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苏小白的头像

苏小白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9/08
分享
《墨白》连载

第三章 落榜书生


(一)意想不到

去阳城县城东南六十余里,有个村落,西寨。寨里两大姓:沈与裴,沈姓多,裴姓两家。村里多枣树,杂于楝、榆之间,故村名又叫“枣树沈”。据村前碑记,该村已有二百多年历史了。二百多年以来,村里没出过能人恶棍,也没有男盗女娼,年年代代产老实巴脚农民。他们白天下地侍弄麦、玉米和水稻,夜晚上炕吹灯睡觉,生活默然无闻。沈村就像一只闷罐,不曾起过一丝响声。可到了沈烈缰这一代,陡然就来了件异事,惹得十里八村议论-----沈烈缰儿子沈庆东一生下来,不哭,接生婆慌乱,打屁股拧大腿,那小儿还是翻眼珠不哭。烈缰媳妇抱起他,叫了声,“儿呀”。小孩子意想不到竟开口喊起了“娘”。大家以为奇,纷纷传说:烈缰家得了贵子。可满月一过,这孩子哭了,一哭竟是三天三夜,哭声如狗吠,引得村落夜夜日日狗叫不止。烈缰夫妇很是惊恐,请来西风寨著名卦仙侯先生,给先生打荷包蛋一碗七八个问吉凶。侯先生捻起五指一算,说了句:此娃主贵。荷包蛋也不去吃一个,便扬长而去。烈缰夫妇看着儿子,心里慢慢安宁,可是过不多久,更为惊恐的事发生了,儿子竟喜食“脓痂”!当时烈缰下地搬桐树杈,不小心手背被细枝挂出血,凝成了一条蚯蚓样的脓痂,儿子看见,小手就去挖吃。烈缰嫌疼,不去给他。他急得又是一阵乱哭。哭声如狗叫,几于声断气绝。烈缰就取下一片痂来给他。他塞进流满口水嘴里,便乐陶陶笑。

年纪长大,沈庆东哭声不再像狗叫,但喜食“脓痂”嗜好,有增无减。由于他长相英俊,聪明过人,喜食“脓痂”嗜好烈缰夫妇一直瞒着,大家倒是很喜欢他。当时,村里正好来了一帮上海知青。那些知青得知庆东娘是“拿火”(一种头部按摩的俗称)好手,又看孩子灵俊,就在农闲时分来恳请庆东娘拿火余暇,常逗他诵读唐诗宋词,不想这沈庆东竟闻过不忘,口能成诵。党的政策又变,知青纷纷返城,临行时,常教庆东背诗词的一个人,对沈烈缰说,你这孩子是个奇才,好好供他上学,将来必有作为。沈烈缰点头不住。

沈庆东果然聪颖好学,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路出众。意想不到,高考却落榜了。一直提劲儿到嗓子眼,供应儿子读书的沈烈缰,十几年聚的气,陡然泄了。闹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子平常学习好好的,咋就考不上大学呢。但看看儿子日日哭丧着脸,怕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的,便不抱怨,更不责备一声,事事由了他去。沈庆东当然明白落榜的个中原因,但他死不说、死不吭声,只把大把悔恨,在旁边无人时和着泪水往肚子里咽。

这天,沈庆东窝西厢房读了会儿闷书,忽然想起高三那场糗事,胸口堵得慌,再也坐不住,便起身去猪圈里寻猪身上“脓痴”来吃。这“脓痴”是他趁爹娘不注意,用棍子硬打猪背,才落下的。他很仔细了吃,一次只取一小片下来,慢慢含了细嚼。沈庆东外表光鲜鲜的,讨人欢喜,可是就别看他偷吃“脓痴”的可怕与肮脏模样。幸亏村子里外,除沈烈缰夫妇,再无二人知晓庆东打小就有此垢病,否则又像他高考落榜一样,掀起场轩然大波。吃过“脓痴”之后,沈庆东面色红润,精神起来,又捧一部简本《红楼梦》在院子里溜达着读。忽然一仰眼,他望见西墙霍儿那映出一张细白粉嫩的脸来。是邻家姑娘裴艳趴在墙头,正往这边瞧呢。

庆东合了书,悄然问道:“小艳,啥时回来了?”

