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压弯了树梢,洒下一地浮尘,人一走过带起片片琐碎,脚印狠狠烙下,蔓延到了望不穿的尽头,恍惚成了一朵朵泛起涟漪的水花,轻轻泛起,轻轻散去,没有痕迹,也不再有波澜。随之,也不见了人的踪影,晚风里,不知被拂向了何处的人间烟火。
入夜院前,借着初春的点缀,一株株鲜活的芽儿悄然探出了头,围着一颗老树咿呀学语,偶有生息喷涌,偶有丝缕暮风缠绕,似在交流却更似传承。
“我看到了。”
“先生,您看到了什么?”
“光。”
“先生,您有眼疾。”
“是她,也是你们。”
“先生,我不明白。您时常教导南屿的孩子们,光在眼中更在心中,便拥有无限可能。路也如此,是需要一步步去丈量和思考的。如今,南屿的孩子们在您的悉心教导下,出类拔萃,却始终没有看到您口中的光。”
“来,孩子们,听我慢慢说来。”
老树散开了干瘪的枝桠,轻轻地揽住了一株株鲜活的芽儿,抬眼望去天,又轻闭上双眼,恍惚间看到了这一生。
那一年,冬。
大雪飘零的时节是寻不着日月的,犹如海水腾起的浪花是触不上崖岸的,而雪花和浪花是会交融在一起的,在这一刻,日月与海似乎都显得亲密了些。临近黄昏天色暗了下来,许是风的捉弄或是天意使然,一片雪花摇摇晃晃飘入了一间海岸客栈。
昏黄的灯光四溢铺满了屋子,壁炉柴火噼啪腾起烟火,留声机耳旁萦绕悄声作响,丝丝缕缕沉香烟丝迂回。正有一青年蜷卧于沙发上,捧着一本书细细品读着,神情自若,宛如陷入了宁静的梦里,不愿醒来,一切都显得格外柔。连带烘托着此刻响起的敲门声都悦耳了几分,伴随而来的是一道清脆的呼唤:“你好,住店。”
青年神情微愣抚了抚额头,“谁会找到这里?”说罢起身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去,缓得打开了屋门,顿时一股怪风携着飘零的雪花扑入了屋里,青年浑身猛地一缩,才微眯着眸子瞧去。只见一身裹黑色棉服又不显得臃肿的身影,面部空留一双眸子露着,其内布满了疲惫,冰霜凝成了块沾满了睫毛。
风歇了,雪静了。
“住店?”
“嗯。”
“请进。”
闭了屋门,青年在柜台处翻翻找找,终是在一大堆杂乱的书籍中,翻出一本破旧沾满灰尘的登记簿,苦笑着说:“您怎么找来的?多少年了,都没人来过。”青年没有得到回应,自顾自地操起笔,对准登记簿第一页第一行,“您姓名?”
“许立初。”
许立初目光正环视着屋里的一切,漫不经心地说:“你很爱看书。”
“算是吧。”
二人相继沉默。
“您跟我来。”
青年将许立初领到住处,“您有什么需求,随时可以来前厅找我。”
“你们这个岛叫什么?”
“南屿。”
“不错的名字。”
许立初说罢,紧紧闭上了屋门,隔绝了青年的视线。
青年苦笑着摇了摇头,去前厅披了件大衣,折身去了后院。这里是栽满月季花的,一临春季满院的花香,大雪飘零的时节倒是给干枯的枝桠落满了雪之花,别有一番滋味。
这里面朝大海,站这就能看着海、听着海,往往会使人发一天的呆。
青年遥望着海之外的远方,“爷爷,您守岛大半辈子,除了迁徙而来的岛民,可算盼来了远方的游人,您让我坚守这一间客栈是为此吗?是不是意味着,南屿,不再孤单了。”本凛冽的海风霎时缓了几分,轻轻拂过青年的面庞,似在作答。
许立初不在意屋内陈列的老旧,坐在老木桌前点亮灯铺开日记本,翻开全新的一页,提笔写道:
“冬月初十,冬至。
教育工作者许立初,寻解救教育固化、思维固化、价值观固化之办法的第一百三十八天。
初来南屿岛,这本该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只因从岛民口中听闻,这里是没有教育的,皆是老一辈迁徙而来的,岛中少年人约八十人许,世世代代靠海维生。少年人不说接触正规化教育,更是难得习字。无奈,在要离去之时,天降大雪,从岛民口中知道,海岸边有一间客栈,而来歇脚。待大雪褪去,再做打算,且先暂居,也当散心。
今日,晚安。”
这一夜,格外漫长。
许是承载了太多的遗憾和希望。也如青年的感怀,也如许立初的忧丝,纷纷为夜加了磅,使其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终是赶到了天亮。
冬令的早晨是该裹着被褥享受余温的,青年却不自觉起了个大早,温了杯茶,捧着本书再次品读了起来,不待一会便打了哈欠,“难熬,没睡得踏实。”
“你好?”
