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边现出一幅斗大的“米”字布幔,其畔摆有多个篮筐,白米粒儿撒在地上。那儿似是米铺,没看见里面有人。巷中吠喧,犬影奔蹿。多个佝偻老媪纷从暗处冒出,恶狠狠地追打信雄之时,忽遭四下里跑来的狗围上前拽扯撕咬。
我拉信雄慌不择路,正要避入米铺里,几条模样凶猛的大狗突然挡住去路。信雄咂嘴发出甜嫩的叫声,我不明其意,只顾拽他往后转入另一道巷口。
不料这条巷内也窜来几条悍然挡道的大狗,朝我们呲牙。我觉腕间猝痛,抬手瞧见微现朱痕,隐约三粒,其状似呈“品”形,在我惊惑愕视的眼眸前时显时匿。我试着捏拳挥了一下,毫无反应。我暗虑要糟,怎奈势已退无可退。一只猛犬突然撞近跟前,信雄拿出鸡腿。
猛犬一愣,只见信雄以肥肥嫩嫩之手捏着鸡腿在它眼前微微摇晃,缓缓递来嘴边。
有乐从墙角伸出脑袋,摇扇讶问:“茶筅儿,鸡腿哪来的?”信雄并未回答,只是愣拿鸡腿往前。我见他伸手送递,惹得跟前的大狗馋涎欲滴,其它猛犬亦皆一怔,随即眼睛发亮。信雄随手把鸡腿往旁一投,猛犬纷去争抢。
我正要拉其跑开,斜刺里倏有一只神气酷似首领的大黑犬蹦来挡路,壮如小牛的身躯堵在道上,却与信雄纳闷互觑,彼此眼神交流,对视片刻,信雄又拿出个鸡翅,先啃一口,才咂着嘴递过去。黑犬欢然上前舔他油腻的手,然后衔着鸡翅,自去一旁大快朵颐。几个身形佝偻的老妪不顾衫破流血,摆脱追咬撕扯之犬,寻来殴击信雄,巷中那些狗听到信雄发出甜叫,齐为一怔,随即转头纷朝佝偻老妪围攻而去,双方剧烈厮打。便趁一片鸡飞狗跳,我拉信雄从巷里跑出来,却与有乐在路口撞个满怀。
我眼前金星乱冒,恍见有乐手中破扇飞落,信雄怀揣的鸡腿也接连蹦出。其中一个啪的打在有乐眼角,难免留下瘀青,仿佛单眼圈的小猫熊。
有乐顾不上叫苦,连忙拾扇说道:“快走,这里很乱。”信雄蹲身捡回鸡腿,又要揣入怀里,有乐啧然道:“都掉过地,你还要捡来吃?不料你私藏有这么多鸡腿,有没分享给大家?”信孝从路边捡起个鸡腿,拿在手上闻了闻,转身说道:“有。先前我看见他给那个西行取经的和尚碗里搁下一两个……这些鸡腿究竟是哪来的?我闻着好像有‘巫蛊之狱’那个地方牢饭的气味。是不是又来自临刑前给人吃的断头鸡、抑或腰斩鸡?”
有乐拿扇敲信雄脑袋,瘀着眼圈儿说道:“你为什么要给和尚鸡腿?这样大的诱惑,想害人家忍不住破戒是不是?”
“我纳闷的是,”信孝到那条巷口拿鸡腿逗狗,头没转的说道,“他去天竺取经为什么要走在沙漠里呀?”
“谁晓得,”有乐揉眼说道,“或许他迷路了罢?我们不是也一样出现在沙漠里?原本是要来成都,却连天竺也去过了,在菩提树下撞见那个人不知是哪位菩萨之本尊,我还跟他交换了个友好的眼神儿,彼此微微颔首致意。这种眼神呢,它的意蕴里面包含了人与人之间不可或缺的礼貌,以及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友善……”
“我已经够友善了,”信孝被许多狗追奔过来,颤手攥握鸡腿跑来跑去,惊慌道,“它们为什么穷追不舍?”
信雄忙拿鸡腿扔去,群犬踊跃争抢。其中一只模样娇蛮的茸尾黄犬还扭着腰跑来舔他的手,讨得信雄欢喜,又掏出一个鸡翼,投去旁边。长利在米铺里憨望道:“咱们家最会逗狗的就是信雄了,你不懂跟狗相处就别学他。”信孝投出鸡腿,见仍有些狗追他不放,一时慌不择路,脚下绊跌,难免苦恼道:“为什么会这样?”
“川蜀山多,”宗麟在车旁仰看阴郁天穹,群犬见他而慑,纷皆绕行避开,他搀起信孝,说道。“而且多雨。那里的狗不常见太阳,出太阳就要叫。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无非也和‘辽东之豕’意思差不多,留下‘吴牛喘月、蜀犬吠日’这些成语。唐朝时候,柳宗元被贬官到湖南永州当司马。收到韦中立一封拜师信,非常感动,立即回了一封信。”
我留意到宗麟头上包裹的那条麻布,似是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自何处,有乐悄言告知:“宗滴先前在岸边剃光脑袋,他已然变成一个光头的样子,却拿块破布遮掩……”
“他在这封信里谈到,”宗麟拾起掉地之矛,接连搠倒几个佝偻走蹿蹑近其畔之影,凛目扫视,逼退余者,旁若无人地随口讲述。“孟子曾经说过,‘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从魏、晋以来,人们就不去拜老师了。现在,没听说有谁要做别人的老师,谁有这种想法,人们便七嘴八舌地嘲笑这个人,认为他是狂人。只有韩愈顶着世俗的嘲笑和侮辱,招收晚辈做学生,还写过《师说》这篇文章,并郑重其事地做别人的老师。世俗者果然群起而攻之。他居住在长安,连饭都来不及做熟,便急匆匆地躲开人们的谤言攻抨而去当洛阳令。像这种情形,不止发生一次。”
他搁矛于车旁,接着又扶起穿条纹衫的小子,拍拍其衣衫所沾之土,自顾说道:“柳宗元给韦中立的回信说:‘此前,我听闻蜀地以南的山区经常下雨,很少见到太阳,日头一出来,狗就狂叫不止,我当时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分了。六七年前,我被贬到南越,有幸赶上五岭地区下大雪。那里好几个州的狗都乱叫。韩愈把自已当成了蜀地的太阳,而你想让我成为南越的雪,这不是很让人难堪吗?你也会受到连累的。你看看天下的人能不像蜀地之狗那样乱咬乱叫的有几个?谁又敢在众人面前显露自己,而招惹来喧闹,让人愤怒地嗔怪呢?’”
有乐皱着脸瞧信雄让一大群犬簇拥而至,摇了摇破扇,啧然道:“这些‘狗勾’都很友好,可见柳宗元写信乱说是不对的。其实它们很可爱,并且单纯。跟猫狗比起来,我觉得人最龌龊。只要有人的地方,到哪儿都产生不必要的是非。”
穿条纹衫的小子愣立而望,问道:“刚才那些老阿婆为什么凶巴巴地追着信雄乱打呀?”有乐拉信雄到旁边,伸扇拍打那些粘随之狗摇晃的脑袋,驱赶道:“想是也跟先前邵家那帮哭丧脸的家伙一样,竟然对信雄产生了不必要的怀疑。”信澄着地一滚,悄来凑近探问:“怀疑什么?”
“他们疑心信雄是狐狸精,”有乐挠了挠嘴,自亦难掩纳闷道,“你说这有多无稽?”
