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糊中听到有人说道:“这个成语,最早出自西汉时期的才子司马相如《喻巴蜀檄》。他的才华深得汉武帝赏识,因此武帝便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唐蒙奉汉武帝的命令修治蜀道,为开辟夜郎国与巴蜀的交通,唐蒙大量征召民工修路。但由于唐蒙征招民工规模太大,而且用军法管理,诛杀了一些平民,引起民怨,还发生了骚乱。汉武帝得知后,立即派司马相如去安抚民众。为了给巴蜀百姓一个交代,汉武帝还要司马相如写一篇文告,向他们好好做一番解释。‘义无反顾’之语出于此文,意思是从道义上只有勇往直前,不能犹豫回顾。”
另有个川腔之声忿然道:“你们都来折腾罢,打着各种好听的幌子,说着亮堂话儿,把我们折腾到有家不得归,房子被你们烧掉,然后无家可归,携小带老,四处逃难。死了一路人,你们趁心如意了?”
我掀帘而望,揉眼遥见大大小小的山路弯道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沿途死尸随处可见。显然益州已陷入谁也驾驭不住的大乱,就像那辆似是失去控制的马车,碾过人丛之间,从坡道高处奔驶而来,着火撞落江中。山坡上那片燃起烽烟的寨栅旗号来回变换,接连有死尸焚烧着从木栅塔楼滚坠往下。
“这须怪我。”有个青冠锦氅之人转望抱着死去的孩儿哀戚走过的焦脸老翁,在枯树下不禁为之语哽,抬着马鞭指了指树畔那块歪倾的青石,叹息道。“日前曾从这里经过,奉钟将军之命要进城去捉拿邓艾,我觉得此去凶险,显然钟大人要摆我一道,我若镇不住邓艾的部众,此去非但拿不下,还要被杀。明知似乃一石二鸟之计,恐怕钟会果真要借邓艾之手杀我,甚或以我为饵逼反邓艾,但我不得不仅率少许人马前往,勇闯邓营,捉拿邓艾父子于众兵围伺的险峻境地。进成都之前,我想起钟会在剑阁用他那支魏武之剑往石崖岩壁划下的四个字‘义无反顾’,浑然凝聚他毕生书法造诣的精妙。”
一个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在旁说道:“在下素闻钟将军的书法果是高明,常能随手以字达意,片言只句便能抒怀。眼前青石上划留的这四个字,却似没表露出他当时什么意思。”
“此四字是我用剑划下的。”青冠锦氅之人瞥他一眼,郁闷道。“进城捉拿邓艾之前,我从这里经过,只因心中一直想着钟会那四个字,琢磨其意一时揣度不透,便在此用剑划下。当时你和令兄还未赶到,我觉得仅率些人马去捉邓艾,心里委实没底。却又不得不为钟会走这一趟,毕竟我与他亦属朋友一场,命知此行凶险,也要为朋友一蹈龙潭虎穴。我便揣此心意,在青石划下钟大人写过的四个字。‘义无反顾’没有表达出我的意思,或因当时我看不透他的心思。所以说,这一切要怪我。未能更早洞察成都这场祸乱的端倪,如今想来,其实这些字里早就留下了不妙的迹象。”
那个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沉哼道:“事已至此,追悔何益?要说悔恨,谁没有憾事?算来我已有两次错过杀钟会的良机。当年家兄袭营,大杀四方,我便料不到司马师身边那个黑眼圈的弱冠小厮竟是日后权倾一时的镇西将军钟会。被他拿尿壶险些掷打在脸上,我还一笑而走,另觅悍将厮杀,没工夫寻那小厮计较……”
风中吹送两声冷笑,有语微哂道:“吹这些闲牛有意思吗?我现下就可以杀掉你们两个。不会留下任何遗憾!”树边的兵士闻言纷惕,按剑而望,只见有辆马车缓缓驶下草坡,驭车的那人揪襟拽住攀爬车边急欲抢车的破衣烂衫之辈,连抽几巴掌,随手抛躯远掼。青冠锦氅之人在树下投眼而觑,蹙眉说道:“你们别紧张,来的是老杜。身为文人,却爱耍狠。”驾车的肿脖子儒士抓住车旁一个抡棒壮汉的头发,挥掌掴开,继续驱车往下,避离混乱逃难的人群,沿路又撂飞数个爬上车欲袭之辈,踢一人远坠江中。
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忍不住啧然道:“我看那些想抢你车的只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老百姓,彼此皆属惊慌失措逃难之人。你又何必下那么狠的手?”长利从我肩后伸脸往帘外憨望道:“他下什么狠手了?只不过是一路拳打脚踢而已。”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从车内扳转重弩飕发一矢,面相如虎的薄胄玄甲将士刚要拔剑,便被粗矢擦肩穿氅而过,把披风钉到树上。
众士纷凛围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转动连弩,坐在车上发狠道:“跟我争强斗狠?信不信我可以让你们全皆横死在此,然后我回去跟司马昭说,你们皆遭乱军所杀,已然为国捐躯,而我欲救不及……”长利在我肩后咋舌儿道:“没想到他真的有够狠。”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亦微变色道:“老杜,你别乱来。我旁边那是文鸯之弟,因其与邓艾有旧隙,我日前急信请他们来帮忙,预防的是邓艾部众欲图不轨,决不是为了对付我们的朋友钟会……”
面相如虎的薄胄玄铠将士褪脱披风,双拳一下攥紧,振臂擞甲,虎虎生威。青冠锦氅之人见他悍欲上前,抬手忙阻拦其躯,微微摇首示勿,低言道:“且沉住气,你哥还没到。不过就算他赶来了,也惹不起杜武库。文鸯虽乃天下猛将,然而出来混,路不走绝,并非只是要比试武力高下。你们两兄弟新降,军吏请求诛杀,司马相国在我们求情之下赦免你等曾随父辈在淮南叛乱的死罪,让你兄弟俩率领数百骑兵,并佩给二人牛车。将来你倆的路能走多远,牛车能不能换成马车,终究须靠人脉。而不是只会打打杀杀……”
“阿鸯的弟弟是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拉弩瞄准其躯,在车上打招呼。“你叫文虎?过来帮我擦干净这辆车里面的血污,顺便取那张披风来铺垫一下。伯玉,也把你那条锦氅拿过来先垫着。我看你这样瘦弱,披着也不好看。回头给你送一条暖绒绒的豹裘,来自辽东。至于文虎,襄平城的东夷校尉赠送我一套毛皮大氅,我看跟你的虎相很搭配,回头到我家喝酒时顺便拿去。或者去拿的时候顺便喝酒……”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说道:“那小子回家不久就带他哥去喝了酒,日后杜预他们推荐文鸯出任平西将军。由于文鸯跟杜预与向雄交了朋友,一起奔赴河西平定胡烈引发的边乱。文鸯临危受命,都督凉、秦、雍州三州军力,大破鲜卑秃发军,使得胡人部落有二十万人归降,名闻天下。杜预等人又推荐文鸯迁任东夷校尉,这时候他两兄弟因平虏有功,名震朝野而骄横。文鸯正要上任时,向晋武帝司马炎告辞,司马炎见了文鸯后很不喜欢,竟找借口把文鸯免官。他们两兄弟终究还是忘掉今日所闻之教诲,只恃武勇。最终在晋惠帝皇后贾南风掌权时惹来夷灭三族之祸,也跟卫瓘一样就此玩完。”
长利挤在后边憨问:“东夷校尉是什么头衔呀?”