青年听此连忙抬头望去,只见许立初赫然而立,“您、您早。”
“南屿,有饭馆吗?”
青年摇头,“客栈有厨灶,也有菜,您若是需要,可以自己做,不收费。”
许立初罕见露出一丝尴尬,她因忙于教育事业,吃饭睡觉已是挤出得时间,更妄论下厨,摆手说:“算、算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
青年眸光闪烁,看出了许立初的窘境,“您,要是不嫌弃,待会我也该备餐了,顺便,一起?”
“好吗?”
“当然。”
餐桌上二人相对而坐,菜肴不算丰盛,当然也称不上寒酸。
“你一个人在这里?”
青年夹了一口菜嘟囔道:“嗯。”
“还没有问你的名字?”
青年放下筷子,探出了手,“林莫文。”
许立初轻握,“许立初。”
二人又攥起筷子,沉默,吃饭。直至饭菜所剩无几,林莫文起身,“要来一杯茶吗?”
“嗯。”
林莫文热着水、备着茶,“方便问,您怎么会来南屿的呢?仅有的一趟轮渡,隔天才会有一趟。这里,从来都是被世人遗忘的岛屿。”
“为什么被遗忘?”
“从前啊,祖辈们保全领土完整,这座岛屿,看似临着祖国,却是罕有人迹,但我国领土不容有失,总要派人驻扎。另一方面呢,点亮灯塔为迷失在海上的人指明方向。我爷爷,就是南屿的守岛人。”
许立初眼中泛起点点涟漪,在自我寻求解救教育的路上之时,遇到这样一座岛屿,那灯塔更好似在指引她,“你爷爷,很伟大。”
“我也这么觉得。”
林莫文神情惆怅着,端来茶放在了桌上,“可惜,他老人家也葬在了这片海。”
“对不起。”
“过去的事了,他老人家,看到南屿能迎来您一位客人,他啊,也安心了。”
“为什么这么说?”
“意味着,南屿,不再孤单了。”
许立初听此神情哀婉,“世上伟大的人不多,伟大的事太多,一件件列出来,就是中华五千年上下了,历史的车轮或许走得急,但从来不会错过。”
林莫文眸色暗了下来,唏嘘道:“这也许是传承,但在我觉得,这更像是用历史心血为基石,为后来的儿女们指引并带来希望的。也如南屿的灯塔,也如历史书的片页字句,无不使人清醒和思考。”
许立初正视着林莫文,好似第一眼见到这般人,以往她会考虑历史书作为教材教化学生,鲜有思考这本薄薄的历史书,更似沉怀的希望,“那你认为,现有教育?”