小艳秋波一转,扬眉笑了,说:“昨儿回来的,庆东哥这么用功,看啥书呀?”

“《红楼梦》,喜不喜欢?”

“不喜欢林黛玉,倒挺爱宝钗的。”

两人就隔了墙这样说话,忽听裴艳的娘在那边喊,“还不快把水挑回来!”

“我娘喊呢,我要赶紧挑水去。”

裴艳吐一下舌头,转身去了。庆东透过墙霍儿,看裴艳丰满高桃的身子,心里一紧,有些迷乱,过去趴在墙头,看裴艳在楝叶和秋阳的落里一桶一桶打水。

说起裴艳这姑娘,也是“枣树沈”一大骄傲。她比沈庆东小半岁,打小死了爹,可就是有心劲儿,做事执著,与庆东从小学到初中皆是同班同学,学习成绩也好,很受老师们重视。二人不一样的是,庆东有野心想考大学,而裴艳初中毕业便去上了小师范,早早成为公家人。裴艳成为庄子里第一个公家人,身上便有了光环,她娘,甚至她家的鸡狗都跟着主贵起来,惹得村里人处处另眼相待。近二年,媒碴儿也多,所说婆家,听说不是有钱的就是有势的,顶不及也是吃商品粮城镇户口的,村里同龄人很生眼气。原先,沈庆东一直不以为然,因为中招分数明摆着,她不如他嘛。之所以,他没去上小师范,“麻雀安知鸿鹕之志”,庆东一路走过村子,从不与人言语。可不想,现在落榜了,自己成为地地道道一农民,不如人家裴艳了。落差一有,看裴艳的心态便不同了,于是裴艳什么都似乎是好的,连原先认为她稍肥胖,也看作是丰满,越看越丰满、越好看,竟意想不倒潮些怪念头出来。

(二)家里

沈庆东家在东,裴艳家在西,两家隔着楝树、水井和一大片菊花。这天,沈庆东忽然听见那边院里有响声,便去趴在墙头看。裴艳刚拉一架子车花生秧回来,花生的清香散得到处是。裴艳将花生秧卸到一株老枣树下,挺身去灶火屋挑了水桶,来到井台边挑水。两只花斑鸠落在她身后。庆东咳一声,裴艳猛一仰脸,作出惊吓状。花斑鸠飞上了枣树,又翩翩飘下来。

“艳艳,过来,我送你一本书。”

“还要添锅做晌午饭呢。”

“这几天总见你在家。”

“学校全体放秋假了。”

“添上锅过来吧。”

“怕你家狗咬。”

“我叫狗关灶火屋去。”

裴艳静默了一会儿。

“爹妈下菜地浇水去了,就我独个在呢。”沈庆东又说了句。裴艳才点了点头,摇上水桶挑起来过家去。她家在水井西头,破宅露院,几株大枣树,三间蓝瓦屋,越过半截土墙望去,能看见她家西墙边高高一排木扎的兔子窝。裴艳娘正往兔子窝里丢草,转过身来了,沈庆东赶紧一趔身,隐去。他怕裴艳娘看到。待他弯腰闪过墙豁儿口,走进厢房里,就将书往床上一扔,仰八叉倒在床上,心里念着丰满丰满的裴艳一会儿就要来,便大口大口喘起粗气。

