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多月后
一大早,裴艳起床,洗脸、梳头、围黄纱巾,骑车去学校。
沈庆东缩进被窝,睡又睡不着,起又不想起,左边翻右边,右边倒左边。一段时间来,沈庆东常有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焚炙内心,——他想杀了那个狗杂种姓袁的,烧了他的农家园;有时,他还猜疑裴艳,认为裴艳自愿跟了姓袁的,要不然,姓袁的孬种他能得逞吗?!这时,他会陷进更深的痛苦与愤怒中,“腾”坐起来,麻利穿好衣裳,想冲出门,撵上裴艳,将她暴打一顿。他终于没有这样办,而是抱紧脑袋,压抑怒气。那股怒火,便在身体里乱窜,奔突,胸胃都涨满了,似乎要爆裂。忽然,枕边的手机一明一明响了,他盯着手机,好半天。手机在那儿响,他盯着它。沈庆东一把抓过来接了——
庆东,你来一下,周羚软软的声音。
啥事,庆东低沉地问。
非有啥事,你才来?
庆东迟疑了一会儿,说,那稍等一会儿,我马上去。
庆东,在家里窝了三天,沤着不去农家园,实际是给周羚使性子,给袁遂德拿脸色,使威胁。——我不是你周羚的抚慰器,想着了叫上,不想了丢下,我是人,有尊严、有性格;更不是懦夫,任人宰割,欺负,踹三脚放不出一个响屁的主儿,我暂时的忍耐是提醒,是暗示,不是躲藏,更不是忘掉耻辱了,如果你姓袁的识相,不要以为玩弄我的女友就万事大吉,要好自为之,否则咱们鱼死网破!但是庆东也知道,做啥事,要拿捏好火候,不过头,再说在家里躺不是,坐不是,怪烦的,他不是一个能闲得住的人,所以周羚打来电话,他便满口应允,趁势去了。
秋天的梅园,木叶披落。
路,花坛与花墙上,皆覆满黄黄的落叶,秋气很重。几个握着大笤帚的服务生,在渐散的晨雾里,清扫落叶呢。庆东看过一眼,几片叶子,袅袅掉落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调稳心情,径直走过去。
“沈哥好,沈哥好。”服务生,纷纷向他招呼。
“嗯。”庆东一边应答,头也不扭,一路径去周羚的办公室。
周羚没来。
女服务员,手脚轻轻的,在房内打扫卫生。庆东便过廊下,伏于栏干上等。一晃,一年多了,原先服务员走的走,散的散——秋红上班去,小玉回家嫁人,展眼一望,楼下扫树叶的那些男女服务员,眼生的多。自己也该走了,常在这里打工也不是个事儿,再说,长久呆下去,理想呢,抱负呢,还有那报仇雪恨从何谈起呢!想到此,庆东懊恼,颓唐。“庆东哥。”忽然,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庆东扭头乱看,原是周羚房内的女服务员,正歪着脖子笑嬉嬉望着他,声音甜甜的,“周总让你接电话。”
庆东点头,起身过去。
“周总,我是沈庆东。”
“庆东呀,”电话内加杂着车喇叭声,“我与你袁叔出去办些事,等不及你了。你叫小芹打开柜门,三层,有你的调动手续,张百叶书记签了字的,你可以到工商局上班了。”接着,听见电话里有袁遂德的声音。“叫我给庆东说几句。”
“庆东!”袁遂德叫他。
庆东应了一句,忙道:“袁叔你好。”
“办这事可不容易——你是近两年内第一个进工商系统的,张百叶书记特批。”
“太感谢袁叔了。”
“谢啥呀谢,你赶紧去报到吧。”
周羚又接过电话,说要小芹接。
庆东将电话,交给小芹。
庆东斜倚着老板桌子,站在那儿,听着周羚给小芹交待事,内心反而出奇地冷静下来。盼望很久的事,陡然变成现实,竟感觉到一丝怅惘来,本是对袁遂德充满仇恨,现在却恨得仿佛少些理由,有些不安。服务员小芹在一边,又是打柜门,又是翻找东西,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过来说:“庆东哥,给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庆东“哦”一声,接过,翻来看看,没言一声,转身走了,落下小芹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沈庆东转门而去,满腹疑惑,忽听门外“嗳哟”一声,忙跑出去看。
(二)报到去
服务员小芹跑过来,一看,原来是沈庆东走得忙,与走廊里打扫卫生的服务员小汪撞在一起。小汪一边捂脸,一边嗳哟叫唤,沈庆东一面陪不是,一面掂着文件袋,匆匆下楼去了。
“今儿,庆东哥咋慌哩惚哨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么,可能高兴迷了。”这边,两人低低议论,那边庆东早已经下楼、出梅园,一路大步飞奔住处,掩去房门,将文件袋放桌上,屏息坐下,黑眼珠不转睛盯着淡黄文件袋,悲欣交集。呆半天,愣半天,他突然“哇”的一声,竟自哭出声来。“我成功了!我成功了!”他终于一跃而起,双拳乱摇,这边奔那边、那边奔这边,涕泪纵横。近年来,他所受的委屈、污辱、磨难以及忍耐、媚笑,在脑中一一走过一遍。“得到你时,我已面目全非。”沈庆东恨恨自语,“即使这样,我也要复仇,复仇,复仇!失去的,一定要偿还!”
