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服气
连月来,沈庆东到东关街口充当市管员。他值夜市。夜市不好管理,东关街口夜市,常常上演商户大打市管员的闹剧。所里没一个人愿意来这儿值班的。可侯二毛所长,偏偏分派沈庆东来管理这片夜市。“这是侯二毛报复老子的!”沈庆东认得死死的。但是,逑法儿!每每下班族像潮水般渐渐的在街市上退落下去时候,卖烧鸡的,卖小酥肉丸子汤、烩面刀削面、火烧夹牛肉、蒸馍,还有卖卤兔头、鸭脖子与各种小菜、散酒,卖毛栗子、炒花生、煮玉米的小摊小贩,推着车、挑着担、挽着筐,熙熙攘攘,又潮水般鼓涌而至。说笑声,吆喝声,与“娘那X,哪个王八蛋在这儿随地撒尿”的骂人吐痰的声音与“你占了我的位儿;你挤了我的摊!”诸诸争吵声,喧腾一片。庆东便将车子往一餐馆门前一扎,挥胳膊,瞪眼睛,东指指、西叫叫,让那些摊点不要占了人行道。可是,渐渐的这些商贩与庆东处熟了,也有干脆不理会他的;也有冲他一笑依然故我的;也有给他点面子稍稍往后退一些、又立马儿挤上道来了的,不一而足。庆东真没办法。一屁股顿在餐馆门前的板凳上,“他妈的,这世道有谁容易!占道经营碍谁啥事儿了,大家伙随便吧。”伸着头,左右转动眼睛看,只要没有局执法大队的车来,便任商贩们自由行事。后来,不遇上边检查,他来了,干脆一声不吭,兀自板凳上坐了,去看车,看月亮,看灯,看商户与买家讨价还价。有时,还会在喧闹里幽静下来,构思自己放弃很久的诗歌。
多年以后,沈庆东翻看这年所写,其中有下面一些句子:
“忽闻门外嘈声起,
挑夫贩妇泪如麻。
可叹人间不平事,
怒向天公讨钢叉。
钢叉不予我锻造,
敢笑小猴非英豪。
他年我若为青帝,
雪山冰岭种碧桃。”
这天,庆东看看天色已晚,估计上边的,不会再来检查,就要骑车回去,一掉头见俊卿与炳灿二个厮跟着儿往这边走来,还没等他张口,炳灿便露出锯齿牙,笑笑的过来,“庆东,好不容易碰见你,最近都忙啥哩?”“嗨,还不是瞎忙!”庆东一腔牢骚正无处倒呢,遇了故人,一定捞去喝几杯。俊卿与炳灿来到夜市上,也是为了吃点喝点,三人往一家豆腐菜摊儿坐下。要三大碗豆腐菜,二十来张烙馍,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海带丝,一盘猪头肉,一盘辣子肺,一瓶钧州醇,边吃边喝。
“混到工商所了,应该还不错吧?”俊卿夹一筷子猪头肉填嘴里,很响嚼着,又呷口酒,伸伸已经红了的脖子,说:“哥几个儿,现在就你弄住正事儿了。”
“唉!甭提了。”庆东端一杯酒,与二人照了照,喝了,磁哈着嘴,又巴匝一下,一脸苦相,“跟龟孙子当兵,日子难过着哩。”
“出了啥事儿?”炳灿抓一粒花生米,扔嘴里。
“能出啥事!”俊卿瞥一眼炳灿,“全城人,都知道咱庆东兄弟抱住了大腿,谁敢说他半个‘不’字儿?”
“嗨,活得鳖屈啊。”
“知足吧,兄弟,好好混,将来弄他个局长当当,咱哥几个儿,也跟着帮光儿。”
这天也合该有事儿,这边庆东三人正吃喝,瞎聊呢,那边局、所两级的混合检查队,开辆“小四门”,耀武扬威突然来了。夜市,一片糟乱。所长侯二毛也在车上,见此,气急败坏跳下车,一片声到处找:“沈庆东!”副局长范国庆,绷着脸,叉腰下来。几个检查人员也气势汹汹下车来,东指指,西叫叫,一片声吆喝商贩们,“往后退退!”“路边去!”“非摆到路中间?!”商贩们一窝蜂往后退,沈庆东一看路那头起了骚动,立马着慌,顾不上与俊卿、炳灿打声招呼,立起身,扶正帽子,匆忙忙跑了过去。侯二毛一见沈庆东跑过来,劈面就嘈叽他:
“你这是值班的吗?看看这儿乱得跟鳖翻潭了!眼瞎了?瞎跑个逑哩!”