原说是他与裴艳道些体己话、甚尔办些亲昵事儿,本不太会存在障碍的,只因两人小时候有过一回那事。那年,他们大约十二三岁。那时,“枣树沈”四围还这一处那一处竖起高高的土寨墙呢,几截寨墙上满是葛花树和酸枣树,一到夏秋天,村子里三个两个孩子便爬上寨墙摘酸枣,红了的吃掉,青蛋的便装口袋里,直吃得满嘴酸水,牙都合不严,才蹲在葛花树下滋哈着嘴“走丁”(农村一种类似于围棋的游戏)。那年月,裴艳个子比庆东还猛一头。他们常一道去村外“老母猪窝”打草,去水边掏螃蟹。庆东总故意落于裴艳后面悄悄看她裹在裤子里圆鼓鼓的屁股。真有意思。越看越有意思。所以,庆东很爱和艳艳一块儿玩。一天晌午,庆东在寨墙上摘了一大兜酸枣往下爬,可巧儿艳艳拽着葛花滕上来了。毒辣的日头隔着葛花叶子星星点点散下来,落到艳艳脸上身上,如一瓣一瓣明亮的小碎花,跃跃跳动。艳艳朝他笑了笑。他就往后退。他们一前一后爬进葛花窝里,密密匝匝的葛花藤,围得严丝合缝,地上铺了一层干叶子,一只知了,看不见影儿没命叫着。庆东一下子掏出满口袋酸枣放在地上,吃吧。

她看他一眼,一枚一枚拣着吃。

她吃酸枣,庆东开始动手剥她衣裳。她打掉他的手。知了,停止嘶叫。庆东说,让我看看你。她说,看啥哩?他又动手过去。那时不懂看上身,他只往下扒她裤子。她说,你看我的我也要看你的。庆东就叫小裤衩往下一脱,小鸡鸡直硬硬挺着。艳艳看了一眼,仰脸躺在干叶子上。庆东撕艳艳的裤腰。她深深一吸气,肚子一缩,束腰带便好解了,脱下了。露出白白的大腿根儿,双腿夹着,他轻轻搬开去,将她弄躺下,慌慌爬往她身上去,却不知如何了,忽然下面有人说话,艳艳忙推开他,提上裤子,庆东也将裤头往上一拉,两人皆站起身,吓得不敢大口出气。

“庆东哥”艳艳已来院子里了。

沈庆东一愣神,从回忆里出来,唤艳艳来房里。

“就不往屋去了,你说要送我书看,啥书呀?”裴艳止住,不往前移动一步。也难怪,现在人家艳艳已成为公家人不说,还定下婆家了。——听说末来女婿是乡政府华副书记家二公子,自己大学没考上,成了庄稼汉,裴艳远离些,也有道理的,庆东这样想着,竟故意大声地说:“我写的你看不?”

裴艳笑了说:“写的啥?我看看。”

“来屋里,我给你。”

艳艳往后看看,低下头一步步走过去。天,已经秋深,槐树叶子扑簌簌掉着,风一起,窸窸窣窣拢到墙根去。石磨边,一只红公鸡揸起翅膀围着一只花母鸡转,花母鸡翘起尾巴不动了。红公鸡就压在它身上。庆东屋里很乱,桌上尘土很厚,床上堆满书。裴艳倚着门框不往房里进,丰满的身影扑下来,屋里暗淡了一些。庆东不去强求,哑哑地笑一下,就往桐木板钉的书箱里掏,掏出叠稿纸,从中取出一张递给艳艳,“看吧。”

裴艳接过去,斜斜身子,让天光扑到那纸上,就轻声念起来:

