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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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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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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连载

第二十章 报复

(一)有点生气

转眼儿冬去春来,阳城大街小巷,垂柳吐绿,色色花绽,一派春和景明。庆东与韩小丽恋爱,由秘密进行,到渐次公开,忽然这天,传入周羚的耳朵。周羚放下电话,手都气软了。姑奶奶我气,并不是你沈庆东恋爱,随你的便,想跟哪个骚B好就跟那个骚B好,与我闲干!可为啥不言一声儿?不言一声儿也罢了,可为啥还装腔作势,推三拖四地说忙呀忙呀的;忙啥忙?忙到小B的B眼儿里了;真可气,还假惺惺给姑奶奶说那些甜言蜜语,哄我是吧?骗我是吧?把我当笨蛋耍!玩我,是吧?翅膀硬了!用不着姑奶奶啦;长成色了,攀住高枝了,是吧?周羚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啪”一拍桌子,服务员忙进来,惊问道:“周总,有啥事儿?”周羚瞥她一眼,摆摆手让她出去了。我能让你姓沈的推上去,也能让你姓沈的扒下来!咱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周羚抓起电话,就要给袁遂德拨。停了停,又放下了。她的心又软了。她想到自己这把年龄,这身份,是不能限制沈庆东跟别人恋爱的,再说在气头上,万一哪句话说过了头,让袁遂德怀疑上,事情就闹大了。但转念一想,你这姓沈跟谁恋爱不行啊,非要跟韩洞发的侄女谈恋爱,你这不是明摆着要与我们决裂吗,他姓韩的是什么人,你沈庆东不会不多少听说点信儿吧。其实,沈庆东也知道韩洞发部长原先是南大街办事处书记,是袁遂德的顶头上司,因与张百叶书记走得近,不买袁的那壶酒钱,与袁遂德脾味不对,大大小小在公开场合硬炝过几次,也曾听说过韩曾力主南大街拆扩,打击袁,想让袁挤兑走,结果袁遂德北京有人,韩洞发非但没能让袁挤出办事处,反而被袁挤兑去了宣传部,当了个副职。沈庆东约会韩小丽之前,曾考虑过这一点,但心不在意,何况恋爱是自己的事,再说这多年历练,他觉得完全有能力把握命运的。周羚,唐婉与裴艳,这些女人,现在都一个个有家有业的,自己也该安顿下来了。谁知周羚反映却是强烈——你找谁不行?偏偏找韩洞发侄女!周羚扶桌而起,走到窗前。“哗啦!”周羚撕开窗帘。周羚想到前几天与庆东在锦阳宾馆内的一幕幕,似似乎乎他当时对自己提起过韩小丽这个人,不过当时并不在意。其时二人还约好下次面见的时间与地点,现在看到院内金丝柳一片金黄,周羚生气的内心,渐渐平和,忍不住她给庆东拨了手机——

“正在开会呢。”庆东小声小声说。

庆东说完,手机并没关。

周羚听到里面一片寂静的,“喂,喂——你在哪开会?”

“下午你再打。”

接着“嘟嘟”一片忙音,庆东将手机压掉。

庆东原意是让周羚听听会议现场的动静,讨她好,可也凑巧,当时会议现场并没声音,周羚误认为,庆东这是有意耍弄她的,故意晾她的,心里边一股无名火又“腾”燃起来。“磁啦”她将窗帘拉上,气冲冲迈到办公桌边,一手抓起车钥匙,挺身就要去找他沈庆东。走到门口,忽忆起今中午税务局要包桌的,事情肯定多,便犹豫了。服务员看到周羚脸涨得红红的,样子不好看,皆怯怯地往一边让去,不敢多说一句话。周羚将钥匙串绕在指上,“哗啦啦”摇动,然后往掌心一攥,“要是有啥事,让他们先找汪总!”说罢“格格登登”下楼去,一按喇叭,车,便开出大门,拐上南大街。周羚又犹豫了。为他这个小屁孩,我犯得着吗?她一脚踩住刹车,撤了档,双肘往方向盘上一磕,眼望着前方。路两边槐树各各爆出嫩芽,人来人往。周羚挂上档,一打方向盘就要回去,但脑子里忽闪出一念,到底去看看他是不是在耍人,便径直朝市委红石楼开去。愈急愈有事,前面红灯。周羚不顾那么多,一把方向盘就要拐弯,交警跑下岗亭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叫她停,周羚一只手按下车窗,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冲那交警劈脸嚷道:“干嘛哩?还想干不想干啦!”

