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哀公十二年春天,周王朝历法的正月,鲁国开始推行向城郊四周的土地征收税。孔子知道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宣布与冉有彻底断绝师生关系。
孔子站在孔氏学堂正厅的大屏风前,大声地对所有的学生公开宣布:
“从现在开始,冉有已经不再是我的学生了,你们可以大张旗鼓地攻击他。”
大概是又想起了季氏、孟氏和叔孙氏三个卿大夫家族,孔子接着说道:
“这些卑鄙劣陋的人,难道可以和他们一起事奉君王吗?当他们没有得到官职的时候,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去获得它,唯恐得不到它;既然得到了,又唯恐失去它。正因为害怕失去官职,他们什么违背典章制度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一天,当着大多数学生,孔子将他关于君子的人格理想发挥到了极至。
孔子说:“一位真正的君子,应该畏惧这样三件事物:第一是畏惧自然与社会的最高规律,第二是畏惧社会地位高的人,第三是畏惧智慧高超的人说出来的话。因为不知道自然与社会的最高规律,小人倒是什么都不怕,显得无所畏惧。他们不但敢于轻率傲慢地对待那些社会地位高的人,还敢轻率傲慢地对待那些智慧高超的人说出来的话。”
孔子说:“一位真正的君子,有三件事值得警觉戒忌:年轻的时候,血气还没有稳定下来,应该戒忌贪恋女色;等到壮年的时候,血气正处于旺盛的时期,应该戒忌打架斗殴,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到了老年的时候,应该戒忌贪得无厌,总是不知道满足。”
孔子说:“一位真正的君子,应该考虑九个方面的事情:观察事物的时候,要考虑看清楚了没有;听别人说话的时候,要考虑听明白了没有;与他人相处或者打交道的时候,要考虑自己的脸色是不是温柔和顺;说话的时候,要考虑态度是不是诚恳,发自内心;处理事情的时候,要考虑态度是不是严肃认真;有疑难问题的时候,要考虑虚心地向别人请教;因为某些事情而生气甚至发怒的时候,要考虑因此引起的不良后果;看到可以接受的礼品或者可以获取的财物,要考虑接受或者获取它们是不是符合法律法规和道德规范。”
孔子说:“一个士事奉君子,陪他们说话的时候,很容易犯三种错误:不应该说话的时候却抢先说了,这叫做急躁冒进;应该说话的时候却不说话,叫做隐瞒观点;不察看君子的脸色,不管应不应该说话,就妄自说了,这种士就是睁着眼睛的瞎子。”
孔子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也有三种。与为人正直的人交朋友,与诚实讲信用的人交朋友,与见多识广的人交朋友是有好处的,可以称为有益的朋友。与善于阿谀奉承的人交朋友,与喜欢两面三刀、搬弄是非的人交朋友,与信口开河、花言巧语的人交朋友是有害处的,可以称为有害的朋友,或者是相互损害的朋友。”
孔子说:“有益的爱好有三种,有害的爱好也有三种。喜欢有节制的礼仪和享乐,喜欢说别人的优点或者长处,喜欢广交有益的朋友是有好处的,可以称为有益的爱好。喜欢骄傲自满、自吹自擂,喜欢无所事事、逍遥自在,喜欢每天都灯红酒绿、高朋满座的生活是有害处的,可以称为有害的爱好,或者是损害人格、健康和个人前程的爱好。”
孔子说:“看到对社会有益的事情便赶紧去做,好像再迟疑就会赶不上的样子;看到对社会有害的事情便赶紧躲开,好像把手伸进滚烫的热水中一样,赶紧缩回。我见识过这样的人,也听到过这样的话。隐居起来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志向,出仕做官是为了施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我听说过这样的话,却没有看到这样的人……哎呀,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
孔子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没有条理,最后变成了长吁短叹。
看到孔子气急败坏的样子,学生们都赶紧上来劝导和安慰他。
“你们都别烦我,”孔子摇了摇头,对他们说,“我想不再说话了。”
“先生,”子贡问道,“如果您不说话,我们这些学生传述什么呢?”