“《夜歌》

秋老梧桐声声坠,独坐柴院心自慰。

宿鸟惊起东南枝,云破月来浇青泪。

长吁短叹恨平生,凌云壮志功未成。

沽酒阡陌落醉影,弄笛苇席强为梦。

借问嫦娥天上事,犹如人间事不平。

枯思愁肠寸寸结,把盏写尽心中恨。

一字一血斑素缄,不觉仲秋月已轮。

月圆人瘦望高城,寒烟衰柳夜五更。

鸡鸣霜降人迹路,浮生长恨长飘蓬。

苦竹绕庐徒四壁,几卷书卧捉流萤。

谁说风流非我辈?斜对古筝诵国风。

人间哪得都入仕,仕途竟是一时荣。

不闻文章千古秀,墨趣垂成照汗青。

弹指二十三载去,空落匹马瘦书生。

瘦影幸得萧娘顾,抚去网中点点土。

疮痍不痊胸愤懑,歌声一段中气舒。

草药半贴是汝笑,红袖添香夜读书。

至今不弯铮铮骨,累于污泥傲俗物。

坦对世间千夫指,心存自见最龙虎。”

裴艳念完了,垂下手臂,摇摆手腕。“累着你了,写得如何?”庆东问。“什么乱七八糟的。”“古风啊。”庆东说着,又从稿纸堆里抽出一张,“这个新诗,你来品品。”

裴艳便弃了门框,往屋里去。庆东就笑着说:“还敢来我屋里坐啊。”

“看你能的,你又不是老虎,凭什么不敢。”裴艳说着,顺手接过庆东递过来的诗稿,看着,庆东却在一边背诵起来——

“《无题》

我愿是一朵浪花

惊涛骇浪中锻炼

我愿是一叶白帆

扬向瑰丽的海岸

如果,被大风吞没

定要化作万丈狂澜

以全部精血

换取远方宁静的尉蓝

如果,被礁石粉碎

定要沉入海底

以所有心跳

复活那黯淡的壮观

我骄傲我有痛苦

我自豪我有灾难

我是一朵浪花

贴近大海心田

我是一叶白帆

决不作一片云烟”

沈庆东背诵得抑扬顿挫,声调首先打动自己,双眼迷离有泪;又打动了裴艳,只见她手指不停揩去眼边泪水:“庆东哥,知道你心里苦,村里人都不理解你,是不?”

“提他们弄啥?”庆东往床帮上一坐,“我根本就不去搭理他们那么多。”

裴艳轻软地在床的另一边坐下,“以后咋打算?”

“没打算!”

(三)荒唐事

裴艳不吭声了。

沈庆东往后一躺,扬起脸,看着糊棚。原先抱她亲她的想法,一去无踪。沈庆东是有大志的,他打小就幻想自己将来叱咤风云、一呼百应。可他终是落榜了,上不成大学,要当农民了。他很沮丧,反而更加自尊,越自尊内心越自卑。他看到原先不如他的同学,做生意的做生意、上大学的上大学,裴艳也已经小师范毕业当上教师,并跟乡里副书记的儿子定了婚,他就觉得自己谁都不如,一圈人看他不起。但他要证实自己,他有才,他读过高中,便很少去地里干活,抱着书本不丢。可是他并没赚得村里人的尊重,村里老少爷们看的是结果,他的结果是名落孙山,更可怕的是他落榜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家认为他四体不勤,好吃懒做,甚至看到他还整天抱本书,便开议论他是否得精神病了。于是他对外界,对村里人,甚至对爹娘产生了抵触心理,他排斥别人,别人也排斥他。所以,自落榜以来,他大多时间是封闭生活的。这时,他内心与心理中的那种本能欲望却很强烈,比如吃“浓痂”,一片一片吃,吃得满眼发绿,内心空虚;比如他总是莫名其妙硬起来。硬的难受。他就会放肆挥霍,用手,用手。他没有女人,村里女人没一个他能看中。欲望起来时,他就随便想起村里一个女人来。他不敢去想她,她是他心口的疼。因为她,他才落得如此下场。一泄如注,软塌之后,他会恶心,甚至呕吐,坠入深深自责之渊。这时候,裴艳回来了。放秋假从几十里外的金坡学校回来了。他眼前一亮,有了托寄。但内心平静的时候,他不吃“浓痂”,不想那事,裴艳很少侵入他的脑海。此时,他想的最多是成功,是出人头地!他痛恨自己落榜,比自己差多了去的都考上大学,他将这原因归咎于命。我来这世上是要干大事的,所以,我受磨难。想到这儿,沈庆东“呼”一下坐直身子,吓得裴艳慌张地上下打量他。

“过来!”