“所谓东夷校尉,”信孝嗅茄说道,“汉代设置,辽东地区的最高管领,秩比二千石。《晋书》曰:‘汉置东夷校尉,以抚鲜卑。’曹魏初年一度在襄平设置东夷校尉,统帅辽东、昌黎、玄菟、带方、乐浪五郡,承认公孙度自立的平州,由其世袭管理,而后撤销,其地划归幽州。司马懿灭公孙渊后,重新设立东夷校尉,驻在襄平,统领东北各族。后因司马家族子孙不肖,晋朝陷入大乱,末任东夷校尉崔毖被慕容廆逼走,逃入高句丽。北魏世祖拓跋焘于延和四年封高句丽长寿王的封号中包括护东夷中郎将,从此历代高句丽国王的封号中均有类似官衔。”
长利憨问:“襄平是不是平壤啊?”
“不是。”信孝瞟他一眼,闻着茄子说道,“襄平在辽东,旧属燕国城池。是古燕长城的东部堡垒,本为东胡、山戎或者箕子朝鲜的要隘。《史记·匈奴列传》记载燕将秦开击败东胡,筑长城以为屏障,自造阳至襄平,并设辽东等五郡以辖其地。襄平为辽东郡治所在地。东汉末年,襄平人公孙度官至辽东太守,而不满足,遂扩张领地远至高丽、扶桑。其孙儿公孙渊此后自立为燕王,不久称藩于东吴孙权。走了这步棋便招致三国争锋的战火东引,司马懿奉命率魏军讨伐公孙渊,消灭公孙氏,辽东郡并入魏国版图,在襄平设东夷校尉,统管高句丽、倭韩等东夷诸族。”
长利憨然道:“所谓‘东夷诸族’应该不包括我们是吧?咱们家族是后来才随公孙模、张敞他们迁移去开垦扶桑的,那边当时很荒寒。不堪司马家族迫害的那些人纷纷跑来避祸,其中包括公孙氏、夏侯氏被诛戮的残余族人……刚才你说到哪儿啦?”
“平壤。”信孝闻茄说道,“商朝灭亡后,殷商贵族箕子以平壤为都城,称为‘箕子朝鲜’。后人把他视为朝鲜民族的始祖。平壤称为‘箕城’。西汉初年,燕国人卫满逃去,并取代箕子朝鲜,称为‘卫满朝鲜’。此后便遭汉武帝派兵灭掉,汉朝时代,平壤一带即为乐浪郡,是汉四郡的中心。乐浪郡治所称为朝鲜县。崛起于汉郡东北的高句丽人利用西晋衰落之际南下,吞并了乐浪郡,始有‘平壤’之称。高句丽长寿王正式迁都平壤。以平壤为中心,势力不断南下,那个半岛上出现他们的三国时代,即高句丽、新罗、百济。言归正传,刚才提到司马懿灭公孙氏,那青头小子的伯父胡奋最初就从这场征战登场。司马懿率军征讨公孙渊时,胡奋以平民身份随军出征,深受司马懿喜爱。胡奋与他兄弟胡烈不一样,其性情开朗,颇有谋略,为人缘品不差。晚年喜爱读书,文章写得很好,而为官所到之处,口碑颇佳。其女儿胡芳入选后宫,被晋武帝封为贵人。因此,晋武帝对胡奋十分信任。胡奋平定匈奴刘猛叛乱,建立赫赫军功,亦曾参加灭吴之战,爱跟老杜和向雄他们喝酒,一起操劳镇抚边塞,最后他得获善终。”
“看在胡奋的面上,”枯树下的青冠锦氅之人向马车里窥望道,“你们把他侄儿胡渊交给我带回罢。胡奋的儿子早卒,膝下只剩女儿阿芳。其侄鹞鸱儿虽然操蛋,我有时也想揍他。不过大家都很相熟,咱别让他胡家兄弟绝嗣。你们不必跟这等无知小辈计较,他只不过一个愣头青,整天就会愤愤嚷嚷,成不了什么气候。我也恼他杀害钟大人,但我要让胡烈领我的情,往后更好说话些。难道你们不想尽早阻止胡烈他们的部众满城劫掠杀戮?”
“胡烈人品差劲,”信孝在我旁边嗅茄说道,“跟谁都难相处。参与魏伐蜀之时,胡烈挑动兵士跟钟会的对抗情绪,诱使其子胡渊率军攻杀钟会,导致成都大乱。日后担任秦州刺史期间,更与当地民族部落失和,引发秦凉之变。史载胡烈遭到鲜卑族秃发军围困,没有援军救援,兵败阵亡。或因他越发暴虐无道的缘故,邻近民众无不拍手称快。向雄和老杜分布在河西一带的人马也不愿意拨兵去帮他解围,可见‘失道寡助’这个铭言警句不是说着玩儿的。”
我放下帘布,转头问道:“有没感觉到我们在移动?好多苇草渐渐遮挡住视线了……”
“向家的人驾舟往芦丛里避去,”这时我听到有乐的话声在篷舱外说道,“我们既已上了船,当然要随舟移动,难道要反而静止才合理?”
我怔坐片刻,脑子慢慢清醒了些,回想起黎明时分到舱内小寐一会儿,睁眼时却没看见有乐,我正要问他去哪儿了,其话声却从篷舱外边传来,郁闷道:“他伯父用这样粗的绳子也没拴住向雄?结果一没留神让他跑掉,我们对绳子还有信心吗?”
“信雄跑去哪里了?”长利伸头憨问,“啊,不对……向雄跑去哪儿了?”
有乐在舱篷外边红着眼圈儿坐望道:“他哭了一阵,然后咬断绳子跑掉了。船板留有几滩血沫,以及两颗迸裂之牙。谁知道他匆匆忙忙急着奔去哪儿?或许只是要跑进树林,到荒野找个僻静的地方继续哭。因为我们一下子太多人挤上船,未免打扰了人家……”
随着鹊影翩飞,向匡从芦丛间踩着洼土蹦跳而返,提刀上船说道:“不关你们的事儿,没打扰谁。料想我兄长要去为钟大人收尸,顺便一路奔在街市哭丧什么的,这方面他在行,从小就拿手。场面很感人……”信孝闻着茄子问道:“王经母子被司马昭杀害的时候,你哥哭得惊天动地是吧?据正史所载,他哭丧而哀感市人。司马昭闻亦动容,后来亲口对向雄说:‘以前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今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把王法用到哪里?’”