那个交警一看,傻了眼,拦不是,不拦也不是,忙用手指顶了顶帽子,“啪”敬一个礼。“瞅你那鳖形!”周羚低声说道,按下车窗。交警灰溜溜退了回去。周羚一踩油门,一阵风过去。转盘两边摆摊商户,看到这一幕,议论纷纷——

“这小娘们儿,是谁啊?真冲!”

“她你都不认识?袁遂德的小婆,梅园大经理呢。”

“怪不得这么冲。”

“啥是法?啥是理,钱!有钱,就是一切。”

“这个警察也不操蛋了,平常威风哪去啦?”

“哈哈。”

“哈哈。”

那个交警似乎也听到了,冲商户们瞪一下眼,挥一下手,商户们不吭声了去。交警低下头走向岗亭,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囔:“我咋这么不长眼,妈的,霉气!”

周羚开车来到市委大门,电子门挡住去路。

周羚按按喇叭。门卫探出来头。周羚按下车窗,冲他笑一个。熟悉。门卫也冲她笑一个。电子门“嘎嘎嘎”龙一样的往后缩。周羚驱车而入。一直开到红石楼边,停下。先掏出手机,拨给沈庆东。不料,庆东的手机响了几下,便挂了。再拨,手机联系不上。周羚怀疑庆东是将手机电池扣了,心里一片气恼,正要下车亲自到楼上去,手机一闪一闪响。

“羚姐,有啥关紧事儿?”

“我问你,你在哪?”

“我刚出会场,来卫生间回你电话哩。”

“出来一趟,我在楼下等你。”

“韩部长正在那边讲话,出不去的。”

“啥狗屁部长!不就是韩洞发嘛,快出来!”

“全市宣传工作会议,袁叔也在。”

周羚一听,袁遂德也在,有些不大信,说了声,“那好。”手机便压了。紧接着,拨打袁遂德手机。

“老婆,啥事?”

“在哪里呀?”

“在开会。”

其实,袁遂德哪里是在开会,他已经在市委宾馆内与几个人在打麻将呢。原来,市委宣传工作会议的确通知了南大办事处,点名要分管副书记袁遂德参加,但袁一听是韩主持会议,便让秘书小刘顶替。他早早便到市委宾馆,开了套房间,招呼来三个人垒起长城来了。周羚听到袁说“在开会”,合上手机,微微笑了笑,刚要发动车子回去,迎面看到南大办事处秘书小刘急匆匆从大楼里出来。周羚一按喇叭,小刘朝这边一望,周羚探出来头,笑了喊:“小刘——”

“嫂子呀!”小刘一脸笑的跑过来,“嫂子,最近忙吧?”

“你来这儿弄啥?”

小刘四周望望,过去俯在小车边,说:“替袁书记来开会。”

周羚一惊,复又平静地问:“咋出来了?”

“会议结束了,要分组讨论,我还有个材料没弄完,赶回办事处弄完它。”

“坐我的车走吧?”

“不啦,不啦。”小刘一壁说着,一壁过那边推起自行车,骑上,又与周羚遥遥的打个招呼,骑车走了。

“全是骗姑奶奶的!”周羚恨恨说道。

(二)谈话与告密

昨儿,周羚一夜没睡稳。

侵晨起来,她也不下床,环坐被子上,不洗脸、不梳头,暗自生气。袁遂德在楼下客厅吃早饭,很响的嚼动声,一声一声沿着楼梯传上来,打扰得周羚更烦。“农民!真是农民!几辈子没吃过饭,看那B嘴,吧哒吧哒响的像个老母猪!”周羚一边嘟噜,一边跳下床,过去一脚将房门“嘣”踢上。袁遂德吓了一跳,嘴里噙着馒头,抬眼往二楼望了望。

“她又咋啦?”袁遂德问保姆。

保姆咬咬嘴,摇摇头。

袁遂德丢个眼色,年轻的女保姆,盈盈上楼去;不一忽儿,轻轻下来,悄声说,周姨在哭呢。

袁遂德听了,推下饭碗,“唉”了一声,说道:“大清早的,有事没事就哭,谁惹她啦?!”其实,袁遂德心知肚明,自己与外头女人光肚在被窝,被她在坪山宾馆抓了现场,半个多月来,他就没能再进周羚的房,人家不让啊。倒也落得自在,这老袁睡于楼下书房,趁机又将新来的年轻女保姆勾搭上手。老袁立起身,顺势拧了一拧年轻女保姆嫩嫩的脸蛋,凑上嘴亲了一口,从兜里掏出一百元按进保姆手里,涎着脸小声说:“小宝贝,老叔喜欢你这双小手。”说罢,嘿嘿一笑,转过身一步一步上楼去。

“你这是咋着啦?”