“那些未必便是真的老阿婆,”信孝扯着信雄的绸衫擦拭手沾之油,在旁边说道,“莫非你忘了曾听钟会提过‘老奶奶术’这门诡谲的伎俩便出自邵家?扯什么狐狸精,我看全是套路……”
有乐一听又着急,连忙拉我便行,说道:“差点儿又让不必要的闲聊耽误正事。”信澄着地翻滚,尾随探问:“什么正事?”
宗麟在路口踢打几个欲避不及的佝偻之辈,脸没转的说道:“他所谓的正事无非又是要去干扰历史脉络。我看难免仍将徒劳……”长利在米铺里接茬儿道:“不一定吧?一积的老爸说,买奖多次,总有蒙对的时候。有乐手下那个俊胜就中过头奖,还高兴地请全村人吃酒。他老婆于大从友闲那边领钱之后,给她跟前夫所生的儿子家康添置了好多漂亮衣物,然而家康又拿一半出来送给他那些‘发小’,有乐得到最多靓衫,急着分给我半箱。我抱回家去被老婆看见,她就挑出一套最好看的衣裳连夜拿去送给隔壁村卖酱料的老王。后来老王好像是被秀吉找人扔下海去了,悲剧的起因据说是我老婆常去老王那里通宵打牌,还让老王穿那条漂亮衣服四处炫耀,招人闲话,引起信包反感,由而导致悲凉的下场。我听有乐说过,对吧?”
宗麟掴开几个悄欲欺近有乐背后的哭丧脸家伙,转面瞥有乐一眼,纳闷道:“俊胜是他手下吗?”信孝闻着油腻之手,点头称是:“我爸爸早就把知多郡赐给有乐,俊胜属于知多郡里其中一个城的城主,常去帮有乐打理杂事。他是有乐的家臣团中颇为能干之人,却最爱摸彩买奖。跟有乐很谈得来,没事就一起冲茶琢磨,猜中奖号码。我爸爸怀疑他想把于大跟前夫离婚时怀上的女儿多却姬许配给有乐,虽然人们通常认为,多却姬是于大再婚对象俊胜的女儿。于大离异后搬去跟同样离婚的姐姐于丈住了些天然后又被安排改嫁,便因于大离婚不久就嫁给俊胜,随即生下女儿,也很难排除其乃于大被迫离婚时所怀前夫之骨肉这层瓜葛,或许她是家康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又比有乐大几岁,所以我爸爸坚决反对,抢先安排自己老师平手先生那个爱挖鼻孔的女儿阿满的挛胞妹妹阿清嫁给有乐,造成了有乐婚后的郁闷,并且再也没中过奖……”
宗麟把我拽过来,悄言道:“他们家历来很怪,没几个正常的,你别跟他们混在一起。先给些‘九转雄蛇丸’来吃吃,回头随我到九州。我家里有好多很大的房间,任你随便住……”有乐啧然道:“他家无非一地鸡毛,不要去……”马车里有人搭茬儿道:“要不去我家?趁天还没黑,坐车出城不久就到了……”
我随信孝他们闻声转觑,只见穿条纹衫的小子从巷口那儿慌张跑来,边点烟花边嚷道:“快溜为妙,好多人杀过来了!”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马车上转弩飕飕连发,射向幢幢黑影攒晃之处,信孝蹦上车,拿鞭驱策转辔,招呼道:“赶紧上来。”信照提刀飞骑而至,见信雄犹在路边发愣,便探手拎他起来,放到车上,瞅我在畔,便问一声:“有乐他们呢?”
我看到有乐跑在巷中,便去跟随,有乐边奔边问:“长利,你在米铺里忙着干啥?”我转头一瞧,长利从米铺里拿着一碗豆倒退而出,不时塞些入嘴,张口噗噗的喷射豆粒。随即没头没脑的转身跑过来,叫苦道:“我被老阿婆追着撕咬,嘴喷豆子半天也还没喷走,口腮都快要抽筋了……”
有乐投眼一瞅,皱起脸说道:“哪有老阿婆?你真是会乱想……”长利怔然道:“没有吗?”刚转头便见数个佝偻老媪恶狠狠扑至。长利失声惊叫,有乐连忙拉我倒退,咋舌儿道:“怎竟还有这么多没让狗追跑?”
佝偻老媪呲牙裂嘴纷扑上前,围住我们正要开撕,忽挨弩矢射倒。肿脖子的儒冠文士端弩急至,连发数矢,其势强劲难当,迅即贯穿佝偻老媪之躯,将其撞跌甚远,飞掼巷墙,嵌扎于壁。但见四下里又有更多哭丧脸的乌衣家伙蜂拥而出,浑不要命般扑近厮拼,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不过来,只得且战且退,口中叫喊道:“太多可疑人了,你们赶快离开这里……”
墙角有个垂眉耷眼之辈伸刀戳倒一只奔来欲舔的小狗,抬脚踢开,恹然抬面憎视道:“走狗就是不招人待见。”
有乐拉我退避,闻言不禁反问:“但你不就是?”垂眉耷眼之人挺刀逼近,厉声道:“伐蜀之事不容别人置喙。司马相国治世的风骨是不惧强权,因为他更强!”宗麟的话声传来,似在墙影里哂然道:“你也配谈风骨?你不配。权奸的走狗真不配谈这些,还是直接开打吧,不必再说一些让人乱起鸡皮疙瘩之语。此地仍然‘兵凶战危’的原因是什么?权奸的个人野心所致。不要推到钟会身上,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伐蜀是司马昭的意思,”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从背后取盾牌挡住数根飞投的斧钺,退到墙边说道,“景元四年夏,司马昭准备伐蜀,召集众人商议。邓艾认为蜀尚无祸乱之机可乘,屡次提出不同意见。司马昭感到忧虑,派主簿师纂到邓艾军中为幕僚,寻找机会劝说,邓艾不得已才奉命。司马昭征发四方之兵十八万,使邓艾从狄道进攻姜维,雍州刺史诸葛绪从祁山出发驻军武街,断绝姜维的退路,镇西将军钟会率领前将军李辅、征蜀护军胡烈等从骆谷进攻汉中。八月,大军从洛阳出发,列阵誓师之时,将军邓敦提出蜀不可伐,司马昭将他斩首示众。”
垂眉耷眼之人伸刀指着前巷遍地死尸,疾言厉色的说道:“相国早就看穿钟会和邓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姜维之流若早日伏诛,蜀汉就不会像现下这样生灵涂炭、家破人亡了。可惜钟会和邓艾心慈手软,让这伙邪恶的好战之徒逃过数劫,给今日的蜀汉士民造成了无法承受的伤害。可是这样打下去又有多大的意义呢?难道蜀汉真的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吗?”
“十一月,邓艾率万余人在绵竹大破蜀军,斩诸葛瞻首级传往京师,蜀主刘禅投降。”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一手举盾遮挡头颈,另手拿矢搭弦,在墙角说道,“次年正月,司马昭密令钟会与卫瓘用运囚犯的槛车押送邓艾入京。初四,司马昭挟魏帝曹奂西征,驻军长安。元宵节后,监军卫瓘、右将军胡烈攻杀钟会。”
“事情的进展越来越快。”宗麟撑矛走来,在巷墙下接茬儿道,“邓艾及其子邓忠等尚未见到司马昭,便在路途中被卫瓘派田续所杀,邓艾仍在洛阳的儿子都被诛戮。三月己卯日,司马昭以相国身份进封为晋王,加九锡。距离篡魏只剩最后一步,但他随即中风,至死没迈出这一步,留给儿子将整盘棋完美收官。”
随着刃光闪曳,墙头有个乌衣蒙面之人沉声说道:“姜维之流被东吴蛊惑,祸害了蜀汉士民,毁了蜀汉的一切。沦为历史罪人,终未尽快觉醒、没能立刻回到和平停战的正路,他们就是血的教训!司马相国秉承的是大义,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东吴势力顽抗的图谋已经道尽途穷,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偏安一隅没有出路,任何无视世间潮流和天下大义的顽固举动都注定失败。我们也奉劝各位不要助纣为虐,却助东吴那些人为谋一己之私,违背天下大势和江东士民的心声。”
忽听一个淡静的话声说道:“好个‘助纣为虐’,真会说漂亮话!”我转面望见有个眉目如画的妆容精致之人率领数名白衣男女悄骑缓行在巷内,斗笠低额,剑皆出鞘,斜伸鞍旁。
垂眉耷眼之人伸头一瞅,变色道:“诸葛靓竟敢潜行前来探访蜀汉?奉劝你方不要助纣为虐……”眉目如画的白衣人微哼道:“尖牙利嘴,于事何益?”