“弄啥哩?“

沈庆东不吭声,过去一把搂住裴艳。裴艳挣挣,斜瘫进他怀里。这时,柴门“嘎吱”一声打开。裴艳慌慌站起,忙忙整理起头发。庆东娘从菜地回来,满裤腿泥巴,掂个水桶。屋里的庆东,已从走路声里听出是他娘回来了,便轻声招呼裴艳好好坐下。

“我娘不会来我房里的”,他说。

“庆东,快晌午了添上锅,你四婶喊去褚河铺赶会,我给你撕点儿布做根裤子”庆东娘说。

庆东应过一声,果然就听他娘一壁“扑搭扑搭”打身上的土,一壁“踢拉踢拉”进东厢房去了。裴艳坐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生怕庆东娘进来,闹得没脸面。“别害怕,我娘进屋换换衣裳就走了”庆东低声说。好一会儿,庆东娘从屋里出来,“别忘了添锅,值点儿事!”说罢,掩柴门出去。

裴艳瘫进庆东怀里,“吓死我了。”

“害怕啥?咱俩光明正大走出去。”

“说得好听,早先你去哪儿了?”

庆东一时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辩解说,早先是努力学习哩,谁会想这事,等想这事了,你却跟别人定下亲,裴艳一撇嘴,谁信你。

庆东嘿嘿笑了,顺出手去摸裴艳的胸部,裴艳别他一眼,根本没动,庆东便不敢轻易探进去。“好好说话!”裴艳将他的手抖掉,拉展衣服。

“那个男人亲过你没有?“

“哪个?“

“还用问吗?就是你未来的女婿。”庆东坏坏一笑。裴艳生气,别过身子不再去理他。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对庆东说:“你是不是在家里窝得不耐烦了,拿我寻开心哩。”

“咋这样说?”

“同学这么多年,没见你一次对我表示过。”

“不是说了,原来是学习哩,哪有功夫谈这事儿。再说,咱俩小时候不是------”

“去你的!”裴艳过去堵住庆东的嘴,不让他说下去。

庆东就咬裴艳的手,细细咬了又吮,又捋起袖子往上舔,裴艳闭下眼睛栽进庆东怀里。近午了,太阳从层云里挤出来,撒下一地碎银子。裴艳说,庆东哥别把妹子忘了,扭过脸去,泪珠“扑簌簌”掉落下来。庆东搬过她,又去亲她湿绒绒的眼睛。裴艳挣脱开,别过身子走出房门。这时,院墙后边传来妇女们还愿的声音。

(四)受了剌激

说起来,也着实令庆东烦心——他家后地,有株古槐,带死不死的,树身一人高处有孔大洞,本平常一木,却因这洞,忽一日竟神乎起来,村里村外,多有妇女们来拜这树的,据她们说,这树洞内居一“仙家”,能保平安送富贵,很是灵验。庆东多次去看那树洞,是自然裂开,与人说了本不是什么神仙居处,越去解说,善男信女反而越多。庆东便不再言语了。

村里人最信能挣钱的主。村南头沈建财这几年进城捡破烂发了财,盖起新瓦房,建财媳妇说,她老拜那古槐,于是大家都拜。沈庆东是落榜生,有啥能耐,说的话大家自然不信。于是隔三岔五还有许多妇女来树下神神叨叨,祈求保佑,她们烧黄裱,放鞭炮,使庆东不能安静读书。庆东便于一个大月亮的夜晚,悄悄往那树洞里塞些了狗屎,“看还有没人来拜?”庆东哑笑一声去了。不想没过几天,竟又有人还愿来了。