“教育,先教后育。”
许立初刚腾起的热烈,霎然熄灭,端起茶杯起身就要离去。
“以人之天性为本作教,育人之天性才作育,固化从来是谎言。”
她猛地转身。
他迎面微笑。
——
一夜的雪为海畔披上了素装,海浪时而翻涌而来,朵朵浪花为素装点上了彩,打远一瞧,颇有仙人着霓裳、脚点浪花起舞的美妙之感,衣袖的摆弄掀起冷清的风,拂起积雪作云团迎面扑来,霎时只身若在瑶池之上,望不穿,看不清。
“是冷,踩起雪来,又不觉得了。”
“人总是太过热烈了,方能知道冷的究极。也如雪儿的纷飞,方能知道壁炉的热烈。还是情绪在作祟。”
“你这个人不怎么懂浪漫。”
林莫文浅笑着侧过头,“浪漫该是有情人和满怀鲜花之人的,于我来说,不如看一本书来得实在些。”
“人就是这么变得无趣和死板的。”许立初话锋微顿,“你说,以人之天性为本作教。”
“天性,庄子说过:天性固有,人之所不觉也;天性固然,而人之不自知也。那时代的人类,一贯有自我的本性,本能促使人去吃、穿、住。大自然的一切都会以一种共生的概念去看待,也从来不有阶级分化,是纯粹的。但就目前人类的目光去看的时候,只会套上“野蛮”、“无教”、“混沌”的字眼。之后,出现了圣人圣道圣教,无不再宣扬规则和教化。初时,只是固化行为、言语种种。后来发觉形易改,性不易改,便出现了思想。当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蔓延五千年的文明。”
林莫文说罢微声叹息道:“以人之天性为本作教,于现状而言,是需要尊重并且挖掘每个人天性中带有的天赋。而非,一切的一切都以一套准则去实施和教化”
“难,难,难。”
许立初摇头,“人之天性,本就杂乱无章,往往小的时候崭露头脚,但生在文明的时代,是需要识字,是需要有正确的价值观,可往往在这个过程中,天赋已是被磨灭的所剩无几。庄子的时代,是需要与大自然交融才得以生存。现时代,确是需要与社会交融才得以生存。都是生存,只是环境不同了。在我看来,可以以天性为锚点,也如这座灯塔,作为心中指引的方向和目标,从而合理生存在当下。”
二人抬眼瞧去。
矗立于天地之间的灯塔,雪儿为它盖了被,风儿为它除了斑驳,它高耸的身躯,身前风暴舞雷,身后万花齐放,为这片天点了一盏永恒的灯。
“在灯塔下许愿,会成真。”
许立初眼中泛起涟漪,目光灼灼盯着林莫文说:“当真?”
“南屿人都这样。”
在这一刻,迷信与否对于许立初来说,全然不怎么重要了,紧忙闭上了眸子,双手合十默默低下了头。
林莫文不由得会心一笑,同样闭上了眸子,双手合十默默低下了头。
霎时海畔空闻海浪与风的交响曲,许是信仰的力量,曲风柔和了几分,萦绕于二人耳旁盘旋,久久不愿离开。直至二人恍惚睁开了双眸,交响曲也落下帷幕,被信仰悄悄带走了,不知在何处烙下了印。
“你许了什么?”
许立初鄙夷,“哪有愿望说出口的?”
“南岸的霜花很美,我带你去看看。”
“嗯。”
“你会喜欢的。”
“有什么特别的吗?”
林莫文尴尬笑着,“群英荟萃,试剑天下。”理所当然收到了许立初的一个白眼和背影。
二人踩着积雪,轻闻着吱呀作响,一同走入了望不穿、看不清的仙人之袖中,迷蒙的天模糊了二人的背影,偶有天公作美,传来阵阵欢笑和细语,南屿是听得到的。
南屿,南岸。
“林大哥,这位姐姐是?”
一个裹着灰扑扑棉服、头顶着小皮帽的少年人,正蹲在地上一手拨弄着雪,一手抹着清涕,仰着头看着林莫文二人一同走来,瞧着约十岁有余。
“她啊,远方的游人。”
“林大哥,什么是游人?”
“小由,游人是心智满怀浪迹天涯的人,也是寻求希望和自我救赎的人,更是来人间采花授粉的人。”
周由似懂非懂点着头,“林大哥,我听不大懂,叫“小神童”来听,一定听得明白。”说罢口中吆喝着“小神童”,起身跑远了。
许立初称奇道:“小由的求知欲蛮强的嘛,知道问人,听不懂了,便吆喝小伙伴来听明白。”
“许是对你比较感兴趣罢了。”林莫文摇头失笑着,“多少年了,南屿从来没来过外人,这下一听说游人,瞧着吧,不着少间功夫。少年人们真就来此,群英荟萃了。”
“这个“小神童”?”
“是一名叫潘宜的少年人,今年刚满十岁,心思敏锐,聪明伶俐,无论是家里的琐碎还是小孩间的游戏,上手就会,可以说,学习能力十分了得。就是可惜这孩子家里负担太重,他娘刚把他落果,就中了风,一下瘫了半个身子,他爹也在他三岁那年出海,没回来。潘宜和他爷爷,就挑起了家里的大梁。南屿谁家有轻活都乐意让潘宜去做。也懂事,就是不好迈开腿。”
许立初神情惆怅,望去一朵朵、一片片身姿各异的霜花,似汇聚天地灵气一般,称之天降异象。如今,却出现在了苦难的身侧,这一种怪异的美,倒显得有些讽刺。
“称得上美好的东西,对于美满之人是礼物,对于苦难之人是折磨。”
“细分一下,就是理想和现实主义了。人永远触不到理想主义有多理想,也永远落不到现实主义有多现实。”
二人相视沉默。
“你懂这么多,为什么不教化南屿?”