长利憨问:“王晶是谁呀?我好象在哪儿听过这个熟悉的名字……”
“肯定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有乐伸扇敲之,啧然道。“人家说的是三国时代曹魏大臣王经,原为农民出身,因得到同乡崔林的赏识,被破格提拔任官。其母说他太快出头会不吉利,但他平步青云,并在蜀将姜维攻入陇西之时,他率军出狄道城迎击蜀军,却被击败。遭包围在城中,陷入穷途末路的境况。幸亏得到大将陈泰和邓艾的援助,合力击破姜维,脱险之后,他被朝廷召回。不久迁司隶校尉、尚书。魏帝曹髦不满司马昭弄权,愤欲讨之。王经劝谏,但曹髦不听。参与这场御前密议的同僚纷向司马昭告密,王经不愿跟从。司马昭弑君后,王经因未向司马家族告密,而和其母一同被逮捕并处死。什么是为人应有的气节?这就是气节。然而下场往往不好,所以明知道是对的事情,真能做到有所坚持的人不多。但也正因为不多,‘道义’这种东西才弥足可贵。当时谁敢去哭王经?除了向雄挺身而出,哭于东市,没人有胆子为王经母子的遭遇公开表露过起码的一丝同情,钟会痛感这样的世道已然趋于崩坏。恶势力毒害了人心,因而罪恶得以横行无忌。向雄为王经哭丧,哀感市人。他哭的或并不只是惨死的王经母子;市人为之感哀,也许人们哀伤的亦不仅是死者。哭的是人心已死,哀的是世道沦亡。”
“那些混蛋会跟你讲‘道义’?”有个川腔之声忿然道,“稍看不顺眼,不知把你踩到哪里去。就爱折腾人,四处荼害各地老百姓。兵临成都城下那时,他们宣称要劝和促谈,你说谈什么?谈献城投降吗?并且警告东吴孙氏,继续向蜀汉援武只会‘延长’战事。好吧,那就献城投降,大家和平了吗?转眼给咱们成都百姓整出这一场满城劫掠的大乱。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国没了,家也亡了,你们趁心啦?把益州折腾到这个份儿上,真正的幕后大老板终于要亲自出场了吗?接着是不是又要上演丧事办成喜事的闹剧?给咱们也来一出‘巴蜀各界热切期盼司马相国来访’的恶心戏?好和坏、善与恶,真有那么难分辨吗?这个问题是明摆着的,占不占理,只要是人类,对正常的事情理解得都差不多,你说川菜好吃还是鲁菜好吃,这个见仁见智,能辩论一番,你说是饭好吃还是屎好吃?这个有啥可讨论的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句话是曹髦说的,然而曹髦只知其一。不论过去还是将来,始终有人比司马氏父子更坏。那些恶势力从未消失过,有些人的心肠坏透了,其实比司马氏更恶毒。就会装……”
“岂只这场大乱?”信孝闻茄转望道,“将来还有更多。很快就‘八王之乱’,包括成都这里也要陷入战乱。接下来又到漫长的‘五胡十六国之乱’……”
“这是一场真正的大乱。”向匡提刀指了指山上那片烽烟弥漫的寨栅,面色虞然道。“你们看那个地方,竖起的旗号一宿数改,变来换去。几拨人马连夜厮打到天亮,尚未见分晓。刚才竖起又倒塌的是邓艾的旗帜,此前扔下几支胡烈和田续的旗子,邓艾旧部天快亮时赶来一拨增援,夺寨得手也没片刻,卫伯玉带来的人马又攻上去了……”
“邓艾的部下有很多仍忠心于他么?”信孝嗅茄眺看,口中问道。“昨夜逃出城时,便只看到似有数百骑在街上冲击胡烈他们,杀到现下还没杀完?”
“你们看到的不过只是冰山一角,”我听到孙八郎在舱篷外说道,“其实还有很多人马,分散在各处混战。邓艾早就领兵在外征战多年,深耕戎务已久,在军队的根基比钟会厚实得多,其在士卒中的势力威望远不可同日而语。卫伯玉拿司马昭和钟会的手令去捉拿他的时候,便陷入众卒包围,几乎当场被杀。当时邓艾还在睡觉未起,卫伯玉摸进来忽然发难,使其父子一起就擒。卫瓘声称:‘朝廷下诏书,派监军卫瓘逮捕邓艾父子,用槛车将其送到京都。’邓艾仰天长叹:‘我邓艾是忠臣啊,竟然会有如此的下场!落到这种地步,从前白起所受的遭遇,在今日又见到了。’卫瓘假意称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要同邓艾一道回去向钟会当面申辩,保证为他父子说话。邓艾见手下的将领纷纷来围住卫瓘,便喝退他们。邓艾的属将计划拦劫囚车营救,率领兵马来到卫瓘军营。卫瓘穿着轻装出来迎接,假称正在写奏章,这便忙着要为邓艾的事申辩,诸将听信他的话,于是停止营救邓艾。时机失去了,卫瓘火速通知钟会率领大军抵达成都,即日让师纂将邓艾押往洛阳。钟会麾下有魏、蜀军队二十余万,其先兼并了雍州刺史诸葛绪所率三万余人,又吞并了邓艾数万人马,随后兵变互杀。魏军大肆掠劫,后由监军卫瓘收拾稳定局势,因其参与诬谄邓艾,遂派田续追杀邓艾父子于绵竹以西。邓艾之子邓忠亦与父亲一同死于绵竹。邓艾被害之后,在洛阳的几个儿子均被诛杀。邓艾妻和孙儿被发配到西域。曹魏能在三国对峙中始终保持实力最强,特别是后期,邓艾的许多主张都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太冤屈了,不久晋王朝取代了魏国,司马炎下诏书允许‘为之立嗣,使祭祀之礼不绝。’此后,段灼上书,替邓艾不平。司马炎再下诏说:‘邓艾创立功勋,束手受罪而不逃脱处罚,他的子孙也沦为奴隶,我常常同情他们,可任命他的嫡孙邓朗为郎中。’算是为邓艾平了反。然而其孙儿邓朗尚未正式上任即在襄阳因遭遇火灾身亡。邓艾次孙邓千秋被王戎推荐成为掾属,却也早逝。邓千秋有两个儿子亦于永嘉年间在襄阳因遭遇火灾身亡。”
“卫瓘自称其闯营袭拿邓艾乃是‘义无反顾’,”信孝见长利往舱篷外爬出,便也拿着茄子跟随其后,移躯到门边探觑道,“其实他是不得不去,被钟会逼迫,只好硬起头皮,赶鸭子上架。不过他和钟会皆乃大书法家,两人都留下‘义无反顾’的手迹,不知日后还能不能找得着?”
“肯定找不着。”有乐在外边说道,“他们的书法手迹就只有你想要呀?倘如没出事,那些划留的字迹还不是早就让人搬走收藏了,但因钟会谋反,其所有著作全遭官府销毁,不想让人看到一篇半篇。便连他留过字的石头,就算司马昭没想到,也有人急着赶去抹擦掉。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任何时候都有这些心细如毛的小人,替主子操心比谁都显得殷勤。”
长利憨望道:“幸好岸边还留有卫瓘之字。我过会儿悄悄去拓一张回来裱在家里……”
“最好是把整块石头搬上船来带走。”有乐伸扇打之,随即摇头而叹。“将来肯定这块石头亦要被毁灭。因为卫瓘日后也出事,由于成功化解北方边境威胁,他获封为公爵,回来当太子的师傅,晋惠帝即位后,卫瓘因与贾皇后对立,终于跟子孙一起满门遇害。没有经过任何审判,就到家里杀光。司马玮派清河王司马遐率部包围卫府,卫瓘与子孙九人一同遇害,卫瓘昔曾斥责帐下督荣晦,等到收捕卫瓘的时候,荣晦也在内,报出卫瓘家人姓名,使其一门九人都无法幸免于难。只有次子卫恒的两个儿子卫璪、卫玠在医者家里才躲过一劫。卫恒是书法家,其子卫玠后来成为清谈家、玄学家。”
“船上已挤这么多人,还想搬那块大石头上来?”孙八郎在舱篷外没好气的说道,“只怕要沉入江里。别想了,况且我刚才望见卫瓘伸剑去刮那些字迹变花掉,大概不想让司马昭的妹夫看到。你们谁去问问老杜,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子有没跟他在一起?”
信孝他们怔愕道:“一积没跟来吗?怪不得半天没看见他在旁咧着嘴傻笑……”长利四处找了找,转身憨问:“我们好象把他带丢了,有谁记得他最后一次出现在哪里?”
“那辆草料车上,”我一听又少了人,再坐不下,急欲起身而出,挪躯到舱门边说道。“我就记得他当时也在上面……唉呀,腿麻!信雄压在膝盖上枕着躺半天了,他怎还睡得这样沉?”
“让他睡罢,”小珠子在信雄摊出门外的手心里懒洋洋地嘀咕道,“我也要多躺一会儿晒太阳。”
长利仰脸看了看天色,憨然道:“这会儿似没多好的阳光。”小珠子细声细气的说道:“所以还要再多晒一天半晌。没精神跟你说太多话,住嘴,别吵,走开!”
