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苏小白的头像

苏小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2/02
分享

墨白连载

第一章 阳城

(一)风物

阳城是个小县。

据《阳城志》载:“阳城,古称夏都。禹因治水和征讨有苗氏功大,民心归附,为众酋长拥戴,即天子位,以封地夏为都,史称夏都,后改名阳翟,又谓阳城。”“公元一九八六年,阳城县改市(县级),故称阳城市,隶属莲城市”。

阳城三面环山,一面沃野,北依具茨、南傍风翅、西偎大鸿寨山,惟独东面一马平川。颍水自西向东蜿蜓蛇行,曲折跌宕,流过全境,最后汇入淮河。按具茨山永宁寺智慧大师所言,阳城县城正好坐在“罗圈椅”里,还有活水滋润,是块风水宝地。智慧大师的俗弟袁遂德说得更为形象:“逑,谁不知哩,咱这块地正好安在女人那儿,咋,不信?看看南北两山白大腿,西山上头长毛毛,颍河是女人那儿流出来的,养人啊!”话粗点儿,却实在。北山具茨为石山,乱山窜空,面目狰狞;南山风翅为土山,圆润隆起,观之可亲,二山均不长草木,光洁裸露。独西边大鸿寨山,林木蓊郁,松柏、核桃、板栗、枣树银杏杂生。三座山皆不贫,是富山。具茨出石灰石,产水泥、石料、铝钒土;风翅山下出煤,山上多粘土,制钧瓷陶瓷,名响海外;大鸿寨毛栗子、核桃、小玉酸枣、银杏果可进城入市贩卖。

颍河冲积平原更是林木繁茂,物产盛丰。林木多为泡桐、杨、柳,苦楝、笨槐、香椿和枣树等等。木分三类:泡桐、杨、柳为一类,外表或伟岸或袅娜,不长果不结实,杂生野外荒郊用处不大,然若泡桐制琴,杨柳添景可谓受人重视,供人敬仰。苦楝笨槐为一类,长花结籽,默然一生。香椿枣树为一类,叶嫩果熟之季,红极一时,过后无人问津,受人奚落。三类木,三种不同运命。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后话。塬上冬种小麦,秋收玉米、高梁、谷子和芝麻。阳城人清早饭多是玉米糁湖涂,中午汤面、捞面,改善生活就吃荤或素扁食与卤面,晚饭则叫喝汤。假如你是一位民俗家,是否可从“糊涂”、“喝汤”这早晚二餐的叫法上看出阳城人的一些生存理念?然而,阳城一直是块“是非地”!解放后,这里几任县长连续事发东窗!——不是因贪污被罢免,就是由腐败被双规,但还是有人挤破头,跑断腿,来谋阳城县这个“父母官”,缘由无非一个:

阳城的“土”肥呀。

(二)史纪

自夏禹元年6月“大雨三日,雨中夹有金属之物,造成死人无数”始,阳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一页一页都在昭示这块物产富饶、民风淳厚的风水宝地,一次又一次遭受了难以想象的无情蹂躏!

翻开阳城史料,你会发现一桩桩一件件的“天灾人祸”!——

周显王7年,大雨三月。

西汉哀帝绥和2年,颍川大水,死人甚多,房屋大部被毁。

东汉献帝初平2年,董卓步骑数万劫阳城,杀掠男女,所过之处,空无人烟。

晋惠帝永宁元年春正月,张泓攻阳城,杀数千人。

唐肃宗至德元年,安禄山叛军围阳城11个月,百里树木尽毁,不久,大鸿寨崩裂,大水漫溢,淹死民万余。

宋神宗熙宁年间,阳城不雨300天,蝗蝻吃苗,饥民背井离乡。

元世祖至元年间淫雨害麦;元仁宗年间大雨雹;元顺帝时期,阳城地震。

明永乐9年,疾病流行,14年蝗灾;明宣德9年,蝗蝻盖地,尺余厚,伤害庄稼;明嘉靖18年大饥,人相食;20年雨雹如鹅卵,飞蝗蔽天;明万历2年,雨带虫蛾,形同麦粒大小,色白有四翅,飞行如漫天白雪,拂面迷目,人不能行,16年春大饥,人相食,夏有流行病,死亡甚重,明崇祯14年,大饥,每升米400钱,父子相食!

