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炊烟,清风徐来。
九月份的清晨,晨来的风,清爽宜人,丝毫不觉沉闷。仿佛是趁着开学季的热闹,空气里弥漫着新生的蓬勃气息,那气息中复又夹杂着丝丝叮嘱和殷切期盼。在一座学校的大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接踵,空灵而又杂乱的车铃声不断穿梭其间。街头的喧闹却丝毫掩盖不住人们的私语。
“素月。上了小学可不比育红班,育红班可以尽情的玩耍,小学可是要好好学知识的。”
一位妇女正半蹲在地上,正抬着手细心整理着一位瞧着约六岁小姑娘的衣襟,不时揪一揪、拽一拽,不时用手去抚平褶皱,眼中满是严肃,手中满是温柔,言辞中满是悉心。
“知道了,妈妈。”
一位男子正站在一旁,低头望去小姑娘浅笑着,轻声说道:“素月。学知识归学知识,该玩就玩。这一片社区的孩子你们打在育红班都相识了,不玩不闹,总归不是孩子脾性。”
妇女抬起头埋怨地神色瞥了一眼男子,又看着小姑娘说道:“别听你爹瞎说。这片社区的孩子可都瞧着你呢,都知道你有一个在大学当教授的爷爷,不说向你看齐,至少会盯着你有没有认真,现在孩子的心思可一点不比大人少。素月,你可要牢记。”
“知道了,爸妈。”
妇女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轻柔道:“去吧。好好学习,和同学老师相处地融恰些。”
林素月乖巧地点了点头。可刚踏入学校大门,就见几个调皮的孩子打着圈就围在了林素月身侧,又跳又喊着说:“追太阳的来喽,追太阳、追太阳,追不着太阳,追月亮。追月亮、追月亮,追着了月亮,叫素月。”
妇女见此情形,脸色骤然一黑,作势就要小跑过去呵斥那几位孩子。然而,她却顿觉身子一窒,只见男子紧紧拉拽着她的衣袖。男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随后又满眼担忧地望向林素月小小的背影。
“林平之,女儿在育红班就被这些捣蛋鬼叫唤着,今个儿上了小学,还被叫唤,你还要您的女儿被这样叫唤多少年?素月,那么懂事,怎么能忍受得了?”
林平之面满苦涩,沉声道:“唉,你也说了,这一片社区的孩子打小就在一起玩耍,你今儿个能阻止一时,还能阻止一世吗?束瑶啊,依我看,素月被这些孩子们叫唤了几年了,也愈发长大了、懂事了。但这个问题的根本,呵斥是解决不了的。”
束瑶神色一愣,渐地恢复了冷静。看着林素月默不作声、静静走着的背影,心头猛地涌起一阵酸楚。那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那样单薄,那股酸意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眼眶微微泛红着说:“苦、苦了素月了。平之,咱也好好给娘说说,爹老是这样,在大学里的风评越来越不好了。据娘说,爹在这一季度的教研报告基本为零,不说鼓励金了,基本工资都有些划扣,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啊?不说生活上的艰难,素月的心理健康也很重要的啊?”
林平之苦涩道:“自打素月上育红班以来,爹的执着是越来越严重了,这哪里是三言两语能劝解开的?娘不也成天念叨,不也无济于事吗?我看啊,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抽丝剥茧地慢慢给爹做思想工作,说不得哪一句话就挑动了爹的思绪,从而一解百解呢?这事啊,真真急不得的……”
“唉,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在原地驻足良久,神色间满是复杂地望着林素月小小的背影,直至望不到,继而缓缓转身离去,只是那步伐比之先前沉重了少许。
林素月望着被几个孩子挤得窄窄巴巴少得可怜的路,默默低下头去,极为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她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可那最大的委屈却都深深藏在了心头上,也弥漫在了渐渐麻木的四肢里。也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嗓音如同一缕春风,打破了四周的喧嚣,直直闯入了林素月的心中。
“都不要闹了,回班级。”
林素月怯生生地抬起头。只见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青年教师,他的脸上挂满着和煦如暖阳般的笑容,神色柔和地望着她,弯下腰身缓缓地伸出了手,“你好呀,新同学,我是你的老师,来,和我一起回班吧。”林素月的心头莫名涌起一丝亲切之感,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眸光不断掠起望去青年教师,指掌间传来的温热,渐地消散了四肢的麻木,使步间也踏实又轻盈了些。
青年教师轻轻地拉着林素月,刚一踏入班级,耳旁便传来了同班孩子们的窃窃私语,是正讨论着林素月。
“为什么说追太阳?”
