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下张望,没看见别的人影。正感纳闷,只听重虎在旁拈着果子问:“多少个?”
树下那蜡色面孔之人撑着木杖悄望片刻,皱眉道:“不少。”随即朝我瞥来一眼,目含疑惑的道:“我看其中有甲贺的,后边又有三河的,刚才我跟来时,似乎还看见那个叫做安国寺惠琼的和尚从路边一闪而过。最奇怪是,我似乎还看到龙兴公子家那个谁了。全是跟着这小姑娘后面的么?重虎,本来我以为那家伙冲着你来的,不过正胜叫我悄悄跟着她,说秀吉怕她会有事,让我们小心点儿,帮有乐看着她,免得被什么东西半路叼了去。”
我闻言难免感到奇怪,起身又朝四处望了下,没看见什么人在周围。重虎坐在树下转动着果子,若有所思的说道:“我看还未必只有这些。”
因见那蜡色面孔之人目光中显出不相信的神情,重虎就将手里拈的果子突然往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扔过去。我转头望见那枚果子簌然飞掷树梢,却没看到果子落地,也未听到丝毫坠地的声响传过来。
我正觉奇怪,只见树枝轻晃数下,随即恢复如常。那个果子不知怎么又飞了回来,啪的落地,轻轻滚来我脚边。那蜡色面孔之人伸出手杖,只稍点了一点,果子插在杖末尖梢,他抬杖瞧了瞧,以眼色示意我瞧果子上留着的抓痕,我投眼细瞅,赫然见有指印深深,捏陷数道凹窝,看上去随时要裂开,却又没有迸散。
我吃了一惊,转面再望那个方向,只见接连数株树上枝叶簌簌晃动,一迳摇摆往树丛深处,没等更觑分明,簌簌之声渐传渐远,随即树丛里恢复幽静如常。
那蜡色面孔之人伸指弹飞杖梢的果子,目送嗖一声坠入草丛,转面瞧着我,疑惑的说道:“小姑娘如何招惹来这么多意想不到的高手?刚才走掉那个最厉害,决计不是我们这边的人。”随即转觑重虎,皱着眉说:“往果子上捏出凹痕,或许这并不算难。但他一抓之下,捏成这样印痕鲜明,又没使它碎烂。这份指力拿捏的火候,恐怕没几个人有吧?”
我听着也咋舌儿道:“既然这么厉害,先前为什么不半路把我捉走呢?”那蜡色面孔之人瞥了我一眼,沉吟道:“刚才我也在想。不过应该没机会。这些家伙各有各的来意,各怀鬼胎,彼此之间互相戒防,谁也不敢先轻举妄动。何况这儿虽是清须乡下,毕竟是畿内霸主的地头,外边驻扎着清洲军精锐拱卫,里头也高手如云,不管是谁再胆大也谅他不敢贸然在太岁头上动土!”说到这里,向我投来深觑的一眼,低哼道:“但你若从主公这里跑出去,就保不住你周全了。”
我不由呶嘴道:“谁说我要跑出去?我只不过是想去那边踢球儿。”重虎靠着树干坐,仰望天空,低咳着说道:“你尽管去吧,我们在这儿守着,跟着你的那些家伙过不来。”说着又咳一阵,抬手朝向对面树丛摇晃一下,食中二指并伸,做了个手势。我定睛一瞧,看见那边树下冒出些人影,也做类似手势回应。瞅着他们装扮模样,似乎也在那儿种树来着。
我含着手指,悄声问:“那些是谁呀?”蜡色面孔之人瞥我一眼,低哼道:“他手下。”我吮着手指问:“是不是传说中跟他去奇袭稻叶山城的那十六个猛士呀?”蜡色面孔之人瞥着我,反问:“你说呢?”
重虎靠着树坐那儿咳嗽,见我走过来蹲到他跟前,他抬手朝我微摇两下,忍咳说道:“尽管放心去罢!”我伸手帮他揉搓后背,待他平缓一些,又打手势要我离开,我才转到他跟前施礼,想到此番一别,未必还能再见到此人,不禁眼圈儿微红,说道:“保重!”重虎攥拳捂着嘴边,似是一时难以说话,只点了点头。蜡色面孔之人在旁冷哼道:“保管好他交托之物,最重要是别朝着自己人乱甩。”
我朝他微微一笑,又望着重虎,跟他们施礼道别:“后会有期!”
此后,这个名叫重虎的人我是见不到了,他旁边蜡样面孔的如水,将来还有很多交道要打。
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看着田野里农人弯着腰在忙活儿,听见一个人问:“你去哪里了?”我转头寻觑,口中答道:“刚刚在那边看他们种树。”
只见有乐从田垄下边的小沟涧里仰着头朝我笑,说道:“秀吉他们家那帮人没事就种桃树,咱们这里还算少的,安土城那边种得更多。种着种着,安土就变成桃山了。”
我在田垄上好奇地望着他头戴草帽儿、挽着裤腿、背个竹篓弯腰在沟涧里摸石头的模样,蹲下来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有乐仰着脑袋笑了笑,说道:“我让长利留在那边打扫院子,拔拔草什么的,我溜出来捉两个石头鱼煲汤给我妈妈吃,顺便也给你补补身。吃法是这样的:豆腐、蔬菜、木耳、蘑菇,放在一起煲。”
我问:“捉到了没?”有乐懊恼道:“没有。我捉鱼不是很在行,倘如信照在这里就好了,他什么都能捉。”
我脱鞋袜,搁到一边,挽高裤腿也要下水,说道:“我来帮你捉。”
“咦,你那只脚上怎么穿恒兴的袜子呢?”有乐忽有所见,诧异道,“莫非你和他有一腿?”
“你怎么知道恒兴的袜子是啥样的?”我惊讶道,“难道你和他也有一腿?”
“我那天看到他买一整箱这种袜子,我也买了一双给长利当生日礼物。很便宜!”有乐伸手拈起那只袜子瞧了瞧,说,“长利很高兴,好久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了。他领地小,没什么钱。日子过得紧巴巴,本以为过继到别人家会好些,不料好处也没他份儿,分到一些种不出田的土地,养一大家子靠他吃饭,几乎天天吃薯,逢年过节能有白米饭吃都算奢侈了,他穿的袜子都是破的,补来补去。唉,也真是惨!这回让他去跟信忠混应该好一点。不过长利太木讷,什么也不会干。跟人去打仗,他也是人畜无害。那次去长岛打一向一揆,听说他一上去就从高处摔下,差点儿摔死。打完仗才在尸堆里找到他,回家躺几个月才养好了伤。”
我伸脚碰了碰他的腿,笑问:“你们俩,谁大?”
有乐后退着说:“这个还真不清楚。我妈也说不上来。别人更搅不明白,一会儿说我比长利大,一会儿说长利比我大。不过叔伯们讲过,先给长利取了名字办元服仪式,后来才到我。而且我长得很慢,长利都会走路了,我还不会爬;到我会爬的时候,他早就攀上屋顶了;终于到我会走路的时候,他已经会飞了。后人写家史一定要搞清楚这一点,我才是全家最小的。”
我把恒兴的那只袜子拿过去搁有乐鞋袜旁边,换了他一只袜来穿。有乐啧然道:“被别人看到我脚上穿不同的袜子,其中有一只还是恒兴整箱买断的,他们会怎么想?”