清康熙29年,有黑气,从东郊至城北散去,所过地方拔树塌屋,31年,春至夏无雨,麦绝收,61年,水泉枯竭,牛病流行,秋无收成,次年元月大饥,民众多卖子度荒;清乾隆27年兵乱,24年大饥,秋无收成;清咸丰3年,红雾遮日,灯烛无光;清光绪25年,斗米千钱,民流亡于途……

翻看这一长串历史,你也许会唏嘘不已,受这么多苦,遭这么多难的阳城百姓,为什么还能一代代活下来,还能在困苦与灾难中创造出那么多娱乐人生的民俗风情!悲乎?喜乎?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阳城人啊,他们生生不息,在这块土地上,忍着、熬着、活着;变通着、迁就着、期待着。他们能在平常日子里给自己创造一份惊喜,一份向往,一种祈盼安慰。他们正是在这繁文褥节的慢文化里挣扎、喘息,麻木与繁延。但是,自民国以降,《阳城志》里便不乏有民众觉醒、反抗、聚义和恶官被杀的文字记载了。试看——

民国元年,风翅山煤矿工刘安,因矿方不发工钱,同张有等人夺取矿警枪支弹药集合青壮年百余人暴动,占据风翅山。

民国2年,白郎义军攻入阳城,城中百姓纷纷参加义军,傍晚义军撤离时,已发展至五六千人。

民国3年,白郎义军击毙阳城县长孙希贤的乡团长赤占元。

民国8年,阳城籍学生王伯骏经过十余天组织发动,成立了以学生为主的学联分会,在阳城街头张贴标语,进行爱国讲演。

民国14年,红枪会一部冲进吴佩孚手下旅长曹士英公馆,杀死曹子及眷属多人。

民国15年,阳城东郭庄村郭靖宇进入毛泽东在广州举办的第六届农民运动讲习所受训,聆听革命家讲课。

民国18年,阳城兴起毁神像、剪辫子和女人放脚高潮。

民国24年,因为洋人来阳城传教和民众对现实不满,信教人数大增。

民国26年,为反对国民党残暴统治,阳城城关各界民众举行盛大游行示威。

民国29年,凤翅山全体工人罢工,要求资方增长工资。

民国33年,具茨山下农民任国卿组织义务自卫队30余人,抗击日伪军,在其影响下,附近村民纷纷组织抗日武装!……同是一方热土,同是一样血脉,由于不同思想与文化的引入、滋润,阳城百姓精神风貌便为之震变!对照历史,你也许会深思,会对阳城百姓起一丝怜悯、同情、懊恼抑或是抱怨?但不管是什么情绪,深深地热爱他们与这片土地,是割舍不去的情感!

(三)异事

近十数年间,阳城这片土地奇闻异事风传不断。

单说上世纪末,秋九月,天起凉风,具茨山散驾村一个阉猪的汉子,这天骑车穿行山谷往新密、新郑做营生去。忽行至谷底一阔处,霎霎凉意潇然袭身,他一激灵,打了个喷嚏,就想下车小便,猛然间见着前边大石头上蓬蓬勃勃长出一丛野花。这野花,似芍药犹牡丹,又非芍药非牡丹,细认花瓣呈长方形,由细茎支撑,薄薄颤动。只是有些花瓣大,如百元大钞;有些花瓣小,若一毛小票,望处花色数七种,赤橙黄绿青蓝紫,各各不同。汉子心生好奇,便也就忍着小便,一步步过去,细看个究竟。谁想那花丛骤然光芒激射,宛似礼花燃放,灿然嫣然。汉子大骇,赶忙盘停脚步,忽然一阵异香飘过,那汉子竟如饮醉了一般,颓然倒下,一股小便淋淋漓漓泄出,浸湿裤裆。不知过了多久,汉子醒来,竟然疯疯傻傻了,说奇也怪,这疯子随即顺口哼出一谣来:

“盼一年,干一年,

年年不落钱;

耕一春,收一秋,

四季汗白流。

辛辛苦苦大半年,

不抵当官的吃顿饭。”起开始,他到处游走散谣,乡民以为他是发泄胸中闷气,便也只是听着笑着,没一人当真了去。哪知,这更助长了他的疯气,只见他披散了头发,屎眼垢面,颠趾摇臀,便也径往乡镇大院门前哼谣:

“领导下乡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

吃的都是四脚爬,搂的一色十七八。”后来竟又混进阳城市面上来,装束打扮不知何时也悄悄变为著绿军装戴绿军帽、脚蹬军用“力士鞋”,白天在市委门前、百货商场、人民公园,人流车流密集地到处游走唱谣,夜晚便歇息楼角桥下、建筑工地或火车汽车站候车室里。这一日,新任市委书记李克凡带领农口各部门负责人往乡镇视察工作,一路车队浩浩荡荡,刚行至十字街口,只见路中央,那个疯子手舞足蹈屁股摇摆大口大腔唱出一段谣儿来:

“世人都说跑官好,跑来跑去都发了;

只要能有大钱赚,道德良心不顾了。

世人都说后门好,这条路子走惯了,

不管世事有多难,最后全都办成了。

世人都说宴会好,四菜一汤吃肥了,

你请我来我请你,反正公家报销了。

世人都说扯皮好,不费力气不费脑,

扯上三年和五载,问题自然不见了。”