长利转头憨问:“我记得小时候看‘三国志’绘像故事,魏国和东吴不是也曾经联手对付过刘备吗?那时刘备要为关公报仇,起兵去夺荆州……”墙头那个乌衣蒙面之人伸刀悄搠其后背,沉声说道:“我们虽曾与东吴合作,也不过是‘徐图之’,什么意思呢?逐步暗中谋划它。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要不要分的那么清?正所谓‘是兄弟就来砍我’,蜀汉和东吴关系这么铁,不时砍兄弟一刀也很正常。”
“好,那就砍你一刀。”信照突至,不待墙头那个乌衣蒙面之人惊忙招架,挥刀急掠,顷又跳回奔骑之上,落鞍坐望,口中说道,“是不是也很正常?”
那个乌衣蒙面之人甫然转头,脸上蒙着的黑布绽裂而开,霎现哭丧脸的面具,亦在刀风中豁迸两半,随后露出刀削之脸,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栽下墙头。
垂眉耷眼之人转望那名同伴怦落于地,随手挥了挥,四下里涌来众多同样装束的乌衣蒙面家伙,有乐见势不妙,连忙拉我避离刃光纷闪之处,说道:“咱们别在这儿耗着,赶快去找钟会。”
白衣骑士分从几条横竖相通的小巷策马掩杀,将那群乌衣家伙撞得七上八下。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连发,飕射退涌到他那边的持械人群。信照挥刀来回劈掠,与宗麟、恒兴一起掩护我们向外退却。后边又涌现多个乌衣身影,持斧纷来围堵。
信孝驾车冲撞骤近,招呼道:“上车上车!”便趁蜂拥而至的乌衣蒙面家伙接连遭撞掼飞,加上光头小子也赶着多匹奔马从另一条岔道撞过来,驱散持斧围堵之人,有乐拉我爬上马车,穿条纹衫小子点抛鞭炮乱投之际,在后厢门边转头说道:“高次好像又不行了,你们快帮忙看看他死了没有?”
孙八郎挥戟逐退数个追近车旁的乌衣家伙,面有忧容的转觑道:“高次的伤势非但未见好转,反而似又发作更严重了,情势堪虞,除非我们真的有丹……”长利爬上马车,掏襟说道:“既找不到好丹,咱们不妨自己炼丹试试?我这有本书……”有乐伸扇敲头,没等听完就说道:“兵荒马乱,却叫我们到哪儿去炼丹?”
“不如去我家?”混乱之间忽听昏暗车厢里有个家伙以川腔说道,“到我家去炼丹怎么样?我妈妈很好客,且对‘修真’有一定的心得……”
“谁在说话?”有乐转面寻觑道,“你家在哪儿?”
我见高次躺在一团毛褥堆里,似有只刺绣山水的手臂在抱着他,一时没看清其在角落里的脸容模样,只顾低头去瞧这孩儿伤势如何,但觉面色不好,非复原本唇红齿白的样子。我暗感不安,便掏些药丸尝试给他服用。高次勉强启口含噙药丸之时,信包蜷卧一旁吞烟吐雾,脸朝车厢板壁说道:“你给的那些丸膏之类或许只能稍为缓解,恐怕过一会儿他又要吐血了。”
我闻言又瞧高次脸色,果然粉颊泛显暗青之色,嘴腮边有些血污沾留。我兀自急在脑中回想曾翻看过的医册:“若是敬灭在这里,他会如何疗救?”高次微睁眼睛,从褥边移手而出,朝我摊开。我见他手里捏攥有物,摊在眼前一瞧,形状殊异,难以辨识是啥。小珠子悄转过来,在我耳后嘀咕道:“黑符石。赶快让长利拿去放进那个剑匣,或可镇御里边的异物。”
长利凑眼来瞅,憨问:“高次先前就是为拿这个东西挨了一掌是吗?有什么用啊?”小珠子转去他耳边,悄催道:“都说有镇御之用啦,还问?赶紧拿去放好!”长利从高次手上取过黑石,瞅其脸色不好,便又掏襟说道:“拿走这东西,不知他情势会不会变得更糟?我捡到此卷丹书,先前还在一路想着它为什么取名叫‘鱼腹丹书’……”有乐伸扇敲头,说道:“原来是你在胡思乱想,让我们突然撞去陈胜吴广耍弄‘鱼腹丹书、夜篝狐鸣’把戏蛊惑乡人的场合,最初是不是你在瞎想?”
长利捂头憨问:“为什么想着想着就能去到所想的地方那儿呢?”信包在角落里吞烟吐雾的说道:“传闻有一门伎俩叫做‘意念致动’之术,秦汉时候一些方士提过‘念力’亦属奇异能力。崂山术士在修炼穿越墙壁技能方面,尤其讲究意念的作用,提教利认为‘意志力’在他那班星辰派朋友看来,属于某种强大的能力。不过一般人的意念力量谈不上有多强,凡人终归只是凡人,然而凡力有限,道法无边。我等凡辈除了通过修道的正确途径来尝试增强能力,似乎没有其它办法。”有乐扇烟退坐远些,掩鼻问道:“什么是‘修道的正确途径’?抽烟吗?”
我觉腕间搐痛,抬手瞧见朱痕时显时匿,宛如转輪之形,不明何故。小珠子敲了敲长利的脑袋,催道:“还不快拿黑符石去放好?看它在这里乱起作用了没?我想它能镇御剑匣里那东西,至少有望消解‘法禁’……”信孝在前边转头问道:“既然有‘法禁’,为什么我们又能一路四处穿越呢?”
有乐扇着烟,退坐门边猜测道:“想是因为有那些奇怪的迷雾之故。不如我们赶紧去拉钟会一起,趁有迷雾未散,带高次去找个清静地方炼钢……啊不是,炼丹才对。”宗麟跳上马车,在后厢门边持矛一路戳人,连搠多个追砍不休的乌衣家伙,口中微哂道:“炼钢我知道有个地方,前次我跟她家翁,让那个瘦蚊样家伙拉着一起撞去尼罗河三角洲那边。看见有个名叫奥尔姆斯的法师率领许多信徒炼得热火朝天,据称这帮家伙是古老的炼金术士信徒,别人以为他们要炼丹,其实真正目的恐怕是要造飞船,当然他们很快就玩完,死了一地。因为世俗的力量不允许胡搞……”
“奥尔姆斯是古埃及圣贤,”信孝在前边插话道,“他率领的炼丹修法会,据说后来成为郇山隐修会的根源。其中一些僧侶在圣山修行,影响了圣殿骑士团的诞生。若干崇信神秘科技的派别又启发了锡耶纳工程师的梦想与实践,不只催生了达芬奇这类超越时代人物的井喷般涌现,以及一场场新旧交锋的碰撞,最终撕破了黑暗蒙昧世纪,持续改变了整个世界……”
“但这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历史脉络或许已让我们搅扰坏了。”宗麟不禁唏嘘道,“因为达芬奇也被蚊样家伙拉着一起穿越,不知带丢在哪里了?还有那个纯洁的白衣女王,搞不好她已被别人拐卖去巴黎的风月场所,不幸流落到花街柳巷。全都是因为我们造成的……”
有乐不安道:“那咱们还是赶快去拉钟会一起找有迷雾的地方穿越走罢,我不想改变太多历史。”宗麟低叹道:“你要硬拉钟会离开,就是改变历史。因为他真的没救了,你不能硬来。”有乐不甘心的说道:“那瘦蚊样家伙不也挂掉了,为什么我们能拉他走?”