秋的天气,雾尘尘,桐树楝树榆树与槐树皆掉落叶子,裸露四五根枝桠,像干瘦老人的胳膊,伸着蜷着,或如乞讨或如追索远去的儿女。地上覆叶,已经暗绿或腐败。透出重重围障的太阳光线,虚弱苍白,无力的随处倒伏在水泥板、隆起的土堆或者各户人家墙壁上,风一刮来,便抹去了。随风飘荡而来的,一二只或七八只灰鸽与乌鸦,于树杈间盘旋,跳跃,间或飞下来,在地上“登登”走几步,转动圆眼,左右看。庆东擦去眼泪,抽出文件袋里材料,赫然看见,页眉写着:
“刘局长、吕书记:
此为莲城市领导亲属,务必接受安排,他人不得攀比。
张百叶”
沈庆东看后,哑然失笑:自己咋变成莲城市领导的亲属了呢?这老袁可真是神通广大!原来,袁遂德打襄城县将沈庆东的一套假档案办齐之后,回到阳城便去找张百叶书记办调动,——这样一倒腾,假档案成了真的,沈庆东便能自然而然在阳城工作了,可张百叶死活不签字。情急之下,袁遂德便谎称这庆东乃是莲城市副市长李克凡的远房亲戚,是李市长交办的事儿,不办不行啊,百般无奈之下张百叶只好批了。这一切,庆东当然不知道,然而现在明白了,荷荷大笑:“权当莲城市领导是俺舅!”,默认了。他跳身起来,一边扩胸,一边去立柜翻找体面衣裳。这件风衣,过时了,丢下;那件大线毛衣,太旧了,扔下;最后翻出西服、蓝格衬衫、鸡心领羊毛衫、金黄领带,打扮一新,戴茶色眼镜,骑车出去。
太阳拨出秋云,白亮亮光华撒下来。
庆东骑车飞走一半阴一半亮的街头,一会儿单手握把,另只手不住去研用水抹平整的头发,吹口哨,一会儿双手摁住车把,弓腰、撅屁股,伸头,又将车铃摇得飞响。一街行人,纷转了脸看他,有忍不住骂声“烧包”或“骚燥兔子”,庆东浑然不闻,仍旧一路风骑过去。转过街心岗亭,直奔古槐街。庆东想赶政府机关下班之前,将到报了,抬腕看表,十一点四十多,撵不上了,只得调转车头,往不远处大槐树下,摇晃而去。那里有家“白记”羊肉烩面馆。他想弄两菜,喝点酒,款待一下自己。以往每次,远远看见“白记烩面馆”红字招牌时,庆东脑里就弥漫出早已淡远模糊的冬晚:细雪、唐婉与明灭灯光。这次也不例外,刚瞥见那块招牌,庆东心便一揪,思绪又向往事坠去,刚才那欣然之情绪陡然飘散,庆东忙摆摆头,跃下车,将车扎了,径直往馆子去。烩面馆内吃客正多,排排桌边坐满。庆东绕过桌子,趸墙角座位坐下,一个女服务员笑吟吟过来,问他点啥菜。
沈庆东要一盘麻婆豆腐,一盘蒜苔肉丝,一碗烩面,三两散酒。女服务员记下,走了。庆东环视吃客,忽瞥见不远桌边有一人,面熟,忙紧细眼打量过去,认出对方,乃是近两年多没见过面的老同学华陆平。这小子复员了?他正疑惑不解处,华陆平起身给同桌腆大肚子的人倒茶,大肚子人,腰直得硬硬的,眼不看他,而是与旁边瘦子聊天,感觉茶杯倒满了,只略微点一下头,也不正看华陆平一眼,还与瘦子说笑。华陆平明显尴尬得不行,左右迈眼看看,就看见正暗暗观察他的沈庆东。
“庆东!”
