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河边
外面的空气黏黏稠稠,浑浑当当,走进其中,如陷进泥塘,一步一步都很吃力。沈庆东本打算去农家院摆平周羚就日,当着院子服务人员的面,保卫的面,最好当着袁遂德的面,然而,不能的,他制服自己。又想直奔南大街办事处,拿刀子砍了袁遂德,一刀一刀砍死他,然而,不能的,他再一次制服了自己。
“不能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内心的愤怒与痛苦,一时,却是难抑。“我们打了个平手,”庆东自言自语,“我日了他婆娘,够本!”庆东这样一想,心理暂时取得平衡,可是瞬即,他又沉入极度狂怒之中。
沈庆东眼都绿了。
涎水,从他口角流出来。一种巨大的饥饿感,淘空他,急急乱走,他多想吃一肚子脓痂。他走进城中,走进偌大的猪圈。肥的,瘦的,白的,黑的,花的、公的,母的,满街猪,群群而动。满街满城腥臊味,腐肉气。猪忙碌。猪笑。他走过去,说我不是猪。猪拱倒了他。他身上尽是猪蹄子。我是猪。猪围着他跑开了。他有了脓痂吃,所以他活。猪说,从我必得福。庆东痴笑,颠着身子,走向河边。
颍河呀。
一管血红的河,红色的水,进入庄稼,进入他。
他“噢噢”呕吐,吐出一地花花绿绿。大黑鸟,在半空扇动翅膀。他站在翅膀的阴影下。丰满的阴影抚动他。丰满的白云,流动在血红的河里。血红的水,流动在白云里。
她又从血红河水与白云缝里走出,走过来。
“唐婉,唐婉!”庆东将身子贴近青草。
她在青草之上跳跃。与落日坐在一起。她与落日坐在一起。在青草之上跳跃。倏忽,全不见了去。
颍河呀。
庆东靠住那一棵很久没有靠过的大柳树。柳树上还有她的体温。还有她的手纹。还有她曾经深情的眼神。倏忽,全不见了去。柳条披垂,鸟鸣点点;一沟流水,哗然而去。
她说,她要听她爸的。
她说,她不是有意的。
她爸说,沈庆东你耍流氓。
她爸对校长说,沈庆东在我女儿面前耍流氓。校长说,沈庆东他是流氓。全校师生说,沈庆东他就是流氓。
我靠!我是流氓!我就当流氓给你们看。“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结果我错了。”沈庆东认识到这一点,因为有沉痛的落榜经验在那里。
“忍住!”
沈庆东抬眼看看河边的阳城。
一个黑点走过来。
黑的小点,渐长、渐大,是个人。一个托着白绷带的人。河的上空,黑鸟乱飞;河里的水,又白且亮;高高的太阳,光着头,像个劳改犯。
“建发!”
“是庆东啊。”建发托着绷带走过来。
“咋回事儿?你这手——”
“不小心,叫车床给轧断了。”
“厂里给你说法了没?”
“一次性赔付几千块钱,不再管了。”建发说,“现在老板们做生意,越做越黑心肠!”
“你也做老板!”
建发苦笑。
沈庆东看不惯他那幅窝囊样,说了句,我有事,转身向河堤走去。
他要去找袁遂德谈笔“交易”。
是的,交易!