孔子说:“上天说了什么呢?一年四季不是照样运行吗?大地上的生物不是照样生长吗?面对这样的情形,上天又说了些什么呢?难道你们还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听了孔子的话,大多数学生都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有说。
再见到冉有的时候,孔子也不说话,只是用愤怒的眼睛注视着他;冉有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答应,而是继续低下头,坐在那里阅读几案上的《周易》。冉有却不考虑这些,仍然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直到孔子再一次抬起头来,脸上却再也绷不住了。
“好啊!你这个臭小子!”孔子指着冉有说,“我的意思难道你没有听懂吗?”
“先生,您的意思我懂!”冉有向孔子打着拱手,耐心地向他解释说,“我冉求跟着您学习了这么多年,不是不喜欢您的学说,而是因为我个人的力量不够,遇到实际问题的时候,不能将您的学说坚持到底。请先生谅解冉求的无能,我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了。”
孔子立刻反驳冉有说:“如果是你个人的力量不够的话,那你就会走到半路上而放弃前进,可是,现在你是在地上划一个圈,然后守着它,根本就没有向前迈进一步!”
冉有说:“先生因为看到不想看到的结果,因而忽视了冉求付出的努力,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请先生相信:冉求我作为您的学生,怎么敢与您背道而驰呢?”
正说着,只见前几天请假回家的樊迟急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不……不好了!先……先生,有……有人造反了!”
“什么?”孔子心头一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冉有也瞪大了眼睛,看看眼前气喘吁吁的樊迟,又看看孔子,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长途奔跑后突然停下来,樊迟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他立即用左手扶住门框,用右手撑着腰镇定了一会儿,仍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有……有人造……造反了!柳……柳下的展雄造……造反了!”
“你说什么?”冉有听了,立刻反问道,“展如的儿子造反?去年冬天,展如去世的时候,鲁公和季孙肥不是专门派人去慰问过他们家吗?他怎么会造反呢?”
“对!……就是展如的儿子!”樊迟点了点头说,“他……他率领一帮野人正往……往这边走来,估……估计要去中都抢粮食。这……这不是造反吗?”
“你……你怎么知道他们……”冉有停顿了一下,“他们要抢粮食呢?”
樊迟看了看孔子,回答说:“这一路,他们都唱着《硕鼠》呢。什么‘硕鼠硕鼠,无食我沗’、‘硕鼠硕鼠,无食我麦’、‘硕鼠硕鼠,无食我苗’的。”
这时候,冉有迟疑了一下,随后又问道:“是《魏风·硕鼠》吗?”
“对!对!就是《威风·硕鼠》!”樊迟犹豫了一下,补充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威风·硕鼠》,反正说了很多遍‘誓将去汝’,一定是想抢了粮食走路吧。”
这样一说,竟然将冉有逗笑了;冉有却强忍着,并没有笑出声来。
冉有问:“你认为他们抢了粮食之后能去哪里呢?”
“这个,我怎么知道呢?反正能去哪里就去哪里吧!”樊迟说,“哦,我记起来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叫做‘乐土’或者‘乐国’?我一直纳闷:这地方在哪儿呢?”
冉有听了,便笑着说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可以问先生呀!”樊迟说,“如果我问先生,先生一定会笑话我的。”
“怎么会呢?”冉有说,“你我不都是先生的学生吗?”
“这个可不一样!”樊迟辩解说,“这个……这个怎么说呢?”
这时候,冉有却竖起食指,向樊迟“嘘”了一声,示意他别说话。
“咳!”一直沉默不语的孔子长叹了一声,接着又摇摇头,“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不过……展雄造反,这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展禽的后代吗?怎么可能造反呢?”
“先生,”冉有看着孔子,满脸狐疑地问道,“这……这可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孔子吼道,随后又瞪了樊迟一眼,“还不去驾车!”
“是是是!我现在就去驾马车!”樊迟说完,便跑着出去了。
孔子拉长着脸,用手指着冉有,半天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孔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脸色也变得温柔和顺起来。
随后,孔子又长叹了一声,吩咐冉有将这个突发事件去报告季康子,又命令其他学生迅速武装起来,由子路率领,去守护公室收藏财物和武器的长府,自己则坐着樊迟驾驭的马车向南行驶,亲自去拦截已经从柳下出发,正向中都进发的展雄率领的野人。
马车刚刚驶出陬地的城门,樊迟看到一大队人马正从远处向这边走过来,便将情况告诉了孔子。孔子侧耳细听,终于听清从那边传来的歌声,正是《秦风·无衣》:
“谁说没有衣服穿?