“陆平。”
两人分别从桌子边移开,走到一处。
“啥时回来的?”
“啥咋进城了?”两人各各发问,又都没回答对方。这时,一个男服务员端碗烩面叫,“这位哥,您的烩面好了。”说完,将烩面摆放在桌上。沈庆东就去捞华陆平一块儿吃。
“不行,那边我请客呢。”
“咱们喝两杯去?”庆东又捞。
“关紧事儿。请人家的客,不到不行。”
“复员啦?”
“可不是,”华陆平说,“喏,那胖的,周副乡长。”
“啥单位?”
“朱阁乡政府。”华陆平刚答完。庆东正等他来问自己现在哪里上班,好趁机显摆一番,却听到胖子在那儿一个劲儿喊华陆平回去。华陆平笑笑,连声说着,“改日咱们再说,改日再说。”撇下沈庆东过去了。
沈庆东回到座位上,麻婆豆腐,蒜苔肉丝两个热盘已端上,想想自己将要到城里工商局工作,而华陆平复员了却回到乡里,心里头那个高兴。“酒?我的酒呢?”他高声叫着。服务员忙掂过来,又给他倒杯子里。沈庆东吃一口肉菜,喝一口酒,晃晃脑袋,再吃烩面,心里头想“咋这巧呢,我去报倒,华陆平也复员工作,可他的工作到底没有我的好!”想到此,庆东心里美呢。
饭菜吃毕,酒喝罢,沈庆东也不与华陆平招呼,一路兀自吹口哨去了。
正是晌午,太阳晴好,街边闲人,或三五小板凳坐了,天南海北,东拉西扯,胡侃瞎聊呢;或棋盘一展,两人对蹲,一人高深莫测抽烟,一人抓耳挠腮紧盯棋盘,举棋不定;或围拢一堆,几张报纸垫下,有的是一张席铺了,“面三家”或者“调主”,扑克牌打得欢。庆东看看表,离政府机关上班时间尚早呢,便推车直往街角一棵弯腰柳树下,车子身旁边一倚,伸脖去看两位老者在那儿下残棋。一老者的孙女,三四岁样子,在老者背上磨蹭着喊要吃糖,老者正专心致志下棋,一边走马,一边往兜里掏出一个烟盒叫女孩子玩。女孩子接过来,给扔了,还窝在老者背上磨磨蹭蹭。老者不理她。她就抓起老者花白的头发,辫辫子,一会儿将老者头上,辫起了长短不一四五个直杈杈小辫。小女孩子乐了,“爷爷,爷爷”弯下脖,扭转脸,朝老人直叫呢。老者一边应着,一边推“车”,陡然大喝一声“将军”。另一老者,一愣,好半天,不吭声。“输了,输了。”庆东忍不住说道。“谁说输了?!”输棋的老者别瞪庆东一眼,又低下头,看了好半天,赢棋的老者点上一棵烟,美美吸一口,“你先看着,还有没救;我去给我孙女买糖。”缓缓站起身,扯着蹦蹦跳跳的孙女,拍拍屁股,那边小买部去了。庆东抬腕看表,时间过得真慢,四下里望望,忽然垂头看见输棋老者,偷偷动了一下卒子,庆东荷荷笑了,扶正车把,正要骑车子走去,忽听那边有一女子叫:“庆东哥,在这儿弄啥哩?”。
(三)不一样
庆东侧脸看,一时没找见喊他的人,又回身,左右瞅瞅,方见秋红从一棵老树后边文具店转出来。变化太大了,简直认不出来。秋红烫了发,大波浪长发散堆双肩,身材丰韵,面皮更加白净,且有光泽,只是样子懒懒的,好像很倦,穿淡蓝边大花白毛线衣,牛仔裤,厚底旅游鞋,双手交抱着几个才买的本子,冲庆东笑。庆东推车过去,上上下下,通身端详她一遍,开玩笑道:“越来越漂亮啦。”
“庆东哥越来越会夸人。”秋红微微翘了一下身子,笑吟吟说,“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站这儿弄啥来了?”
庆东听她这声儿,忽然明白,秋红必是知道自己要去工商局上班的事儿,就忙说:“去报到,这事儿还真要好好感谢李市长和袁叔呢。”
秋红听他这样一说,脸红了红,故作疑问,道:“庆东哥去哪儿上班呀?”