“有乐,你有小孩是不是?”我蹙眉问,“为什么从来不提?”
“不是我儿子,是我老婆儿子。”有乐懊恼道,“他从小就玩举重,哪有一点像我?”
我瞟他一眼,低哼道:“有就有,没就没,是你的就承认,这东西还耍赖皮就不好了。”
“不是耍赖皮,”有乐郁闷道,“真的不好说,而且不好意思告诉你。那个时候我还小,就被硬推进洞房了,他们还逼我临时看了好多那种用于新婚启蒙的图画动作指南,你成亲那时有没看过?”
“没有,”我红着脸转开头去望别处,忍笑道,“我成亲时还小,才几岁大,看什么?”
有乐问:“那你什么时候看的?”我不禁推他一下,啐道:“闭嘴!不要再提……你接着说你那事儿。”
有乐苦闷道:“我那事儿简直就是血泪史,说来都是痛!真的很痛啊,我按着信包他们硬塞给我看的那些‘指南’去操作,不过洞房很黑,已经吹灯拔蜡,伸手不见五指,我一进去就被什么东西绊摔了,爬起来继续摸黑探索,仿佛探险一样惊心动魄,寻宝都没玩得这么悬乎,并且还在她那里迷路,不小心绕到她后面去了,居然串错门,进错地方后果严重,使我突然遭到了暴风骤雨般的袭击。总之,根据‘指南’操作的结果就是,我被咬,还挨打,并且挨打以后还挨踹,挨踹以后又被咬,然后又挨毒打以及各种暴击,对方使出了好多流传甚广或者已经失传的功夫,包括柔道、近身搏斗、贴身短打、古典摔跤、太祖十二路长拳、小天星擒拿手、分筋错骨手、大摔碑手、南山采菊手、九阴白骨爪、天山折梅手,以及种种匪夷所思的招数,包括海底捞月、猴儿偷桃、倒挂金钩、含沙射影、神龙摆尾、见龙在田、夺命剪刀脚、葵花向日式、天山六阳掌、弹指神通,甚至还有老汉推车、苏秦背剑……本来后面这两招是我想用来对付她的,不过被她抢先用来收拾我了,说来真是惨!我被打到飞出来,又被拖回去接着折磨,直到天亮,饱经沧桑的我才创伤累累地爬出来,哭着去找我妈妈,然后看大夫,半年都没康复,我就逃家去学茶艺了,还被分到弥介那一班,整天被他们霸凌,但我宁可遭受同学霸凌也不敢回家挨老婆打。后来听说她去大草城那边生孩子了,我妈也跟去照顾小孩,不过我再也不敢去。因为我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并且了解到她是武学世家的人,至少娘家那边有一个亲戚学过功夫,还教会了她。然后她教她小孩一岁就倒立,两岁就练铁布衫,三岁就舞枪弄剑,四岁就开始练习砍人,五岁就率领家丁去攻打邻村那些偷菜的家伙,六岁就用弩干掉了黑风寨那谁……”
我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回过神来,咋着嘴问:“她大还是你大?”有乐挠嘴道:“当然她比我大,而且还大好几岁怕都不止。听说她在娘家那边早跟一个玩举重的小伙子恋爱了,然后被我哥就是那谁谁谁谁硬逼她嫁给我,所以气不过,就拿我来当沙袋,最可恶是她打完了还骑上来非礼我,让我遭受身心的摧残。其实她以前就欺侮过我多次,我哥才逼她嫁给我的,不惜用武力压到她们家屈从。派泷川去围城,并且采用秀吉的兵粮战术,甚至干掉她爱的那个小伙子,上门说亲时还派秀隆拿头去吓她。”
我也觉得那谁谁谁谁是个大问题,也给我制造了很大的麻烦,心里对有乐他老婆产生了同情,问道:“你老婆呢?不是总说她要来么?”
有乐笑道:“还没到,听说那边山涧发大水,冲坏掉木桥了,最好再发更大的水,把路挡住,她就来不了啦。”
“是了,你老婆叫什么名儿呀?”我瞟他一眼,问道,“什么殿什么院吗?”
有乐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记得老婆叫什么名了。想都想不起来。谁若知道她叫什么名就写信告诉我啊!”
我听得好笑,又问:“知道谁叫‘安土殿’吗?”有乐摸着石头道:“不清楚啊,问信雄吧。”我走过来问:“为什么呀?”有乐弯着腰身摸索道:“因为他说要照顾我们所有人,那么他应该清楚家里每个人都有谁和谁。”我涉水走近,问道:“为什么他要照顾大家呀?”有乐蹲着笑道:“因为他头大,愿意当冤大头啊。而且他很肥,尤其他地盘更肥得流油。”
我笑问:“信雄为什么吞食娘家呀?”有乐往水里乱摸道:“我们家都这么干,‘那谁谁谁谁’带头干的,而且让信孝也吞食他妻子娘家。信包似乎也早就接手了妻室娘家那边,就我没有,反而被娘家吞食。听说连大草城那边也几乎全是娘家的人。里边太吵,我老妈只好住到城外,靠她从自己娘家带来的宗三郎他们另外搞起来一座村寨。后来发展成几个寨子,连成另一座小城。名字我不记得了,不过我也是城主的身份。我老妈娘家那边很会做石头生意,就是开山挖石头拉去卖给别人筑城用。她把生意拉过来,宗三郎天天忙着打理。他是我妈从她娘家带来给我的。我从小他就在我家了,就跟我表兄弟似的。”
我问:“对了,那谁谁谁谁的老婆去哪里了呢?就是正室那位。”有乐摇头道:“我怎么知道?”我问:“你有没见过她?”有乐想了想,摇头说:“不记得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不由呶嘴道:“你们家怎么这样呀?”有乐伸嘴到我耳边,小声说:“总之,她是个谜。你别问,没人清楚。我看就连那谁谁谁谁也搞不明白。”
我纳闷道:“自己老婆,怎么可能搞不明白?”有乐挠头道:“他也不可能整天在家守着自己老婆呀,那时我们家经常被揍,他四处打回去,忙着跟各种人干仗,所以不清楚老婆去哪儿了。而且他老婆没生孩子,也很容易被人们忽略掉其存在。或者因故刻意忽略也不是没有可能,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关于她的下落,通常有如下猜测:一、在我哥哥取得她娘家之前已经亡故;二、我哥哥将其流放回她母亲的娘家,她母亲小见就是光秀那边的亲戚;最离谱是第三种臆测,说她一直保持正室的地位,化名‘安土殿’,受到信雄的照顾,所以我说你要去问信雄有没这回事儿……”
我问:“信雄又不是她生的,为什么要照顾她呀?”有乐笑道:“因为信雄喜欢照顾人呀,先前不是还说要照顾你?你别小看他,要是我混不下去,他也会照顾我呢。他就是这样的。而且人们都说他是福将,跟着他有福气,能混到最后……你没听说信照也跟着他混了吗?”