“你不知道吗?看你面生,想来不是我们社区的,林素月的爷爷是一位大学教授,听俺娘说,她爷爷这几年越来越不好好教书了。”
“那怎么叫追太阳?”
“啥太阳?”
“追太阳的不是夸父吗?听俺娘说:‘夸父为了追逐太阳,与太阳赛跑。他渴极了,喝干了黄河和渭水还不够,又想去北方的大湖喝水,结果在半路上就渴死了。他遗弃的手杖,化成了桃林。’这和林素月她爷爷有什么关系?”
“她爷爷就是在追一种不可能的东西。更是因为这个,荒废了教学,成天琢磨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听育红班的老师讲,‘她爷爷八成是着了魔了,放着那么好的待遇不好好教书,反而和学校唱起反调来了。’是这么一个说法。”
“我还听说。林素月的名字是她爷爷给她取的,追不着太阳,就要追月亮了。”
“还有还有,她爷爷常年发昏呢,老是莫名其妙晕倒,谁知道是不是得了疾?”
“大学教授里还有这怪人?”
“哪里知道呢。”
青年教师神色一愣,低头看了眼面目麻木的林素月,轻轻地拍了拍林素月的肩头,指了指一处空位,柔声道:“去吧,坐在那里。”
“丁零零~”
上课铃声响起。
教室里霎时安静了下来,青年教师走上讲台,轻声道:“同学们,这一学年度,我担任你们的班主任,同时也担任你们的好朋友。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可以在学中启智,在习中得慧,在交往交流中,要知道如何尊重他人,不仅要尊重个人,更要尊重个人之家庭。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满眼都是势利,满眼都是糟粕,满眼都是排挤。这样的话,我是坚决不允许存在的。”
“开学第一堂课。”
青年教师话锋微微一顿,而后抬手指向窗外那阳光明媚、铺满金色光辉的操场,浅笑着缓缓说道:“孩子们,第一堂课,跟着老师去操场。”
“追太阳吧。”
此言一出。
全班顿时一片哗然。
林素月轻轻地抬起头,无比认真地在眼中描摹起了青年教师的身影。那身影,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心头。这般亲切的感觉,她只有在爷爷身边才感受过,那是一种纯粹的温暖。
青年教师朝着林素月招了招手,随后牵着林素月,随着一群孩子走向了操场,在路上青年教师温柔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老师。我叫林素月。”
青年教师认真地点了点头,“素月。张孝祥在《念奴娇·过洞庭》里写道:‘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林素月摇了摇头。
“这句话的意思是:素月光辉皎洁,银河与明月的倒影在洞庭湖水中交相辉映,湖水上下一片澄澈透明。作者却不仅仅是在写湖水的清澈,更是在表达作者的心境和人格追求,即光明磊落、纯粹无瑕。这是一种极好的品德,素月,你记住了吗?”
林素月似懂非懂地微微点了点头,“我记住了老师。老师,您叫什么呀?”