庆东斜她一眼,心里暗想秋红变老辣了,不再是原来羞羞怯怯小姑娘,便答道:“是去工商局,还不知分到局机关,还是下面工商所呢。”
“真是要祝贺你!”秋红说,“啥时请请客呀。”两人一递一句说着话,并排走着,庆东推车,秋红双手叉逗身前,一步连一步,往政府大院走去。
政府大院大门口传达室内,肚子里喝满酒、吃了肉的几个闲人,一边剔牙哗啦啦翻报纸,一边东拉西扯,兴高采烈说笑呢,忽见秋红与一个眼生男子厮跟着走过来,倏忽静默,你瞪瞪我,我看看你,乱掉了头透窗一直望着二人往西边存车棚去,丢个眼色,努下嘴,纷纷怪异地摇摇头、耍个鬼脸低声笑了。秋红从一个饭店服务员,一展眼儿,变成统计局办公室工作人员,各种有关她与某某领导暧昧关系的传言,早已经在政府大院暗暗散布广大。现在,她又与一陌生同龄男子,靠得那么近,于花白日头下在政府大院内一路走去,更给那些闲人添得酒余茶边嚼舌头的材料。秋红可能早已习惯或者是没有发现别人异样的眼神,进进出出,自由自在,比在梅园时,快乐只多不少。她俏立于存车棚不远处阳光底儿里,一手让着耳边秀发,细眯了眼,一手抱了书本,只等得庆东锁上车双手抄进裤兜走过来。她冲庆东笑笑,又姿态婉曼地与庆东一道转进办公大楼里去。庆东有些受不得,他是知道秋红与李克凡市长特殊关系的,走起路来,总觉身后旁边好多眼睛看他,别别扭扭的,不自在。庆东一直是瞢瞢懂懂跟了秋红上楼、拐弯,两人一搭儿里走着,秋红忽然顿了脚,侧过脸来,对庆东道:“哎呀,庆东哥,只顾走呢忘了告诉你,你该先去隔壁那幢楼里的仲裁委员会盖章,然后才能去人事局办派遣证的。”
“是么?”
“是的。从前,我就是这样办的。”秋红脱口而出,忽然脸红了。两人心照不宣。要不都是李克凡帮忙、打招呼,二人怎能进这政府机关大院工作呢,也正由于同与李的关系,在他们两人心里产生了一股异样亲近的感觉。
庆东别过秋红,匆匆下楼梯,去找仲裁委员会。
七折八拐,庆东终于一处楼梯拐角处找到一个房间,门上边横出一张牌子,上写“市仲裁委员会”,敲开房门,里面乱七八糟摆放着几张桌椅,三管电棒管开得山亮,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陷进饮水机旁边的沙发里,半卧着,眯缝着眼看报纸呢。听有人进来,他一挪报纸,脑门发光,一双眼就直直地钉了庆东一下,又垂下目光,慢条斯理地问:“找谁哩?有啥事儿?”
“来盖个章。”庆东说罢,便去文件袋掏材料。掏出来,递过去。那肥家伙欠欠身,接了,忽看见张百叶的批字,“腾”坐直身子,两眼放光,看看庆东,复又看看批示,忙一脸笑的请庆东一边坐下。二话没说,转身起来走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取出公章,也不细看,“啪”就盖了下去。
庆东接过盖了章的材料,翘翘鼻子,走了。肥家伙,巴巴的,一直送他到房门外面,还不迭声交待:“到人事局办个派遣令,就可到工商局报到了。”
庆东忽然觉得,自己今非昔比了,昂昂头,挺挺胸,也不回头与肥家伙搭腔,脚步轻快一路下楼,径往人事局大楼去。刚到楼门口,展眼看见华陆平满脸喝得红,僵僵的陪着笑,屁颠屁颠跟着恰才一起喝酒的一胖一瘦两个人,脚步不敢走快,也不敢慢了,局局促促,从那边过来。
华陆平看见沈庆东,只是笑笑,不敢高腔儿打招呼。
沈庆东也不理他那么多,只冲他笑笑。他们就走过去,进了楼门,一阶一阶上楼梯。沈庆东也进了楼门,只得跟在他们后边,一阶一阶上楼梯。
华陆平突然勾回头,小声问道:“庆东也来办事儿?”