你我合穿一件战袍。
君王起兵去打仗,
赶快修理长戈和长矛,
咱们一起对付敌人。
“谁说没有衣服穿?
你我合穿一件内衣。
君王起兵去打仗,
赶快修理长矛和画戟,
咱们一起准备战斗。
“谁说没有衣服穿?
你我合穿一件战裙。
君王起兵去打仗,
赶快修理盔甲和兵器,
咱们一起走向战场。”
好高昂的士气啊!孔子情不自禁地想道,现在,谁想阻挡他们前进的道路,都像是一只螳螂试图阻挡马车,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也只能是尽力而为罢了。
他示意樊迟停下马车,从马车上走下来,昂首挺胸地走到马车前面。
等到这一大队人马逐渐走近的时候,孔子便向他们喊话道:
“从对面走向过来的队伍,可是柳下展雄将军的部下?”
听到孔子喊话的声音,正在前进的大队人马逐渐停下来;从队伍前面被甲士簇拥着的两驾马车上走出一位身材魁梧、全身披挂的年轻人。他手按长剑,向孔子问道: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孔子没有直接回答这位年轻人提出的问题,而是打量着他,并试探着问道:
“您就是展如将军的儿子展雄将军吗?”
“对!”年轻人回答道,“敝人就是展雄。”
孔子说:“我听说去年五月,在吴国与鲁国联合讨伐齐国的艾陵战役中,您的父亲展如将军率领鲁国的军队打败了齐国的高无邳率领的上军,为鲁国人争了光。依我看呀,您和您的父亲一样,是鲁国难得的将才。今天相遇,我孔丘真是三生有幸啊!”
“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孔丘先生?”展雄惊奇地问道。
孔子正了正神色,向展雄鞠了一躬,打着拱手说道:“敝人正是孔丘。”
“哦,我展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展雄也向孔子鞠了一躬,说道,“五年前的夏天,鲁国的君王在鄫地与吴王会见,是您的学生子服景伯与子贡在其中周旋,才使鲁国的君臣免遭侮辱;四年前的春天,吴军进攻鲁国,又是您的学生冉有率领鲁国的军队打败了吴国的军队。先生虽然身在卫国,却为鲁国立下莫大的功勋,真是令人敬佩啊!”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孔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虽然我们孔氏家族来自宋国,是宋微子的后代,如果从孔防叔算起,我们孔氏家族也在鲁国生活六世了。虽然只有我父亲叔梁纥做过次大夫级别的军官,而我也只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做过鲁国的中都宰、司空和司寇,但是,在我看来,鲁国仍然是养育我的故土,我别无选择的第二祖国。说一句实在话,这些年来,我在卫国也生活得不错,可是,既然季孙肥用重金聘请我回鲁国,我就毫不犹豫地回来了。为什么呢?一个人虽然不是像草木一样必须扎根在大地上,但从生活方式上来说,它和草木又有什么区别呢?离开故土,重新寻找生活的地方,可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容易呀!将军率领这一大队人马准备去哪里?或者换一种说法,准备去做什么呢?”
“先生说的非常有道理。”展雄说道,“和先生相比,我们柳下的展氏家族和鲁国的公室同根同源,是土生土长的鲁国人,哪能去其他诸侯国寻找生活的地方呢?”