信孝在前边甩鞭不知抽马还是抽人,随着噼啪作响,口中说道:“那不一样。他在乱军之中死不见尸、活不见人,谁皆说不清楚此人有没死掉。就算走脱了也未再出现,历史上没有后话。蚊样家伙就此消失,不至于影响此后的历史脉络,而钟会之死是当时众人看见的,这里认识他的人很多。况且他留下了尸体,向雄替他收葬。此属历史有明确记载之事,并因而有下文,引出了后续延伸,导致司马昭为此专门接见向雄,当面问罪……”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正要上车,忽又转身,抡着盾牌扫翻追近欲砍的乌衣家伙,急促说道:“我似乎听到向雄的哭声了,你们先离开这里,我去拉他走。”有乐忙问:“向雄在前边哭吗?他在哭谁……”一箭迎面倏至,有乐欲避不及,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伸盾帮他挡开,只见光头小子牵着马跑来,匆匆交递缰绳给长利拿住,随即冒矢奔向前方,一路揩泪说道:“不晓得他哭谁?却似哭得很伤心,催人泪落,我去看看……”
我和有乐对视一眼,陡感心在下沉。小珠子自转在旁,在车帘遮掩之处嘀咕道:“那些迷雾逐渐要消失无余了。先前我便探测到时空涟漪漾动似更微弱,可供穿越的缝隙很快就没有了,你们还不快走?”长利在车旁憨问:“什么涟漪要没了?”
“时空涟漪,”小珠子晃到他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应该是‘跨维桥接’遭破坏的一瞬间爆发的巨大冲击力量造成的波动,仿佛涟漪一样向四处荡漾开,由于瞬间张力之剧烈,或许由而产生了各处缝隙。随着涟漪漾动之势渐转平息,一刹那间产生的时空罅隙又复愈合。除非有些特殊的所在暗藏有特别之物,或者一些人揣藏有特异之物,交互在其间暗起作用,暂时留有少许可供穿越的时空罅隙尚未完全消失。但我觉得此处已经没有多少了,就算仅剩些暂仍存余的隙漏,也很难找到,而且随时消失。然后你们只好留在这个时候,跟着众人向司马家族山呼万岁……”
长利懵听到最后一句,连忙摇头说道:“我不想向他们山呼万岁。因为我哥说我们家的人不喜欢山呼万岁,尤其是有乐更不喜欢……”随即探眼一瞅车内,讶问:“咦,他去哪里了?”
我见有乐跑在巷中,不顾尸横遍地,忙去跟随。有乐边奔边揩泪,有时绊跌,爬起又跑,从尸堆里踉跄而行,随即又摔。我上前搀扶,忽见信雄愣立路边发呆。我不禁纳闷道:“一不留神儿,他什么时候又溜下车了?”正要走去拉他回来,却被有乐惕然伸扇拦住。
信雄呆望墙影阴暗处,里面有语恹声说道:“不论我怎样隐藏,都被你看到是吧?”我推开有乐横伸的破扇,走去拉信雄之时,墙影暗处蓦现一张如丧考妣之脸,朝信雄愣瞅的眼前逼视,森然道:“他们还说你不是狐狸精?在杨艳那里我早就见过你……”
我闻言兀自纳闷:“神马?”如丧考妣之脸倏更逼近戾视,信雄被吓一跳,不禁哽咽道:“我是清白的!”
“听见啦?”有乐伸扇一敲脑袋,啧然道。“他是清白的。”
如丧考妣之脸又缩回墙影暗处。我刚要拉信雄后退,四下里窜出数个哭丧脸的佝偻家伙,状似老媪,却倏忽如魅,抢先扑向信雄。有乐遭撞跌开,踩到我脚背。我猝痛蹦跳之时,墙影暗处伸出一只骨爪箕张之手,冷不防抓扼我脖子,一拎而起,陡然掐喉欲窒。
眼看那伙佝偻之媪围住信雄,不理其嫩叫,欲掳而走,突然数颗脑袋都在瞬间爆开。小珠子出乎不意地转晃而过,抓扼我喉脖的那只手唰一下断落。我觉颈后刃风寒凛,转面看见那个名叫向匡的提刀汉子跃落墙头,抢到我身旁怒目寻觑,急问一声:“邵悌又躲去哪里了?”
我移眸觅投,不见如丧考妣之影,只看到半截断手落地。那个名叫向匡的提刀汉子劈翻几个欲退不及的佝偻家伙,迳往墙角忿寻道:“谁看见那厮藏匿在何处?”信雄转身愣望,墙影暗处似有如丧考妣之脸悄又移匿不迭。信雄转头呆瞅另一处,只听有语恹然道:“无论我隐藏在哪里,都被你看到是吗?”
信雄张开嫩嘴,发出甜叫:“惹惹惹惹惹……”墙影里倏又探出一爪箕张,急攫信雄转来愣望的脸面。如丧考妣之人戾视道:“即便明知有什么东西在庇护你,此前屡番动你不得。但你一再招惹,让我也顾不上许多,索性拼死一搏!”
其抓未近,手掌骤破。小珠子穿过血洞,转去信雄面前悬停而闪。有乐摇头说道:“一搏就是找死。”随着鹊影飞掠,竟似有鸟迅疾扑啄,如丧考妣之人被赶出墙影外边,向匡提刀迎搠,溅血飞洒。
有乐忙伸扇来遮挡我眼前,被我一巴掌打开他那把破扇,投眸但见向匡跌开,其刀扎在墙上,余留有血迹星星点点,淌沾墙头,从下往上斜伸高处,逾越而离。有乐拾扇到墙下转望道:“他去哪里了?”向匡跳起身来,抽刀亦在乱寻,懵问:“我扎到他没有?”
“显然那是‘缅匿法’的一种,”马车那边有个川腔之语传过来,说道。“我妈妈提过邵氏的先祖昔与骆曜曾有渊源。你看那些血迹一点一点的往墙头高处撒沾,虽看不见其人踪影,不妨试试跟着血迹追去,或能杀到他。”
我们闻声转望之际,向匡提刀攀墙而过,忙于窜跃急促,却在后边跌落剧烈,随着溅撒之声,发出懊恼的叫苦:“我掉粪池里了。”
有乐拉着我和信雄掩鼻忙避气味,长利牵马寻来,憨问:“那个家伙死掉没有?”有乐捂着鼻子说道:“历史上的邵悌吗?不知刚才是不是他,总之此后突然没了下文。这样也好,我不想他又来纠缠信雄……”
信雄在路边负手而立,愣自出神。我以为他又看见如丧考妣之人,心下一惊,忙去拉他后退。但见信雄呆瞅一只挨戳走来躺倒在血泊里的小狗,它显然伤势垂危,却仍竭力凑近,挨到信雄脚下。信雄蹲身抚摸时,小狗舔他的手,随即死去。
我见状不禁泪盈眼眸,信雄抬手一指,我和有乐惑望他所指之处,只见有个垂眉耷眼之人持刀凛视,从墙边悄步逼近。有乐忙拽信雄后退,不安道:“先前就是他戳了那只小狗勾。”
宗麟忽从墙角转出,一矛搠去,垂眉耷眼之人抬刀招架不及,遭矛倏穿其嘴,缓缓刺透,贯出颅后,宗麟抬脚将其踢翻,拔矛说道:“我最烦别人欺凌弱小。撞到我,就是报应!”