“嗯。”
瘦子听了,转过头来,满脸不屑低眼看一看沈庆东,一句话没说,掏了兜里钥匙,“哗啦啦”响,扭身右拐了去。华陆平让胖子领导“吭哧吭哧”先过去,然后跟在他后边,与庆东点了一下头,去了。沈庆东上来,站在楼梯口,左右看看,不知哪个部门办派遣令的,踯踌时,忽瞥眼见一个送报纸的,从三楼下来,赶忙凑过去打听。
送报纸的手一指,“那不是,赵科长,跟着他走,他主办这事儿。”
原来与华陆平一道儿走的,那瘦子,就是主办人赵科长。
沈庆东紧走几步跟过去。
赵科长一边开门,一边扭头问:“找谁哩?”庆东看他那官派十足样儿,小鬼难缠,怕事在他这儿给窝盘住了,便灵机一动,手指了华陆平,先说:“我们是同学。”然后又说:“来找赵科长您,办点儿事。”
华陆平听出沈庆东是想借他的光的,脸一搭拉,未置可否。
赵科长没搭理沈庆东,扭脸过去开门。门开了,他正趔身子拨钥匙呢,一道来的周胖子,便背放手,大大趔趔,挤进门去。
“嗬,老伙计,你这办公室装修得不错嘛。”说罢,周胖子溜儿着墙,一路过去,欣赏挂着的字画。
“比周副乡长那儿错远了!”赵科长装了钥匙,进门,走到老板桌后边的老板椅边,一屁股坐下,打着饱嗝,从桌上拿起一盒烟,低头把玩。
华陆平赶忙趋身过去,将烟给敬上。
赵科长抬眼,忽问道:“叫手续拿过来,我看看。”
华陆平还没反应过来,沈庆东却抢先一步将材料递上,赵科长瞥都没瞥一眼,不耐烦,“不是问你要呢。”
“这儿有张百叶书记的批示。”庆东小声提醒。
谁料,沈庆东这句话,竟像电流一样,陡然击中了赵科长。但见赵科长惊讶万状,目瞪口呆,好半天,脸色才转活泛,痴痴地望了一眼庆东,顺下眼珠,急忙一把抓过材料来,颠过来倒过去,细看;周副乡长听罢,也吃惊地掉转过头,一眼一眼偷偷打量沈庆东,接着轻手轻脚凑过去,伸长脖子看张书记签字;华陆平诚惶诚恐,一会儿看看赵科长,一会儿瞅瞅周副乡长,一会儿瞟瞟沈庆东,不知发生了啥事儿。
“看看张书记这字儿签的。”赵科长指头点了点,对周副乡长说。
周副乡长凑去一看,小声重复念叨:“他人不得攀比,他人不得攀比。”连连啧啧几声,转脸对庆东笑眯眯说:
“小伙子大有前途啊!”
“好好干吧,前途不可估量!”
两人一递一句与庆东搭讪,一时间竟将刚请他们吃过饭,喝罢酒的华陆平,晾一边凉快去了。华陆平见状,自不是滋味,心中暗暗嘀咕:瞅这俩人那熊样儿,势利眼儿,哈巴狗儿,想跟俺爸当兵那些年,俺爸一句话,他们还不是跑得跟小妖似的!原来,赵科长与周副乡长二人,都曾在华陆平父亲华殿昌手下干过。
(四)事出意外
沈庆东骑车,进工商局,见过患有轻微白内障的刘局长,活似电影日本鬼子龟田的吕书记,摇摇的进人事科报到了,然后一路趾高气扬回家去。他本想回家,椅上一坐,面窗,装作愁眉苦脸样儿,等裴艳回了,吓吓她,就说自己被开除、失业了,或者干脆说才办的存折丢了,看看裴艳啥表情,然后搂起她,亲亲她。于是,想象中裴艳就回来了,照他想的一步步办了,陡然他的心里面一片疼,猥琐干瘪的老袁赤身裸体压在裴艳身上的境头死死镶在他心壁,无论如何也抠不去。这边,沈庆东陷进苦痛回想;谁知那边,裴艳正骑着车,又一次,去赴约会哩。
那约她的人,便是华陆平。
原来,早在沈庆东带裴艳私奔,进城不久,远在省外军营里的华陆平,便得了父亲来信,说:裴艳变了卦,撕了婚约,与同村一男子,爹娘不顾,工作不要,离家出走了。其时,华陆平恨一阵儿、恼一阵儿、捂上被子哭一阵儿,一连几天,连写几封书信寄给裴艳,无奈终是石沉大海,信息全无。正当他失望之极,忽又接父亲华殿昌来信,说裴艳托他去学校说合说合,还让她再往金坡小学任教,并说裴艳表情与言语颇透出悔愧之意,问华陆平是否愿谅她。华陆平对艳艳一团痴念难去,便立马回信,要父亲一定帮助。复员回来后,他第一件事,就又是前去金坡小学探望裴艳。
那天,秋风细细,阳光银银。