庆东忍不住想看看那些人的笑话,送走裴艳后,他拉上柴门往后地去。两个头发半白的妇女,正跪在树根处,烧香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庆东一边站了,望着她们发笑。

“站这儿笑啥哩?”忽然,有人捞他了一把。

庆东回头一看,是老同学建发。建发也姓沈,与庆东是同学,高二那年不上学了,跟他哥建财收头发、拾破烂,做起来小生意。现在哥俩分家过,听说,他去北关矿山机械厂当了名工人,工资还不低哩。

“啥时弄了辆摩托?混抖了!”

“才买的,来往上班方便些。”

庆东一听,想笑,谁不知他在一家私人工厂干活,还大言不惭说“上班”,好像是国家正式人员似的,充大蛋吧。庆东脸一搭拉,不吭声儿。

“走,下盘棋去。”

庆东上学时,喜欢下象棋,可现在他不想与沈建发下,下,建发也不是对手,便推拖了不去。建发捞得死劲儿,磨不开面子,庆东只好坐上他的摩托车。建发骑摩托带他来到西寨与老连庄中间的熟肉铺里。铺子门口搭架凉棚,凉棚下面有面刻了棋盘的石桌。

“黑子哥,棋子拿出来,俺哥俩杀几盘。”

那位叫黑子的,是个矮胖子,平常杀猪卖肉、也卖卤肉和散酒。大秋天了,他还是光脊梁,穿条大裤衩,肩膀上搭一条油腻腻的毛巾。只见他裂嘴一笑,将包棋子的塑料布掬出来,往石桌上一摊——“晌午别走了,割斤熟肉,弄点散酒,你哥俩一抽一吃,得劲儿着哩。”

“就想这事儿呢!”建发冲他笑道。

沈庆东往棋盘前一坐,忘掉他娘交待的活了。

沈建发一边下棋,一边嘴不使闲尽瞎吹——“你俩算不知俺方厂长那本事大,连县上李书记都怕他三分。”

“你是说方云鹤吧?”

“哧,黑子哥也知道俺方厂长,不简单啊。”

“方云鹤,阳城是个人都知道,前几天电视里,还有他跟书记市长走一块儿的镜头呢。”

“那是‘十强’私营企业表彰大会!俺方厂长在阳城可是首富。”

“首富说不上,比不得南关袁遂德。”黑子顶他一句,建发垂下头,不再吭声。

庆东一直听着,对他们谈的没有任何了解------他下了高中、就上“家里蹲”大学,对外界一切不感兴趣,可他听过阳城广播电台,也听人说起过市委书记是一个叫李克凡的。怪不得沈建发边下象棋边说他:“上学上哩跟个傻吊似的!就知道读书。”

棋不下了。沈建发吹够了。他们开始喝酒。建发从屁股兜掏出一叠钱,“哗哗”捻出几张,随便往石桌上一按,“黑子哥,来盘肥大肠,切斤猪头肉,半斤宝丰酒!”

“好咧——”黑子进屋切肉去了。

“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有本事,南关袁遂德掏钱买了个副书记。”

“还有啥你不知道的?”庆东翻了白眼看他。

“在方云鹤手下干,城里官界商界的事,多少不听说点儿。”黑子一边接腔道,一边端着肉盘,掂瓶酒走过来。庆东不再说话,埋头吃肉喝酒。他在想,自己上几年高中,越上越愚蠢,而人家建发、黑子都没上几天学,能挣钱,比自己“知道”得还多,日子过得也滋润,越想越受不得,黑着脸丢下酒碗,拍拍屁股回家去了。