有个斜靠墙脚的大汉瘫坐街边拍了拍手,咯着血赞道:“好,杀得痛快!”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遮头,小心翼翼地沿着檐下移身挪步,从小巷岔口转觅而出,寻声惑觑道:“是李辅将军吗?我似乎听到你充满沉浑回荡效果的嗓音在左近……”
“没错,是我。”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歪着脑袋苦笑道,“要挂了。从此你再也听不到我的音效……”
长利憨问:“他是谁呀?”信孝在马车上闻茄而望,说道:“李辅,初为新城太守孟达部将。太和二年,孟达暗通蜀相诸葛亮,因事泄遭司马懿攻击。李辅本为孟达心腹,却与孟达外甥邓贤先被诱降打开城门,导致孟达被围旬有六日而败,焚其首于洛阳四达之衢。此后他官拜前将军,随钟会参加魏灭蜀战役,钟会入汉中后,令其领兵一万,攻打蜀汉监军王含以五千兵力镇守的乐城……”
“对时下很多人来说,伐蜀是一趟不归路。”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咯着血,涩然道。“邓艾出兵蜀汉前,曾梦见自己席坐于山上,眺望着流水,于是找来殄虏将爰邵,问梦境的暗示。爰邵告知:‘即使能取胜蜀汉,恐怕将军也难以返国。’无论他的梦有没成真,我这趟已有预感,世人谓我斩孟达首级后开城投降,有负知遇厚待之恩,要有报应。你看这不就来了?”
长利在旁憨问:“什么来了?”
“报应。”有乐伸扇敲头,凑上前说道,“你看他腰腹以下血肉模糊,不知被什么东西炸烂或者烧糊,两只脚就像人类重新退回海里长出的肉鳍差不多,除了自带雄浑低沉闷炮效果的嗓音尚仍无碍,其它方面都快要不行了。”
信孝赶车过来,拿着茄子,探眼投觑道:“你怎么知道人类重新退回海里要长出这种形态的肉鳍?”有乐伸扇拍他脑袋,说道:“所谓返祖,不就是说变成跟祖先差不多吗?那班坐船跑到咱家作客的西班牙人带来一箱图书,其中有些看起来瘆人的逼真画像描述过这种情形。信包的屋里也有一些海客送他收藏的图册,却更瘆人,包括那班跑船家伙在各地见过的畸形儿千奇百怪的样子,甚至长两个脑袋,两三张脸,七八只手脚,或者男女连体,大多处境悲惨。唉,人这种东西真是一言难尽……”
信雄抱着死去的小狗,一边喂鸡腿,一边挤过来听。有乐继续发感慨:“倘如别处真有什么天外飞仙,抑或远方星星的来客,路过咱们这里,看见人这种一言难尽的东西,不被吓跑才怪,并且再也不想搭理。因为人这种东西,或许在他们看来实非善类。当然世事无绝对,偶尔也有少许例外。野兽中既有凶狠的虎狼,亦有不凶狠的虎狼。既有很乖的虎豹,也有老实的狐狸。小珠子说这个世界后来几乎没剩下多少人,有幸跟随它们一起离开。我看这种结果不是没有一定的道理。诚如我哥常说的那样,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咯着血,歪垂脑袋似已听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遮头,小心翼翼地沿着墙边挪步移近其畔,探问:“李辅,你怎么伤成这样?先前我似乎听到向雄在附近哀哭的声音,你有没看见他在哪里?”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歪着头颈,并未吭声。
信孝在车上俯觑道:“他怎么不动了?歪着脑袋保持原状,仿佛突然变得僵硬的样子……”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连忙摇晃其躯,急促叫唤:“李辅!死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快醒一醒,赶紧告诉我,钟大人和向雄在哪里?”有乐伸扇拍头,见仍不动,叹道:“好像他真的死掉了……”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歪着头低哼道:“要死哪有这么容易?”
有乐忙问:“还没死是吗?别装了,我看你也死不了。似乎没伤到要害,不过以后你最多只能爬行,恐怕再也不能直立行走。令我纳闷的是,这身烂伤究竟是怎么弄到的?”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闷声说道:“先前我在那边街口挨一个东西炸飞了。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颗往人群里滚动的黝黑冒烟之物是什么,突然爆开,将我震躯掼飞甚远,撞落于此处。你看我腰腹以下全烂掉了,以后只怕再也不能搞……”有乐闻言一怔,转头望向那穿条纹衫的小子。
穿条纹衫的小子点抛鞭炮,忙着投向巷外,口中叫嚷道:“快跑!又有更多人要往这边冲涌过来了,这点儿炮仗阻挡不了多久……”有乐伸头一瞧,忙去拽开他,说道:“那边还有好多狗在扑咬乌衣家伙厮打不休,你别抛鞭炮吓走它们。不然那些乌衣家伙又要来纠缠信雄不放。”穿条纹衫的小子改投鞭炮去别处,口中惑问:“除了去犬山那次撞到一帮你们家养的小奶狗,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狗成群结伙跑满街。那些狗为什么缠着乌衣家伙一路前赴后继地追咬不放?”
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忍着伤痛说道:“想是因为邵家的那些人先前一路杀害了不少狗,结下怨仇。我还看见他们在巷子里踩死一窝小奶狗。这帮家伙恨狗,因为别人常说他们连狗都不如。”我蹲到其畔察看伤势,取药欲敷,但见一只模样娇蛮的茸尾黄犬衔起掉在街边的半截断手,摇头晃脑地跑来,将那根断手扔到我和信雄脚边。我吓一跳,忙挪足退避。小珠子悄转而出,晃到我耳后嘀咕一声:“青箓石,快捡来收起!”
有乐伸扇往茸尾黄犬脑袋一拍,低头惑觑道:“走开,你摇头摆尾衔来什么玩意儿丢到我家信雄脚下?”信雄正要捡起那根断手,被有乐先挥扇拍打,使其吃痛又缩手不迭。信孝忙蹦下车,挤过来伸茄挑撩,只见残掌腕下缠绕细珠链,束有一枚状如棱形的扁薄青石,隐约现出斑驳纹络。
我觉腕下悄又搐痛,抬手瞧出朱痕变化不定,兀自困惑不解。有乐端详道:“这支断手似是先前如丧考妣之人被砍掉的。向匡出刀好快,逮准了他伸出来掐脖子那一瞬间。我看其刀法之迅疾,似并不在信照之下,难怪日后他能被司马炎亲自挑选为白痴儿子晋惠帝身边的随护将军……”
小珠子转到我耳边细声细气的说道:“便因有这个青箓石傍身,此前我自忖似乎动他不得,让其屡能蹑近信雄周围暗伺不离。不过他也没敢轻举妄动,似知信雄身上有六壬遁甲之类玄奇秘术防护,彼此相对无奈。但他忍不住出手掐你之际,终因一时托大,不意被向匡快刀砍手,连腕间佩带的青箓石也失落掉地。此样玄奇物品颇具强增法力庇护之能,既离其躯,他似觉‘缅匿法’和三辅防御术难免要在我跟前失效无余,只好抢在被我干掉之前,赶紧溜走。向匡拿的那把不是寻常兵刃,似是诸葛亮投入青石山的佩刀‘莫测’,让其与姊妹刀‘无相’自去会合。然而‘无相’从来找不到,向匡却有缘从黔中卖驴人那里得到‘莫测之刀’。此刀由而随他护主,为保护晋惠帝,在‘八王之乱’饮血无数……”
“向匡刚才是不是掉进粪池里了?”长利攀上巷墙乱望,从高处憨问,“我没瞅见他现下去了哪里,只看到四处好多兵马打着各种旗号穿街过巷,要往这边冲涌过来了,你们有没听闻喊杀声渐近?”
