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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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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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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连载

第五章 私奔

(一)商议

沈庆东坐不住了。

沈庆东是华陆平在裴艳家住下两天一夜之后,开始坐不住,烦闷起来的。姓华的咋还不走?他不走,夜里睡哪儿?裴艳会不会跟他亲热?华陆平满脸那糟疙瘩,红不溜丢的,裴艳要是与他亲,会不会恶心?沈庆东从屋里走院外,又从院外到屋里,坐立不宁。他一会儿偷偷趴在墙头往裴艳家打量,一会儿又披衣出门真想冲进裴艳家,看看两人到底在干什么。忽然,一个可怕念头闯进庆东心里:裴艳是不是玩弄我的?若不是,为何不叫华陆平赶走?还让他留住在家里干什么?他想看裴艳将华陆平赶走的场面,十分想看到,可惜没有。相反,华陆平已在裴艳家住下两天!

天,又黑了。

沈庆东左右睡不着。他披衣裳悄悄带上门出来。村子里很静,很黑。有的人家亮着灯,但灯光黄晕晕的,显得微弱。庆东站在路上,往裴艳家看去。他明知周围没人,却不敢大胆面对着看,只略微斜过身子,一眼一眼偷看。裴艳家亮着灯。灯光,从窗口,从门缝溢出来,流不多远,就被黑暗淹没。庆东支起耳朵听,听到风声,枯叶索索声和远方的河水淌淌声。他没有听到裴艳家传出任何声音。他俩在干什么?是不是在一个屋里呢,是不是?庆东的心跟塌了似的,他一直确信自己不爱裴艳,可我干吗受不了?他像狗一样,轻手轻脚,摸到裴艳家房后边。

他静悄悄地贴在裴艳窗下。他渴望自己是只壁虎,是条藤蔓,能顺墙缝爬上去,能看到那扇窗里发生的一切。一时间,他就如落进枯井的青蛙,黑暗与不安,让他窒息。他仰面望着窗口,一次次拼足劲儿很轻地往上跳,可是总差一小截,让他不能如愿。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竟听到屋里有响声!

“吱吱扭扭”的响声!

床响声!庆东脑袋“轰”一下,浑身血液齐往上涌。

他俩是在做那事?!他想起了------那天他家里那张破床不停的响声。沈庆东顾不得那么多,他抬脚往地上跺。床响声,息了。好一会儿,屋里任何响声也没有。沈庆东扣着墙缝轻轻往上爬,又不小心滑下来,他一屁股顿在地上,心里突突狂跳。刚才那声音,会不会是小艳翻身呢?小艳不会让华陆平那小子动她的,不会让那小子睡她房里,不会与那小子同床睡觉的。不会,不会,决不会!沈庆东摇着头,像一只落水的狗。可是,就在此时,窗口传出华陆平轻微的咳嗽声。沈庆东的心,骤然被揪紧,宛若大祸临头一样——华陆平就在这屋里,华陆平就在小艳屋里!-------他愣了、怔了、呆了、木了,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灵魂,就如一滩泥,一堆土,瘫软在地。黑暗里,他感到有无数眼睛嘲笑他;有无数声音讥讽他。我成了她的玩物了。她不爱我的。她骗我的。我是农民。她看不起我的。他们都看不起我。他把头夹进裆里。双手抠地,深深抠,抠出了血。忽然,他感觉到头上掉落下一片落叶。那落叶,轻轻触着他,往下掉去,摩索他的脖子,摩索他的肩。他嗅到一股香气,这香气,如一线萤火,在他黑洞洞的体内游走,一点一点,点亮了他,点醒了他。他抬起头来,泪水,模糊双脸。

是她!是裴艳。

他抱住裴艳双腿,压抑地流泪。泪水,像条虫子,噬咬着裴艳。裴艳最母性的温柔溢满了胸腔。她抱起庆东,像抱着一个孩子。像母亲,抱起自己的孩子,裴艳抱起庆东。这就是我的男人,脆弱的男人,刚强又犟强的男人。裴艳用唇,轻轻吻去庆东脸上眼中的泪水。他们拥在了一起。她搂着他的腰。他拥着她的肩。他们走出村子。冰块一样的薄月,在轻风里,慢慢消融,凉的月光,滑过枝桠,流在黑黑瓦脊上,圆圆麦垛上和发白的土路上,流得到处是。

他们走到村头麦场,停下来。

裴艳给庆东系了系脖下的纽扣,俯在他胸前。秋虫,叫着;远处的河水,淌着,间或村子里谁家的公鸡,一声两声叫着。

“可吓坏我了。”

“你不相信我的。”

“他住你家不走,还睡你房里,放谁身上,都不放心的。”

“他睡我房里,我也没睡那房里,我跟我娘睡,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不放心,就不放心!”