青年教师微微仰头,望着天边那渐渐高升的太阳,目光中满是憧憬与坚定。他轻声道:“我叫周由。也是一个追太阳的人。”
——
一如清晨里的和煦那般温柔,卯足了劲也破不开晨昏之际的夕阳。晨里一缕和爽的微风,是吹不到暮风里的。
昏暗里。
触之不得,觉之不到。
束毅隔着窗呆呆地望着天边那渐渐西沉的夕阳。踌躇良久,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点起了一盏许久不曾再用过的煤油灯。烛火摇曳不定,迷失了方向,划不清白昼与黑夜。在这朦朦胧胧之中,他埋头在书里,苦苦找寻着答案。
夜,是静的。
一门之隔的书房之外,是闹的。
“束老师,您开开门。我是您的爱人,您总是不喜欢听我说。”热烈的敲门声,使夜的静也不再纯粹,书里的广阔也变得狭隘了起来,携紧致而来的,大体是跟生活挂上了钩,“束老师,您有低血糖,是该被我照顾的。你这样把门紧锁着将我置身于何处?我至少还算是你法律上的爱人吧。我知道,你为了德,可以和任何人翻脸甚至于对立,可我是支持你的。我只是担心,一直这样下去你身体会先受不住的。今天,素月上小学了,束瑶和平之希望一家子吃个饭,好好把这个问题探讨一下,这样下去是没办法的,素月又被别家孩子称作追太阳的人了。就此以往,孩子内心的创伤是永远无法弥补的。束老师,您开开门,我们好好说。”
束毅缓缓挺直了腰身,望着眼前摇曳不定的烛火,时而明时而暗的火光铺了满面,沟壑分明的面上清晰地烙着不屈,轻声呢喃道:“世人大体不会理解我的。不理解我的执着,不理解我的倔强,不理解我的抱负。月儿,一转眼都这般大了,上了小学。”言罢神色间布满了宠溺,抬眼望去天边的夕阳,轻声道:“夕阳,落了。月芽儿,也就升了。这是命运的迁就,还是人生的荒唐呢?我看啊,都有,也都没有。到底啊,还是自我思绪在作怪啊……”
“束老师,您开开门。”
束毅回头看了眼屋门,缓得回过头,双眸半沉着,默不作声地将一本日记展开,复而抬眼望向窗外的夕阳,提起笔来,沉下了头写道:“林先生,我没能完成。我清楚地知道,在这大世洪流里,我也只是一位渺小的传承者。我改变不了的东西太多了,但我知道总有一天,这般伟大的抱负,会后继有人。您认为,这大体不算逃避吧?我还有家,还有月儿,我不想在月儿心头上留下创伤,也不想为我留下遗憾。我年以过百了,好陪陪家人,陪陪月儿,这才是人世间最真实的触动吧。您放心,我仍会坚守德之传授,但至少,不应该被别人当作怪人。皎洁月光,是该铺洒在万万里山河的,这是我的传承。”写罢,束毅紧紧地攥起日记本,怀揣在了衣衫里兜内,正好贴着胸怀,似是以这种方式来祭怀自身的抱负。
“罢了、罢了(liǎo)……”
束毅满目明亮间,轻轻地吹灭了煤油灯,霎时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昏暗,缓缓地起身走到了屋门处,紧紧攥住了门把手,笑着说道:“这一下打开的,将会是我的家,是一个温馨的家。”言笑间,猛地拉开了屋门,不知是这光太过耀眼,还是命运的使然,束毅只觉眼前一黑,站立不稳,整个人沉重地向后倒去,后脑结实撞在了书桌角上,意识迷离之际,只听见一片哗天的喊声。
“束老师!”
“是低血糖!”
“爹!”
这夕阳,此刻看来似乎也并没有多么美好。那和爽的风,始终还是未能吹到这暮风里。夕阳,终究是要落下的,可那朝阳,又有多少人能够真切地再次看到呢?人生不过一场匆匆,匆匆中又想着、念着这人世间,这羁绊在何时有的呢?想来,在人出生的那一刻,已然悄然存在了。
各家各户于此间灯火通明之际,唯有医院的灯火仿若白昼般长明。疾病,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人们在此处相见,相见在哪一面,唯有疾病知道。一片喧哗声中,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被匆匆抬了进来。老人后脑勺的血花肆意沾淌在白布之上,在灯光的映照下,晃得人眼生生作痛。一些人急匆匆地瞥过眸光,转而望向那还算明媚的夕阳,无比虔诚地许起了愿。想来,这个愿望或许会悄然落在同在一家医院的某位病人身上,久久不停息,默默诉说着生命的渴望与期盼。
时光沉重地走着。
医院过道内,不时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不时传来哗天下的大笑声,大多数时光往往伴随着人们沉重的喘息声,这声不响不哗,却沉重。细细看去,是命运在奏,是生命在响,是祈祷在辉煌,是人在呐喊。
“束毅家友!”