我听了宽慰地说:“还以为你哥哥要逼我去当什么‘安土殿’呢,没这回事就好。”有乐不禁好笑:“你当‘安土殿’?想得美!”我呶嘴道:“什么意思啊你?”有乐笑道:“别作梦了,那简直是发白日梦。谁逗你玩来着,连这般忽悠都能信以为真?我哥那么恨你们家,而且他又不喜欢找女人,你不被赶出去都不错了,还想这么多?”
我懊恼道:“是吗?我现在就盼着你们家把我赶出去呀。我还是想回我家乡那边去。”有乐啧然道:“好不容易从那边逃出来,还逃这么远躲到我家,转眼又想回去?不想跟我去大草城当‘大草殿’了么?”我呶着嘴道:“你老婆才是‘大草殿’呀。听说我要被你哥哥拉去安土城当什么殿下来着,吓到我直跑。”
有乐摸着鱼,笑道:“那你也可以去当‘大草院’啊,管它什么殿什么院,不论怎么称呼,你都是只能当当侧室。至于去安土城当殿下,你还是别想了。我哥无非是想把你拴在他那儿,等于也要把我一起拴在他那儿。这样他放心派我带兵去打仗,不担心我三心二意,偷跑摸鱼。有他亲自照顾你,我也会放心上战场,无后顾之忧。不过这只是他想想而已,实际办不到的。我哥有很多想法,最终哪件也没办成,不信你等着瞧。”
我蹲下来看着他挨个石头摸,问道:“让我等着瞧什么来着?”
有乐摸起个小圆石看了看,扔回水里,说道:“从来有许多强者,不过一时豪强,咋咋呼呼,称王称霸没多久,无非过眼云烟,最后也没留下什么,不论曾经盖起多少楼宇,搞不好后人就连废墟也很难找到。清洲这里曾经有很多豪强,我们家就是从这堆豪强底下杀出来的,最后走上取天下之路,回过头来看,谁还记得那些豪强?”
随即他从涧边采摘了一朵无名之花,伸到我面前,说道:“我到从前那些豪强曾经威风一时的居城看见他们的废墟上长满了草,还有这些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小花儿爬到高处生长,仿佛在笑。更有好多人甚至连废墟都没剩下,我只是看到那里长满了花花草草。当时我就想,将来我家免不了也会是这样子。或许能留传后世的,除了他们曾经辉煌的传说故事,就没有别的有用东西了。搞不好,最终能给后人留下有用东西的还得是我,比如我有朝一天要盖好的茶庵,或许将来能成为传世瑰宝;以及我最想创立的‘有乐流’茶艺之道,甚至后人会用市町和街道以我命名。”
说着,他把那朵无名之花插在我鬓发上,笑问:“你怎么想?”我侧着头看了看他似乎认真又似乎不像的样子,微笑道:“我知道你不一样。”
有乐伸手又去水里摸索,说道:“所以我要过的就是这种生活,不想争名逐利、打打杀杀。如果他们把我逼急了,我又要逃家。不过这次好像我哥哥玩真的了,再逃家下场应该不好,被没收一切,落得一无所有,那还是轻的。他让人通知我正室,甚至我那隐居多年的妈妈一起来,用意无非让她们帮着来劝诫我,首先以家业为重,必要时率领自家军队去攻灭别人家,比如你家。你别以为我愿意去打你们家的信州,其实我很不开心。好几次我都想带你一起溜走,不过最后还是要被他们捉回来的。你说怎么办?”
我看着他,还能说什么呢。本来我好想再拉他一起溜走,不过这样真的可能要连累他下场不妙。我转而就打消了这般念头,也没打算跟他说我要逃走。
我正想心事的时候,有乐突然拉着我弯腰蹲身,还以指贴唇,示意勿作声。我暗吃一惊,乍以为追我的那些人来了,不料蹲了一会儿,才见到田垄上走过一个背着小孩、手里牵着小孩、后边还跟着个扛旗小孩的尼姑。
有乐见我眼眸含惑,就伸嘴在耳边小声说:“那是我儿子来着。别被他看见我……”我闻言一怔,不禁奇道:“哪个是你小孩?后面那个没穿裤的吗?”有乐啧一声,低声说道:“没穿裤还扛旗那个是八郎,秀吉的养子来着,你先前见过他躺那儿被人逗的。”我又伸头张望一下,问道:“被手牵着走的那个光着一边膀子的小孩吗?就是头梳冲天髻那个?”
有乐拉着我蹲回草后,低声道:“冲天髻那个光膀小孩名叫阿豪,她是利家的女儿。听说他们有意让阿豪跟那个扛旗的八郎早订亲事,不过八郎应该还什么都不懂……”我讶然问道:“那个是女孩儿吗?怎么看起来不像……”有乐低笑道:“豪姬从小就这样,你别笑她。利家和老婆阿松生的这个四女儿豪迈得很,没事就爱左袒,褪掉一边衣衫出来找男孩打架,据说拳头很有力。最近听闻秀吉也想收她为养女,秀吉一直没生出孩子,又喜爱小孩,还缠着要我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他,然而我那位当家哥哥让我留着。就是上边被背着走的那个,准备给他取名‘长孝’,不过他是庶长子,继承不了我家,甚至连他母亲也仍住在她娘家那边。”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用手掐他腰眼,笑问:“你到底有几个孩子来着?上边那个背你孩子的尼姑又是什么人?”有乐强忍疼痛道:“没多少!这个庶长子是头一个生出来的,原因是我新婚在即的时候,哥哥们担心我不行,就让利家和秀吉把他们家亲戚的女儿送来给我试试按信包亲自绘制的那本图画指南练习操作,没想到才一练竟有了他。我对于这样就有一个儿子很无语,平时都不好意思见他。”
我听得蹙眉不已,问道:“你这样躲着对他母子不好吧?”有乐苦着脸叹道:“我也知道这样不好,秀吉和利家他们就劝我趁着打仗建功的机会讨取封赏扩大领地,增加收入,及早把他们母子安顿下来。毕竟孩子越来越快地长大,要尽早给他提供很好的教育,需要给他准备一点领地,以及辅助他的家臣。”
我听着不禁纳闷道:“抱着你儿子的那个尼姑是后来才出家的,还是你以前练习骑射的时候她就已经是尼姑了?”有乐笑道:“骑射这个词用得好!看来你也了解‘胡服骑射’这个春秋战国典故。不过你想多了,抱着我儿子的这个尼姑其实跟我没关系,她是秀吉最近新纳的小妾名叫阿福,丈夫死后带着一个孩子改嫁,又生下那个扛旗的小孩八郎,然后丈夫又死了一个,她落发取号‘法鲜尼’准备出家,这时秀吉见到年幼的八郎以后,感到喜欢,也召阿福前来见面。颇具姿色的阿福得到秀吉的喜爱,为了八郎的将来著想,阿福愿意成为秀吉的侧室,出家的念头虽然临时打消,行头还在身上,由于刚赶过来陪伴八郎,她头发还没长回。”
我问:“她为什么背着你小孩呢?”有乐挠耳说道:“秀吉和利家让我小孩的妈妈去阿福身边陪伴解闷,她们很谈得来。不过她之所以抱着我小孩,我怀疑是秀吉让她又抱去家里的,秀吉想要我小孩去当他继子这个念头大概还没死心。其实我最想让大草城那个玩举重的小孩去给秀吉当儿子,因为我很不愿意让他当我的嫡子,我总觉得这个预备赐名叫‘赖长’的小孩将来会给我出幺蛾子不断。毕竟他从小就玩举重,不信你等着瞧!”