房里周羚没接腔。

老袁一脚踢开门,背着手踱进去,只见周羚面朝里躺着,松松软软白纱睡衣裹着娇小的身体,心中起意思,扑倒床上,逗弄她。

“去,一边去!”周羚蜷一下身子,“别碰我。”

“姑奶奶!大清早的,脾气这么大,谁又没惹你。”

“姓袁的,你少得意,现在谁还跟你一心?除了我,忙死忙活为了这个家。”

“那是,那是。”

“就这儿,还落不住你一句实话。”

“我说的都是实话!早与那个骚货断了!”

“那我问你!”周羚一翻身,一屁股坐起来,直眼对着袁遂德问道:“昨儿一天都去哪啦?”

袁嘿嘿笑了。

“常言说‘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我在家辛辛苦苦挣些钱,你到外头,大把大把钱都塞进不相干女人的B窖窿里了,遇见事儿,谁向你,谁帮你?”

“绝对没有。这一段没有那回事了。昨天与巴市长他们打牌来着,不信,手机在这儿,你可打电话问问。”

“问你还说开会呢,问他?能问出实话来!一个鼻孔出气儿,还不是合起伙来骗我。”

“本来是开会,一听说是那个韩大喷主持会议,没去!”

“还说哩!咱两口儿好心落个驴干肺。”

“咋回事?”

“咋回事!还问呢,昨儿你说你开会来着,我去市委找你,听宣传部的人说小沈与韩的侄女好上了。”

“沈庆东这孩儿,不是啥省油的灯!早看透他了!才上班,就叫艳艳给甩了,多好的闺女,唉!你猜为啥?与他所长的媳妇混上啦!现在咋又与韩大喷的侄女搞上了?算咱瞎眼,养了一条白眼狼,白捞巴他了。”

“我担心他知道你的事太多。”

周羚一句话,将老袁说得半天不动。

“该咋办?”周羚问。

“亮他个横不楞,看他有几个胆?天塌不了!”

韩洞发对侄女韩小丽与沈庆东恋爱一事,早有耳闻,只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忽然这天,听他二哥说,两人准备今年“十•一”办事,不由得还是一惊。他曾对他二哥二嫂说起过沈庆东原来曾在袁遂德梅园宾馆干过,是袁的人,二嫂说,老一辈是老一辈的事儿、新一辈是新一辈的事儿,俩人只要搁得怪好,咱当长辈的不好多管。韩洞发也不好再说什么。可他总是担心老袁那家伙害他,要知他袁遂德是啥人啊,仗着上边有人,吃喝嫖赌啥事不干,不择手段,啥恶心事他做不出来?韩洞发还是决定亲自过问一下这事。这天,眼看要下班,他叫通讯员打电话给沈庆东,要小沈下楼,说有事找他。

沈庆东接了电话,想韩部长找他谈话,一定是为韩小丽的事。叹气一声,就想自个的命真苦,真他妈不顺啊——好容易爱上一个自己爱、也爱自己的女子,偏就横生出这么多岔岔扒扒的事!命运啊,成于萧何,也必败于萧何?自己在事业上得利于袁遂德帮助,在爱情上已经遭受到了袁的伤害,还要继续遭受伤害?他恨袁遂德!太恨他了。以往,他不说,他觉得二人两讫了。可是,现在他隐隐感觉到,不与袁遂德彻底公开决裂,是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生活——与韩小丽结婚。因为,自打进入阳城官场以来,他身上已牢牢打上了袁遂德烙印,无法摆脱得掉的。偏偏韩小丽,就是韩部长的侄女。为什么苍天总是给我蹩扭?沈庆东放下电话,气愤地捶一下桌子,下楼去了。一边走,沈庆东一边想,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袁遂德欺负他强暴裴艳的事,一古脑全部公开给韩部长算啦,反正这老袁也曾对我不起,但转念一想,若这样办了,是否适得其反,反而让韩对自己心存戒备,不敢信任自己呢,还是等等再说。

他举手敲起韩的办公室房门。

“请进。”韩说。

沈庆东笑笑进来,“韩部长找我?”