“我行吗?”
“为什么不行?南屿总要和现代文明接轨的,如今我一眼看去,少不识字,长不作为,心中难免有些悲凉。同在一片天下的人,宛若活成了两个世界,隔岸对歌,却怎么也对不上。说是被遗忘的岛屿,更像靠不拢的海峡两岸,林莫文,思想和道德是一定要教于他们的,只有统一了思想和道德,南屿的孩子们才能走出去,看到更广、更阔的天,才能拥有无限可能。路是需要一步步丈量和思考的,不是天马行空,更不是妄自菲薄。”
“我知道了。谢谢。”
也在这时,一阵阵嘈杂的声响传来,随即便看到乌泱泱十余少年人,正撑着好奇的眼,踩着焦急的步伐,向这边赶来。
“来了。”
“嗯。”
——
世人常思索:“什么才算苦难之究极?”
人好似在接触苦难这个词汇以来,总有更苦难的人站出来刷新苦难的上限,永无止境。往后人会说,没有最苦难,只有更苦难。
在我看来,苦难是人间的一杆秤,不仅用来衡量道德和品行,还用来称一称人内心的真善美。也在这时,思想家需要让人理性去看待苦难,也就为苦难贴上了诸如“苦尽甘来”、“先苦口甜”之类的名牌,企图给苦难带来一丝希望,但往往,苦难之人在接收外界一切人和事的时候,显得尤为敏感。
在希望和期待破碎后的那一刻,回归生活本质,苦难仍然是苦难,这是劫。
“潘宜,这是你家吗?”
许立初轻搂着潘宜的肩头,轻附下身子,柔声问询道。
潘宜个头小同龄人一圈,消瘦黝黑的面庞无不诉说着命运的残酷,双眸却是熠熠发亮,嵌在面庞上宛若黑夜中的两颗星星。这并不是一个精神孱弱的少年人,而是一个有脊梁的大人。
“是,姐姐。”
潘宜乖巧地点了点头,“林大哥和姐姐,请里屋坐,外头冷。”
雪是被扫开在两侧的,赤裸裸露出一条冷硬的土路,一临雨季,是要穿雨靴的。小院里栽了棵梅树,临近树根的地方挂着个木牌,上有提字:
《隹子·梅》
步丈寸尺寒,寸寸春。柳别映道枯,梅自香。苦寒何处,犹自芬芳,笑天下孤赏。
人自无霜寒,话别离。春光揽似尽,不道春。生息何处,足下不畅,仰天长笑间。
“笑天下孤赏,仰天长笑间。潘宜,这是谁写的?”
“是家父。”
潘宜眼中溢出浓厚思愁。
许立初心骤然一紧,心疼地探出手轻抚着潘宜的脑袋,沉沉叹了一口气。
入了里屋是用砖块铺平的地面,厨灶临着的墙壁被熏得发黑,角落里整齐捆绑着些木材,以一面砖墙作隔断,屋子中央立着火炉,火炉上正热着一壶水,一盏灯凿在墙壁上,洒下昏黄的光。借着光,看清了躺在床上盖着被的潘宜母亲。
“娘,林大哥带着一位姐姐来家里了。”潘宜小跑过去,将母亲搀扶半坐了起来。
“小林来啦。”
林莫文快步走上前,坐在床边,紧紧握着手,“大娘。是我,来看您啦。”
潘宜母亲脸上布满了淡淡的褶皱,却宛若一道道沟壑,又好似她这一生步步的艰难险阻,空留满目沧桑,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声“苦命人”。
“娘,这位姐姐是林大哥的朋友。”
“大娘您好。”许立初说。
“好好好。”
潘宜母亲神情露出窘迫,“家里,还有面,宜儿,去煮给你林大哥和……”
“不用了大娘,今天来看您,也看看潘宜,了解一下潘宜的情况。”许立初说。
“宜儿呦,莫得犯了错!好生给你林大哥和你这位姐姐,说道清楚!”