“你咋骂人啦?”
“我骂你了,咋着?”侯二毛扭身冲向范国庆,“范局长,我要求换人,这沈庆东我管不了!”
范局长在局机关几个工作人员簇拥下走过来,一脸严肃地盯着沈庆东,好半天儿,“庆东同志,你这是在工作岗位!”
庆东还要回应几句,被旁边一位同志低声捞住了,“快去到那边,叫那几个商户撵撵不就算了。”
沈庆东回眼盯一下侯二毛,“我告诉你,甭以为你当个所长就可以随意骂人!”旁边又上来几个人,谁都心知肚明他的根子粗,纷纷来劝,“算啦,算啦,工作为重。”
沈庆东去了。
这边范局长又对侯二毛说了几句话,上车,纷纭走了。
商户们各各都是很忙,又煎又炒,吆喝不断。沈庆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吃了嘈叽,感觉没脸儿,心里不舒服,嘴上却说:“下回,你们也给我点面子,看检查车来了,自觉点儿,中不?”
“老中了。”
“咋不中哩。”几家商贩,七嘴八舌道。
沈庆东就要往回走,一扭身,见俊卿炳灿过来,庆东一挥手,说:“你俩咋过来了,走,喝酒去!”
(二)回家
庆东喝得醉薰薰的,愣楞怔怔,一摇一晃走回住处。
只见他一脚踢开门,立脚不稳,饧了眼,四下看看,不见到裴艳,就身子一趔歪倒在门框上,一片声乱喊:“艳艳,艳艳。”不听到裴艳答应,他腰一挺,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姓裴的,你,你给我出来!”可是,还是听不见裴艳应答。——好久了,裴艳早出晚归,行踪不定,沈庆东跟踪过几次,发现她竟然背着自己与华陆平约会。沈庆东心里那个气呀,嘴上没法说,只在每次醉酒后,大吵一架,大打出手。几次打得裴艳有些怕了。——这次,沈庆东还在楼下走,没上楼呢,裴艳就在卫生间隔窗子听见他脚步声,便知他又有酒了,害怕得哆哆嗦嗦,一声说不出。沈庆东连喊几声,不见裴艳出来,就扶了门框蹭进来,“砰!砰!砰!”一路踢开椅子、沙发,嘴里头不使闲骂骂咧咧:“哼,他妈的,随,随便!”庆东一挥手,“想找谁找谁去。老子才懒待管呢!”骂着,又一摇三晃“——我,我沈庆东哼一声儿,‘沈’字儿倒着写!”说罢,踉踉跄跄歪进沙发里,扯呼噜流涎水,醉睡过去。裴艳听见客厅里渐起鼾声,忙系好裤子,将门开一条缝儿,往外张了张。只见沈庆东四脚拉叉歪在沙发里,弯着脖子,耷拉头,一声接一声扯呼噜呢。裴艳就悄悄移步出来,走进里屋,拿过几件衣服,匆匆出门去了。
裴艳飞快地骑着车子,一路奔到金坡学校,一声不吭住进宿室。从此,死活不愿回来,与沈庆东正式分居了。
沈庆东,白天不上班,也不去吃早饭,骑了车出门,大街上这儿转那儿,那儿转这儿,死了再去找裴艳的心。刚开始几次,他还去找俊卿、炳灿聊聊天,谈点文学。间或,还写几首诗。后来,人家都各人忙各人的事儿,无暇陪他,他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了。这一天,庆东骑车在大街上胡逛,天气倒也是晴好,于是他就想回所里看看,一想到侯二毛,便不了,一掉车把竟往西寨方向去。他想要回趟家。