我慢慢挪出腿足,坐去舱篷外,挨近有乐之时,瞥见恒兴在另一条船上欲言又止。我当做没看到他,自去有乐身畔,侧头瞅了瞅,有乐坐在船边,神色沉黯,脸上犹挂泪珠。我觉他的样子透着说不出的憔悴,一时戚然忘言,不知该怎生安慰才好。
有乐抬手拭泪,转面看见向匡提刀欲下船去,便问:“去哪儿?”向匡摇了摇头,蹙眉说道:“你们先且留在船上,我回城里去找找兄长,此时兵荒马乱,惟盼他别干傻事……”有乐起身说道:“你所想的事情,他一定干的,因为历史上已留有记载。我跟你一起去,顺便找找一积,就是那个穿条纹衫的小子。倘若找不回来,那就糟了。我不想让他老父伤心。”信孝连忙跟来,闻茄说道:“我也要去。现下我已经深深懂得伤心透了的滋味,光听有乐在舱篷外边压抑声音啜泣到天亮,足足哭至日上三竿,使我躺在里面心如猫抓,直受不了。”
长利憨随道:“让我也一起。你瞧我们这身衣服穿戴都是钟会给的,不帮着把他遗体抢回来,心里说不过去。”
“胡烈一伙必有防备,”我起身欲随之际,听到信照在相邻的船篷里说道,“大家不要轻举妄动。宗麟大人状况不佳,恐怕他实在打不动了。”
“谁说的?”有乐忙跳去邻船探望道,“我看宗滴向来血槽极厚,再抗一天半天应该没事吧?”
“我说不行就不行。”一个秃头老翁在船尾悬炉支锅熬药,散发浓呛气味,扇火说道,“那孩儿伤势严重,我和此位老先生交替运功行疗数个时辰,也未见缓。老先生功力不比我弱,然而他自身带伤,毕竟难以久撑。你们不要逼他去送死了,我看这位老哥隐然有王者气象,非比我等一般人。倘若枉然送命给乱兵小喽罗,未免可惜!”
“宗滴吗?”有乐揭药罐看了看,随即伸头朝舱内窥觑道,“他本来就是王者一样的人物。绰号‘北九州之王’,罗马教廷那班家伙认为他是‘心之王’,我不晓得什么意思……嗨呀,里面那几人脑袋怎竟冒烟了?”
我亦跳过来,跟着往舱内瞧了瞧,只见信照和孙八郎分别从两旁扶住那个名叫高次的唇红齿白小孩儿,让一个秃顶老叟伸掌按附背梁,籍借透过篷壁投映交织的光线,隐约可辨数人盘坐的身影皆有微袅烟气飘溢而出。
有乐讶问:“船舱里如何变得跟暖棚似的?高次的样子怎竟跟温室里的花朵一般脆弱……”长利挤来舱门边憨望道:“什么温室暖棚啊?”
“暖棚就是日光温室的俗称,”有乐展开破扇摇了摇,啧然道,“充分利用阳光,在中原北方一些地区用以进行蔬菜和花卉栽培。温室的起源最早可追溯到秦始皇时期,据卫宏在《诏定古文官书序》中记载‘秦即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可见他生活的年代距焚书坑儒二百多年,那时的古人已会用这种方法种瓜。唐代颜师古在《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第五十八》注释中提及的‘湿汤之处’则更进一步验证卫宏所言,那就是在秦始皇时期,古人已经会使用温室技艺。后来我们家族去清洲种瓜,普遍采用阳光暖棚加围垣炉烘之类辅助方式,给瓜棚保温供暖……”
“不愧是种瓜的后代,”我听到宗麟在里面说话,在幽暗中似微哂然。“说起这些祖艺,头头是道。”
“咦,宗滴这厮还没死硬?”有乐忙入舱中,讶瞅一眼,惊诧道。“你的头怎么啦?”
我跟随进来瞧见宗麟在角落盘腿而坐,两手按膝,苍发披散,头额竟似青秃泛亮。他垂目低觑膝前掉落的毛发,似自郁闷道:“我是不是变成‘月代头’的模样了?”
“还好,”有乐凑近端详道,“有点儿像‘满洲之王’尼堪外兰手下那伙跟高丽人一起跑来清洲做皮茸买卖的建州猛汉早上起床不结辫子的骠悍形象。他们还住在我家,这些女真族人每天在后院帮信包制作一种狼牙箭。信包也想理这种他认为精悍的发式,被我劝阻。没想到你在发型方面抢了先……”
宗麟听着似是想笑,却随微咳,口中咯出鲜血。
我吃惊欲搀,宗麟先已伸掌按抵高次头顶,提气抚捂片刻,忍咳低叹道:“我已如强弩之末了,难以帮到这小孩儿更多。”
“谁也帮不上他多大的忙,”高次背后那位秃顶老叟徐徐收掌,在孙八郎殷切投盼的目光中沉缓地含掌落腕,按膝说道,“除非有丹。然而急切上哪儿去找足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来帮这孩子转危为安?”
信孝闻茄惑问:“高次怎么了?”孙八郎唉声叹气的说道:“他中了一掌。没想到回来后竟有这样严重!”
“很不妙。”秃顶老叟稍歇一会,又再伸掌缓按高次后背,垂眉说道,“若不尽快找到‘岱宗’的人,索要其独门掌殛之术的解救方法,这孩子恐怕撑不到明日。”
“那就是要去找师纂?”有乐眉微一跳,忖思着说道,“跟他拿丹是吗?听说他们‘泰山会’的先辈曾经追随张道陵学丹,或许那厮身上还真有好物也说不定……”
孙八郎忙起身说道:“须得赶紧去找,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其他人留在这里帮着照料高次和宗麟公。”
我留给宗麟和那小孩儿一些丸药,然后跟着出来时,信雄正揉眼而望,小珠子在信雄手心懒洋洋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有个光头老汉端来一筐热乎乎的馒头,提桶说道:“刚蒸的馒头,搭配肉粥,赶快趁热吃。”小珠子伸懒腰道:“我已经吃过了。采的是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光辉……”信孝闻茄讶觑道:“它好像会伸展哎!你们留意到它有小胳膊腿没?而且一伸之下,似乎有腰,也跟四肢一起迅速展现,旋即又隐去,转眼就拢合浑圆一体……”有乐揉眼而瞅,摇扇说道:“这就是个‘小腰精’来着,你也可以将其视为某种‘小妖精’,或者提教利所称的‘精灵’,但我不相信它是神学传说中的‘小天使’,因为它自称是人造的,来于遥远的未来……”
光头老汉分发碗筷,催道:“赶紧吃,不要尽说废话。世上哪有妖精?在我们向家大院,吃东西时哪个小孩儿忙着说话,我一巴掌打过去,随后罚他一整天拿大顶,喝口水都要保持倒立姿势……”长利憨笑道:“你的功夫从哪儿学的呀?端着一筐馒头、提一大桶粥,还拿了这么多碗筷,从相邻的几条船之间蹦跳而过,走起来很利落的样子,碗也没掉一个……”
“废话少说,赶快吃你的馒头!”光头老汉冷哼道,“我在陈家沟偷师学拳那时候,哪有馒头吃?连粥都没有,后来我那大侄儿向雄当家,获得向家庄长老院提名、再经由大杂院一致推选为家主,他担任向家掌门之后出去打工,结识了钟会将军这般贵人,我们才有了出头之日,生活变好,大家吃上了馒头和肉粥……你要知道这之前我们连清粥都没有得吃啊!小杜每天跟我们一起吃饭,他最清楚那是怎样的苦日子,大锅里通常只有清汤寡水,炒些野菜,蘸沾谷糠窝头吃。”
“这有什么呀?”我忍不住在有乐耳边低言道,“我们家大膳大夫信玄公掌权时威风八面,鲜有人知他大杀三方之余,平日吃的也只是杂糠饭团、米糠稀饭而已。”
有乐拿馒头给我,随即兴嗟道:“我那‘发小’家康也是吃得很惨,这样敦厚结实的大馒头若拿一个回去给他看到,必唏嘘半天,然后分作几顿,吃法是泡汤。而在小田原那边,‘河东雄狮’氏康的儿子氏政身为城主,最爱捧着一碗茶泡饭,吃得津津有味……”
光头老汉舀粥入碗,惑问:“你们是哪儿的人啊?钟会跟向雄说你们是神仙来着,我看一点儿都不象。那边有个流鼻涕进碗的家伙更玄乎,他就像一个落魄书生倒霉到老婆跟人跑了的凄清样子,透着说不出的酸楚。”长利喝着粥,憨笑道:“谁说我们是神仙?至于孙八郎,你别说得太大声,他老婆真的跟人跑了,嫌他没出息就改嫁给我家的一个老头权六……”有乐拿馒头打之,啧然道:“孙犬殿不算没出息,他是倒霉。人家本来世袭若狭领主,却被命运捉弄,一路倒霉至此。你看高次本来好好的,跟着混也倒霉了。咱们赶快吃过饭就去拿丹回来救他,不要再唠嗑太多闲嘴儿。”
信雄捏着馒头说道:“等吃完这个包子,我也要跟你们去找丹。”
“有东西吃就又会说话了是吧?”有乐捏他红扑扑之脸,摇晃其脑袋,说道。“然而这不是包子。和馒头的区别在于里面没馅,就跟你一样没长脑子,丹哪有那么好拿?咱们是要去抢丹!”