“不、不是,大娘。”
许立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去诉说和解释,目光投向了林莫文。
林莫文了然,“大娘,我们来啊,不是小宜犯了错,而是他太棒啦,然后我和立初来家里呢,看看您,立初也想看看这位“小神童”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潘宜母亲满眼不知所措,“宜儿?算得到咋子“神童”?不到处惹祸,祖坟都算烧得了高香嘞!小林呀,你知道的,家里就宜儿一个娃娃,他爹也走得很远很久了,你理解得明白。也是我神经敏感,一有事情,总想着自家的人做错了,也不敢去想外面。宜儿他爹啊,倒是闯劲得很……”潘宜母亲话声微顿,“他爹呀,算半个文人,整天在小院里诗词歌赋,一大清早就比那打鸣的鸡都准时,就开始囔囔了起来,我呀,后来也越来越习惯了,这一下没了声,开始还叫我不舒坦,但也好在,宜儿平平安安就好。就连呀,我这点说话的水平也是跟宜儿他爹学来的。我也不求宜儿是个什么神童,我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少惹事,另一方面,希望他快些长大,毕竟他爷爷的身体愈发不好了,家里唯一的男丁,是该担起这个事的。”
“大娘,潘宜该学习和……”
许立初话刚说一半,便被林莫文紧拽住的衣袖而打断,目光疑惑看去了林莫文,不待问询,耳旁已是传出埋怨。
“学习?咋子学习哦?南屿这么个大,宜儿生下来,就该为这个家做贡献的!白养他,还想走他爹的老路啊?他爹怎么死的,他自己不知道的吗?就该踏踏实实,好好在南屿务农,然后辅佐家里,看岛上谁家女儿没嫁,在南屿安家!还想怎的?”潘宜母亲说着一半,目光早已瞪在了潘宜的面庞上,并在目光中闪烁着权威,似是一种家庭权力。
林莫文劝慰道:“大娘,您呀消消气,让立初和潘宜去外面说两句话,我啊陪您说说话。”
潘宜母亲若是做戏法般变了脸,一脸温和的笑,柔声着说:“小林呀,你爷爷和我爹可算是老朋友了,一看你啊,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你最近,样样都好吧?”
“好,都好。”
许立初牵着潘宜走出了屋子,来到了梅树跟前,“潘宜,你觉得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伟人!”
潘宜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在你娘眼里呢?”
“烂人,只会成天想象不着边际,又带不来家庭受益的事。”
潘宜霎时蔫了下来。
“你知道为什么吗?”
潘宜摇头不语。
“因为,对待事情的角度不同。”
“姐姐,我不明白。”
许立初蹲了下来,轻抚着潘宜的脑袋,“你爹,在你眼里是伟人,是因为你受他所传,理所当然得到了劈地的力量。你娘,这么看待你爹有错吗?没有错。你娘打小生活在苦难中,唯得一丝希望,便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之前缺失了的东西。就如,老一辈缺粮,在这一辈,便成了闭环,而求粮,以各种契机和希望为杠杆,死活去撬动,都要换成粮。只因为时代和环境的影响,让他们成了眼中只能看到、该看到的东西,那是被穷怕了、饿怕了、苦怕了。你不能怪你娘,也不能怪这个家,即然来了人间,是该,好好去生活和学习。”
“姐姐,我没有怪过任何人。”
许立初双眸霎时泛起泪光,紧紧拥护住了潘宜,一直,不打算放开。
——
晌午出了暖阳,普照着万物不曾有丝毫偏心,是人间最公平的光。
“要不要去……”
“我累了。”
二人离去的神色并不轻松。比之潘宜的家境,潘宜母亲的思想更令人窒息,许是这般根深蒂固的思想,在统治着、固化着,甚至影响拨弄着命运,使人摸不着、看不到,实为有心无力之感。
“阳光是会治愈人的。”
许立初缓得抬起了头,“阳光,我抬眼看去,是密密麻麻的网,抽丝剥茧往往来不及成,劈开这网又恐适得其反。再往上走去是繁星密布网住了,偶有这时,天总会落下雨来,打雷闪电,形成一张人间的网,让人畏惧,使人胆怯。到底是执念、到底是人,谁会真的愿意放手一搏,去拼那渺然的希望呢?可我总满怀希望,却始终步步泥泞。这半年,我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除了看到蝇营狗苟,就是受不良价值观引导出来的可怜人。林莫文,你说,还有救吗?”
林莫文站住了脚,侧过身目光熠熠望着许立初,“有。我记得方才谁告诉我:路是要一步步丈量和思考的。身前,就是一条路,只是布满了荆棘,更是看不到尽头。也如你说是一张张网,可是,再密集的网都是有眼的,都是有缝隙的。有一丝希望,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哪怕玉石俱焚?”