华陆平骑辆“飞鸽”自行车,穿白衬衫、深蓝裤,外刹腰,新鞋,一路飞往金坡小学,来找裴艳。裴艳刚教完第二节课出来,抱了教案,在一群蹦蹦跳跳孩子中间。大朵阳光,在她四周盛开。裴艳微笑。裴艳轻抚学生的头。裴艳一路走过来。裴艳一扬脸,看见华陆平推辆车子,站在大杨树下。裴艳低下头,想走开。
华陆平喊:“艳艳。”
裴艳抬脸,看了看他。
一群男孩子在身边玩“斗鸡”,另一群女学生在墙边玩“跳皮筋”。裴艳没有走过去,而是迟疑了一下,掉转头,悄悄往教研室走去。忽然,“叮铛铛”上课铃响。学生们潮水般,涌进教室里去了。
华陆平推了车子,站在杨树下。
“艳艳,艳艳。”他喊。
裴艳想想庆东,想想过去,一咬牙,扭回了头,冲华陆平说:
“你走吧,我不认识你。”
裴艳说完,拧过身子,走开了。
华陆平呆呆站了一忽儿,掉开车把,一跃身,骑车出了校园。
华陆平没有走多远,只是在街拐弯处一家餐馆边,停下了。
他锁上车子,走进店内,要了一盘猪头肉,多半斤散的宝丰酒,啥也不想,先吃喝起来。几口辣酒下肚,眼泪就流下来了。他一挥手,夹一筷子猪头肉塞嘴里,很响嚼着,店主一眼一眼诧异地偷看他,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又低下头,一声不吭,又切菜去了。店门首石条上坐着闲歇的一个老婆婆,双手柱捣拐棍,颤危危问他道:
“有啥过不去的事儿?”
华陆平抬眼,笑了,“酒辣,呛的。”说罢,装作很香的样儿,吃喝起来。
这边,裴艳走回教研室,双手伏在椅背上,垂下头,一团思绪,乱得很了。她想起与沈庆东出走这些年,遭的罪,吃的苦,要说这些都没啥,只是庆东日渐一日对她的那态度,让她着实受不了。裴艳已经日渐感觉,与庆东的这份情,日益淡薄,但她还是不愿承认。想不到,现在华陆平陡然回来,着实让她又惊又喜,然而她不能的,她说服自己不能够,就冲华陆平说出了那一句“我不认识你”的话来。可是,裴艳现在后悔了,我不应该那样儿对人家。人家对我不薄啊。裴艳忽闪一下眼睛,一滴泪,掉下来。裴艳赶紧拭去,轻转过头去,来回看看,幸好教研室里没有其他人。她直起身去洗把脸,捂着毛巾,压压抑抑抽泣了。
她哭罢,将泪擦干,整梳头发,化了淡妆,抬腕看看表,已经快到中午放学时间。下午没她的课。她走出教研室,带上门骑车走了。
大白杨树在风里,“哗哗啦啦”,摇动叶子,将阳光一拨一拨倾下来,耀得四周明晃晃的。她骑过树荫,阳光与树影在她头上脸上身上交织来去。两只山羊在校门外的田里,顶架;才掰过棒子的玉米杆,直擢擢立着,叶子半枯;几位农人,在远处田中收割豆子。她心里乱糟糟的,一路紧蹬车子往城里赶去。她不知回去干什么,却一直只顾走。
车子刚过小饭馆门首,她听到喊:
“艳艳——”
华陆平从小饭馆,跑出来。
裴艳跃下自行车,扭头一看,华陆平喝得脸庞红红的,跑到跟前了。饭馆门口,紫藤棚下,坐着位老婆婆,只见她笑眯了眼,说:“这小伙儿,在这儿等你可老久了。”
裴艳冲老婆婆笑笑,回脸看一眼华陆平,“喝酒了?”
“嗯,喝了一点儿。”
“脸都成关公啦,”裴艳瞥他一眼,“还说喝了一点儿,走吧,还死站这儿弄啥?”
华陆平嘿嘿笑了,撤身过去,结完酒账,推起车子,裴艳在前,他跟在后,两人骑车子走了。
二人不自觉来到电影院门口“多多面馆”,太阳已经偏斜。
华陆平点了盘五香豆腐,一盘熏兔肉,一只煮得熟烂的童子鸡,一碟海带丝与腐竹拼盘,两碗绿豆面,来请裴艳吃。裴艳爱吃绿豆面条五香豆腐块,是华陆平早知道了的,裴艳看了很受感动,并且内心暗暗感慨不已:与庆东过了两年了,他从不知道我爱吃什么,也从来不会顾及我的口味,而华陆平却细心到这里,她心里一酸,眼圈红了。
裴艳埋下头,掩饰着,自顾吃饭。
华陆平问:“艳艳,听我爸说,前一番儿你去家了。”
“嗯,”裴艳停下筷子,“给你送细金镯子去的。”
“他对你好吗?”