“庆东啊”韩部长笑了脸,说:“坐吧。”

庆东没坐,而是走过去先给韩倒了一杯茶水,捧放在办公桌上。韩头也没抬,兀自整理文件,又说一遍,“坐吧。”

庆东寻紧挨办公桌边的沙发坐下。

韩整理完文件,方问沈庆东,“庆东原先在工商局?”

“是,原先在东大街工商所。”

“工商局也不错的。”

“一般吧。”

韩握过茶杯,呷了一口茶,眼一直没有看沈庆东,“你们版不少发工商局的稿子。”韩突然说道。

沈庆东心里一冷,难道他已听说自己与唐婉的事了?看起来,自己是意会错了,与老袁无关的?忙答道:“有好有坏的,不过,还是批评报道的多。”

韩扭过头,扫了庆东一眼。

庆东忙说:“当然,也有我个人的情感在里面,我对工商局没多少好的印象。”

“噢?”韩部长微微笑了。

庆东也笑了,搔搔头,“我在那里总受排挤,与他们气不打一处来。”

韩部长笑了,指了一下杯子,“你倒茶喝。自己倒茶喝。”

庆东站起来,没有给自己倒茶,而是先过去拿韩部长的杯子,“我这里还有,你自个来。”韩部长拦住了。庆东才过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弯腰坐下,仰起头,听韩部长说话。

韩部长却不说话,喝一口茶,看一眼报纸。

“韩部长找我有事?”

“没有事。”韩部长抬起头,微笑看到庆东,“好好干。”

“嗯,韩部长您放心。”

韩部长点点头。

“那我先回去了。”

韩部长点点头。

这次谈话之后,韩洞发对沈庆东有了进一步了解,直观上觉得这年轻人成熟可靠,二哥二嫂再来向他讨主意时,他说,中啊,小沈这小伙子,我看,不错的。他这话,通过韩小丽的口,又传进沈庆东耳内,沈庆东听完之后,当然为自己的聪明好好的暗自得意了一番。沈庆东当然意识到韩洞发找他谈话的目的,也自然清楚,韩洞发最为关心的是,他与袁遂德的关系。通过上次谈话,沈庆东已经化解了韩洞发部长对他存在的疑虑,至少沈庆东觉得,韩洞发部长会感觉我对他是贴心的,至少是心里有啥便会对他说啥,丝毫不隐瞒的。也就是说,通过上次谈话,他基本上获得了韩部长对他的一定程度上的信任。但决不是完全信任,还没有将他完全当成自己人对待。这一点,沈庆东能从韩的问话中,估摸得到。——韩部长为什么没有直截了当询问他在梅园干过的事,反而,只问他在工商局工作的事,就说明他还是有所忌讳的。他不问,我一定要说;但我不能直接去找他汇报,——这样做,很可能导致他认为我人品有问题。沈庆东经过一番思考,决定了。他决定要冒一次险,投一次赌注,决定彻底改变一下。他原本可以不这样做,但他还是这样做了;他原本可以左右逢源,用时间来润泽自己的处境,进而得到韩与袁双方势力的支持,但他不想那样干了,他将自己从一个阵营推向了另一个阵营——以致于,后来沈庆东想起自己这一次选择时,仰天长叹:我终究还是一书生!

说来,沈庆东命运的悄悄转变,还是从这年初夏黄昏开始的。

这天黄昏,沈庆东回到住处便打手机叫小丽来,小丽说,早不打、晚不打,前脚刚到家,后脚你电话就跟来,不去。庆东说,有要紧事的。小丽说,早几天前头就说有要紧事,可哪一次见你说过啥要紧事,小丽在电话那边笑了。

这次是真的有,庆东说。

电话里请说吧。

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的,庆东放低了声音,快些来。

真烦你,韩小丽关上手机,推车子要出门,她妈从二楼阳台收完衣服刚下来看见,便问道:“这多晚还出去,到哪去?”