“嗯。”
许立初露出一丝微笑,霎时阳光暖和了些,根根发丝缠绕着光剔透无比,这一刻,她好似焕发了新的生机,“看来我的话,还不算太差。教出来一个好孩子。”说罢双手背负在身后,步伐轻盈脚尖点着雪走向前去。
“林莫文,你说会赢吗?”
“当然。”
“说得真没信心。”
“赢!”
一阵阵欢声笑语携着暖阳,一同散去了南屿一夜的积雪,露出了泥泞的路面,反而,没了雪的南屿,却显得真挚了些。
“林莫文,我们办学吧?”
客栈餐桌上,许立初脑中灵光一现,嘴中脱口而出。
“赞同。”
“可是,哪里作教室呢?”
林莫文止住了筷子,认真思索一番后,“就在客栈吧,这么多房间也没人住,拆了,放上桌椅板凳,还有后院,也能放些。”
许立初面色一愣,“你爷爷留下给你的,这么拆了,他老人家怎么舍得?”
“他老人家,让我守着客栈,还是为了等待远方的游人,这不,您这个大知识分子都等来啦,他老人家哪会不舍得?”
“还是欠妥,不拆。你说有个后院?”
林莫文站起身来,“立初你跟我来。”二人前后脚来了后院,并肩而立。
“这里是栽满月季花的,临了春,满院花香,那个时候呀,坐在这,再来一轮大阳,望着海,加些海风,倒是舒坦。”
“好美。”
许立初轻闭上眸子,细细而嗅。在如今冬令,仿佛已是置身于花海中荡漾,聆听到了大自然的曲儿,“多可惜呀。”
“南屿的孩子们,就坐在花海中,一边聆听着大自然,一边看着黑板学着人生的哲理,算得上一件趣事。”
“就这么办。”
许立初眸光闪烁,可下一刻,眸光暗淡了少许,“潘宜的事我还是难过,可想整个南屿,是否都是如这一般?若真是如此,恐找不来学生来学习……更妄论……”
“交给我。”
林莫文面庞洋溢着神采浅笑着,遥望着远方,光洒下为其披了彩。是为自信,也为坚毅,更为无畏的彩。
入了夜,二人告别。
许立初一如昨夜,坐于老木桌前点亮了灯,铺开日记本全新的一页,提笔写道:
“冬月十一。
教育工作者许立初,寻解救教育固化、思维固化、价值观固化之办法的第一百三十九天。
于昨夜来说,今夜使我振奋。
本觉得南屿是该即刻离去的地方。可在客栈,我遇到了一位青年,名林莫文。他的思想和观念与我不谋而合,词藻间总是惹人触动,细细与其交流了一番,其内心的韧劲与我一般无二,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这使我惊讶,本该庆幸和喜悦,知道南屿施教之难,不由得泛起悲凉。
今日,去了潘宜的家庭,仅待了一时半会,那种固化的思想和家庭的权压,便使我喘不过气,倒是泛起怜悯与同情,一度扪心自问,这条路是否真的正确,到底是谋生之道的捉弄,还是命运的使然,总惹人矛盾,我没有理清楚。
但好在,林莫文宽慰我有一丝希望也要走下去,使我暂时摆脱了烦忧。同样,我也不再着急离开南屿了,要在这里办学,尝试去教化,基于潘宜家庭现状,我本是不抱有太大期望的,林莫文说交于他去办,期待有个好结果。
对了,今天也去看了海、在灯塔下许了愿、看了南屿南岸的霜花。
今日,晚安。”
清晨,许是夜儿一身轻装溜得快。许立初没算睡得好觉,抚了抚发丝叹了一口气,起身收拾了一下来到了前厅,却是宁静得很,也不见有人影,打远瞧见一桌子的饭菜。走过去,见着桌上有一张纸条写道:
“我出门,办点事。
按时吃饭。
—林莫文”
许立初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坐了下来,攥起筷子夹了口菜,还有余温,“没走太久嘛,饭也来不及吃,大清早不会就去撺掇岛民学习了吧?”说罢摇了摇头晃掉猜想,认真对付起了饭菜。不着片刻,目光扫过屋子,看着满目琳琅又摆放杂乱无章的书籍,伸手搓了搓眉头。
“这孩子,你说。”
索性放下了筷子,起身整理起了书籍。
直至晌午正头,摆放杂乱无章的书籍规矩了起来,一时间,前厅都亮堂了几分。许立初拍了拍手,满意点头,“像样。”
“立初,来帮忙啦。”
也在这时,林莫文的呼唤声从屋外传来,语调中带着些疲惫。
许立初听此踩着焦急的步伐,紧忙拉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辆人力木架子车,车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教学用品,有一整块木质黑板、书本纸张、桌子椅子、画框、水彩笔粉笔、教学教具种种。
“哪弄来的?”