裴艳一听,眼睛噙着泪珠,忍了几忍,还是不禁一滴滴滚落下。
华陆平闷下一口酒,“我都知道了。”
裴艳一惊,一片心剌辣辣的疼,惊恐地望到华陆平,“你都知道什么?”
裴艳担心华陆平知晓了她与袁遂德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时间头脑晕眩,浑身颤抖不已,侧身软软伏在椅背上,黯黯掉着眼泪。
华陆平站起身,走过去,一手抚了裴艳的肩,轻轻推推她。
裴艳不由抖动一下,倾倒在华陆平身上,嘴咬着手背,呜咽不已。
窗外过往吃客,一个一个惊异张望进来,陆平说:“别哭了,人家看见了。”
裴艳直起身子,抹抹眼,拿纸巾捂着嘴,泪水还是不住往外流。
华陆平只觉得是沈庆东待裴艳不好,才致她哭的,他哪知裴艳哭得并不只是因这一层缘故。裴艳不说,华陆平当然也不知。华陆平挨近裴艳,斜身坐椅上,面对着裴艳,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掏出副绿莹莹的蛇纹玉镯子,递给裴艳,说:
“这是我复员前,到北京玩,特意给你捎回的。”
裴艳没有要,但是答应了华陆平下次见面的安排。
裴艳回城里住处,已灯火黄昏,扎好车子,开门,房间里一片黑。她正要去拉灯,里间屋台灯亮了。趁着桔黄灯光张望过去,见庆东趴在桌儿上,不言不语,裴艳心“格登”一下,他知道我去见华陆平了?竟有些暗暗快感,报复的愉悦,也不去管他,竟自过里边,解衣裳,上床,独独脸朝里睡下。庆东趴在桌儿上,一直等裴艳来摇弄他,问他“咋着了”,可半天儿过去,不见裴艳来,悄悄扭脸,张眼偷看了,方知裴艳已躺床上睡下,兴味尽失,心里头潮起一片悲凉。无奈独自直起腰身,故意叹息出声。裴艳听到了,心里头愈觉着庆东知道华陆平复员,找自己来了,便更不去理他,而是往里又贴贴身子,蜷缩躺着,不言不语,故意气庆东。
连续一个多月来,与华陆平不停见面,裴艳心里的伤痛,渐渐抚平了些,心里好受了些。但这一切,庆东是不知晓的,此时,他还以为,裴艳这次是真生气,不去理他了。自打与袁遂德出那事以来,裴艳时不时会生气,流泪,摔东西,或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理沈庆东。刚开始庆东还劝慰她,想开些儿,日子长着呢,人要看久远,此仇“不是不报,时辰不到。”后来,把这个样儿看惯,也不再去劝解她,由她发泄一通罢了。只是这次不同以往,沈庆东是有意要将好消息快一点知会裴艳,于是便凑近床沿,伏身下去逗弄裴艳头发。
裴艳装睡着,不理他。
先前,她已听华陆平说沈庆东去人事局办调令,成工商局职员了。现在,看沈庆东这个样儿,料到是他心里边正美呢,而不是知晓了自己与华陆平见面而生气,于是,她便真的气了,而且,“前三皇后五帝”的翻来覆去想起来往事,真是越想越气:还不是出卖我,换来了他的仕途的!
此时,庆东却嘬起嘴来,在她耳边、脸庞,轻轻吹气。
裴艳挥手打落他的手,翻过身儿,拧他一眼,“讨厌!”又翻身儿过去,面朝里躺着,泪落不止。
(五)吃了一惊
庆东搬过裴艳,见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发了慌,反过来惊问她道:“咋着了?这是咋着了?”庆东不问还罢,越问,裴艳越呜呜咽咽哭个不住。沈庆东顿时明白,裴艳一定是想起了那件事儿,忙伏身过去,搂起裴艳脖子又亲又吻,安抚劝慰。裴艳别过身子,一声儿不言语,闭着眼,泪流不住。庆东动手去解她的胸扣,裴艳打落了,他又动手,裴艳栽进庆东怀里,失声痛哭。
“不哭,啊?”庆东说。
裴艳往里拱了拱。
“我这不是眼看着就成功了,我会为你雪耻的。”
裴艳更加哭得伤心。
庆东呆呆瞪着眼,望着天花板,心想怀里这个女子是真爱他的,为他遭了多少罪啊。一时间,良心发现,温存倍至,用嘴唇一点点摘去挂在她脸上的泪珠。两人胶拥一起,一二再、再而三,狂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庆东穿西服,打领带,戴茶色眼镜,乐呵呵骑车去上班。裴艳没课,送庆东出门后,叹口气儿关上门,走回屋里,坐在桌子边儿,支起下巴,一遍遍将华陆平与沈庆东在心内一点点细细对比,愈觉着沈庆东敷衍轻薄,华陆平情深意重。——虽然,自己更看重沈庆东,嫌弃华陆平,但论居家生活过日子,还是和华陆平在一起,安稳踏实些。这样一想,她便起身,门一关,去街边小卖部公用电话亭,给华陆平打电话去了。
这里且说,沈庆东一路骑车摇摆而来,进了工商局院里,车子支好,局机关早有几位早早来上班的男女职员,望见他,好奇,且低声议论着:“这人啥关系,咋进来的?”