一出来几年,虽说没弄住啥大事儿,毕竟混上了国家工作人员,摇身一变,不再是农民了。沿着河堤,沈庆东一路往前走。嫩白的小太阳,像一枚鹅蛋,放在人家黑黑的瓦脊上;河水,清新如蛋青,风一吹,皱起细碎的纹纹;两岸野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细细密密,招引来几只大翅膀蝴蝶,在上面绕来绕去飞。岸两边是麦田。田里麦子,一望无际的绿。三月小阳春了,田垅边几株桃树正开着花。庆东蹬了一段路车子,身子热起来,便解开衣扣,散开怀,风吹着身子,显着很舒服。忽念起几年前与裴艳写的一首诗来:
《桃花》
桃花,二月雪三月雨
还有阳光,浸湿你
中国文字中最轻薄的词语
身姿娇韵容颜俊美
一生运气
与绯闻有关
好名声都留给花了
从《诗经》走出,便桃之夭夭
颓墙、河畔、野渡
将春天报告给迷路的人
谁说美是错误
桃色并非轻薄
姓崔的诗人找不到心仪的人
坚守门扉的
是你——
插进花瓶也好
挂上门板也罢
没有抱怨从不争辩
终于,与李一道
下自成蹊 名满天下
低声念完,不觉有泪了。那是冬夜,这是春昼。冬夜里,一道与裴艳没命跑出村子,而今春昼,却是自个儿独独的骑车回来。虽说其间,裴艳与他也都没断跟家里父母联系,可是毕竟没回来过,这次独个儿回去,老少爷们、街坊邻居该咋看自己呢。
翻过石桥,眼看村子就在前面那片桐林里,沈庆东却放慢车速,几乎要下车,推着走了;一转把,又勾回车子往回去,来往几次,反复不定。沈庆东正欲铁下心,调过车把回城去,一抬眼看见那边“嘟嘟嘟”冒着狼烟开过来一辆三轮。
“啊,这不是庆东呀,啥时回来了?”
“黑子哥呀,这是往哪去?”
“十里铺进点儿肉。咋停这儿了,车坏了?”
“没有,想下去解个手。”庆东随手指了指石桥下边的柳树棵,扎下车子。
黑子也没停三轮,只说了句“前一番儿还听说你在城里混抖了,可别叫咱这穷乡沟给忘了啊。”一路冒狼烟,越过石桥拐弯儿,奔十里铺去了。沈庆东望着黑子奔远的背影,想想黑子说他在城里混抖了的话,苦笑一下,摇摇头,踢去支架,骑车子回家——“随他们的便,人长一张嘴,想说啥说啥去!”
(三)七嘴八舌
沈庆东回来的消息,风一样,在西寨散布开来。
消息首先是从沈庆东四婶丑妮嘴里传出的。待晌午头,丑妮挽着个荆篮,在麦地挖“面条菜”,刚出地头儿,一卖眼看见路上飞一般骑着车子的沈庆东。“这不是庆东吗?可回来了,在外面混住大事了吧?”沈庆东本来熬磨着时间,就是想撵晌午,下地干活的都回家吃饭了,好趁村街或地里没人悄悄回到家里,哪想刚到村口,就被四婶给撞见了。只好跳下车来,笑笑道:“四婶啊,晌午了,才下地回来呀!”
“挖了点儿‘面条菜’,回来给你四叔下面条吃。”
“还不赶集买点菜,割点肉,尽让俺四叔吃野菜呀。”
“他就喜欢吃这面条菜,再说喽——他哪像你,城里人,好吃好喝的,他没那命!”
庆东只笑,没言语。
四婶丑妮过来,悄悄问了句,“她呢?”
“谁?”
“还装迷哩,艳艳呀?”
“她啊——俺俩不中了!”庆东说了,推起车子,就往回走。
“听说你在工商局弄住事儿了,可不能坏良心,叫人家艳艳给甩了啊。”
“谁甩谁呀,这儿都是听谁说的?”