信照绰刀而起,搁碗抹嘴,说道:“那边山坡上的寨栅又换旗了,我们也别再迟耽,这时赶去绵竹或许来得及撞上师纂。”信孝从粥碗里捞回茄子,拿起来闻了闻,转头张望道:“又换什么旗号了?”
“段字旗,”随着碎花土布前移,恒兴伸手往烟雾笼罩的山头指点道:“北坡方向还有一片打着‘牵’字旗的兵马浩浩荡荡赶过来,估计要堵路封道,咱们再不走就过不去了。”
“看样子卫伯玉带来抢寨夺隘的那些人马吃瘪了。”信孝闻着茄子,拉住帆索攀援高些辨觑道。“段灼的旗号出现在山上,段字旗已然插进寨中。另外赶过来的是牵弘的兵马,看样子要摆出雁门阵。史书说牵弘很能打,他是雁门太守牵招第二子。个性刚毅,颇有父风。累任陇西太守,抵御蜀将姜维进攻。其后跟随邓艾灭亡蜀国,拜蜀郡太守,山坡下那片‘振威’旗帜全是他的部属扬示,以响应先上山夺占塞隘的段灼。敦煌人段灼世代为河西土著,果直有才辩。被邓艾发掘,从此追随麾前征战各地,并升任邓艾帐下的镇西司马,跟从邓艾破蜀有功,封关内侯。眼下在山头打出一片‘明威’旗号,呼应雁门军。”
“邓艾麾下两大悍将既已赶来救场了,”有乐诧然转望道,“卫伯玉和胡烈在这里快要没戏可唱。他后来是怎么翻盘的?这种局面还能扭转?”
“应该有些台底下的交易在做。”孙八郎捧碗吃粥,边喝边望,垂涕说道,“先前我看到老杜跟卫瓘商量了一会儿,不知私下谈成了什么交易,然后老杜驾车转往山道上驶去,似要悄找段灼交涉。卫瓘带上那个叫文虎的家伙另往牵弘那边,急着分头行事,各找人谈。依我看呢,只要谈拢其中任何一路人马,邓艾的部众再想夺占益州,就难成气候了。”
“但也可能谈不拢。”信孝闻茄说道,“哪有这般容易?那两员大将都忠心邓艾,尤其是段灼,他这辈子始终为邓艾说话,从不放弃,最终便是他上书晋武帝,执著为邓艾平反,感动司马炎。至于陇西悍将牵弘,传闻素与胡烈有隙,从来走不到一起。邓艾的部众当中,最想杀卫瓘和胡烈的便是牵弘。所以卫瓘带上文虎,以防不测。文虎他们也跟邓艾有旧隙,这样能谈什么?日后西北羌戎叛乱,大将军陈骞都督诸军出征前,向司马炎说:‘胡烈、牵弘都勇而无谋,刚愎自用,不是安定边疆的人材,将成为国家的耻辱。愿陛下考虑清楚。’司马炎以为是两人之间有矛盾,便把牵弘征调为凉州刺史,以避开陈骞。故而陈骞暗自叹息,认为牵弘必败。果然不出所料,胡烈惹祸丧命于鲜卑猛攻之下。北地郡的胡人亦发动攻击,凉州刺史牵弘出兵讨伐,但因与羌戎关系恶化,招致反叛。牵弘被围攻于青山,兵败被杀。”
“文虎的本领不知比他兄长如何?”有乐端碗喂信雄喝粥,转头说道,“哥哥武力不亚赵云,弟弟却被人低估。其兄称为‘小赵云’,大杀四方,吓到司马师眼爆而死。其弟不动一兵一卒,有人说他功不可没。虎皮有文采,故称虎为文虎。他的名字其实来自《山海经·海外南经》,另外《后汉书》也提到‘文虎伏轼,龙首衔轭。’他的名字成为灯谜的别称。由于他从小爱玩灯猜古籍文句、诗句或人名、地名为谜底的谜语。而他出题尤其难猜,后人形容猜谜如射虎难中,故称灯虎。”
“文虎爱吹,牛皮哄哄,他跟老杜应该能玩到一块儿。”有个光头汉子拎着一篮鱼,从苇丛走来,蹦跳上船,搁渔具在旁,头没抬的说道。“我看卫伯玉只不过是利用他两兄弟而已,终要相处不长。他哥很厉害,你们若撞上了要避一避,其小名阿鸯,世称文鸯,沛国谯郡人。骁勇善战,曾依附大将军曹爽,效忠于魏室。从来不服司马家族,不过我看他也没服气过谁,尤其跟诸葛诞的少子诸葛靓、诸葛诞外孙司马繇有仇……”
长利憨问:“究竟是文鸯还是文鸳啊?先前我好象听谁说过少年猛将文鸳袭营,使司马师眼珠子爆出来死掉……是你说的吧,三七?”信孝瞟他一眼,闻茄说道:“我有这样说过吗?不是我吧,记得我似乎不至于有过这般口误。”
我啃着馒头,转面悄问:“所谓‘三七’是什么意思呀?”有乐瞅见信雄满襟粥汁流淌,郁闷道:“信孝因为生于三月七日,幼名三七。幸好其早生一天,不然他小名儿该叫‘三八’……他其实是老二,不应该比信雄小。实际上信孝比次男信雄还要早二十天出生,但是因为母亲身份低下,等到信雄出生才向我哥报告信孝出生的事,因此排行成为老三。”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后来信雄成为家督了,跟一千三百多年前向雄成为向氏一家之主属于同月同日同时辰但不同年。”有乐诧异道:“不会吧?信雄只是老二的排位而已,怎能成为掌门人?那……信忠呢?”