“不是说不让进人了吗?”
“......”
庆东听了权当没听到,看到权当没看见,径直去了人事科。
庆东边走,边暗暗得意,——看来局机关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关系硬,根子粗了,越想心里越美气,脚步也轻快不少,一路东瞧西望找到人事科,庆东在门前停了一下,也没有去敲门,而是直接推门而入。人事科里但见一个四方大肥脸,大眼瞪的,想必是宋科长了;另一个,女的,“四只眼儿”,正埋头填一种表格。宋科长扫他一眼,噙起烟,深吸一口,没理他。那个女的,头也没抬,只顾填表呢。
“宋科长,昨儿刘局长让我来找你。”
“稍等等。”宋科长说罢,拿个小本子,出门了。一边一直忙活着填表格的那一个女子,这时才抬起脸,推推眼镜,冲他说:
“你叫沈庆东吧?”
“嗯,我是。”
“先坐吧。”女子拿笔指了指。
饮水机旁边有张小沙发,沈庆东含笑点头,过去坐下。不大一会儿,四方大肥脸、大眼瞪宋科长下楼,进房来。庆东见了,也不站起,还是二郎腿架着。宋科长见庆东坐那儿不动,就有些生气,“你看你这孩儿,坐这儿弄啥哩,还不跟我,上班去。”说罢,将手中小本子,往办公桌儿上一撂,很不耐烦。
这时,庆东才站起身来,问:
“我分到哪儿了?”
“东关工商所。”说罢,宋科长扭身出门去了。
沈庆东一步跟上来,两人骑车,一前一后,穿过一片喧腾市街,拐道弯儿,来到东关工商所院前。只见门口有几个穿制服的市管员,一壁抽烟,一壁嘻嘻哈哈说笑,见宋科长他们来了,纷纭说道:
“宋科长下来了?”
“领导来检查工作啦?”
宋科长眼不正瞧他们,“你们侯所长呢?”下了自行车,推着径直走进院里。
院里几个女职员围拢一堆儿,磕瓜子、织毛衣呢,宋科长见了,一脸笑的与她们开玩笑,“上班时间,还在这儿磕瓜子,打毛衣——”话说到这儿,早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捧了一把瓜子,笑嘻嘻过来,请他吃。宋科长接过,问她道:
“侯所长呢?”
“稍等啊,宋科长稍等一会儿啊。”侯所长的声音,从楼角卫生间里传出来。那几位女职员听到,笑成一团。沈庆东也忍不住笑了,可突然感觉这声音有点耳熟。不大一忽儿,侯所长提着裤子,从楼角拐出来。他边走边系皮带,一片声道:“宋科长,你下来就好,也好好看看下边的同志们忙的,唉,连解手的空儿都没有啊!”说罢,只见他忙趋走几步,过来一把捞过宋科长的胳膊往办公室里让。沈庆东一时惊呆,怎么是他?!“侯二毛!”庆东差点喊出声来。只见宋科长一脸笑地说:“侯所长,今儿来是受局党组委托,来给你所介绍个新同志。”然后一脸严肃,扭向沈庆东:“小沈,来!这是侯所长。”侯二毛瞥一眼沈庆东,认出来了,却装作不认得的样儿,拿着架儿不说话。
“老同学!我是沈庆东啊。”
宋科长疑惑,又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下沈庆东。那边几个嗑瓜子的女职员,一律转过脸来看,其中一人说了一句什么,侯所长冷眼瞪她了一下,那女的不吭声了。好半天儿,侯二毛才慢达斯悠,问道:“哦,沈庆东,咱俩哪儿的同学?”也不等沈庆东回答,又转过身捞起宋科长,一路让进办公室里去了,只将沈庆东撂在外面。沈庆东走不是,站又不是,侧脸看看那几个女职员,尴尬地冲她们笑笑,然后紧走几步,跟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