只听箭风嗖嗖飙近,巷口那边的乌衣家伙躲避不及,首当其冲,纷遭乱箭射倒。群犬慌奔,穿窜四处。信雄抱着死去的小狗,亦要跑随其间。有乐欲拽不及,前边横巷里突有数袭佝偻之影晃闪而出,欺向信雄。虽闻嫩叫之声,怎奈信照他们距离甚远,纷要奔援,但见信雄已被揪住,多个哭丧脸模样之人簇拥着他急往巷里,旋即脑袋顷皆爆开,躯掼一地。信雄愣自退出巷外,小珠子一转而过,落在他手心。
我拾起青箓石,连着细链缠束腕下,强忍手臂又隐隐搐痛,跑在有乐前头,急往信雄那边奔去。只见信雄摊开手掌,小珠子并没在内。我不由一怔,心中暗奇:“她又闪到哪里去了?”巷子前方传来一片噼啪炸响之声,荧火纷烁,许多涌近的兵马惊哗四散。我和信雄兀自转望,有个腰身佝偻的高长之影忽从檐下晃出,悄没声息地移近其后,探手揪他背衫。
此袭猝出不意,我欲拉信雄不及,随着袂影掠落,瞥见宗麟荡袖先至,抓起信雄腰带,一甩一送,乍抛即收,迅疾将信雄投去掷击那个高长佝偻之影,迫其移避不迭,倏又甩袖收束,把信雄拽回旁边,另手伸矛先已搠中那个高长佝偻之影,洒落血星点点,佝偻之影急促退移檐下,霎又消失。恒兴和信照奔去挥刀追劈,一迳斫柱塌檐,扬尘弥漫,折腾激烈之余,在里面彼此互问:“劈到那厮没有?”
“很显然没有劈到半根毛。”有乐摇扇走来,朝塌檐之处望了一眼,随即瞅向宗麟,啧然道,“你干嘛又拿我家信雄当流星锤投来甩去?”
宗麟见我在旁转觑,忙搁信雄到一边,自顾抚弄头上包裹歪垂的麻布,说道:“他身上有遁甲防护,扔去砸人,自却伤不到毫发。你们也可以试试,其傻乎乎的,拿他去砸人很好玩……”我难抑纳闷地问道:“你头上那块破布是哪儿捡来的?”有乐从宗麟身边拉开信雄,说道:“他在竹楼那里捡拾的,是不是你拿来束腰的那一条?学人剃头,又不好意思拿脑袋露出来见人,这其中隐藏的原因是什么呢?六根不净,尘缘未了,是不是?”
“想是他头型不好看,”信孝爬上马车,挥鞭说道,“因而自卑。我就不敢剃光头,别人说我整个头额连同脸面呈长方形,就算理‘月代头’这种发型也不好看,所以我打算继续保持明朝广泛流行的书生式样。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头发居然越来越少,你看前额这里竟会过早的开始稀疏……”
一支沾火之箭突然射来,信孝猝吃一惊,摆头欲避,倏已临额。有根烟杆从车内撩出,拨开箭矢。有乐咋舌儿道:“幸好信包虽然飞多了叶子,在犯迷糊,手还不慢……”宗麟微哼道:“先前不是说你们几个小子身上有遁甲防护么,应该箭石无伤,何必急着去挡?”信孝抚额说道:“那可不一定,有些事情说不准的,命只有一条。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刚才那一瞬间,我已经有猝毙的感觉了。多亏信包及时出手,不过我想不通,他和信澄怎么会也在这里?死里逃生之余,难免又使我为此纳闷不已……”
信澄着地翻滚,往巷墙下避过几根乱箭,蹿到车旁说道:“我更纳闷,因为发现咱们家附近出现了一个瘦蚊子模样可疑家伙鬼鬼祟祟,就从后院那边蹑随察看,追了他一路,我扑去揪衫之时,不慎随他滑落草坡,居然迷失在林雾里。走着走着,撞到你们。”信包在车内吞烟吐雾道:“早在小河那边,我就发现他了。不知为什么这厮竟能溜进咱们家的园子里,我遇见熊之丞,他说那瘦蚊子模样家伙试图打听幸侃在哪儿,熊之丞疑心其乃九州那边义弘悄悄派来窥测的探子,就用辣汁鎗喷水射他的脸,追去后山那里。我正好也要去后面,就顺便出来瞧瞧,一路悄随,差点儿抓到那瘦蚊样的家伙,不料穿过迷雾,竟又觅不着其踪影,我就随意找处绿荫环绕的地方坐下来,乘隙抽会儿烟,并在冥想中思考道家的人生意义以及宇宙的真相……”
有乐扇着烟说:“宇宙的真相就是,你思考人生的地方不是你以为的地方。知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说出来吓你一跳,不过看你现下还很茫然,等你清醒再说……”宗麟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那蚊样家伙还在锲而不舍地去你家找幸侃,一迳从迷雾那边出出入入,无意中却把信包他们引来了这里。不知这会儿他在哪儿?”信澄以巾掩面,挨过来说道:“大概是中招了,看不清东西,想找路也难。我以前被熊之丞用椒汁鎗喷到过,整日不能睁眼视物……”
我忍不住在旁悄问:“那个名叫熊之丞的小孩是你们家什么亲戚来着?”有乐拉我避到车边,摇着破扇说道:“他是我哥哥那些小孩的表兄弟,常年住在我们家。自幼擅长使用辣汁鎗喷射人脸,你以后要当心别被他搞到眼睛,会辣几天都睁不开,视线模糊,而且奇肿难消……”他边说边扇烟,不料焦烟越扇越多,我亦跟着在畔熏呛难受。有乐啧然道:“怎竟突然涌冒这样多浓烟?是不是信包在里面抽烟烧了车,就像前次醉酒点烟烧我那床被子一样……”
长利翻落垣头,连避数支急矢,猫腰跑过来说:“街上许多店铺烧起来了,火势很大,被风驱往这边,快跑!”宗麟见他仓促躲箭,样子狼狈,便在车旁蹙眉说道:“你不是也有遁甲玄胄傍身么?何必躲得这般狼狈,我看未必伤得着毫发……”长利抬手护着头脸,躬身奔至其畔,喘着气说道:“那可不一定。这东西我怕未必靠谱,惟恐时灵时不灵,或并不如老杜那张盾牌管用。你看信雄,谁都能逮他,任凭掳来掳去,又被你随手抓着甩上甩下,防护在哪里?”
宗麟抡矛拨撩几根沾火之矢,扫离车畔,琢磨道:“我想这类秘术玄胄可能不是防护一些轻微触碰情形,须要更严重的情况才会起作用。你用力打他试试会不会触发防御反应?”长利用力捶打自己一拳,忍痛摇头说道:“没起作用。”
有乐啧出一声,摇扇说道:“这些说来玄乎的东西也跟那小珠子一样,我看不是很靠谱。小珠子把自己的本事吹上了天,却也未必时时管用。先前它还说自忖动那如丧考妣之人不得,令我听着难免暗犯嘀咕……”小珠子冒出来吭声:“嘀咕什么?”