“是呀!”孔子说,“我知道你们展氏家族是鲁惠公的庶子、鲁隐公的司空无骇的后代。鲁隐公八年的冬天,无骇去世,隐公姬息以无骇的字展赐给无骇的儿子羽父为氏,他就是你们展氏家族的始祖展挥。鲁隐公十一年十一月,隐公准备在土地庙附近的园林里祭祀他在攻打郑国时被俘虏后保佑过他的钟巫神,于是住在寪氏的宅院里斋戒。十五日,隐公姬息在寪氏的宅院里被刺杀;展挥讨伐寪氏,扶持姬息的弟弟姬允继位,就是鲁桓公。鲁僖公十五年的秋天,雷电击中夷伯展挥的庙宇。尽管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鲁国的执政者又对你们展氏家族怎么样了呢?您的先祖展禽先生作为鲁国管理监狱的士师,也曾多次被革职。有人曾经这样问他:‘展禽先生,难道您离不开鲁国吗?’您知道展禽先生是怎么回答人家的吗?他回答说:‘如果我按照刚直正义的原则去事奉君王,到哪里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革职呢?如果我不按照刚直正义的原则去事奉君王,何必要离开世代居住的故土,父亲和母亲生活的地方去其他的国家呢?’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展禽先生也没有选择离开鲁国,而是回到柳下的家里隐居起来。鲁僖公二十六年的夏天,齐孝公进攻鲁国的北部边境;僖公准备派遣展喜去犒劳齐国的军队,于是派他回去向展禽先生请教如何措辞。齐孝公还没进入鲁国的边境,展喜便走出国境去迎接他,说道:‘我的君王听说君王您亲自出动大驾,将要光临敝国,所以特意派遣臣下来慰劳您和您的左右侍从。’齐孝公问道:‘鲁国人害怕了吗?’展喜回答说:‘小人害怕了,君子不害怕。’齐孝公说:‘你们的房屋像挂起的磬一样空空荡荡的,四野里连青草都没有,靠什么不害怕呢?’展喜回答说:‘靠着先王的命令。从前周公、太公尚辅助周成王,是成王的左右手。成王慰劳他们,赐给他们盟约,在盟约中这样写道:世世代代不相互侵犯。这个盟约藏在周王朝的盟府之中,由太史来掌管。桓公因此联合诸侯,商讨解决他们之间的纠纷,弥补他们的过失,救援他们的灾难,这都是显扬过去的职责。等到君王您即位的时候,各国的诸侯都盼望着说:他还会继续桓公的功业吧!敝国的君子因此没有聚集老百姓来保护城郭,而是放一百个心地说:难道他即位九年,就会背弃先王的成命,废弃先辈引以为骄傲和自豪的职责吗?如果他这样做,又怎么对得住先辈的君王呢?大家想一想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这样做的。就靠着这个坚强的信念,所以他们不害怕。’齐孝公听到这些话,就收兵回齐国去了。难道您不为他们两位感到骄傲吗?”
“诚如先生所说的,鲁国的执政者对我们展氏家族的确不错。”展雄说道,“按道理来说,我展雄也应该像我的先祖展禽先生、展喜和我的父亲展如一样,甘心为鲁国奉献我的忠诚与智慧,甚至不惜献出我的生命。但是,自从鲁国的执政者宣布向城郊四周的土地征收税以来,今年春天,老天爷就没有下过一滴雨。为什么呢?您是知道的,野人的待遇一直都低于国人。难道在没有向城郊四周的土地征收税以前,野人的负担能比国人轻吗?不!他们虽然没有向公室交纳土地税,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必向土地的管理者交纳相当于土地税的收成。自从成公元年推行丘甲制度以来,野人和国人一样承担兵赋,两者的负担本来就相差不多,都是预计收成的十分之二。从西周以来,实行以井田制为基础的彻,也就相当于向官府上交实际收成的十分之一,官府和庶民共同承担自然灾害导致的欠收。在初税亩和丘甲制度的基础上,再向城郊四周的土地征收税,就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自然灾害,国人必须交出预计收成的十分之二,而野人必须交出预计收成的十分之三。这不但违背西周以来的税赋制度,也大大地超过他们的承受能力。您说,这样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这么说来,将军准备率领他们去做什么呢?”孔子试探着问道。
“按照先生的说法,我还能干什么呢?”展雄反问道。
“我没有什么说法,”孔子说,“还是将军您自己说吧。”
“好吧!”展雄停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不按照常规办事的人,上天是不会理睬的。我也知道,那些屁股底下坐了屎的执政者,是不会请求君王亲自登上舞雩台向老天爷求雨的。因为他们知道,老天爷是不会理睬他们的。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盲目扩张的欲望,已经违背了西周以来的典章制度。虽然我也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要登上舞雩台向老天爷求雨,也是违背礼仪制度的。但是,因为只能靠老天爷吃饭,也不能坐以待毙呀!因此,我们就一起来了,准备登上舞雩台,用我们的诚心去感动老天爷,祈求他为我们下雨。”
“将军真是善于自知的聪明人!”孔子说,“自从上古时代的颛顼帝命令南正重黎禁止生活在大地上的庶民与天神相互感应和沟通以来,只有君主才能祭祀天神,向他们表达自己的意愿。既然您知道鲁国的执政者不会请求君王登上舞雩台向老天爷祈求下雨,您又何必白费这个心思呢?虽然厨师不料理厨房的事务,主持祭祀的巫祝也不能越过樽俎去代替他呀!既然您知道这样的行为是不符合礼仪制度的,您又何必去做呢?难道将军您就不在乎自己作为鲁国大夫的身份,宁愿将自己放在违背礼仪制度的位置上吗?您这样做值得吗?”