此谣儿刚好被车中李书记听到,别人不管行,他要不管就有些说不过去,因为一来新官上任,二来只见这疯子身着军装街头撒欢,实在是辱没子弟兵形象,于是便掏出手机,打给车队后面的农临办主任老王,要他调查此人来历,尽快不要再让此人当街散布谣言,影响市容市貌!谁承想,老王这一调查不当紧,竟敷衍出一段寻根认亲的故事来。此处,暂时不提。还接着说那奇异之事。虽然“疯子”会在街头巷尾、车站广场、公厕饭堂,卖弄显摆自己曾亲眼目睹具茨花神,并点化他得道成仙的奇谈怪论,但听的人,每每看他穿着怪异,疯疯颠颠,终是撇嘴讪笑而去。

“咋没人信俺?”疯子一脸迷茫。

然而,接下来他还是不倦地四处传言布道,声称会算卦治病,来往之市井百姓、机关干部,青年学生,终还是没有几个信的,间或有人驻足听一段他信口胡诌的谣儿,还大多是听过、笑过便丢脑后了去。因而疯子所遇花神这奇异之事,到头来,终还是知者甚少,不能广大。不过,这年春四月,阳城倒是发生了一件人人见得着、个个看得到的奇异天象!

四月初五,星期日。

阳城古槐街人流车流来来往往。古槐街原是小城南北大街,以十字街口为中心,分南北两段,号为南北大街。南大街是繁华地带,街面上有电影院、百货商场和全市最豪华的梅园宾馆等;北大街则是小商小店多些,卖花圈的、卖棺材的、卖各种家电和五金百货的一字排开。街道由护栏隔开,中间行车,两边走人。中间车道上奥迪、桑塔纳,昌河、松花江和摩托车飞来梭去,而两边人行路上,职员、商人、小偷、教师,还有失恋女青年,丢钱的农家妇,笑着愁着悲着,南来北往。一年如一日,年年如此。这天十点钟以前,太阳照例照着,细风照例吹着,阳城人没有觉得这一日比别一天有丝毫异处。市委正在红石楼召开“三级扩干”大会。李克凡书记做报告。忽然,市委大院骚动起来。

有人大喊:“北边的天塌了!”

会场的人一个一个离了席往走廊上去,一个一个面如土色。原来,北边天空由东向西笔直划过一道墨线,线这边晴天白日,线那边一片漆黑如墨似炭。一时间,众人皆哑了傻了,惊恐机械地你望望我、我瞅瞅你,再抑脸瞟一眼那一半墨一半白的天,就想自身是否还活在人世,狠劲咬一下嘴唇,掐一下手指,有疼感,于是面上一脸迷惑。街上早已乱成一团,你踏我的脚、我踩你的鞋,急急切切、嘈嘈杂杂,忽然竟有一言传来,说是这墨白两天,四四方方正好盖住阳城四关以内,且以十字街为轴劈为两半,更为奇的是,这南边白的天光与北边墨的夜色,自天切下,互不映射不渗透,真如两块巨大黑白方块衔接一起。有好事者,挤到东西大街线上,说来也奇,那站在线上的人,自头及脚一半竟白一半竟墨,成阴阳之人。更为奇的是,并不是所有站在十字街上的人,皆变成阴阳之身,有的不变,原是白就白,原为墨还墨。展眼已是大半小时过去。人们惊恐,疑惧的心稍去,便有更多的人来试验。还是有人成阴阳之身,有人不变。倏忽间,阳城人有些好奇,有些兴奋。城不大,彼此多有相熟的,试的人多了,人们便发现了一个规律:凡是公务人员,站十字街口必为阴阳人;余者墨者自墨,白者还白。这个现象,一经发现,很快就传到市委书记李克凡耳中。

李克凡大恐,遂收拾文件,正要下楼回家去。忽见大门口熙熙嚷嚷,喧声鼎沸,就派秘书唐成前去探问究竟。唐成人矮身胖,留着分头,不大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跑回来:

“李书记,还是那个疯子在哼谣儿。”

“什么谣?”

李克凡话音末落,就分明听到疯子哼唱的谣儿,一递一声传来:

“第一步上窜下跳,跑官骗来乌纱帽;

第二步左选右挑,安插亲信知多少;

第三步东捞西捞,四处受贿二奶包;

第四步短哭长号,铁窗生涯实难熬。”

李克凡装着没听见,往上提提领结,侧身打开车门,一屁股坐上奥迪去了。“散了散了!”街头闲汉一片乱嚷。李克凡透过车窗看那天,墨的色,转眼消失,化为精光。街上人,坐车的坐车、拉车的拉车、地奔的地奔,一如往常。李克凡掏出手机,正要拨农临办主任老王手机,询问疯子事是否查问清楚了,猛念及一件事来,便丢下电话,对司机说:

“到梅园去。”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