庆东叫我有关紧事,小丽说着,车子已搬过门槛。

叫他来家吃饭吧。

他会来?懒得屁股疼,小丽扭头对她妈说了声,爸您俩先吃饭吧,说罢,身子一扬,骑车去了。

韩小丽的家在阳城北关外,二层小楼,是她爸干了这一辈子,临晚境了才盖上的。小丽爸先是部队军官,十多年前转业到阳城电厂任一车间主任,不料这二三年来,电厂效益一直滑坡,她爸便办了早退,与小丽她妈在北关街开了间百货店。此时,他正在店内给一顾客拿烟,一扬脸看见路灯下女儿骑车过去,嘴上不说,心里头生他老伴的气。找了那人零钱后,他便拨电话到家里,劈头盖脸怼讼老伴,小丽这几天一到天晚就出去,半夜才回来,你也不说说她,叫前后邻居看见,笑不笑话咱。你不是也长一双眼,你不是也长有一张嘴,你看见了,你咋不说她,她不是你闺女。

你是当娘的嘛。

说啥说,有啥好说的,庆东说找她有关紧事,你能不让她去!老伴一连串说道,末了,没好气的又说道,你还回不回来吃饭,一天到晚的,我给你们这一个那一个端吃端喝的,我应该?电话压了。

小丽的爸拿着电话,摇摇头,没办法,只苦笑一下,就去拉灭灯,关上店门,一步步回家去了。

韩小丽骑车拐过胡同,一眼便看见沈庆东站在一个小摊边。他正买两卷烙馍夹小菜,韩小丽一摇车铃,沈庆东转身看见她,就笑笑的朝她招招手。小丽下车。庆东两手拿着两卷烙馍,架着膀子,笑嬉嬉过来。小丽看见他这样儿,哪像有什么急事的,联想到前几次,就老说有关紧事,哄她刚到家就骑车过来,就有些生气。

“快说,有啥关紧事儿?”

“找地方坐下,再说。”

“不!”小丽将身子往车座上一倚,说道:“你总是这样,人家刚到家,你电话就来。要是有啥事,早不说、晚不说,总是这样。你一个招呼,我大黑天的,就要跑来,也不替我想想,前后院咋看我。老这样儿,我妈都有些生气了!”

庆东听着,只管笑,不说话,过去将烙馍卷让一个给小丽,小丽摇摇头,不接。庆东再让,小丽扭头,推起车子走了。庆东笑了。二人来到一条背街花台边坐下。这里远离路灯。月光,透过花坛里种着的冬青树,松树与一株紫荆花,花花斑斑撒落一地。庆东小丽坐在树影里。庆东只低了头吃烙馍,一言不发。小丽斜他一眼,见庆东闷头闷脑的,不理她,也不说话,正要发作,忽见庆东抬起头,眼睛里闪动泪花,哽咽道:“小丽,我不是男人!我欺骗了你!”

(三)丢人显眼

“这小兔崽子,还想翻天!”袁遂德低骂一声,扔掉电话,双腿往老板桌上一撂,身子陷进老板椅内。天近正午,原先这点儿,老袁早坐酒场上去了。然而,今儿却没有。他没有心情,辞掉了几场儿酒,关上办公室门,一片懊恼。连续几天,他接二连三接到朋友电话,一回说有人悄悄去金坡小学找起裴艳,行动十分可疑;一回说他们已经找了朱阁周副乡长让他去做华陆平的工作,周已经答应了;一回又说多次见有两三个人请裴艳三番五次去了某某地,末了都会提醒道,看来这些人是想找碴呢,袁叔袁书记老袁您要快些想办法、行动起来吧。老袁一直打哈哈,妈那B,没影儿的事,随这些龟孙们的便!这次,朋友电告他,又有两个人去了金坡小学,据可靠消息传来,好像有一还是律师,似乎事情比较大。老袁坐不住了。老袁已经预想到,肯定是沈庆东那儿出了问题。“算我瞎眼!瞎眼了!养了一只白眼狼!跟老子斗?以为抱住韩洞发那鳖娃就抱住大腿啦?就想跟老子斗!你小子还嫩。”老袁“忽”坐起来,给治条会的小阎打了电话,要他去自强烩面馆......窗外,柳树上的蝉,一声连一声嘶叫。

原来,那天夜晚,沈庆东将他与裴艳的事、裴艳遭到老袁强暴和在梅园打工所耳闻目睹的种种,全对韩小丽说了。韩小丽听到,一会儿垂下头,一会儿抬起眼怔怔打量沈庆东,半天不言语。庆东说完,手抚小丽过去,韩小丽轻轻躲开,庆东挨过去,小丽再躲,问他:“早点干嘛去了?为啥原来不给我说这些?”

“早都想给你说的,怕你知道了不理我。”

“现在就不怕我不理你了?”