展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说:“我知道带领这些为生活所迫的野人去舞雩台向老天爷祈求下雨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必将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我也做不到眼看着他们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而不动一点点恻隐之心。既然我展雄选择了走出这一步,我个人的生死都已经不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何况是鲁国的官职和爵位呢?先生又是怎么看的呢?”
孔子说:“我知道将军走出这一步也是迫不得已。一个有良知的人,自然会对饥寒交迫的野人寄予深切的同情。说句实在话,虽然我不赞成您的做法,但是,您的出发点和动机却深深地感动了我。也许,您的行为老天爷也会谅解的。我知道您率领这些人去舞雩台向老天爷祈求下雨还缺少一位相礼,能遇上我也是老天爷赐予的缘份。既然将军您已经凭着自己的勇气走出这一步,我孔丘也想帮助将军成就这件事,不知道将军意下如何?”
“先生的美意,展雄又怎么能不领受呢?”展雄向孔子做了一个手势,说道,“请先生先一步登上马车,我和我的人马就紧跟在先生的后面,咱们一起去舞雩台吧!”
“好!”孔子答应道,“咱们就这样就定了。”
说完,孔子便回头登上了樊迟已经调转的马车。
待孔子坐定后,樊迟便扬起鞭子,向空中抽了一个响鞭,大吼了一声:“驾!”两匹壮实的牝马便奋蹄奔跑起来,像急不可待的兔子一般,拖着他们腾跃而去。
展雄和他的大队人马就紧紧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一步也没有拉下。
孔子从马车中站起来,扶着马车前的扶手,轻声对樊迟说道:
“古时候,老百姓通常有三种毛病,现在的老百姓呢,或许连这三种毛病都没有了。古时候,狂妄的人只是不拘泥于小节,现在呢,狂妄的人竟然如此放荡,一点儿都不顾忌地愈越礼仪制度;古时候,矜持的人只是厉害一点罢了,现在呢,矜持的人也十分横蛮,一点道理都不讲,只是拼着命争夺利益;古时候,愚蠢的人还有直率的一面,现在呢,愚蠢的人也就只会欺骗和讹诈而已。这样混乱的世道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尽头?”
这样复杂的问题,樊迟当然不能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头向孔子问道:
“先生,依您看来,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智慧的人呢?”
孔子想了想,这样回答说:“专心致志地做好老百姓应该做的事,尊敬和器重鬼神却要远远地离开它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称得上有智慧的人。”
樊迟又问孔子道:“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仁德的人呢?”
孔子回答说:“先付出劳动,然后才心安理得地去收获果实。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称得上是有仁德的正人君子。不劳动就想获得果实,就算不上有仁德的人。”
孔子接着说:“有智慧的人喜欢像流水一样积极思考,有仁德的人却喜欢像高山一样站立不动。有智慧的人喜欢运动,有仁德的人喜欢静止。正因为这样,有智慧的人通常都生活得很快乐,有仁德的人通常都长寿。这全都因为他们的性情不同啊!”
樊迟回头向孔子笑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听得见人和马车前进的声音。
为展雄驾马车的人试图赶着马超过孔子的马车,立即被展雄制止了。
“请问将军,”驾马车的人说,“难道造反还有规矩吗?”
