周丽的眼眶渐渐泛红,不自觉地哽咽了起来。
“孩子,不哭不哭。”
束毅怅然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咱是拦不住的,看着你们啊,一个个愈发出落,愈发长大,我啊,也知足啦。这往后啊,我也就看不到了……”
“老师,您定能看到的!”
束毅眸中含着温婉,嘴角缠着温柔,柔声道:“孩子。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能丢掉心中的信念和信仰。你给我的信,我看了,我也去了南屿,见到了林先生。我们聊了很多,林先生带我去了灯塔。说灯塔是南屿人心中的冀望,也是心愿所许之地。依林先生的口吻,这个故事太动人了,我许愿了。我不知道这个愿望是心灵的寄托还是惆怅的舒缓,又或是‘大爱’与‘小爱’间的绵密纠缠。那时,我只知道,我该去做一件正确且合理的事情,我做了。世人对此褒贬不一,我不在乎,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正确性和必然性。我拦不住的东西太多了,揽不住的东西也太多了。从南屿回来,我做回了自己,甚至摒弃了世俗的纷扰,专心专注地去做这一件事情。要说有结果吗?目前看来,是没有的。但我坚定不觉,导致忽略了家,而家人并不责怪我,而是义无反顾的支持我。直到月儿受到世俗的影响,我不得不反思这间复杂的道理。是啊,世间万般事,哪里会双全呢?我认识到了自身的渺小,我也只是一位渺小的传承者,且不被世人理解的传承者罢了。要问,我后悔吗?不。正确且合理的事情,是谈不上后悔的,更论不上沮丧的。这是时代的必然性,也是自身抱负的重要性。世俗的大体是太影响个人的,要做到坚守很难,但一定要清楚自身的价值和对社会的价值所在,一定要明悉自我心中的真实。”
束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化作了汽飘荡开来,轻声道:“丽儿,最后一堂课。我希望你能坚守‘德’之传承和教育。在科研中坚定坚持,在生活中温存美好,在学习中进取创新。我相信你。”
周丽满含热泪,“老师,我会做好的。”
束毅欣慰地微微点了点头,神情中满是慈爱与期待。忽得眉头一紧,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身体中骤然拉扯,一股撕裂般的痛瞬间蔓延开来。疼痛来得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不过眨眼间,束毅又强行恢复了神色,他淡然自若地望着不远处落满了雪的阶石,低头望着周丽,柔声道:“丽儿,老师喜欢雪,帮老师捧雪来,让我细细看看,好吗?”
“好!”
束毅静静地望着周丽去捧雪的背影,轻声呢喃道:“丽儿,下课。”微微舒缓了一口气。继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艰难地将身子转向身后。望着早已满眼通红的成忻,束毅的眼中布满歉意,缓缓说道:“成忻,对不起。”
“束老师……”成忻的声音颤抖着,终究,还是落下了泪。
“我爱你。”
这一语,并不沉重反而很轻柔。
“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好好陪着你,不做伟大的事,只做家里的好丈夫、好爸爸、好爷爷。对不起……”
“束老师,不要……”成忻无助地不停摇头,泪水肆意流淌。
束毅留下了最后一抹深情的笑容。缓缓地转过了身躯,望着天边的茫茫白雪,眼中渐渐迷离了起来。脑中一阵剧痛突然传遍了身躯,霎时,浑身剧烈颤抖。束毅强忍着阵痛,稳定着将要崩塌的身躯,在弥留之际轻声道:“林先生。这天,可真美,我好想再多看看……”
风静了。
雪落了。
再不见人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