“没有不透风的墙。”丑妮笑了笑,“快回家去吧,叫你娘给你杀鸡子吃,她整天念叨着,等你回来了,要杀你家那只九斤黄老母鸡哩。”说罢,庆东四婶挽着篮,下坡抄小路回寨子里去了。庆东复又骑上车,刚骑没多远,又下来,推着车子走,他生怕在寨门口碰见人暗地里说他“大仰人”,只一步步走回家去。
庆东娘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儿子敲门呢,忙扭回头,不迭声地喊:“他爹,他爹,看谁回家了,——庆东回来了!”说罢,忙过去接车子,又过房檐下搬凳子,拍拍凳子上的土,笑眯眯看着儿子坐下。“西墙儿的回来好几回啦,人家都知道还有娘哩,你咋就不说回来一遭呢。”说罢,庆东娘又高兴,又是气,撩起衣襟一下一下揩起泪来。庆东明白,娘说的西墙儿的,是指艳艳,正惊疑她何时回来过呢,忽听到“看看!孩儿不回来不说,回来了,你又泪涟涟哭了,这是哭啥哩哭?”庆东闻罢,忙回脸一看,他爹烈缰老汉正从西厢房掂着烟袋锅搓着烟丝走出来。
庆东赶紧站起身,叫声:“爹。”又扭回身,凳子搬过去,让他爹坐。
他爹摇摇手,“整天坐,想站会儿。”
庆东也不坐,只听他爹说:“在城里找住活了?”
“嗯,找住了,在工商局上班。”
“公家人?吃公家饭?”
“嗯。”
“人家恁看起咱,咱就要好好给人家干,对得起人家。”
“记着了。”
这里爷俩儿正说话呢,那里庆东娘却是忙不迭地在厨房里又打鸡蛋茶,又磨刀要杀鸡子。不大一忽儿,鸡蛋茶打好,给儿子端出来。庆东娘说:“他爹,只顾说话哩,杀鸡子去吧,刀磨好了。”又扭身招呼庆东,过来喝鸡蛋茶。“杀啥鸡子哩?不杀!”庆东回脸对娘说。而娘不听他的,转过身,满院子逮那只九斤黄老母鸡。七八只鸡,在院里团团转,他娘跟着撵。还是烈缰老汉,一烟袋锅打去,那只九斤黄腿瘸了,跑不动,被庆东娘一把抱住。这时,门外一片声拍门,“嫂子,嫂子,开开门。”
“他四婶来了。”庆东娘说着,将鸡子递给了庆东爹,过去开门。庆东爹一手抓了鸡子,噙了烟杆,进灶火屋。
果真是庆东四婶,一脸笑的,进门来。一进门,还没坐呢,她便一口不迭声地对庆东娘说:“看看,应了吧,应了吧,庆东在城里弄住事儿了吧!我早就说了,‘主’会让咱们家心想事成的。”
“是啊,真得感谢‘主’。”庆东娘一边笑嬉嬉说着,一边给丑妮让凳子。庆东听了,知道娘已信上“主”,笑了摇摇头,没吭声儿。
“笑啥哩笑?要不是你娘天天向‘主’祷告,你再有能耐,也不会这么快就在城里弄住好事儿的!”
“话都成你说的了。”庆东回送她一句。
“话又说回来,人家西墙儿的——”丑妮话还没完,就被庆东娘使眼色压服住。不一忽儿,建发家的,还有另外几个村民,陆陆续续来到庆东家。你一言、他一语,向沈庆东不住闲儿打听城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
(四)好好干
庆东在老家受到众乡邻追捧,大为受活,回到城里,觉着这份工作的确还值得珍惜,便一门儿心思与侯二毛搞好关系,积极好好干工作,然让沈庆东料想不到的是,自己再咋样儿做,侯二毛看他都鸡毛狗不是的,简直是坐得不正,站得歪。所长侯二毛对他总是抱有成见。沈庆东心里很不美气,也不好发作。这天,一大早,本来不该他值班,沈庆东还是早早骑车来所里,又是把扫帚扫地,又拿抹布擦桌,一番忙碌后,又去锅炉房提开水。侯二毛骑摩托过来。
“侯所长早啊。”
“早。”侯二毛随口应着,也不正眼瞧他,提了头盔,一径往办公室去。站了站,又出来,进卫生间。沈庆东忙提了茶瓶过去,给侯二毛满上一杯茶水。这时,办公室里走进来两个女同志。她们有说有笑的,坐下,一边嗑瓜子,将瓜子皮吐得满地是,一边胡乱翻报纸。沈庆东也给她们各人倒上一杯茶水。二人说:“谢谢。”侯二毛出现在窗口,一边系皮带,一边“嗯,嗯”清嗓子,然后走进来。只与两个女同志答话,也不理沈庆东。沈庆东站那儿没腔儿,走不是,坐不是。侯二毛头也不抬,忽然问他:
“今白天,轮你值班?”