“一个人造反怎么能够没有规矩呢?”展雄说,“如果没有规矩,他怎么能够成就大事业呢?首先,他必须想清楚:他是为谁造反,为什么造反?其次,他必须为自己制定一个行为准则:哪些事情能够做,哪些事情不能够做;能够做的事情,又应该怎么做?一个人不为个人的利益,而是为老百姓的利益造反,他一定是有道德的人。第一个站出来,率领老百姓与有权势的执政者作对,他一定是有正义感的人。遇到危险冲在前头,面临危险坚持到最后一个撒离,他一定是勇敢的人。懂得抓住时机,不做无谓的冒险,他一定是理智的人。面对利益不独占,而是与其他人分享,他一定是有仁德的人。如果做不到这五点,他就不可能成就大事业。如果做不到这五点而能成就大事业,这个世界就不再是人的世界了。”
“如此说来,”驾马车的人问道,“我们真的要去舞雩台求雨吗?”
展雄没有直接回答驾马车的人,而是反问他:
“如果让你来决定,你准备怎么做呢?”
驾马车的人说:“如果不赶时间,去舞雩台应付一下当然不成问题。但是,您知道,孔丘先生说过,您既不是鲁国的君王,去舞雩台向老天爷祈求下雨是不符合礼仪制度的,您犯的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呀!可是,孔丘先生却说要去做相礼,成全这件事,难道您不认为其中有欺诈的动机吗?您率领我们这些野人准备离开鲁国去投奔齐国,已经构成背叛鲁国的罪行,如果再加上去舞雩台向老天爷祈求下雨的罪行,岂不是罪加一等吗?如果趁我们登上舞雩台向老天爷求雨的时候,季氏、孟氏和叔孙氏的军队将舞雩台包围起来,我们这九千人哪里是他们一万四千多甲士的对手?再说,还有一种可能:也许在我们还没有到达舞雩台的时候,季氏、孟氏和叔孙氏的军队已经在沂水的北岸摆好阵式等待着我们呢?”
“你说得极是!”展雄笑道,“正因为如此,我们还需要孔丘先生。”
“不过,从现任鲁国君王十一年春天抵抗齐国军队的情况来看,季氏、孟氏和叔孙氏也没有人们通常想象的那么齐心协力。不是迫不得已,他们更趋向于保存自己的势力,尽可能地避免出兵作战。既然我们的目标不是进攻中都,或者去抢劫公室收藏财物和武器的长府,可能问题还不是很大。正因为如此,将军您也没有必要过份担心他们会极力阻拦。”
“我也是这样想的。”展雄说,“还是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吧。”
从柳下到陬地的路程超过五十里,从陬地到中都的路程也差不了多少。如果季氏、孟氏的叔孙氏三家真要准备拦截这一路人马的话,他们应该早就在沂水的北岸布好了阵式,只等着这一路人马自投罗网。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是展雄早就料想到的。正因为如此,这一路人马中,除了老人、妇女和儿童,差不多占全部人员五分之一的成年男子都是全副武装。说去舞雩台上向老天爷求雨,既是为这次行动预备的一个说辞,也是这一千多个成年野人全副武装的一个借口。如果真有老天爷的话,这样一千多人挥舞着循牌和长戈、七千多人围观的场面,绝对不比鲁国君王求雨的规模差到哪里去。难道老天爷真的只接受君王的顶礼膜拜,而对老百姓的正当祈求也完全置之不理吗?对此,年轻气盛的展雄早就产生过怀疑。正因为如此,当这一次出行还在谋划中的时候,展雄就已经做好了两种准备:如果向老天爷求雨成功,他就束手就擒,甘心情愿地接受执政者的惩罚;如果向老天爷求雨失败,他就率领这一路人马离开鲁国,去投奔汶水北岸以仁德著称于天下的田陈氏执政的齐国。
现在,突然从半路上冲出一位满口典章制度的孔丘先生,还声称要为这一帮野人向老天爷求雨的活动充当相礼,这就意味着中都方面已经知晓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早已经有所准备。如果我率领这一帮人先去舞雩台向老天爷求雨,再决定是不是离开鲁国投奔齐国,显然会延误行动的最佳时机,很有可能给自己和这一帮野人带来灭顶之灾。谁又知道孔丘先生是不是表面成全,其目的却是要将这一帮野人引入事先设置好的陷井呢?