许立初词藻间难掩惊异。
“今儿晨,有一趟轮渡,我紧忙赶去。在市场上淘来的,看看有什么不全的,晌午这趟轮渡会往返,我再去淘一些。”林莫文拉着一辆木架子车,身后跟着些岛民纷纷拉着木架子车,冬令时节额头上已是溢出了汗珠,说罢衣袖拂起擦拭去了汗珠。
许立初头一次感受到自己说出口的话之份量,也头一次发现会有人这么认真对待自己,欲要哽咽,生生被止住了。
“你,这么着急……”
“一切为了教育。”
林莫文罕见语气严肃了些,“立初,南屿好不容易等来您,只要您开口,只要是为了南屿孩子们好,啥都行。”说罢顿时话锋一柔,笑着说:“快来快来,这会儿饿得慌。”
“来,这就来。”
许立初利索捋起衣袖,帮衬了来。
后院里桌椅沿着没栽花的空地,呈半圆之势排开,三步开外立了大石头作为黑板的支撑,其下摆放着粉笔、水彩笔、书本种种物件,瞧着像模像样。
“镇里的教室,抬眼三米高,低头冷硬的地板砖。咱这,抬眼彩云作伴,低头花草鸟虫相乐,还真不一样。”许立初满眼欣慰望着说着,句句调侃着,又句句欣喜着。
“朱元璋说:天为逻帐地为毯,日月星辰伴我眠。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真希望南屿的孩子们也如此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以天地星河为伴,踏山河社稷若步履平川,携满荣誉归乡,仍是那年风华。”
“若真有那么一天,那么也明白,我们走的路,是对的。在没有正规化教育的南屿,以天性启灵,以天性作教,以天性育人,那时候,我也算真的寻到了解救之道。”
“我好像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
“那一天。”
“嗯。”
许立初点头,“花费几多?我支你些。”
林莫文缓过神来,急忙摆手,“这些都是老教具,不碍事。还有张雨布,前面插两根木桩,后面就绑在房檐上吧。”
“嗯。”
二人直忙到日落,草草对付了口饭菜,简单告别,许立初正准备伏案起草日记,不觉一股困意袭来,昏昏沉沉倒头就睡了过去。
夜里,她做了梦。
梦中,俯瞰着一座小院。
——
小院里老树枝桠上生出了绿,身边的芽儿茁壮了不少,静静体悟着岁月的痕迹,静静思索着生命的伟大,静静聆听、诉说着。
“先生,你们的相遇,南屿之幸。我们父辈们,从来没有和我们提过客栈后院的小教室。现在坐得地方,是当年的后院吗?”
“孩子们,看见你们啊,真仿佛看到了当初的他们。”
“先生,您讲到潘宜伯伯,他当年肯定也来学习了,您是怎么说服的?”
“暂且不论,不论。”
“先生,那后来呢?”
“次日,她于我说做了一个梦,梦中俯瞰着如客栈后院一般的小院,里头躺椅上坐着一个老头,身周,围着些少年人,正含笑语春风。”
也在这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老树似被召唤着仰起了头,恍惚隔着时空的对望,眼中倒映出仙人着霓裳拂袖起舞,直至流星远去消失殆尽,眼角淌下了泪来。
“她也说,那老头似是有感应,仰头同她对视良久,给她的感觉很熟悉、很熟悉,直至梦中醒来,记忆已是有了些许模糊。”
“先生,您落泪了。”
“先生,梦中所说,怎如此像是现在?”
“是方才。”
“先生……”
“她,来看了我一眼,在那年梦里。”
风儿干了老树的泪痕,“后来啊,我家家户户去拜访,客栈学生愈加多了。初时,得教于学生识字,她便操劳了些,其余活交于我。当然,最要紧的不是分工,而是学生长辈,隔三差五,便要让学生帮衬家里务农,我们便为每个学生做了一份作息表,时间一晃,就这样熬去了冬,迎来了我们第一个春节,简单互相道了声,过年好。倒是大年初一这一天,学生们来拜年,许是置办年货捎带了些烟花爆竹,我们啊,就在客栈后院里,热热闹闹过了一天。谷雨节气,她找到我说,大体都识字了,可以教学了,便问我,先授什么课?”