小珠子匆忙溜开,没再作声。信孝拿茄子敲打信雄脑袋,追问:“先前钟会死太惨了,一想就心里堵得慌,谁能料到他竟那样死掉,我们这些人都应该没事罢?”小珠子躲在信雄衣领里嘀咕道:“谁说没事?我可不想告诉你们最终下场是死剩没几个,而且要惨死!”信孝一怔,连忙掩耳走开,摇头说道:“我不想听!”信雄亦不禁哽咽道:“我要回家。”
“搞到我们家破人亡,那些坏蛋趁心了?”苇草丛里又传来川腔的忿骂,“无大义何顾小节?真正最坏的恶势力从来在你我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而不是远在天边。往往能够祸害我们最惨的是那些权奸及其爪牙,其实阴险歹毒无比,还好意思整天装模作态,教人这样教人那样,这也不许那也不行。专横跋扈、强蛮霸道,惯于胁迫这个、欺凌那个,最爱逼人就范,跟你们相向而行有好结果吗?看看你们把益州折腾成啥样子?其实好坏不难分辨,不要在乎失去几个所谓的朋友,此战看似和友谊无关,实际上对此战的态度反应出一个人内心深处的是非观念,说什么只要对自己有利那么正义与否无所谓,你不担心他有朝一日把你也卖掉?三观不一致没必要交,吃吃喝喝酒肉朋友有啥意思?”
我们转头愣望,长利憨问:“那是谁呀,又开骂了……”拎鱼的光头汉子从篮子里倒出一颗断首,瞪着浊白之眼,吓大家一跳,纷退而觑。光头汉子踢那颗断首落水,懊恼道:“先前不小心钓到这个,我连忙甩掉,怎么又跟来了?”有乐不安道:“果然钓佬除了鱼什么都钓得到。咱们还是赶紧闪罢,不然那颗死人头又冒出来,被它吓到心肝跳。”
邻舟一个秃汉撑篙叫唤:“更多死尸漂浮过来了,谁要下船的赶快上岸去,咱们先挪避别处。”有一名光头小伙牵着马匹,在岸上招呼道:“这便上来领坐骑罢,过会儿我再带大家去寻他们船只会合。”
我端着粥碗,拿馒头进舱内,搁下之时,看到宗麟按膝盘腿坐在篷影里,垂散苍发,形容憔悴。我便掏两颗药丸递去。宗麟睁眼说道:“刚才我吃过你给的九转雄蛇丸了……”我抬眸见他眉头一紧,忽似矍然,探手拉我之腕,低哼道:“到我旁边来,有个陌生影子晃闪进舱,身形显得好快!”
未容我瞅清,倏感腰身一紧,有只手揽抱而起,从宗麟探抓不及的手梢疾离,舱内那秃顶老叟移掌拍向掠过篷壁的影子,袂风簌荡之间,只见两只掌影映壁急速交击,秃顶老叟闷哼一声,沉躯坐板裂陷几分。不待宗麟从旁出手,那人抱我纵起,便借掌势撞破船篷,飒然高窜半空,晃随帆转,连避数名秃汉伸篙疾阻,跃向岸边。恒兴拔刀正要逐劈其影,见我遭挟在畔,追锋生生刹住,伸手按下信照欲出之刀。
信孝甩起软鞭,那人拽鞭回掠,飕然将他荡翻。孙八郎一剑急狙,似因顾忌及我,不敢太过逼近,晃刃转为虚撩。那人趁机伸足往剑梢一点,蹬刃偏转往旁,削掉信孝手拿之茄。长利忙拉信孝退后,陡见茄子仅剩半根在手,信孝吃惊而望。那人发足旁踹,踢在光头汉子脑袋上,借势纵掠而远,只留一啸萦江:“记住了!那个字是鸯不是鸳。”
霎随一声清啸未绝,但觉耳际风掠迅急,帆影已远。
我正自挣扎,忽感那人似要抛我下水,我忙说道:“好不容易才晾干,不要又弄我湿身……”那人冷哼道:“怕弄湿就别挣扎。”随即把我甩向竹丛。我惊呼而坠,担心要摔个半死,不料掉下来时,那人先已纵坐一匹白马上,探臂伸迎,抱我落其之畔,拎衫揪到坐骑前边,蹙眉道:“不要大呼小叫,你把我不想见的人引来了。本以为要快一步,不会被他追到,然而恐怕说到就到!”
“谁?”我转头乱望,不见四周有人,难免惑然道,“没看到是谁追来了……”
那人策马急走,穿行在烟雾幽篁间,冷然道:“有你在手,看他们肯不肯把胡烈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拿来交换我兄弟。黄昏之前,我弟弟若没能活着回来,你必绝命于三造亭。说到做到,不要诱惑我改变主意,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神在这种情形下没作用。”我忍不住问道:“那要在别的情形下呢?”
“没有别的情形。”那人避开我幽幽转觑的眼眸,拉缰往竹丛小径驱骑而奔,冷哼道,“看你穿着这身男衫,其实却是娇滴滴的女流之辈,不肯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跟人乱混,能是什么安份的脚色?别以为我身为武人,便认不出这套书院服饰,伪为男装游学,不会有好结果。那些纨绔子弟,都像狂蜂浪蝶一样。带坏了多少良家妇女不说,就连汉魏风气,也走上了歪门邪道的路数,让司马家族弄得乌烟瘴气。可惜曹家天下,慨当以慷,本来很纯粹,最终给他们败坏成这样……”
我趁他忙于觅路而行,悄掏小镜瞅了一下,校准将要使用的眼神儿,顺便抬手摆弄头巾,继续以幽幽的眸色投觑,问道:“你也喜欢曹家天下吗?看我头巾的扎法,有没有所谓‘建安风骨’的风范?”
“丝毫没有。”那人又哼一声,终是忍不住转面,朝我示范道,“我这发髻式样才合乎‘建安风貌’,所谓汉魏风度,其中含蕴的洒脱大气与沧桑之感,不是你们这些青春懵懂小姑娘能玩味得到的,你那个假发式样只不过是东施效颦。雌雄浑合的气派,按说形象最好的应该是大司徒钟会,可惜他没等我赶来就玩完了。造司马家族的反,不叫上我这般造反老手,他能不玩死自己吗?先前我以为他会叫上我一起,没想到钟会到底雅量不够,要造反不找我,却跟姜维瞎折腾……”
我忍不住问道:“你是造反能手吗?若真有很多这方面的经验,那他为什么不找你呢……”
“岂只是能手?”那人冷哂道,“我属于这方面的老手。早在未满十八岁的时候,我就痛击司马师。使他全军震动,吓到眼珠爆出来。那时我随父亲讨伐司马师,毌丘俭曾约兖州刺史邓艾一同起兵,但邓艾斩杀了送信者,并率领万余人急行军,搭浮桥迎接司马师。毌丘俭命我父亲袭击邓艾,我告诉父亲:趁其还未站稳脚步,不如连夜夹击司马师。然而我父亲那路人马竟然没如约赶到战场,我认为定要挫一挫司马师的士气,便与骁骑十余人一同杀入敌军阵中,所向披靡,然后才引兵离去。刚要与父亲接应的人马会合,司马师派手下司马班率骁将八千翼来到,我为掩护父亲安然撤退,单枪匹马冲入数千骑兵阵中,转眼间便杀伤百余人,进出六七次,追骑不敢逼近。司马师声称他打赢我父亲,回军后就死了。”
我悄拿小镜照出那人的容貌,其形象高大,神气骁悍,猜想他大概二十来岁,显然年纪未届三旬的样子,一身青衫,不披甲胄,在马上睥睨自雄。我没心思听他一路吹,感觉越走越远,似往竹林深处而去,难免不安道:“本来想随口问你招惹司马家族之后跑去哪里混了,但看你带我往竹林里一路走到黑,实在忍不住还是先问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绵竹。”那人抬着马鞭指点道,“汉高祖设置绵竹为县,属广汉郡。因其地滨绵水两岸,并且多竹,乃命名绵竹。后来刘焉领益州,将州治迁于绵竹。又因绵竹城火灾,刘焉将州治迁到成都。前边便是绵竹关,在这里发生蜀汉最后一战。诸葛亮之子诸葛瞻、其孙诸葛尚战死,绵竹古县城遭兵焚不止一次了,我要带你去三造亭那边歇会儿,顺便坐等我兄弟的消息。至于你先前欲问我袭营惊爆司马师眼珠之后,去哪里厮混。简而言之,我随父亲淮南起事,兵败投奔吴国。此后跟随家父率军支援诸葛诞发动淮南叛乱,魏国镇东大将军诸葛诞在寿春起兵反抗司马昭,吴国命令我们父子以及其他将领急入寿春支援。钟会为司马昭屡出奇谋,时人比为张良。钟会设计策反多名东吴将领,城中的诸葛诞开始人心背离。寿春战况十分不佳,诸葛诞原本就和我父亲不睦,势急之下更加猜疑。最后诸葛诞竟杀害我父亲。当时我和弟弟文虎领兵驻守在小城中,听到父亲死讯,率军要赶往寿春城讨伐诸葛诞。但众将士不肯服从,我们二人无奈只好跃过城墙,投奔司马昭。军吏请求诛杀我兄弟二人,因钟会他们力劝刀下留人,司马昭赦免我二人死罪,加封为偏将军,关内侯。命运竟是这样弄人,我们父子三人跟随毌丘俭反抗司马师,因钟会为司马师运筹帷幄,终使我们兵败,唯有投奔吴国。诸葛诞反抗司马昭时,派遣儿子诸葛靓向吴国求援,我随父亲一同率领吴军参战,再遇钟会奇谋不断。我父亲向诸葛诞进谏言被斩后,我与兄弟文虎一起越墙出城,重新投回魏国。”
我小声问道:“说来你也算是屡次败在钟会的手段之下,那你怨恨他么?”