其子赖长后来果然有很多奇行。尤其在情势最危险紧张的关头,有乐的嫡男赖长计划杀害片桐,也就是那个爱下毒的且元,迫使且元被追杀而逃离淀殿母子身边。并且赖长要采取激烈行动拥立信雄为淀殿的总大将,这些行为都与有乐对立。据传教士记载,赖长还在阵前对诸将说“让我成为司令官吧”,但是这个主张被反对而出奔。有乐从淀殿死守的城中退去,这个赖长的奇行亦是原因之一。
有乐见我摸鱼的时候发笑,问我为什么好笑。
我瞟着他说:“那天我作了个梦,你所有的哥哥和姐姐都是你一个人扮的,他们的面孔全是你自己的模样,包括回忆中短暂闪现的信广、信时他们,你那些去世的兄长也是你一个人扮演的,而且你把他们当时死法各异的情景精彩演绎出来了。”
有乐听了没笑,反而显得伤感起来,过了一会儿说:“我姐姐阿犬又病倒了,她的情形好像当年我父亲一样,很让我担心。等一下我要多送几条鱼去煲汤给她吃,看能不能吃得下。”
我直起腰身问:“篓里有几条鱼啦?”有乐把篓倒过来说:“一条都还没有。”我便摸向沟涧弯曲处,将双手从一片草遮盖的石头下拿起来,捏了一条鱼给他,说道:“给。”有乐高兴道:“开始有了!”他刚用篓子接鱼进入,我又从草边捏出一条鱼递过来,有乐欢喜道:“哇啊……”
他跟着我后边,提着篓子忙于接鱼,好奇地问:“你是怎么捉到的?刚才我摸过这边了,好像没有啊……”我又捏一条鱼出水,笑道:“我也不晓得怎么一捉就着,不过从小我在甲州和东海那边就爱去河沟里捉鱼了。还记得那次我们到清水寺后边找着一个好多鱼的地方么?当时要不是你哥来揪你,那些鱼早被我们捉光了……”
有乐突然拽我蹲下,神色紧张地说道:“大魔王来了!”我伸着头愣问:“在哪儿?”
绿荫路上马蹄声近,有乐闪避不及,已被看见。那个眼神疯狂的家伙骑马在山坡上边喝问:“长益,怎么不去练习骑射,却带个妞儿在这儿摸鱼来了?”
有乐朝我使眼色说:“捉完了鱼,马上就开练。最肥那条鱼待会儿给你拿去煲汤,或者煲好了再拿去给你。”
“你会捉鱼?还不是旁边的妞儿给你捉的。”他哥哈哈一笑,骑着马下山坡,忽又转辔说道:“都长大了,别又被那小帅妞儿忽悠你一起逃家。”随即扬鞭,策骑奔驰而远。
我望着后边紧跟十数骑扬蹄追随的身影,不禁心想:“要是能弄到一匹马就好了。”有乐怎知我在转何念头,在旁边瞥着我,笑道:“每次看见我哥,你口水都流出来。”
我忙擦嘴道:“哪有?”有乐抖着满篓的鱼说:“刚才滴都滴到胸脯了还否认。不过看到一下子有这么多鱼,我口水也出来了。即将分配一下它们各自要去的地方,包括阿犬、我哥、我妈妈,以及你的肠胃,我喝汤就行了。”
我又摸了几条鱼给他,然后清洗手脚,坐到水边草石畔说:“不需要我帮忙烹调的话呢,我就去踢会儿球了。”有乐抱着篓转头看了看我,说道:“烹调还是我来弄,等会儿我弄好后去踢球那边找你。”我穿上鞋袜,随手摘了根草叶子含嘴边,望着他的背影,想到这便要离开,心下竟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感,问道:“你不去练骑射了么?”
有乐抱着篓爬上田垄,转头朝我笑道:“去他的骑射!我去煲鱼了,顺便拉长利先去爬那片枯树坡采些木耳回来放在一起煮,再加些豆腐块儿。对了,别忘还有蘑菇也要放进来,味道一定很好,不过只有片桐他妈妈家的菜园附近才有这一带最好的蘑菇……”
我好想跟他去采蘑菇,可是一想:“别又走不成了。”
到了这儿,似乎路只剩一条,迳直走着,拐过一道弯,下斜坡就看见那片有人玩球的地方了。我觉得却不似先前遇到的那拨小子,就没停步,正要绕过去往“迎宾楼”的方向走,一个球突然啪的飞过来打我头上。
我听到有人发笑,其声放肆,不禁心头着恼,追上那球儿,提足撩将起来,朝它飞来之处用力踢回去。只听啪一声传来,笑声没有了,那边顷时鸦雀无声。
我转面一瞧,看见好些人都愣在那里,面面交觑了一阵,才听到不知谁惊呼出声:“球踢到右府大人的脸上去了!”
我在场外愕望,没看清球场上哪个人是“右府”来着,不愿停耽,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球又飞过来了,其势更猛,啪的打在我腰股上。
我猝为惊疼交加之下,感到有意挑衅,耳听得又有放肆取笑之声传来,心下恼起,提足追截那个球儿,使劲又往飞来的方向踢回去。这次分明觑定一人,我觉得就是他故意把球踢过来的,便以自小在东海学会的技艺,先带球晃转个身,虚撩一脚,才突然飞腿踢回。这一霎间,我仿佛看见承芳手拈花枝,在那儿望着我微笑。
场上那些家伙没一个来得及拦着那个疾飞之球,飕一声掠进纷纷聚拢欲挡的人丛之中,结结实实的打在中间那高个儿家伙的脸上。有人惊呼:“球又冲主公脸上去了,打出鼻血啦!”
球瘪掉,坠落。那家伙流着鼻血,一时晕头转向,不再发出放肆的笑声,兀自眼光疯狂地叫好:“好球!”我把球踢坏,转身就跑,心想:“这一下让你们没得玩了。”
我边跑边暗自惊异:“承芳附体在球上了吗?刚才怎竟踢得这么有劲,两发全中,还又准又狠……”
虽然后边似乎没人追来捉拿,我毕竟心感不安,急忙展开身法,趁那些家伙或许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溜之大吉。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纵然落得惊慌跑路,却也生出痛快之感:“天可怜见!终于被我‘痛揙’了大魔王两下,也够他受的了。”
跑着跑着,看见前边有个家伙背着碎花包袱,带着行李在路旁树下守候,我一瞧之下,心情又变差了,不由啧然道:“走开!别缠着我……”
那家伙似乎已在树影里干等了半天,正郁闷地一边看书一边梳头,虽然悲情文艺书摆出来搁在树杈儿上边,眼睛却只朝路上巴巴地顾盼张望,终于看见我出现,他忙背起大小包袱,拎着好几个沉甸甸的藤箱跟过来,惊喜交加的说:“看!我早就准备好了,连行囊和细软以及铺盖卷亦已收拾齐备,就守在这儿等你来相会.”