有乐扬扇打去,转觑道:“还好意思说?你怎么会动那如丧考妣之人不得,历史上的邵悌哪有这么厉害?”我抬手拦开他那把破扇,顺便示以腕链缠束的青箓石,自忍阵阵搐痛说道:“想是因为那人身上有些异样秘物防护,隐然形成克制。”宗麟向我手腕瞥了一眼,点头说道:“我看小珠子行事比有乐靠谱,它不想动邵悌,并非真就不能够奈何他。或因只是不肯随意改变历史脉络,哪像有乐这厮任性胡来?”
信孝猫腰溜去路边捡了个看似沉甸甸的护盔戴在头上,返回马车拉缰说道:“冤有头,债有主。邵家的命运自有向家的人解决,小珠子大概知道更多,比我们清楚这些恩怨纠葛的来龙去脉,以及此后走向何方。除了历史上明确记载哪些人死在这里,还有不少人虽是没有记载详细下落,但从此再无下文。邵悌也跟刚才那个嗓子自带沉重低浑音效之人差不多,这一年起,从此在历史上消失。”
有乐究犹不甘,连忙转去寻觑道:“对了,快问问那个嗓音好听之人,钟会在哪里?都怪你们,太多不必要的闲扯,屡番耽误了此行的正经事,使我很烦恼……”
我随他觅往檐下,只见斜靠墙脚瘫坐的大汉歪垂脑袋不动,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旁摇晃其躯,急促问道:“李辅,你怎么又没动静了?快告诉我,向雄他们在哪里……”
“你们还没聊出结果吗?”有乐上前伸扇拍头,不安地凑觑道,“他是不是已然硬掉了?你看这哥们歪着头,怎样推也不动弹一下……其自带回荡音效的话声我还没听够呢,难道就这样从此消逝?”
“不管怎样,赶快帮忙带他走。”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牌遮挡嗖嗖射近之矢,在满街弥漫的焦烟中强忍呛咳寻觅道,“先前我似乎听到向雄的哭声从那个方向传过来,他该不会又像以前哭王经母子那样,每条街都奔去哭一下,哀感市人,最终哄动四方,朝野皆知,使司马昭闻之坐立不安……”
宗麟眼圈微湿的叹息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司马昭总算比后世一些坏蛋好得多了,还能让向雄那样折腾到无可奈何。司马昭是爱惜羽毛的人,讲究生前身后的名声,行事不能不有所顾忌,因而还称得上再狠亦有底线。史载其心腹贾充让人刺杀魏帝曹髦,司马昭闻讯大惊,自投于地,捶胸叫苦:‘天下人该怎么议论我啊!’其杀害王经母子,向雄在街上公然哭丧,那阵子司马昭避着没露面,亦不好追究。钟会这事过后,司马家父子三代甚至还重用向雄和向匡他们。论器量讲气度,后世那些坏家伙哪里比得上?要说精明过人,更比不上司马家族这些杰出之辈。毕竟人家懂得忠义厚道之可贵,晓得谁更靠谱。要论成就,司马父子能开创一个朝代,今后并没有多少人比得上。将来的野心家要比也只能比一比心肠更坏,就会玩心机耍伎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而向雄有幸活在司马昭父子的年代,可以放声哭出来,不必向隅而泣。”
“毫无疑问,向雄也算一绝。”信孝闻着茄子,在车上愣眼瞅那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盾牌遮挡头颈,小心翼翼地挨着墙边移身挪步的样子,忍不住说道,“且再看看这家伙迈着小步缓慢挪动之态,我觉得他亦属绝妙有趣。”
宗麟伸矛撩开几支沾火飞落之箭,帮那儒冠文士避到墙角,蹙眉说道:“他可不能死在这里,否则以后就没有杜甫和杜牧这般杰出的后代写诗给我们吟颂了。历史明确记载,那是他的后人……”有乐拉住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不顾流矢纷飞,忙跟随而问:“老杜,你急着要去哪里?”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拿盾遮头,一只手拖着那歪垂脑袋不动的大汉在巷中踉跄奔走,话声从烟雾弥漫间传来,一路急唤道:“我要去找向雄他们……向茂伯!你在哪个方向?我听到你哭声了,不要走开,这就寻来相会!”宗麟听着不禁眼眶涌泪,感慨道:“什么是义之所在?向雄为朋友义无反顾,不惜两肋插刀,而他的朋友始终不离不弃,为保他一命而冒死奔波,这就是‘义人’!后世那些鼠肚鸡肠的混蛋怎能明白这些,就会使坏……”
眼见巷中留有一行拖拽而过的血迹,迳往浓烟纷涌的方向延伸,直到看不清那片殷染之色,信孝抬袖拭眼,拉缰转辔说道:“杜预在历代有资格跟儒家尊为至圣的孔子一起被中原王朝列入文庙陪同享祭,其平生之路和品格不是我辈后人所能想象的。有些事情说到容易,却很难做到。尤其是道义,生死关头谁不怕死?我看他其实或许也怕,但义就是义,虽千万人,亦往矣!纵然我也想跟去,怎奈马车卡在巷口。其中一匹拉车的马似乎也快要不行了,想是因为先前撞过东西……”
信照挥刀撩开飞近之矢,奔过来一瞧,皱眉说道:“先前我才换过一匹,怎么又有匹马看样子快撑不下了?嘴溢血沫,恐怕跑不了多远随时要倒……”恒兴在路边叫喊道:“前方有许多乱兵杀近,来不及换马了,赶快离开这里为妙!”
我见有乐冒着烟焰犹欲奔随杜预而往,便也无措的跟在后边。宗麟啧出一声,追来拽住有乐,皱眉说道:“各走各的路,你跟去干嘛?我看最好还应适可而止,凡事不宜太过强求,缘尽了就是咫尺天涯。前边很凶险,你不要把妞儿带去送死……”有乐不甘心地挣扎道:“可是来都来了,我不想又白跑一趟。你把妞儿带回罢,我自去寻杜预、向雄和钟会。让我留下来,实在回不去也不要紧。或许你该知道我在那个年代过得并不开心,其实心里一直孤独,倍感落寞。反而在这里,能和杜预、向雄和钟会他们在一起厮混,死也无憾!”
我拉住他不放,宗麟一边朝我使眼色,一边拽扯有乐,拎鸡一样提着衣领往回走,口中啧然道:“你不属于这里。已经死了不少人,再多你一个就是多余。放心罢,老杜此去,纵与向雄倍经磨难,幸有卫伯玉在,再加上司马昭身边的裴秀、山涛他们多方关照,终究死不了。司马昭最爱的次子司马攸亦喜向雄为人,出面帮向雄说话。诸路朋友相助,保得好人一生平安。备受磨练,日后他们各有成就,名垂青史。钟会泉下有知,也必含笑长眠。但你算什么?跟他们比起来,你算多余。还是乖乖随我们走罢!”
有乐一路哭泣,我红着眼圈不知如何是好。但听孙八郎在马车旁边叫苦:“高次又吐血了。再不赶紧想办法,这孩子恐怕撑不过,他若让我带死在这里,我立刻上吊。实在没脸回去见他姐姐……”我忙拉有乐奔去察看,信照换马拴套车头,见有乐犹仍不甘欲溜,便拽其上车,说道:“你若一去,这妞儿也要跟着。你别把妞儿带死了,回去让你哥揍你!”有乐抹泪道:“你不就是我哥?”