“不恨。”那人摇头说道,“我怎么会怨恨钟会?战场上斗智斗勇,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既不如人,岂能不服气?做人不能像诸葛靓那样小器。我爹拼命去助他父亲守城,却被他爹杀害。要说有恨,应该是我恨他们才对。然而诸葛靓却恨我入骨,他跟诸葛诞的外孙司马繇一样记仇,因为当年我和弟弟逃出城,便常恨我背叛诸葛诞,致使诸葛诞败亡、屠灭三族。他们一个在吴国,一个在魏国,竟然夹在一起整我。使我无论在哪边都难立足,归魏以后,又遭司马繇他们排挤,故意使司马昭父子疏远我,长期闲置不予重用,使我空有一身本领,从此毫无用武的机会。正闲得郁闷,接获卫伯玉的急讯,让我和弟弟赶来他身边帮忙防范邓艾部众作乱……”
我悄拿小镜照了照他脸上的郁闷神情,看见头髻上爬了个螳螂,展臂高昂在上,便忍笑而觑道:“所以你就赶着牛车,匆匆忙忙奔来凑热闹是吗?”
那人似觉路没走对,策骑在竹林里转来转去,难掩懊恼道:“牛车又怎么啦?有车坐,总比没车好。你们这班只会混书院打情骂俏的嬉皮儿,根本不知人间疾苦。你连我的牛车都没见过,不帮忙找找它停在哪里,就别再跟我说那些恶心话。你们这些女人徒有虚表,没一个顶用的,就会说三道四。世上贤妇本就不多,哪里还能找到夏侯荫?张飞算是最有福气,才有机会在她小时候出城捡柴之际掳捉她去当妻子,从此恩爱无比。最惨是老杜,他虽然成为司马昭的妹夫,但他老婆司马荑没有一天不嫌他。然而最坏是诸葛诞那个女儿诸葛旦,她整天教唆其子司马繇从小怨恨我。司马繇年少时起就胡须漂亮有什么用?只会听妈妈的话,事奉亲人孝顺至极,居丧穷尽礼仪,做人有这些优点应该不错,可是他恨我恨过了头。记恨过甚,没有个度量。心里有太多仇恨,最后难免害人害己。我看他下场不会好,这都是妈妈教坏的。你看看司马懿的老婆张春华把她家的子孙们教成什么样了?司马家族这些子孙所擅无非专权,赏罚恣意,加上疑忌、挑拨、忌恨,所有这些他们家族的特色,皆不会给他们带来好结果,而我们也要跟着一起倒霉……”
我正听得发愣,忽感他揽腰之手一紧,不禁叫苦道:“你别揽腹太紧,我里面有小孩……”
那人闻言微怔,随即憎视道:“有小孩还跑出来四处跟人厮混?是在外面有的吗?竟然在外偷偷怀了身孕,然后急着要跑回家嫁人是吧?我猜八成不跟丈夫吐实,你们这些女人真是太糟糕了!竹林清雾这样的好环境,一下子被你搞得乌烟瘴气……我不想再碰你,立刻下马走路!”
我没留神被他拎下马,正要跑开,不料腰带簌然扯脱,裤头一松,竟要掉下,我忙用手拉住将褪之裤,转头看见那人拽去腰带,使我连打数旋,几乎摔倒。我窘迫的问道:“你想干嘛呢,弄我裤子随时要掉了……”
那人从我身上扯掉束腰之带,却拿去缠裹在他自己脸上,仅露双目冽视精凛,诮然道:“你们这些女人本来就裤头松弛,自古以来随时褪脱无度。裤头松也怪不到男人的头上,况且你穿的本来就是男人的裤子。你该庆幸男人的裤子还是有底线在的,你若穿裙,那还不是更加没底?”
我提着随时松脱的裤头,懊恼道:“可这是别的男子未穿过的衣服,原本就宽大,并不合身,穿起来松垮。幸好有那条束带缠腰,才系得牢靠。你把束带拿走了,宽松的裤子随时褪掉,叫我怎么走路?”
“这样正好让你跑不掉。”那人缠裹束带,自顾遮掩面容,惕觑前方,微哼道,“你就提着裤头,在旁边慢慢走罢。看样子快到三造亭了,前边有打尖的棚屋,我不想轻易让人认出。换回我兄弟之前,你别指望趁机溜掉。”
我提着裤头转望道:“前边只怕要打架了吧,许多人在棚子那里进进出出,打什么尖?”
“打尖,”有个川腔的话声接茬儿道,“就是歇脚吃饭的意思。在我们这儿通常不这么说,但他们喜欢,那就随便。然而只怕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此间沦为杀场,哪还有谁敢留下来做买卖?”
我闻声乱望,不见有人。正感奇怪,骑马蒙面的青衫男子忽似闷哼一声,在鞍上摇晃欲坠。我转面讶问:“你怎么了?”青衫男子手按胸胁,蹙眉说道:“我好象中招了。想是先前在船舱内接那秃叟一掌,又急着抓你提气飞奔,损及内脉之故。加上这片竹林里越发瘴气重,被你一番激怒之余,渐喘息不过……”我纳闷道:“平白无故被你捉来,还没说过你的不对之处呢。我激你什么了?”
“并非平白无故。”青衫男子冷哼道,“我兄弟文虎让你的同伙忽悠去招惹牵弘,既中了老杜的奸计,恐怕他八成回不来。除非你船上那班小伙伴肯拿胡烈之子鹞鸱儿来交换你,然后我用鹞鸱儿跟牵弘换回我弟弟文虎……”
“没想到你说的‘交换’竟有这样复杂。”我忍不住好笑,摇头说道。“其中有一些环节,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老杜会让你弟弟被那个名叫‘牵弘’的人扣住不放,这一层先且不说。那个牵弘为何在捉住你弟弟之后,又肯用你弟弟去交换胡烈的儿子,此节疑惑也可先不提。最主要是你的换人计划有个大漏洞,刚才我看见你走得急促,似没告诉我那些伙伴要做什么交换,他们又怎样晓得呢?”