两个人浅浅笑起来。甜甜蜜蜜笑起来。这时,村子里远远走过来一个人影。人影,越来越近。他们赶忙躲进麦垛后边去,“会不会是我娘?”裴艳说。他们惊得不敢大口出气。好长一会儿,听到那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去。

“怕你娘知道?”

“才不怕呢。”

“我不信。你娘要你给华书记家当儿媳妇呢。”

“去你的!”裴艳一点一点捶起庆东的胸口。

“那小子赖你家不走,咋办?”

“庆东哥,你离开村子吧。”

“上哪儿?”

“进城去!”

“你呢?”

“秋假快完了,我们一块儿走。”

“不在金坡教学了?”

怕他去学校找,更怕你再多心,痛苦。”裴艳看了一眼庆东,说:“我们一起走吧。”

“进城干啥?”

“人家建发初中没毕业就在城里找住活了,何况你一个高中生。”

经裴艳这样一说,沈庆东眼前一亮,潜伏很久的希望,升腾起来。

(二) 十一月初六晚

沈庆东和裴艳私奔了!

这是“枣树沈”人老几辈子都没见过的事:一男一女,还是隔墙邻居,脸面不要、爹娘不管,说走就走了。

“丢西寨的人!”

“就是就是,这俩人,方圆几里都少见。”

“搁城里隔墙邻居做这事,也说不过去吧。”

“小艳那闺女,平常看着老老实实,咋做出这丢人现眼的事!”

“人怕没脸,树怕没皮!”

流言蜚语,一时间,此起彼伏。然而,沈庆东和裴艳,终是走了。其实,在他们没出走之前,也就是说,阴历十一月初六之前,各种不堪入耳的话,在“枣树沈”庄里庄外,都已传播开。甚至传入了六十里开外的金坡学校教师和城里华殿昌夫妇的耳中。在金坡初中,大部分教职工知道,裴艳这个小师范毕业的,能进入初中教书,是华殿昌托关系办的,所以一些人认为裴艳背着华殿昌儿子跟别人谈恋爱,最其码来说,不太道德。后来,又有流言说,秋假时裴艳与一个男的在桥眼,在河沟,在柳棵里办事被人按住过屁股;裴艳怀孕了等等。人们对她的看法,就更低了------“这是正规谈恋爱吗?简直瞎胡闹嘛!”裴艳在学校没法呆,几次请假回家。村里议论声更大,话更难听。此时,华陆平早回了部队。

一些妇女们就说,“大闺女家的,咋恁急,没过门女婿才走,就偷起汉子来了。”

“急了,到外面找去,勾引起隔墙的来了,从小一起长大,跟她哥差不多,要不要脸啊。”

“可能早混一块儿了,要不,烈缰家那孩儿恁聪明,咋考不上大学?”

“一块臭肉,当成个宝了,到处乱卖哩。”更有甚的是,村里村外,用粉笔、草灰写他们下流话的标语更多了,几乎,随处可见。

“庆东哥,唾沫星子压死人,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十一月初六晚,裴艳不顾别人闲话,径自找到庆东说。烈缰夫妇早听到了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但看看儿子,一直没动静,几次想问,又咽下。看裴艳来家了。知道事是真的,庆东娘就一边劝庆东:“事儿弄到这一步了,你俩走吧。”

“你娘啥看法?”烈缰老汉问裴艳。

“我娘管不住我,她暂时想不通,慢慢会通的。”

“年轻人办事,没个谱儿。这话不趁我当爹的说,你与庆东要是真好,先叫原来的婚退了,托个媒人来,啥事不就解决了!现如今,弄成这局面,不好收拾了。”

“都别说了!”庆东嚷了一句:“我们自己惹的事,我们解决。走!”

“上哪走?”烈缰老汉问。

“哪里黄土不埋人。”庆东说。

“就是走,你俩也要跟艳艳娘商量通!”

庆东和裴艳,不吭声了。裴艳看一眼庆东,庆东扬一下头,裴艳转身回家去了。烈缰夫妇还想裴艳回家,是跟她娘商量事去的------哪知第二天一大早,裴艳娘哭着叫着,扑打他家的门,要闺女来了。

裴艳娘哭声撕心裂肺,边哭边喊:

“沈烈缰啊,你一家人欺负俺娘俩呀,你那鳖孙孩儿将俺闺女拐哪去啦?你不交出来,我跟你没完啊-----”哭声喊声,惹得众乡亲,纷纷来看热闹。烈缰老汉也吓了一跳,忙去西厢房敲门。敲了半天,里面没人应,趴窗户往里一看:庆东不在。