我边跑边问:“你扛着这么多行李要去哪儿?”那家伙转个身,没忘记又跑回去树下拿书,才奔过来说:“我已经跟航海家打过招呼了,这就一路搭船去罗马。由于太远,不怕被他们找到……”
我听得好笑,就说:“哇啊,你要去那么远呀?还打包了这么多行李,里边有啥家当?”那家伙见我没放慢脚步等他,连忙扛着大包小包追随道:“除了书和袜子,以及梳子、头油这些必需品,也没别的多余之物,我有你就足够了。”
我正听得阵阵激灵,那家伙递来一包东西说:“拿着,里边全是给你买的袜子。这方面估计我们要省吃俭用,到了罗马不一定有袜了,我看他们好像不穿袜……”我避之不迭,蹙眉道:“你怎么拿的全是碎花土布包袱啊?”那家伙抱着我不肯拿的包袱边走边说:“看起来虽土了点,可是我们跑路啊,难道要绫罗锦绸?况且走得匆忙,我连钱都没带,不过也没关系,罗马那边他们不使用我们这钱。带了也沉重,所以我就多拿了几瓶头油。说来也懊恼,出门太快,还有一盒刨花油忘拿。”
我边跑边问:“你坐船是要拿头油来充船费吗?”那家伙抱着碎花包袱说:“这个不担心,上了船我就把宝刀‘筱雪’赠予对方,在他们眼里这东西值钱呐!此刀随我甚久,就这样给人虽是可惜,然而从此我跟你男耕女织,可以多织一些袜子来玩,不需要再玩刀了。”
我红着脸问:“你跑了,小孩怎么办呢?”那家伙摇摇头,似要竭力不往那边想,说道:“他们各有领地了,还有家臣辅佐,我妻室可以去跟小孩住,不再孤苦伶丁。况且我们一路低调点,别被人看见。主公他们不知道我跑去哪儿了,更料不到我和你一起私奔。这谁能料到?几天前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我看这个名叫恒兴的家伙跑路的模样,不禁好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跑呢?”
恒兴眉头深锁的道:“我只是为情所困,不是傻瓜。”我心里却想:“我要跟你跑去罗马,那才傻呢!”突然展开身法,越跑越快,恒兴拎着大包小包,眼见渐渐跟不上,不由着急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下边有个十字路口,来往车马多,别给撞着……况且我觉得你跑的方向不对,往港口应该走这边!”
我转头说道:“那就分道扬镳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只一转头,瞥见恒兴竟似近在身后,虽然拿了好多行李,却甩他不掉。但觉一眨眼间,恒兴又迫近了许多,在我肩后低哼道:“哪有这么容易摆脱我?”
眼见要被追着,我急展身法,晃闪开去,加速飞奔,一溜烟窜出好远。转面一瞧,恒兴也发足急奔,不顾头发被风吹乱,扬尘飙行,紧追而至。我心下暗惊:“好难摆脱!不料他身法也如此了得……”
前边已是十字路口,正值人马往来繁忙时候。恒兴追近身后。就要伸手捉到我的时候,忽然一队快马奔驰而过,我仗着身法巧捷,先闪身穿过去。恒兴也不含糊,只见他不慌不忙,发足蹬树,借势纵起,左手抱着碎花包袱,右手扛着肩后行囊,保持一脸严肃,凌空高跃,腾身翻转,从那队快马上方翩越而过,眼看其身影已迫近我背后,不意又迎面飙来一大群奔骑,恒兴折身往另外方向飞扑急避,啪一声大响,不知撞到了什么。
我边跑边回头张望,只见恒兴撞在嵌靠土坡陡壁那面厚厚的大牌子上,磕陷了一个凹窝,随着闷声呻吟,徐徐滑落。身上掉落之物坠撒满地,其中有:姻缘签、贴身衣裤、拖鞋、梳子、头油、悲情读物、小镜子、指甲刀、鼻烟壶、九转雄蛇丸、虎鞭酒、海马药酒,丁字布、来历不明的肚兜儿,以及,他的袜子、我的袜子、不知谁的袜子……
至于碎花包袱和行李箱,一时没瞅见脱手抛撒到哪处去了。匆忙之中,我随便捡两三样小东西就跑掉了。经过那块牌子旁边,我仰头看了一眼,只见牌子上的“天下布武”大字有些褪色,那幅作为背景的形势图已有些模糊,隐约可见血红色的箭头从清洲起始,依次指向岐阜,接着指向安土城,再往后指向哪里,还是没看清楚。
我本来是要往“迎宾楼”那个地头跑去,不意看到好些低笠遮颜之人在前边转悠,“乐市乐座”那块牌子前边还有个依稀透着几分眼熟的人影一晃而过。从楼上花枝招展的女子抛洒下来的飘瓣纷扬间隙,只见一个神态落寞的和尚伸手承接飘过眼前的花瓣,转面吹开。我心头暗跳,认了出来:“安国寺惠琼竟然还在这儿徘徊未去,可别被他瞧见我……”
我正要溜进人丛之中,忽见几个低笠遮面的家伙迎面走来,我觉得他们看上去像那个名叫“利三”的心狠手辣之人的手下。不免心中一慌,转身往另外方向溜,经过拐角处某个看起来像茶水棚的摊子,又瞅见好些低笠遮额的人坐在那里享用茶点,还有些明朝装束的金发碧眼之人在吃面。附近那张桌子旁却坐着两三个京里模样的客人,摇头叹气,交头接耳说:“一切都搞得太光怪陆离了,真是世风日下!你看那只狗儿,竟然跟人挤在一桌吃馄饨,赶车那厮还有只鹰,却放到桌上给它在碗里啄食。旁边那张桌子居然有几个金毛家伙也拿着筷子学人夹面条吃。唉,前久大人不幸而言中,恐怕咱们这里快变成番邦了……”另一人小声提醒道:“出门之前,三好家没教你放机灵些吗?小心驶得万年船。吃你的阳春面,这里龙蛇混杂,左近到处都是光秀手下的便衣巡丁,据闻其中不少都是他们明智家的人,包括他收罗麾下的龙兴公子那些旧部,另外还有更多是为贞胜大人效力的耳目,当心给人盯上了。连累康长大人不说,你我一家老小也要跟着倒霉……”
我觉得这里太危险了,忙抢在那些低笠遮脸之人逡巡而近之前,窜入小径,从几幢楼房铺面之间穿过,想往后边绕个大弯子,再转而拐头另觅道去寻找“迎宾楼”后边给客人饲马的地方,却走着走着,又感觉不对路。前边绿荫掩映之处房子越来越少,我转来转去,到处都是树,渐渐找不着屋影。
我再乱走一阵,心想:“走到山野去也不是什么好事儿。”眼见前边仍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就转身往回走。却找不到刚才的路了,只觉四周景象透着陌生,又或者到处都眼熟。不知转了许多久,没有听见人的声音,身处一大片苍翠绿簇之间,耳边只闻风吹木叶与虫鸣,偶尔也能听到些鸟雀啁啾。
徒然转悠半天,我终于不敢再乱走了,停步怔望周围,心下生虞:“糟糕!迷路了……”发了一会儿愣,觉得在这儿等到天黑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而且孤身困在树林里,天黑就更糟,越想越不安,只得又继续摸索而行。
然而越走越感到心慌,眼前仍然一片树影幽深,既不像有路,也不见人烟。我走到脚酸,停下来张望四处,心想就凭自己孤身一人,就算能逃出有乐他家,毕竟人生路不熟,又怎能指望赶快回到故乡?