太阳高高的,光着头,像个劳改犯。
(二)办公室
这次告别建发之后,沈建发就再没出现在沈庆东的生活中,渐渐,人们便将沈建发这个出门打工负伤的农家娃忘却掉,没人会去想他失去一只手该怎样艰辛劳动与生活。世界啊世界,这本身就是个容易忘却的世界。
沈庆东埋头一路走向南大街办事处。
办事处大门早被几辆三轮和小拖围堵住,戴草帽的、脖上搭一条毛巾的、披上衣或赤脊梁的农民,吵着或静坐在大门边,治调会几个人员正在那儿劝解。沈庆东从人缝里挤进去,“你是干什么的?”一个乡干部模样的冲他吼。
“袁遂德叫我来的!”沈庆东脸也不扭,脚也没停下。
他知道这样一些乡干部大多“软的捏,硬的怯”,带搭理不搭理他们,他们就会敬威几分,不敢再去阻止,果然,那乡干部再不吭声,沈庆东径直走去。
袁遂德窝在办公室里。
他没法出去,也不敢出去。他怕一出去,就会被占地户围攻。这时,他不好表态,因为村民要的是占地款,他没有;更不能再说让去找市财政的话了,——张百叶书记已答应将陶瓷户搬迁入“城”,此时,说话稍一不慎,会叫事情弄糟。躲!不好表态,不便表态时,最好的方法就是躲。袁遂德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门口有村民大叫他的名字,他权当没听见。他还担心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裴艳会不会告他。他看得出来裴艳不是贪财的,容易驯服的女子。“她没要我的项链!”对于不贪财的女子,袁遂德的方法不多。他虽然担心,却并不害怕裴艳真去告他,他自信有钱,能够摆平。若要说害怕的话,他其实是有些害怕裴艳男朋友沈庆东找他拼命。
这时,沈庆东推门而入。
袁遂德惊得站了起来。一刀朝他剌去,剌剌剌,沈庆东幻想着自己冲袁遂德扑去。袁遂德怯了,不敢看他。他一步步向袁遂德走去。门外阳光白得耀眼,庆东成了一团黑。凉嗖嗖的黑,像一张铁饼砸来。袁遂德不由打了个趔趄,往后顶了顶老板椅子,身子往后移一移。
“袁书记!”沈庆东叫了一声。
袁遂德双手垂在老板桌边沿儿,腿一哆嗦,醒过神来:“你,你来有啥事儿?”
“你不会不清楚吧。”庆东坐下来冷冷地道。
袁遂德惊慌失措:“小沈,我正要去找你说说,你看昨儿,我,我喝多了。”
沈庆东一言不发。
袁遂德又说:“我准备了一万块钱,正要给你哩。”说罢,就去开抽屉。沈庆东压抑着愤怒,扫了他一眼,“干吗给我钱?”
袁遂德愣住。
裴艳没给他说?他来找我不是为裴艳的事儿?袁遂德将抽屉关上,脸色一变,好像很坦然。沈庆东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一双眼睛逼视着他。
“裴艳在我心目中可是神圣的!”
“我知道,我知道。”袁遂德又变成了一幅可怜猥琐又恐慌的模样。
“办事处现在缺不缺人手?”
袁遂德正不知所措,听庆东这样一说,便明白八九分——这小子是要挟我来了,是想进办事处走仕途哩——想到此,袁遂德反倒也就放心了,“小沈,我早就与你周经理商量过,想扶持你一把哩。”
沈庆东看着袁遂德微微笑着。
“别慌,有我在,早早晚晚会让你扶上马的!”袁遂德说。
“后面的事情,我会办。”庆东说。
袁遂德长舒一口气跌坐在老板椅上。
沈庆东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忙吧。”说罢推门而出。
袁遂德看着沈庆东推门走去的背影,松驰下来的心,又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小子不好对付啊。
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印证了他的这种担心。
(三)双管齐下