(三)进城

他俩是夜里十点多钟离家出走的。

当时,庆东没有睡。他知道裴艳会来找他。我们无法在村里呆下去了。庆东整理好衣服,刚要出门喊裴艳呢,裴艳在房后咳嗽几声。这是他们平时约会的暗号。庆东小心小心带上房门,向爹娘窗口看一眼,匆匆掩去柴门,投进夜色。裴艳在村口大桐树下等。他们见面,拥抱了一忽儿,牵着手,往阳城方向走去。

他们不敢走大道,怕家人追来或村人碰见,尽找麦田小路走。

小路,走着走着断了,他们就趟麦地,麦子一乍高,像毛绒绒毯子,湿漉漉的,绊脚。天,有些冷。他们却走得满头汗。月亮,在黑一块儿灰一块儿的薄云中翻动,几乎不见星星。周围静,除了急促的呼吸,便是远方河水轻咽。突然,裴艳的脚一歪,陷进坑里,仔细一看,是兔子窝,然而兔子不见了。地头灌木丛里,跑动着一只松鼠,边跑边机警看他们,两只圆的小眼,含着月光,宛若两滴露珠。他们相拥着,走出麦地。进入一片小树林,林中的鸟,“呼”,飞起来几只,又飞落下去。几痕枯朽的细枝,掉着虫子和凉凉树沫。林子里,走动着月光和轻风,偶尔会有湿暖的一点,滴打脸上,用手摸去,原是一斑鸟屎。他俩走出林子,已经走出很远了,坐在田垅上歇息。四面没有村庄,过不多远就要下河坡,翻边河坡,二三里远,就是通往阳城的公路。公路上跑动着亮灯的煤车。

“庆东哥,这样走,到天明,咱们也到不了城。”

“一会儿去公路,拦辆煤车。”

裴艳点点头,依进庆东怀里。庆东下巴轻摁着裴艳的头,双眼凄迷。到城里干什么?我会干什么?艳艳跟我跑出来,我能给她幸福吗?我真的爱她吗?与她结婚,过一辈子,幸福吗?难道这真是爱情?庆东打心眼里觉得爱情本是不存在的,但他俩这举动,私奔,在村人,在外人看来,是很爱情的。我们为什么会没有爱情?爱情呀,存在于不幸之中。庆东很矛盾,但他没办法。有时,命运就是这样怪,躲都躲不开。庆东回首来路,浑浑沌沌轻烟断着。那轻烟,飘荡来去,滚涌翻腾,一会儿便稠了、密了。是雾。雾,越来越浓,塞满天地间。

两人拉手走进雾中。

路、树和周围的一切,都没入雾中去,一片白茫茫,浑当当的,庆东心里不由恐慌,握紧裴艳的手。看不清前方的路,他们只是凭感觉走,像是在迷宫,像是在一只被扎了口的布袋里,有些窒息、慌不择路。他们跑起来。他们想跑出这团大雾,朝有水声的地方跑。头发,被雾打湿了;脸,被雾打湿了;衣服,被雾打湿了。他们被雾打湿了。河坡里的雾,更大更浓烈,包裹着他们。他们看不清对方,看不见了,虽然手还牢牢牵在一起。水声,变得滞缓、压抑,仿佛被雾堵住。他们摸着桥的石栏走,一步一步,小小心心。石栏水凉水凉的,听得见桥下水响,却不见一丝流水。不知怎的,庆东的手突然松开。裴艳摸不住庆东的手,看不见庆东的人,这大雾里,这天地间,陡然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无助、恐惧,一下子袭满内心。

“庆东哥----”她几乎哭出声来。

庆东答应着,向她走来。他们的手摸在一起。

裴艳扑进庆东怀里,“吓死我了。”

他们搂在一起,吻在一起。大雾,将他们裹住。水声,从他们脚下漫过。他们就像被雾托起,如一对仙人,在半空中,相拥。他们的身子,轻飘飘的,宛如在飞。两个生命在吻中迷倒了。他们倒进一片湿润润草地。头发粘在一起,身子粘在一起,和着雾水,汗水,在喘息和水声中,汲取,并付与。大雾,跟随着动荡,滚涌扑腾。庆东的动作更狂更猛,裴艳轻轻咬出来一声。两人,虚脱地横陈草地,满身汗珠、露珠,晶莹闪动。雾,从他们的肉体上渐渐退去,一如大海裸露出岩石,他们裸露。

天,微微明亮。

他们站在公路边。害怕家人撵上来。庆东一辆接一辆拦车,没一辆停下。

“妈的!”庆东无力垂下了手。连个车都拦不下来,到城里会弄啥?他懊恼,忿恨,忽然对裴艳说,“这样吧,你去拦,我躲起来,这些货车司机没一个好东西!”

“让我看成什么人啦?”

“能搭上车就成。”

裴艳听庆东这样说,心底一阵冷。然而,到底要快快进城,实在走不动了,她只好去试试,远远看见一辆煤车过来,裴艳招招手。

煤车,果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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