困在林中,一时无法可想,就在最郁闷的时候,想起一事:“先前好几次被他们说看见我身后有什么人跟着,不知这会儿还有没有?”心念既动,投眼望向身后,叫了一声:“跟着我后边的家伙,早看见你们了,出来!”然而叫了几声,也不见有动静。
我蹙眉寻觑,心下纳闷:“会不会是先前被重虎他们全给拦下了?”心并不甘,又一边走,一边转头张望,不时发出叫喊,却仍没动静。
我渐感气馁,找着一根野藤,心想:“看来只剩最后一招了。”便用这根野藤做了个套脖子的圈儿,觉得绳子还不够长,便掏出一块布条儿系紧加长,手一拉扯,还挺结实。我仰着头寻定一株树,将野藤另一梢抛上去,让它从树桠之间落向另一边,拾起来拴好,然后我搬来几块石头垫脚,踩上去把藤圈套到自己脖子上,眼溜溜地望向四周,心想:“看样子我只好上吊,看有没有人肯露面。”
准备上吊之际,忽感心酸:“要是没有人出来阻止我,难道就这么玩儿真的了?”手不自觉地抚摸肚子,想着腹间的骨肉,正自迟疑,忽听一人闷声说道:“这根足够牢靠的藤条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为什么连这也跟我抢?”
“什么?”我闻声转觑,先觉好笑,“我在树下捡着的,凭什么说是你找到的?上吊的绳子你也要跟我争吗?”
那人郁闷道:“这世上有哪件东西没人争?我从小他们就在争东西,家里没一件东西无人争。整个家都给争得支离破碎,何况一条可以用来上吊的绳子?我自忖事事都争不过你们,算了不跟你争,用这匹马跟你交换如何?”
“咦?” 我闻声转面,惊喜交加的问道,“你有一匹马?”
“有又怎样?”那人郁闷道,“我连佩剑都卖了,这匹坐骑是我剩下最后的东西,刚才要不是它跑开了,我去追它回来,这根我准备用来上吊的藤索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家都没了,老婆也被抢走了,连这也跟我争?”
我伸头到藤圈里,踩着石头转动脑袋四处张望,寻觑不见说话之人的身影,不禁纳闷道:“你是谁呀,真的有马么?”
树丛中走出一个神情郁闷的男子,牵着匹瘦马,郁郁不欢地站在绿荫掩遮之间,说道:“我会忽悠你?我从来只有被女人忽悠,说好了一起私奔,等我卖光了家当,临到头来却又改变主意。我已走投无路,回乡又被债主追缠,除了上吊还能怎么办?”
我不觉把下颌搭着藤圈,挂在那儿愕觑道:“咦,怎么是你呀?好像我在迎宾楼上见过你一次,你不是那‘若狭守护’孙八郎吗,怎么混到这么惨啊?”
“你就比我好?你都混到要上吊了,还挂在那里取笑我?”那神情苦闷的男子牵着马在树影里冷哼道,“见过一面又怎么样?你扮相模仿她,你也不是她。在我心目中,她是天上之龙,你不过是条虫!”
我听着正感懊恼:“哇,这么糗我?”随即被他掏出一支折扇,抛过来打在脸上,我叫了声苦,听见那男子在树影里鄙薄不屑的道:“这支‘北之庄’的扇子,是你丢的还是那老家伙丢我房里的?你拿回去,告诉他们,把我逼死了,就都趁心啦!”
我伸足撩起坠落之扇,绰接在握,看也不看,随手插到颈后衣领子里,说道:“你也算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怎么连你也落到要上吊的地步了。然而你还不如我们家剩下那些亲人,你看人家胜赖、盛信他们,宁可拼到最后,也不轻易放弃,哪能这么快就让欺负你的人称心如愿?”
那神情烦闷的男子闻言一怔,随即牵马从那片树影中走近了些,投眼觑视,蹙眉道:“你果真是四郎家里的人吗?怎么混到这边来了,你投敌了是吗?”我把下巴搁在藤圈儿上,朝他笑道:“说来话长,不过你看我这样子像投了敌么?”
那神情苦闷的男子似乎没心情说笑,面转别处,哼了声说:“同宗亲戚又怎么样?我这边早就已经玩完了,而且还是被自家里头的纷争消耗完在先,遭别人吞并在后。旧日的领地如今已全被信长公划归其重臣长秀,我这个名义上的‘若狭守护’不过是被信长、长秀当作招牌来使用的傀儡。”
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消沉颓废之人便是出身高第的孙八郎,他本名元明,为“若狭守护”义统的长子,母亲是征夷大将军义晴之女。大膳大夫家在若狭的这一系,本是甲州的庶流,最初甲州的本家督主同时担任甲州、安芸守护,后于蒙古袭来之际甲州当主信成将安芸守护一职让与其弟氏信,后来氏信的曾孙信荣讨伐义贯有功,得到义贯旧职“若狭守护”的官位,遂创建了我们家在若狭分支的基础。
孙八郎长大后与父亲义统产生了强烈的争端,而且叔父信方也在他们家内乱中扩张势力,从此一门分裂,争讧不休,孙八郎迎娶近江名家高吉的次女亦即“京极之龙”为妻,也难挽颓势,孙八郎被迫依附清洲,不久清洲军入据其领地,孙八郎得以回到若狭,却被命令蛰居于神宫寺。往昔名门出身的孙八郎连同本为其麾下家臣的“若狭众”被划归长秀旗下,这对孙八郎来说,无疑伤害其尊严至深,加上在有乐那位当家哥哥麾下长年遭到的压抑使孙八郎对长秀多有不满。而后“清洲四大天王”之首的权六又染指其妻,孙八郎心中宿积的怨气冲天。
此前虽说父子争权不休,却在他父亲义统辞世后,继承了家督之位的孙八郎这才知道当家的困难,在《朝仓文书》中留下的书信里表示“断绝眼前”深深抒发了对家中纷乱的无力感。更无奈的是,越前的豪族义景以昔日与义统的盟约要展开对孙八郎的“保护”为名义出兵若狭,其并吞若狭之心昭然若揭,由于无法团结家臣抗敌,在义景的大举进犯下所有的抵挡遭到摧毁,誓愿寺防线崩溃,居馆转眼被攻克,孙八郎退踞另外城池,再度组织防卫战,但仍不果而被生擒。
由于此役义景所高举的名分是“保护”孙八郎,因此在攻下若狭后孙八郎夫妻及一子一女也被“妥善保护”并送往义景的本城,未顺从义景的孙八郎家臣则纷纷投向新近上洛的信长,孙八郎也趁信长与义景交恶,派遣侍臣与旧臣协商,欲借信长之力脱出越前,并指使“若狭众”加入了信长的若狭平定军。不久,清洲军攻入越前,义景灭亡。孙八郎随同昔日的家臣“若狭众”投入了有乐他们家,于天正三年由家臣首领陪同上京晋见信长,在这场会面中信长“意思一下”许给了孙八郎三千石的领地,和旧日家臣同样列为长秀的属下。对于孙八郎来说,又一轮噩梦开始了。
“你看看你投敌的结果,”我挂在藤圈里瞅着这个郁闷的人,不禁好笑。“被人欺负到家了是不是?还不如拼一把才死,或许拼出一条生路了呢?”