“不轮。”
侯二毛不吭声,坐下拿报纸翻了翻,又与两个女同志一递一句拉闲话儿。庆东过来给自己倒杯茶,远远挨沙发坐下去,本想参与聊几句,可根本没人答他的碴儿。各各在那里翻报纸。侯二毛站起身,将庆东才给他倒的茶水,“哗”倒了,冲一个女的说:“小荷,给哥倒杯水去。”
沈庆东一看,臊得脸圈“刷”红了,又坐了坐,还没人理他,便讪讪起身走掉。
沈庆东刚走出大门,听到办公室里侯二毛说,“这个傻X!——”沈庆东听见,气得不了,要回去找他算账,又转念想一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忍了几忍,暗暗道:“老子不侍候了!”沈庆东一梗头,骑车子奔回住处。
以后连续几天,沈庆东再不去所里。
他只想站好自己的岗,想凭工作改变处境。有几天,他早早就骑车子去夜市,一个一个跟商户沟通,规整夜市秩序。正当他信心百倍大干一场,这天清早,手机响动,是郑副所长通知他明儿去局里报到,他被调往一个僻远山区所。
“为什么?”沈庆东当然不服。
“不为什么,工作需要嘛!”
沈庆东合了手机,垂头丧气。本想着,好容易扒来好工作,可算混出头。谁料想,如今女友跑了,又栽到仇人手里,不顺心,受排挤,才上班几个月,就落个被下派到乡区所的下场。庆东一句话不说,骑上车子径到“多多餐馆”,一个人落落寡欢地喝闷酒去了。
天,正飘着小雨点。
大街上柳树,一片绿烟。他扎好车子,一滴凉凉的房檐水,刚好打在他脸上。他一歪身进去,餐馆里吃客正少。老板娘趴在柜台上看电视。电视里一对男女,正在雨中吻别。他瞟一眼,就对老板娘叫道:“来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半斤钧州醇,要四十五度的。”
“先坐吧。”老板娘在一张纸上记下。
庆东寻临窗桌子坐了,透过窗子,看见电影院广场上一对对情侣打着小雨伞,或并肩走着,或窃窃私语。说来也巧儿,他忽然看见了华陆平。他在雨地里干吗?他在等谁呢?沈庆东一激灵,这时就看见裴艳骑着车子过来。艳艳笑盈盈地下了车。华陆平笑嬉嬉迎过去。两人站雨地里说笑。
“服务员,酒呢?菜呢?”
一个女服务员笑嬉嬉掂了半瓶钧州醇走过来。瓶子一开。他倒上。花生米来了,猪头肉端上。他满喝一大口酒,呛出来一行眼泪。
窗外,华陆平与裴艳手挽着手,一道走进电影院。雨,下得不紧不慢,条条缕缕,跟明亮蚕丝一般,织满天空。
沈庆东打开手机,与王俊卿拨了电话,说请他喝酒,快来“多多餐馆”,他在等。电话里,王俊卿嘿嘿笑着,答应了。合上电话。庆东又倒一杯:“今天是个好天气。”伊伊呀呀,竟独自个儿唱起来。沈庆东正自一杯复一杯喝酒,心里不是滋味,王俊卿拊掌大笑而来,“庆东,下雨天喝酒,你好自在!”
庆东捏了酒杯,看他一眼,“坐吧,俊卿兄,‘何以解忧,惟有杜康’啊!”
“咋回事儿?”
“不顺呗!”庆东丢一个眼色,让他坐下。
王俊卿往上提几下裤腿,两手放在大腿上,坐了。一个女服务员,赶忙过来摆双筷子,问:“要不要再点菜?”