(五)纸灰儿

一连几天,沈庆东不出门。

他觉得是三年高中害了他,觉得报文科走错了路。其实,高中念的书,没一本能派上用场,老师讲的做人道理与社会一对照,多是相对相反的,至于儿童时期知青教他习的唐诗宋词,更无用之极,读高中目的,应该只有一个:考大学。尔今大学没考上,不懂生意、不知农事,在农村生活跟个废人差不多,他苦恼,想走出去,像黑子、建发一样做生意、到城里找活干,或者如村里其他人那样下地劳动,他几次背上锄头又放下,一句话,他没那个脸皮-------自己是高中生,像小学毕业或没文化的同村人那样下苦力、做小生意,他放不下那架子。

他想自己是老鼠该多好,整日躲地下,不见阳光不见人,可他有思想,有感情,有青春冲动,小屋关住他的身体,关不住他飞扬的思绪与情思。每天每天,他感觉生命是闸,闸住汹涌狂涛;是坝,拦住奔泄的江流,那股涨满的春流杂加着憧憬、失望,冲撞着他。他的眼睛暴涨得圆圆鼓鼓的,似乎体内有一股子气要将眼珠子冲顶出来。他的眼神开始发绿、幽暗,一种巨大的饥饿感吞筮着他,让他空虚让他发慌,让他坐立不宁。他想吃大把大把“脓痂”。他像条野狼在院子周围寻找那头满背血痂的母猪,可是猪被他爹娘卖掉了。享受“美食”的念头毁灭,另一种欲望冲天卷来-----他就去寻裴艳,走在过道上,他却不敢走进她家去。他站在井边树下故意干咳几声,惹出裴艳的娘,裴艳却没出来。

“大侄子呀,弄啥哩?”

“我正写东西,笔没水了。找艳艳来,抽点墨水。”

“艳艳往她二舅家去啦。”

“那算了。”庆东扭回头,做贼似的逃掉。回到屋里,他终无事可做,便掏出铅笔,在纸上写:

隐居

高考落榜,携上多情书结庐大丛林

远山起伏如浪波

俊美的秋左耳戴银耳环右耳戴金耳环

丁当响。溅落串串脆梦

一只云雀清越的叫里

我躺进白帐篷想诸多美妙村女

一首嗅见泥味的小诗,便从脑中

从姑娘眸子里

探出细芽

闲来白鹤摆弄翅膀

山羊支起了耳朵听一段虫鸣

颤颤传来

我一下子怔成酸枣树

紫红紫红的眼睛

在风中 快活地淌泪

诗写完了,他掷去诗稿,滚躺在床上,先是不出声哭泣,哭足哭够了,复又呼呼大睡起来。连天以来,沈烈缰两口子看儿子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心内着急,可又不知从何劝起,相顾叹息垂泪。

“东儿怕是神经了?不吃不喝的。”

“不中喽,明儿清早,去托他二舅找个‘卦先儿’来给孩儿看看,指指路。”

“这孩子也不知啥命,唉。”

“他是看村里跟他一般大的,结婚的结婚、成家的成家,心烦吧,整天他窝在家里,不会不想自个的事儿。”

两口子说起孩儿的事就犯愁,结果谁也没喝汤,坐在灶火屋的电灯泡下,无可奈何。忽然烈缰看见儿子屋里一明一明的像起了火。

“东他娘,你看那是咋着啦?”

老两口急慌慌走到西厢房,也不敢去敲门,趴窗户口往里看。只见儿子庆东正烧一堆废纸,火苗窜得老高,烧尽的纸灰儿满屋子飘。

“庆东,烧那是啥?”庆东娘小小声声问。庆东不搭腔。

庆东爹又问:“孩子,你烧那是啥呀?”

“一堆废纸!”

两老口不作声,你迈眼看看我、我迈眼看看你,趋拉趋拉,回灶火屋将灯关了,然后一前一后摸黑儿来到东厢房,叹着气,和衣躺下。秋天的月光,冰凉冰凉的,这一处那一处明晃晃发亮,而土院墙和旁边那棵笨槐树的影子却是墨黑的,间或从那黑影中传出一二声蝈蝈的低鸣。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