孙八郎抬起眼皮,朝我投来百般无奈的一瞥,低哼道:“说得轻巧!我落到这步田地,用什么去拼?况且我溜了出来,困顿多日,全部家当都没有了,连老婆都跑了,佩剑也拿去当掉了,就剩一匹瘦马。”说着又垂下眼泪,废然兴叹:“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从前读过这般诗句,未亲临其境,不晓得个中滋味。如今知道了,已是穷途末路!”
随即牵来坐骑,将缰绳伸递给我,垂首沮丧地说:“唉,不说了。伤心事一箩筐,不如死了干净。给,坐骑归你,帮我照顾这匹老马。这便痛快些,赶紧交换上吊的藤索罢!”
我听说过他的许多事情。虽然有人说,我们家这位世袭若狭守护的末裔“孙犬殿”一生可以用“志大才疏”形容,但其生涯也是可悲,他作为我们家在若狭这一系的末代当主,祖父、父亲留下了千疮百孔的家业,继位之后内有重臣不安于室、外有强敌虎视眈眈,使他真正在若狭当家作主的日子居然连三年都不到,甫继位便遭到义景攻打,后半生就先后在义景和有乐家这些更厉害的豪强势力摆弄中渡过,高傲的家世让他备受软禁,连模仿一般小豪族当个墙头草也没机会。
我当然想要那匹马,不过交换了藤索之后,考虑到孙八郎难免要上吊,我改而另转念头,为了打消其死意,便劝说道:“这样就死掉,未免太龟蛋了吧?不如再拼一拼,趁还有机会就拼一下,大不了拼一把再死,万一拼赢了呢?”
“哪儿还有机会?”孙八郎摇头苦笑道,“他们一直都在跟我争,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拼,可是越拼越倒霉。我拼着最后一把,就是从软禁我的地方逃出来,却也一样仍然没好结果。女人不肯跟我私奔,还让我回去继续呆着当傀儡。我又一路欠了很多债,除了上吊还能怎样?”
我温言慰之曰:“除了年少懵懂的逃家少女以外,一般有小孩或将有小孩的懂事女人是不会随便跟人私奔的,她需要考虑的还有很多……”
正说着,有个人头发混乱,抱着碎花包袱凑过来问:“比如?”
“比如说,”我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碎花包袱映入眼帘,顿感心下暗虞。“要看跟什么人跑,跑去哪儿,准备充分了没?”
孙八郎摇头叹气道:“她也是这样说的,但我看无论跑去哪儿都没有用的,到头来还不是一样,落得被人追杀的结果?”
“那不一定啊,”抱着碎花包袱之人凑近说道,“准备充足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而且逃得越远越难被人追到,我看你并没准备好。我就跟你不一样,连头油我都准备了很多。刚才在那边撞掉了一地,我全都捡了回来。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孙八郎转头瞅着那人,惊讶道:“你怎么这样有私奔的经验呀?”抱着碎花包袱之人表情严肃的道:“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归纳出千百年来,私奔成功的人一般都不用殉情,然而私奔失败的悲剧很多,所以我专门琢磨怎样才能避免私奔失败,潇洒地离开,带妞携手浪迹天涯,从而过上神仙美眷的日子。为此做了很多笔记,进行了很多练习,没事就估摸,实战不慌乱……”孙八郎听得肃然起敬,不禁拉着那人之手,难抑惊喜望外之情,激动地说:“没想到绝望的人生末路上遇到了苦海明灯,一下子聆听这么多真知灼见,使我眼前一亮,私奔的前景不再渺茫与暗淡。先生教我!”
表情严肃之人先把碎花包袱给孙八郎拿着,随即掏出个梳子,恢复了头发的一丝不苟,然后放好了梳子,在孙八郎殷殷期盼的目光中抽出一瓶头油,倒了一些抹在手心,又抬手来回揩拭头发,随即拧紧了瓶盖子,将整瓶头油倒握在手,出乎不意地拿起来敲孙八郎的脑袋,边打边骂:“让我教你,好让你带我的妞儿私奔?还连坐骑都准备好了,想拐我的妞儿去哪里?”
孙八郎和恒兴在那儿拉拉扯扯的时候,我正想牵着马乘机溜掉,不意一转头之间,被树丛里冒出来个模样狼狈的家伙吓了一跳。那家伙朝我悄打手势,窜到我肩畔的树后压低声音说:“先别急着上吊,留意听我说……”我惊异道:“你刚才说要去采蘑菇,怎么转眼间跟打仗输了逃跑回来一样,身上还穿着破旧的铠甲,沾的是谁的血?咦,你怎么长出胡子来了?”
那家伙猫身藏到树影里,趋近我肩后,低声说道:“说来话长,没时间解释转眼就长出胡子这种突破性的进展。不过你懂的,某个时候我们又玩穿越了,其中一次你让我穿越到这个时候,来悄悄告诉你,赶快去设法阻止我哥哥拿到那东西……”我闻言愕问:“又玩穿越了吗?什么东西呀?”
那家伙不顾蓬头垢面,咬耳说道:“等会儿天黑你会发现有个洞,最好不要让他知道那个洞,尤其是里面那东西不要给他拿到。” 我惑然不解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被他拿到又怎样?最重要一点是,我在哪儿?”那家伙在树影里悄言道:“这是一个多线任务,我们同时来到这里,区别是你去告诉我,而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能我告诉我,你告诉你呢?原因你懂的……我来之前的那一次我们同正信以及他的狗穿越到‘天正壬午之乱’或者别的什么什么之乱,由罗撞见由罗,情形就有够鸡飞狗跳,竟然私奔还不说,再加上前次我们跟那谁一起穿越到‘天文之乱’或者别的啥啥之乱,导致那谁撞见那谁,也就是他自己,自恋的他俩差一点陷入跨年代的热恋,拉都拉不开。因而我们决定不再这么做,须要谨慎一些才好。”
我提起手指,恍然若悟的说道:“哦!难怪我总觉得好像在‘乐市乐座’那块牌子旁边看到谁这么莫名眼熟,原来是……”
趁恒兴忙着拿头油敲击孙八郎脑袋,我转头悄问:“你来的那个时候是什么样的?”
那家伙背靠树干,抚摸沾着尘土的胡须,摇头转面,目望别处,低叹道:“未来很可怕。知道太多不好,还是别问了罢。”说着,抬手擦拭脸上沾泥和血的汗水,却似趁机揩去眼角之泪。
我留意到他的奇怪举动,仍是忍不住问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家伙从藏身的树后探头探脑,说道:“接下来,恒兴会朝我这边扔来一整瓶头油,其实我已经被打中很多次,每次穿越来这里都中招的经验已然丰富,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被打中了……”话还没说完,整瓶头油就扔过来打在他脸上。
那家伙伸手接了个空,捂住脸,叫着苦跑进树丛里。
恒兴冲过来,问道:“那是谁?你又约了谁来等在这里偷偷幽会,或者打算背着有乐私奔……”我踩着用来垫脚上吊的石头,缒绳拔身蹦跳,急望不见刚才那个长着稀疏胡子的家伙跑去哪儿了。正感心中懊恼,闻言就朝树叶攒动的方向一指,说道:“那不就是有乐?刚才你没瞅见他么?长胡子了吔!”