“要盘烧腐竹,再要盘调猪耳丝。”庆东掂了酒瓶,给俊卿满上一杯,然后又端起自己那杯。二人一照杯,各各喝下。
“出啥事儿了?”俊卿抿一下嘴,夹颗花生米送到嘴边,说:“要不,去找智慧大师算算?”
“智慧大师?——噢,好久不见!他现在咋样儿?”
“现在人家可不一般,去具茨山永宁寺当了方丈,前一番儿咱市文化局还给他寺里拨了专款呢。”
“咋还拨专款?”
“你还不知?市里不是搞啥‘六个一’工程,文化局新上任的唐成局长给他争取了一部分资金哩。”
“唐成当局长了?是李克凡李市长的那个秘书,肥肥胖胖那位?”
“咋不是呢,咱阳城还有几个叫唐成的?这消息都不知道!——亏兄弟你还在政界混呢。”
“我这哪算混政界,一撵滩儿的而已。”
俊卿夹起一筷子耳丝,狐疑地看庆东一眼,送嘴里嚼了,说:“看来兄弟不顺,待会儿雨停了,哥带你上具茨山,找智慧大师问一下路。”
一会儿,天果然大晴。王俊卿一把捞起沈庆东,一路往汽车南站打乘小公共,二人直上具茨山去了。
(五)“开水不响,响水不开”
二人来到具茨山下,天已向晚。
淡墨似的云,风中游弋,倏忽又飘起一霎小雨来。山色黛青,长竹翠绿。二人沿着石阶 一阶一阶往永宁寺去。一点点雨滴,与枝间小鸟的鸣,撒溅下来,淋他们一脸一身。寺中飘起淡泊青烟,瘦瘦地往天云里散去,而木鱼声与一声声和尚念经声,从寺门传出去,悠悠逸远。庆东跟着俊卿,一径登上石阶,走到寺院门前。小雨停了。俊卿轻推寺门“吱呀”开了。一位小和尚忙忙走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留步。”身子一斜挡住他们的去路。
“闪开,我要找你们方丈!”俊卿踏进寺门,一挥手就要往里闯。
小和尚忙移过身子,又挡在面前,“施主可与方丈有约?”
“早就约好啦!告诉智慧师傅,就说山下有姓王的来找,他就知道了。”
小和尚将他二人引到西边廊下等,折身沿长廊一径往后边走去。庆东朝俊卿吐吐舌头,俊卿嘿嘿笑了,“看看,现在李三混抖了不是!”庆东不言语,卖眼看了一圈寺院,只看见几只乌鸦,绕着三棵松树盘旋。俊卿递来一枝“许昌牌”香烟,他接住。二人吸烟。不大一忽儿,小和尚速速跑来,一边跑,一边叫:“施主,里面请——师傅要二位里面请。”说着,引他二人穿廊度院,走进一间禅房。禅房内布置得清雅别致,字画家俱一应俱全。庆东俊卿二人见了,面面相觑。忽听一片朗声道:“俊卿、庆东来了!——来,这边坐。”二人斜过身去,透过镂空画屏,看见里间桌子边,体态肥胖的智慧大师正坐那儿喝茶呢。二人进去。俊卿笑了说:“师傅好雅兴——”话没说完,智慧吩咐小和尚端茶来。小和尚答应着去了。俊卿二人坐下。智慧放下茶杯说:
“二位,今儿咋得闲?“
俊卿才要说话,小和尚端一红漆托盘,进来。往茶几上摆下四样小点心,两杯茶,走了。智慧说道:
“具茨山的云雾茶,二位尝尝。”
俊卿往里凑凑身子,捏了粒杏仁扔嘴里,“庆东近来不顺,想请师傅给算算,指条路呢。”
智慧瞥庆东一眼,庆东忙欠身点点头。
“不是进工商局了吗?”
“进是进了,才听他说,被下派到浅井所了,弄到山区所里,啥时才能熬出头啊。”
“喝茶。”智慧对庆东说罢,好半天,不言语。
庆东俊卿在那儿喝茶,见智慧不说话,也就不好再问什么,只坐了会儿,东一句,西一句聊些闲话,便要下山去。临了,智慧送他们出门,慢达斯悠道:“我送庆东一句话,——‘开水不响,响水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