“在!”
“这,医生!”
“我们刚对患者进行了全面检查。患者由于猛烈撞击后脑勺,出现了大出血和颅内出血的情况。目前患者的病情非常危急,我们需要立即采取紧急治疗措施。”
“医生,这到底有多严重啊?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颅内出血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情况。出血量较大可能会压迫脑部重要组织和神经,导致患者出现昏迷、偏瘫、甚至呼吸心跳骤停等严重后果。目前我们不能确定患者是否能完全脱离危险,但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进行救治。”
“那、那现在要怎么办啊?”
“我们会稳定患者的生命体征,需要进行手术来清除颅内的积血,减轻脑部的压力。同时,我们会持续监测患者的生命体征、意识状态等,根据病情变化随时调整治疗方案。”
“手术风险大吗?”
“任何手术都存在一定的风险,尤其是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但是如果不进行手术,患者的病情可能会进一步恶化。我们会尽最大的可能降低手术风险,但也希望你们能理解手术的不确定性。”
“明白!明白!”
“医生。请您们一定要救救他!”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在治疗过程中,我们会随时与你们沟通患者的病情变化。你们也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边,签字。”
“好、好!”
天破晓时,没等来绝望。
却是比绝望更痛苦的希望。医生步履匆匆而来,气语起伏着说道:“束毅家属,患者由于后脑猛烈撞击引发了大出血和颅内大出血,进行了紧急手术,但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患者生命体征如今一切正常,仍还需要留院观察。”
一天……
一周……
“束毅家属,人醒了!”
束毅嗅着了浓重消毒水的味,有些呛鼻想呛又呛不出来,心头一股闷气沉重着,压着又压。只好缓得睁开了双眼,随着一缕清光映入眼帘,眼中霎时一阵发白只觉有人正用强光照射着,不自觉躺下了泪来,想抬起手揉一揉眼,又觉手正被一人紧紧相扣着,提不起臂膀抬不起手,换只手,亦如此一般。幸得,一张似是浸湿了却又占满了酒精味的棉巾,悉心又轻柔地摁在了眼周,擦拭了片刻,眼周霎时一阵清凉,没了泪水的模糊,方才看清了。
“束老师!”
“爹!”
“爷爷!”
一股脑耳畔地叫喊,震地束毅一阵耳鸣,朦胧中细细回想了片刻,神志方才清明了些,撑眼看去。只见一侧指掌被其爱人禁锢着,另一侧指掌被束瑶禁锢着,束瑶之后是挥舞着双手的林素月,在床尾挺直了腰杆却又满目担忧的是林平之。
“都、都来了……”
“月儿……”
“爷爷,我在!”
“有没有好好听话……”
“爷爷,我有!”
“乖……”
“患者刚刚清醒,身体极度虚弱,需要充足的休息,家属们还是在外为好,以好我们进一步观测患者的身体状况。家属们,请谅解。”
“好好!医生您操心了!”
“您辛苦了!”
“爷爷!加油!”
束毅鲜见地强忍着内心的波澜,嘴角悄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轻轻地为自己点了点头,这细微的举动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就在家属离开后不久,束毅的病情突然发生变化。监测仪器显示他的生命体征出现波动,脑部再次出现异常情况。医生和护士迅速采取行动,进行紧急检查和治疗。经过脑部 CT 扫描发现,虽然手术清除了大部分积血,但由于脑部损伤严重,仍有部分出血点未完全控制,导致脑部压力再次升高,从而引发了束毅的再次昏迷。转瞬之间,束毅眼前又再度陷入了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中。
心头呢喃道:
“这黑,可真像人世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