恒兴伸着脖子张望,摇头皱眉道:“有乐怎么会是这模样?还穿着破烂沾血的甲胄跟败兵似的,你别以为我爱上你就好忽悠。”随即转面又道:“你捡我那条丁字布用来上吊,这实在太浪费东西了。它是我平时练相扑的时候穿的,拜托从脖子上拿下来还给我。”
孙八郎悲愤道:“事事跟我争,不论什么东西都有人跟我抢。那条上吊的绳子是我的!要还就还给我才对……”恒兴捡起那瓶头油,转身走过来敲他头,说道:“她用来吊颈的丁字布是我的,上面有‘雄岳宗英’这几个掷地有声的字,年年相扑会我都穿,而且穿着它还拿过奖。怎么你连这也有不同看法?”
看见有乐变成这般模样,我感到心烦意乱:“啊,我们怎么又玩穿越了呢?不是说好不玩了吗?他……他怎么变成这么沧桑的样子,狼狈之余,眼神里还透着掩不住的悲哀、伤痛和绝望交集之情……到底出了什么事?”
孙八郎突然将恒兴出奇不意地扭住,口中低哼道:“你那相扑算什么,我还上过柔道龙虎榜呢。”恒兴手被扭住,眼见得头油落地,诧异道:“不料你也是个高手!”说话间变招扭臂,孙八郎却不给他机会反转,后退一步扎马稳桩,依然执拗不放,冷哼道:“‘也’字的意思是你也算得上了?不过我看未必!”
恒兴连换数招没奏效,见手被扭拗更紧,步桩也越来越盘不住,脚步顿挫,再三竭力想要稳桩,以免被摔翻,扭打之下,不觉头发混乱,眼见形势吃紧,恒兴脸色憋迫的道:“放手!怎么说我也是犬山城主的身份,不日就要荣升大垣城主,美女跟前给点面子,不要让我难看。”
他低言劝诫之时,手下变换招数,试图摆脱形格势禁的困窘局面,不料孙八郎步法拿定,就没给他丝毫有望扭转的余地,扭住他胳膊拽来拽去,拉到这边,又推去那边,两人扭在一起的身影在树丛各个间隙穿梭出没,不时耳鬓厮磨,贴面抵颊,甚至嘴挨着嘴。眼见恒兴憋挤得脸面通红,渐变涨紫又转为发青,孙八郎冷哂道:“你这种小城主算得什么,也敢在我这个‘若狭守护’面前逞威风,狗仗主人势,狐假虎威罢了!”
恒兴面色挤紧,更加憋迫的道:“小看我?你这个‘若狭守护’不过徒有虚名,其实志大才疏,自己的老婆看你没出息,跟人跑了,你转头就起意抢我梦中情人,还拉个瘦马来私奔,甚至念诗求爱,然而我心仪的姑娘情意坚,宁可上吊寻死也不受你引诱,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只怕都被你这废物逼死了。放手!你再纠缠,我就要出刀了。宝刀筱雪,近年还没饮过血呢……”孙八郎拿住他双手,盘臂箍脖,反而勒得倍紧,冷哼道:“就会虚张声势!我不放开你双手,难道你还想用脚出刀不成?”
恒兴涨着脸叫苦道:“我为了保持体型不走样,没往相扑方面下苦功。有种放开我,咱们比试刀剑!”孙八郎扭着他说:“不用比试了,光听兵器名字你都不如我。”恒兴憋紧脸孔,在他怀抱中挣扎着问道:“你什么名堂?”孙八郎揽住他,顶肘夹紧其躯,口中说道:“我的剑叫做‘大风’,听着是不是比你那‘小雪’更拉风?”恒兴在其怀抱中憋着脸兀自挣扎道:“就知道你会听错,那个字是‘筱’而不是你以为的‘小’。光嘴上耍弄有什么意义?谁更厉害,拔出来比试一下就晓得了!”
孙八郎揽着他冷哼道:“我被你们逼得穷途末路,连佩剑都拿去典当来换开房间和开饭的钱,用什么跟你比?”恒兴在他怀里涨着脸说:“我这宝刀也准备拿去充当船费了,但上了船就是一揽子的买卖,开房间和吃饭应该不需要再另外付钱。看我做事有多周详,连跑路亦如此从容,哪像你,一地鸡毛,搞得这么狼狈……”孙八郎搂着他不由唏嘘道:“不料你也要跑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又相欺?”
想到辛酸处,又悲难自抑,垂涕道:“我从小锦衣玉食,如今落到这步田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破驿梦回灯欲死,打窗风雨正三更。”恒兴在他怀里仰着脸挣扎道:“听着是酸楚,不过也怪你自己。谁要你跟你父亲打来打去,打坏了家业,本该耐心等他自然老死,不就一切都归你了?然而眼下最要紧的一点是,老弟,唏嘘归唏嘘,你那鼻涕是个问题噢!”
孙八郎感伤身世,搂着恒兴痛哭流涕道:“深受怨恨纠缠多年,后来我又饱受爱的折磨,不过我没后悔,正如破驿中我被风雨淋醒,所做诗歌抒表的心情:‘用我一生去倾心,无怨无悔不回头。’对了,你觉得前边那句应该保持原样好,还是改成‘尽我一世去倾心’更好些呢?”恒兴在他那一大沱越垂越长的涕下仰着嘴惊呼道:“听着都不错,可是你的鼻涕倾巢而出了,眼看就要垂淌到我脸上,快放开我!”
孙八郎垂着涕,沉思道:“不过我才只做了两句,这么好的诗歌还须给它收个有力的尾。咦,想起一事,姑娘,你是不是嫁去神尾那个神官家的那位善得寺后边种茶人家的闺女,前次你外公在京都东福寺惠心大师那里还提过你的事情来着,当时安国寺惠琼似乎也在座……”恒兴在那一大沱摇摇欲坠的鼻涕下仰着嘴叫苦道:“坠了!坠了!眼见得就要坠落了,快放开我!”
我踩在石头上掂着脚跟朝树丛里四下张望,寻觑那个满面沧桑有胡子的家伙身影,闻言一愣,转面愕问:“跟我说话吗?我怎么不知道有个外公……”
“是人都有外公,”恒兴在孙八郎垂淌摇晃的浓涕下挣扎着说道,“区别在于死了或是活的。不过我派人调查到你那个外公早就不在人世了,怎会从坟墓里跑出来四处打听你,别听他胡说。现在最重要是赶快帮我拿石头打他一下,使我免受涕流满面淋漓之苦!更蹊跷的是,为什么被这厮揽着,竟让我浑身越来越瘙痒难耐,平生绝技都使不出来……”
孙八郎不觉垂涕越来越长,抬眼望着我,说道:“可我听说她外公就是敬灭,怎么会死?惠心大师那儿还留有他一幅好字,写的是:明日天涯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