当这一路人马逐渐逼近沂水南岸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牵引展雄马车的两匹雄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奋蹄跃向天空,接着便长嘶了两声,拖着展雄的马车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起来。要不是樊迟驾驭的孔子的马车躲闪得快,差点儿被展雄的马车撞翻。这一驾疯狂奔跑的马车飞过架设在沂水上的木桥,一路向北,从舞雩台的右侧飞奔过去。也没有谁发出号令,一直跟随在孔丘和展雄后面的野人,已经不由分说地从孔子的马车边绕过去,跟随展雄的马车奔跑起来。孔子掀起马车的窗帘,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惊魂未定的樊迟立即吆喝着停下马车,等待着孔子拿主意。没有谁来阻挡,也没有人能够阻挡,这一路人马已经绕过舞雩台,绕过森严壁垒的中都,向大汶水的北岸奔跑着远去。
看着这一路人马扬起的灰尘,孔子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先生,您看这些人!”樊迟指着那些远去的背影说,“他们怎么能这样?”
“你说什么?”孔子故作惊讶地说道,“我可什么都没有看见。”
樊迟正要辩驳,突然想起孔子回家那一天的训导,便闭上了嘴巴。
当时,紧跟在先生身后的颜渊问道:“先生,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仁德呢?”
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克制自己的私欲和冲动,使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礼仪制度的要求,这就是有仁德。一旦做到这一点,天下的人都会称赞你是一位有仁德的人。用礼仪制度来要求自己、成为有仁德的人完全靠自己,难道还能靠别人不成?”
颜渊想了想,说:“请允许我再询问一下践行礼仪制度的具体要求。”
先生说:“不符合礼制度的现象不看,看见也当作没看见;不符合礼仪制度的言论不听,听见也当作没有听见;不符合礼仪制度的话不说;不符合礼仪制度的事不做。”
很多同学都说先生性情古怪,说话变化多端,依我看来,才不是这样呢。先生虽然是看场景说话,但是,从总体上来说,还是有主心骨的,那就是强调礼仪制度。
“走!”孔子向樊迟示意说,“我们一起去舞雩台上看一看。”
于是,樊迟跟随在孔子的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向舞雩台走去。
樊迟突然对孔子说:“我想请问先生,怎样提高自己的道德水平,怎样消除自己心中隐藏的邪念,怎样辨别和理解那些让人看上去感到迷惑不解的事情?”
“这些问题问得好!”孔子说,“先认真做事,然后再去讲收获,这不就是提高自己道德水平的方法吗?批判自己做得不好的地方,不去指责别人的坏处,这不就是消除自己心中隐藏的邪念的方法吗?因为一时的愤怒,竟然忘记了自己,甚至忘记自己的祖宗和父母兄弟,这不就是让你看上去感到迷惑不解的事情吗?你想一想啊,是不是这样?”
“对!”樊迟一边回答,一边不住地点头,“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樊迟突然问孔子说:“先生,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仁德的人呢?”
孔子只简单地回答说:“懂得关心和爱护他人。”
樊迟又问孔子:“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智慧的人呢?”
孔子回答他说:“善于识别和理解他人。”
樊迟虽然听清楚了,却有一些似懂非懂,没有弄明白。
孔子耐心地向他解释说:“把正直的人提拔到比邪恶的人更高的职位上,就能使邪恶的人也转变为正直的人。这样做,才真正称得上有智慧的人。”
樊迟听了,仍然似懂非懂,没有弄明白,于是向后退到一边去。
这时候,子夏和子贡正好急匆匆地赶过来。樊迟看到子夏,便问道:“刚才,我跟先生在一起,问他怎么样做才称得上有智慧的人,先生说,‘把正直的人提拔到比邪恶的人更高的职位上,就能使邪恶的人也转变为正直的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子夏想了想,回答樊迟说:“这句话的内容多么丰富啊!古舜帝取得统治天下的权力以后,在芸芸众人中选拔仁德和智慧的人才,提拔和重用了皋陶,他身边那些没有仁德的人自然就逐渐远离了他,因此而越来越少了。商汤取得统治天下的权力后,提拔和重用了伊尹,他身边那些没有仁德的人也自然就远离了他,也因此而越来越少了。”
樊迟听了,便“哦”了一声,好像听懂了似的,没有继续向孔子提问。
子贡问孔子说:“先生,怎么样与他人既和平又友好地相处呢?”
孔子说:“如果你知道他处事弄错了方向,就诚心诚意地劝告他,耐心地开导他。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就算了,你也没有必要再自讨没趣甚至侮辱自己。”
子贡听了,又看了一眼一起来的子夏,两个人都心神领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