信照瞥我一眼,随即按住有乐肩头,疼惜地轻手揉搓一下,蹙眉说道:“你明知我指的是咱们家最大那个。在这个年代是司马昭作威作福,而在咱们那个时候,惹不起的另有其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拔刀戳饼,插在锋芒毕露的刀头,伸到自称‘小项羽’的那家伙嘴前,凝目逼视,让其不得不就着刀尖张口把饼吃下。当时双雄两相对觑,四周诸人屏息静气,我拢藏于袖里的手也和那位终于甘心低头俯首吃饼的小霸王一样,抑止不住地颤抖……”
我拭眼转望别处,叹道:“然而最终你们那位狠心的哥哥还是杀害了他全家。”宗麟闻言低哂道:“所以我说,比司马昭父子更狠甚至更坏的人,后世多的是。而我其实很善良,你尽可放心跟我回九州。不过眼下最好先给颗‘九转雄蛇丸’来吃吃……”小珠子悄转而出,在旁边嘀咕:“惟恐后世之人,甚或恶无止境。没有最坏,只有更坏。”
有乐抹泪又欲下车,说道:“不论你们继续在耳边乱扯去多远,我还想去找钟会……”我连忙拉住他,忽听信包在车里低哼道:“高次要死了,先想法子救他罢。省得又吐血沾了我一袖……”长利憨伸脑袋出来,掀开车帘说道:“不如我们赶快去炼丹!我这有本书,可依方法操作。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叫‘鱼腹丹书’这个名称……”
我拉着有乐转身到车内察看高次伤势,信包随手翻毕,又把长利掏出的丹书甩回他脸上,没精打采的说道:“什么玩艺?这卷破书明明是出自长鱼氏,似由鱼家的人汇编‘仙经’残录辑遗而成。哪里是你们以为的‘鱼腹丹书’?里边讲到炼丹的地方也不仔细,咱们又没材料,哪里炼得出丹?”
一群乱兵涌近,却在道口撞上白衣众骑,穿梭烟焰,打成一团。
信孝驾着马车,在前边惶声问道:“天要黑了,四处兵荒马乱,满城火起,咱们去哪儿为好?”有乐忙说:“去找钟会……”信孝甩鞭说道:“马车上路,既被逃难的人群簇拥往前,回不去了。”有乐一听又转头到旁边抽泣,我取药瓶在手,喂高次服用些参茸汁,掏药忙碌之时,听到身后轻声哽啜,便红着眼眶,悄抚一下有乐的手背。恒兴驱骑从后边赶上前,投眼探觑,皱眉说道:“马车还须赶得再快些,后边有乱兵追涌放箭。有乐你别哭了,无论钟会是生是死,其畔刀戈云集,我们到不了他身边,更无法拉得他走。眼下咱们能不能走得脱,都很难说!”
闻听嗖嗖箭风穿掠,信孝慌忙驱车往拥挤的人群外边奔窜,急趁数拨兵马混战,仓惶另觅去处,撞离火光亮闪的地方。眼看将要一路走暗,穿条纹衫的小子点起烟花,燃烁夜空。不时抛甩鞭炮,吓阻追逐的兵卒。藉借炽闪的辉芒耀映,看见有乐仍朝暗处悄自泪流满面,我不知如何慰解,或因自亦伤感难遣。长利为帮有乐破涕转欢,在旁忽道:“我们揣着疑问:‘不知司马昭的老妹会不会也是幸侃扮演的?’早前老杜在车上的时候,信孝悄问:‘可不可以请你粗略画你老婆的样子来看一下?’老杜用木炭画出来后,信孝他们一瞅就笑了,纷道:‘果然又是幸侃扮演的。’”
信孝一边赶车,一边说道:“他老婆的画像就在有乐旁边的车帘上。”我转面寻觑,穿条纹衫的小子点火照亮给大家瞧,咧开嘴说道:“自己瞅,眼不眼熟?”有乐含泪指给我观看,纳闷道:“輪廓粗糙,隐约显得脸形和体躯胖大……谁知道幸侃什么时候穿越过来扮演了司马昭全家?”
宗麟在后边微哂道:“人与人长得相似,哪个时候没有?我看不一定跟幸侃有何干系……”有乐揩泪说道:“他戏路广,没办法。不如我们设法穿越到更早些时候,帮钟会泡到司马昭的老妹,这样他可能就不死……”众人一听,纷啧道:“我去!你还有完没完?”
不知不觉,车马又摸黑乱窜了一阵,信孝在昏暗中突然叫苦:“坏了,越来越看不清,恐怕要迷路!”我们正感不安,小珠子转出来嘀咕道:“看见前边那簇萤光没有?跟着它走,试试穿过这片树林,沿着小路,或能从后山麓绕出城外。”有乐掀帘一瞅,不禁泪涌,为之哽泣道:“我看见它了!想是钟会化身为漆黑中的萤火虫,来给咱们带路……”
“你想多了。”宗麟在后厢门边低哼道,“刚才我瞅见那是小珠子放出来以萤光引路之物。”
有乐难掩失落之感,闻言又自垂泪道:“幻灭啊!我以后不想跟宗滴交谈,因为他冷酷无情地出言道破,使我产生不必要的幻灭……”我忽有所见,抬手给他看衣袖上悄栖之物,低声告诉:“快看,这有只小蝴蝶。”长利凑眼而觑,憨然道:“真的是耶!你瞧它微微噏动的翅膀,上面的斑纹像不像钟会的那对黑眼圈儿?”
我抬手去有乐面前,他却没瞧,转开脑袋,自顾望向车外无边沉暗的阴穹,郁然道:“不看。那必然又是假的,我不想再度幻灭。八成是小珠子又玩花样,这个时节哪来的蝴蝶?”小珠子嘀咕道:“我真的没出幺蛾子。”
蝴蝶离开我的衣袖,飞去有乐眼前转了转,随即扇翼翩掠,渐渐消失在夜雾中。
有乐怔怔坐望,不时抬手拭眼。我们没有打扰他,在昏暗中各自出神。信雄先发出呼噜之声,我依偎其畔,守候在高次跟前,看这孩子情势似尚暂无危急,我不觉打了个盹儿。迷迷糊糊只觉马车渐停,帘外林声如涛,角落里有人钻出毛褥外边,起身欲离,操着川腔说道:“要到家了,我就在这里下车。”
长利他们也皆睡意迷懞,纷在懵望面前爬起一个蓬发散乱之人,穿条纹衫的小子揉眼惑问:“这是谁来着?”
那人光着膀子,手臂刺绣山水,一边揩拭脸面,一边摇摇晃晃地从我身旁迈腿跨过。我瞥见其腰下仅著一条沾泥的丁字裈,从眼前大咧咧地挤身而出。宗麟躺在后边,抬脸问道:“要走啦?”蓬发散乱之人打着呵欠下车,在外边伸懒腰,来回舒展胳膊腿,满口川腔的回答道:“穿过树林,前边不远就是我家。你们要不要进来歇一下,顺便炼丹?”
宗麟坐起来张望道:“你家在前边吗?我想喝点热茶,顺便煮碗粉吃。你家有没有面粉?”蓬发散乱之人在车外发出浇洒之声,从草丛畔擞然答道:“有。我妈妈很好客,一直鼓励我多交些朋友,免得被乡亲们老说我怪……”
长利讶问:“他是谁呀?怎么会在车上藏了半天,我们竟不知晓……”宗麟在后厢门边说道:“何止半天,他早就上车了,先前撞到东西,要不是有他帮着照顾,高次一下子摔飞车外,就不用炼丹了。”
“丹还是要炼。”蓬发散乱之人在前边领路,招手引着马车和后边数骑穿行林间,脸没转的说道,“我老师谯周也是懂行的,然而我妈妈的道行并不在他之下。到我家见了面,你们便知她的本事。”
终于到了其家,长利下车往篱院里一瞧,诧问:“你妈妈为什么倒立着走路啊?”
蓬发散乱之人在柴门畔反问:“那你说要怎样走才对路?”长利不安地后退道:“直立行走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