“先生,您怎么回答?”
“思维、品德和大局观。”
那一年,谷雨。
静谧的午后,当头的大阳惹人倦意绵绵,鸟虫奔走细语呢喃,花草缠绕住桌椅腿紧贴着,空气中弥漫着芬香,置身于大自然中的课堂,平白多出了一丝生气。
十二位少年人乖巧端坐着,目中正透露着好奇,只见林莫文走来拿下了黑板,笑着回头说:“都与我来。”少年们不假思索,亦步亦趋跟上走去。许立初捧着一本书,品读着也同样跟了去。
南屿海岸边一处草坪上,众人席地而坐,眺望着海之外的远方。
“都看到了什么?”林莫文问。
“大海。”
“海鸥。”
“各样石头。”
“大树、礁石。”
“浪花。”
潘宜似因父亲的事情,对海尤为恐惧,只敢打远得瞧,目光穿过重重云海,“远方。”
“小神童,远方在哪里?”周由问。
潘宜并未作答。
其余少年人说道:
“远方,就是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看不到的地方,很远很远吗?”
“是城镇吗?前些年,我爹带我去过一趟,那里的房子有三层高,我抬眼都看不清蓝天白云,都是和头发一样的线。”
“是电线吧?”
“林大哥,什么是远方?”
林莫文站起身来背负着双手,“远方。在不同人眼中,代表又各不相同。对于思乡人来说,远方可能是遮风避雨的港湾;对于旅人来说,远方可能是离去的喧嚣,寻找净土的旅途;对于拼搏人来说,远方可能是努力,追梦的星程种种。归之,是代表是向往、追求和梦想。”说罢转过身来,“你们将来心里也会深埋下,一个只有自己知晓的远方。那里会成为灵魂最纯粹的地方,亦会成为最柔弱的地方,更会成为一颗希望的种子。”
“林大哥,我们心里看不到远方。”
“今天来海边,让你们说出眼中看到的东西,那么说,人感知外界的一切,是需要通过我们的主观感受力的。那么,有没有我们看不到的呢?”
“有。”
“但我们看不到是不是意味着不存在呢?”
“不是。”
“所以,主观感受力本身就是狭隘的,即然这样,我们能不能真的以狭隘的目光去看待任何人和事呢?”
“不可以。”
“当觉得看不清楚和不明白的时候,不要以自我片面和狭隘的理解去思考,这个时候呢,是不是需要多方位观察和思考。归之,任何人和事,都具有多面性,而我们在未了解全貌之前,是需要什么?需要提升自我认知。更需要什么?需要学会深层次思考和坦然接受。要允许世间一切人和事超出自我判断并坦然接受,也要思考世间一切人和事带来的哲理并虚心学习,更要理解世间一切人和事发生的缘由并以怜悯之心渡之。”
“做一个满怀哲理渡世间疾苦的哲人,做一个向阳而生温暖众生的慧者,做一个敢于向黑恶挥出三尺剑芒的勇者,做一个有家国情怀大义奔赴山海的伟人。”
“人生有无限可能,身体的孱弱不及心灵的孱弱之万一,这颗心要放对了位置,无愧于心,无愧于迹,无愧于自己,就是一个闪耀着光芒的人。”
一语落,大日炽烈了几分,海浪猛烈抨击在海岸,犹如少年人内心腾起的熊熊斗志,经久不衰,照亮了少年人大半程的前路。
“我要做闪耀着光芒的人!”
“林大哥,我要无愧于自己,为人间的正义勇敢发声,我要做勇者。”
“我要向阳而生!温暖众生!”
“林大哥,我要当伟人!”
“我不要狭隘的思想,我要博览群书,做行走人间的哲人。”
“林大哥,我要看到心里的远方,细心守护,细心照顾,细心培养希望的种子,我要照顾好我的家和南屿。”
许立初静静地坐在后方,眸光细细缠绕着林莫文,风儿拂起的发丝、光儿灿烂着面庞、熠熠眸光溢出的坚毅,耳闻着少年们斩钉截铁的誓言,在她眼中,他这一刻在发着光。
大日与海。
信仰与誓言。
这一切在第一堂课,为少年人心中狠狠烙上了印,将伴随少年人走南闯北,支撑少年人找到心中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