这天清早,庆东出门,裴艳没起身送,更没有去拦他。让他走吧,离开我,裴艳这样想时,心内轻松,但转念又想,庆东该不会去找袁遂德这个衣冠禽兽算帐报仇的吧,轻松下来的神经陡然绷紧,她似乎看到了庆东提起血淋淋的刀、袁遂德捂着肚子慢慢倒下去了,她畅快,瞬即又担心起来。她再也坐不住,起身就要找沈庆东去,惟恐他不理智办出些什么伤害他自己的事来。
这时,她觉得身体很脏,很重。
她拐进卫生间边放水边哭。她想哭回一个全新的自我。她浸泡在水中洗,甚至用手抠下体,她想自己干干净净的,出门去到农家院。沈庆东不在。走出农家院大门,她恰好碰见学校一位同事,骑摩托去学校批改学生卷子。同事非让她乘车一同去校,想想手头还有许多工作,她便搭坐同事的摩托去了学校。心思却总往庆东这儿跑。匆匆改完卷子,已是正午,几位同事计划去泰山,她说了声,“家里有事”,收拾收拾东西,走出校门打的往城里赶。
忽然,她看见庆东。
沈庆东刚刚从南大街办事处与袁遂德打成默契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给裴艳交待,并稳住裴艳情绪,听到裴艳从身后喊他。他回头一看,穿戴着整整齐齐的裴艳从面的里下来,太阳耀亮了她。她的黑发,在太阳光下一扬一扬的,拂得她的脸颊愈发白净。她是裴艳,她不是裴艳——她已不是从前的裴艳了。“格登”,他的心碎了。她已不是从前的裴艳!忽然,他想起与袁遂德的交易,痛恨起自己,“我该去杀了他!”裴艳朝他走来。裴艳努力地朝他笑了笑。她竟然还笑?她为什么还笑?她是不是顺从了?她肯定是顺从了。要不,他能办成吗,要不,她为什么现在还笑?竟然笑?这样一想,沈庆东便不再痛恨自己,甚至觉得刚才与袁遂德打成默契是值得的,明智之举。
“你去哪儿了?”
“刚从学校回来,你呢?”
沈庆东听到裴艳说她刚从学校回来,她还有心情去学校,语气竟然这样轻松,想想今早晨自己痛苦的样子,他有些心理失衡,大口大腔说:“我去找那王八蛋去啦!”
裴艳轻柔过去,挽起庆东胳膊,泪落了下来。
“别哭了。”
“你心里也别再难受。”
“我不会饶了他,但现在不是时候。咱们要利用他,然后再叫他死在咱面前,服服帖帖。”
“庆东——”裴艳挽紧庆东的胳膊,怕庆东陡然跑了似的,说“你别办傻事,你不值得与他那号人计较。”
“血债终要血来还!”
裴艳看劝庆东不下,心里也愿意庆东为自己雪耻,只是担心庆东会犯糊涂做出什么违法犯罪的事体,左右不安,还要再劝说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泪水,扑嗒扑嗒往下掉——
“只要你好好的,咱俩分手吧。”
“偏不!我们更要好好的!”
裴艳点点头,伏倒庆东肩上哭,浑没注意街头来往的人群。
庆东抬手招一辆面的送裴艳回家,临了说,“要忍耐,将来定有出头日子”,裴艳满眼泪水冲他点点头。他便兀自来到农家院。现在,沈庆东心里已经酝酿出了一个宏伟蓝图。他要利用袁遂德与周羚这两口子的人力资源优势,打造自己辉煌的人生之旅。看来,袁遂德这一关没多大问题了,下一步,再将周羚侍候得得发发,让她进一步为自己说好话,如此,爬进阳城政界,应该不算多大问题。
前段一直忙乱,周羚早将与庆东私通之事丢在了脑后。周羚就是这样。那事不想就不去想了,一旦想起,势头之猛之烈,可谓洪水猛兽。这些天,闲,她早想找机会与庆东一温旧情,可总是寻不到适当时日。中午,喝了几口闷酒,她又想起袁遂德在外面的肮脏事来,心里堵得慌,一是为了报复,更是需要,就痴痴想起沈庆东,想归想,周羚总是不大好意思主动去找庆东的。
此时,沈庆东敲门进来。
周羚心里正想呢,一见庆东雄壮进来,含情的眼睛朦胧如噙了雾气,身子已是软得不能站起。沈庆东看了,心里早已明白八九分,上去一把将周羚拦进怀里,一是报复袁遂德一是本能冲动,顺下手去抠她。“呃”的一声小叫,周羚挣去身子,急速速扒尽裙子、短裤,两人遂于办公室成就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