“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青衫男子低哂道,“况且你好象连头发都没有,就不要在那儿自以为是。天下妇女本来便没有几个象样的,可惜我没有遇到夏侯荫。听说她妹妹夏侯茵也不错,却随齐长公主的骨肉和夏侯玄其余的亲属远迁到乐浪郡,遇上了公孙氏的后人,跟着传说中那个赶大车偷小孩的瘦蚊子模样家伙,一起逃往带方郡,从此不知所踪。总而言之,你的质疑只能证明自己没脑子。牵弘虽与胡烈皆属悍将,两人却从来不和。为了邓艾遭陷害之事,还互相攻击。他要拿胡烈的儿子去对付其老子,这其中的过节有什么难明白的?至于你那船小伙伴,恐怕这会儿他们连船也没得坐了。因为我留在那边的手下,正依计行事,从苇岸用火矢射他们船帆,赶其下水,顺便替我传话给你那些落水狗般的小伙伴……他们会游水吧?”
我听得正自懊恼,忽见竹丛里抛出两颗人头,滚落草地,吓得坐骑惊嘶欲跳。青衫男子低头一瞅,顷似失诧道:“怎竟像是我留在苇丛里放箭射船的家将模样……”又有颗人头从草间冒出,张着浊白之目,飘忽转向青衫男子,不但把他坐骑猝吓一跳,我亦一时受惊非小,慌要向后蹦退,背后有个川腔之语低笑诮然道:“姜维若有我一半伎俩,何至于复国不成,反而招致身死宗灭?”
我瞥见身后投来一影倏忽如魅,显似披头散发,森寒之气透脊凛迫,正要悚觑,青衫男子先已看见我后面那张脸是何模样,惊忙提醒:“不要回头去看!”其言已迟,我转头瞧见背后悬浮一颗蓬头乱发的脑袋,并无身躯,飘在半空之中朝我诮然而视。
我吓得裤坠,惶然后退之际绊倒。只见坐骑惊跳在畔,扬起前蹄,陡然颠落那青衫男子堕地。我翻身从马蹄下滚避而过,拉裤爬开。抬眸扫觑四周,又没见到那颗蓬发散乱的人头飘去了哪里,我依仍汗毛乱竖,手提裤头正要跑时,转头看见那青衫男子伏身趴卧不动,我忍不住返其身旁,伸眼低瞅,悄问:“死了没?”
“还好,没被吓死。”青衫男子突然睁眼,朝我眨了眨,低哼道。“不过这里很快就要有人死。”
我随其目光所示,看见四周悄现数袭白衣人影,斗笠低额,斜伸长剑,疾穿竹丛逼近。青衫男子愕望坐骑跑离,似自懊恼道:“到底是养不熟的畜牲,居然撇下我,溜得比女人还快。”我不禁啧出一声,蹙眉道:“我哪里溜了?”青衫男子瞥看四下里又有许多白衣剑影悄现森伺,他目现讥色,低哼道:“那些一直悄悄跟着我们的人,显然是诸葛靓的手下,他们中计了。倘再朝我身边逼近几分,很快就要血溅当场。你先跑去篱园那边,先前我把牛车停在附近。等你跑上车,我这里也就厮杀完事。”
因见我怔蹲未动,四周剑影又更迫投愈近,青衫男子似不耐烦,抬手摘下发髻那只沾爬昂然的螳螂,向我衣襟弹来。我惊跳不已,青衫男子抓我衣衫,拎往草丛里抛送而去。我沿着草坡翻落,啪的掉到水潭里,湿漉漉而出,难掩懊恼道:“湿身了!”
有个川腔之语在我肩后说道:“还好只是湿身,而不是失身。你要知道益州大乱,兵即是贼。当下有多少无辜妇女,遭遇比你还惨。前边就有不少乱兵正赶过来,你再不尽快溜走,下场也跟她们一样。”随其所示,我投眸瞧见前边竹枝上挂有许多衣不蔽体的死尸,正自悚然,背后晃出一颗蓬发散乱的脑袋,飘忽不定的绕着我转来觑去。我惊慌而蹦,惴问:“你是鬼吗?”随着草声簌响,那颗脑袋一晃又不见了,我转头乱望,川腔之语钻入耳朵,幽幽而叹道:“这世间可怕的不是鬼,而是人!如果一个人穷了,鬼见你都怕,其实鬼只是传说里虚无缥缈的东西,人才是现实中可怕的歹物。 鬼能对 姜维和钟会做出那样的事吗?我在日暮途穷的时候,终于彻悟了所谓人间道不如鬼咒道,鼓起勇气跑去摆满棺材的‘正气山庄’跟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死丫鬟学会了可怕的‘飞头术’,吓到我老师谯周神不守舍,本来还准备去吓黄皓,不料他先躲起来了……”
我没听下去,捂着耳朵慌忙跑开。不料裤子又坠,绊了一跤。瞥见旁边有些爬藤,便拽扯一条出来缠绕腰间,不料拉扯之下,反把我拽了过去,藤蔓另一头攥在一个大个儿家伙手里,在树影下朝我逼近而觑,低嘿道:“傻丫头被他吓到掉裤了?那不过是蜀山派的障眼法而已,跟我回泰山去做女徒,让我慢慢教精你如何?”随即递来一片叶子,搽了搽额,遮住我一边眼睛,使我看到不一样的情形,原来那片水潭边有个蓬发之人,腰套丁字裈,伸着竹竿悬吊一颗首级,藏在草丛里晃来移去,突然把那颗脑袋往这边抛甩而至,冷不防掷打在大个儿家伙脸上,猝叫了声苦倒地。我趁他一时拉不住,拾藤急奔,没留意脚下踩虚走滑,从斜坡滚落,摔往一条宽坦的官道之旁。有人伸手,将我搀起。
我扶着旁边的槛车还没站稳,便有几只手将我拉开,推搡之际,槛车里有个汉子说道:“不不不……不要怕,那些是我的人马。你们不可无……无无无礼!”
因遭许多魏兵围住,我正感惊慌,先前搀扶我起身的那位散发汉子在槛车里摇手说道:“邓邓邓……邓忠,让你的手下且退去一边。不要吓吓吓……吓到过路的小姑娘!”
有个年轻人在另一辆囚车里以怀疑的眼光打量我,皱眉说道:“这一带哪还有什么小姑娘剩下?恐怕其中有鬼,‘泰山会’那些术士伎俩多得很。先前我们一路走来,沿途看到多老的妇女都完了。瞧见路边那具小女童的尸体没有?这样小就遭了殃……”
我惊觑而退,避过草边的死尸,戚然移眸。槛车里的散发汉子睹而落泪道:“这都都都都……都怪我无能!先前听闻竹林里有人提及姜维的名字。不禁回想当初,我曾说:‘姜维,自一时雄儿也。然与某相值,故穷耳。’其实我比他高高高……高明不到哪里去,是以落到这般下下下下……下场。”
我心念一动,实在忍不住,讶然问道:“你是邓艾吗?怎么还在这里,赶快逃走吧,有人要来杀你了!”囚车里的年轻人目含疑虑地瞥我一眼,转头说道:“爹,在这里唉声叹气有何用处?趁咱们旧部已拦劫囚车,何必还作茧自缚,这便出来号召诸军,杀回成都。此刻大家皆等你振臂一呼,犹豫不决只能误事,不要再迟疑了!”
槛车里的散发汉子浑若未闻,目光沉痛地望着路边的童尸,不禁悲恸大哭。直到众将士纷加苦劝,才勉强止泣,转眺江雾苍茫,仰天悯然,喃喃自语道:“以我带罪之身,脱出囚笼就是不忠不义。要我跟你们回成都阻止这场浩劫,纵然赴死亦属义无反顾,但这样一来,倾尽江河之水,我邓艾的罪名也洗不清了。列祖列宗在上,我该怎么办?”
我看见有乐从树后伸头,惑觑道:“咦,他这番话怎么说得如此顺溜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