“我相信你——知道你能愿谅我的。”

韩小丽将头别过一边,皱着眉咬着嘴唇不理他,半天,才幽幽脱口道,“你的过去可真复杂”。

“对不起,咱们的命不好。”说着,沈庆东就倾身过去搂小丽的肩膀。

小丽别开身子,庆东搬过来时,看见韩小丽满眼是泪。

沈庆东伸手去捏小丽的手,小丽不动,随他轻轻重重捏着。

庆东又凑嘴过去要吻她。她一挣身子,躲掉了。然后,跳起来,一声不吭,也不看一眼沈庆东,小丽急忙推起车子,骑上。庆东起身去捞,没捞着,她已经飞快走掉了。庆东呆呆站在那儿,一双眼望着小丽拐过弯不能看见,没有去撵。韩小丽脑子空白一片奔回家,她爸妈刚睡下,听见院门响,她妈说了句:“小丽,进厨屋看看煤气我关严了没有。”

小丽随口“嗯”一声,头脑晕晕地把车子扎好,摇晃进厨房,一忽儿出来有气无力道:“关好了。”说罢,扶着栏干,软软的上楼去。

小丽妈听见小丽不高兴,对小丽爸说:“闺女又生气了。”

“睡你的吧,少操些心,年轻人,哪有不生气的。”

这边老俩口不吭声。

小丽上楼来,一下子倒在床上,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她不能接受沈庆东的过去,又不得不接受沈庆东的过去,一夜思前想后不能睡稳。第二天,天都大亮了,她还恹恹睡着。小丽妈将饭菜热了又热,连热几遍,看女儿还不下楼,仰脸一叠声冲楼上喊:“小丽,小丽,天不早了,还不赶紧下来吃饭,不上班啦?”

女儿没应答。

小丽妈又喊。

女儿还是没声儿。

小丽妈着了慌,解下炊裙,一步一步爬上楼,见窗子关得严丝合缝的,窗帘还垂着,知道女儿没醒呢,就站窗台边冲里喊:“小丽,小丽,快九点啦!小丽——”

“人家睡会儿觉,妈,看你喊的!恐怕前后邻居听不到?”小丽撕开窗帘子,披散头发冲她妈说,说完,又将窗帘子“呼啦”拉上。

小丽妈看见女儿满脸泪痕子,便明白了,站在那儿,不言语,半天“唉”的一声叹口气,转回身一步一步下楼去。

小丽妈下楼,坐在厨房里,左思右想不对劲儿,平素这孩子也生气,可从没像今儿这样不吃不喝不上班,咋着啦,这是。小丽妈坐不住了,进堂屋给老伴打电话,说闺女不高兴,楼上睡着不下来,不吃不喝,也不上班去,你回来一下吧,看咋办?老伴说,年轻人会有啥事儿,让她睡会儿,睡醒就好了。小丽妈看老伴不当心,放下电话,走回厨房,系上炊裙,收拾屋子,才洗了几下碗,不放心,走到院内仰脸看看,支耳听听,楼上还是没动静。想开口喊,嘴角动动,不喊出,怕前后院听到了,影响不好。想再上楼去,动动身子,又停下了,怕惹女儿烦,怕招女儿怨,左右不是,叹口气回厨房刷碗,可总担心女儿有啥事想不开,窝到心里头,要是有个啥长短的,怎么办。小丽妈越想越担心,越担心越往坏处想,终究禁不住又回堂屋给老伴拨电话。

回来吧,这多晚了,闺女还不吃不喝不下楼,回来看看吧。

老伴说,看啥看,就是我回去,她能听我的?你上楼问问她,劝劝她,要不,给她三叔打电话,看是不是在单位遇见啥事儿了,她听她三叔的,说罢,老伴将电话压了。

小丽妈放下电话,一边走出来,一边解炊裙,随手将炊裙丢在门边椅子上,扶着栏杆,一步步上楼来。

小丽,小丽。

女儿不应答。

小丽妈慌忙下楼,打电话给三弟,让他快些来看看他侄女这是出了啥事。韩洞发答应了,下半晌,匆匆忙忙赶过来。

听完小丽抽抽巴巴哭诉后,韩洞发笑道:“傻闺女,就为这?不去上班了?不要工作啦?要我说,该高兴才是!”小丽听她三叔这样说,张张眼,没言语。“这么大的事,庆东都给你说了,要知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袁遂德;现在,他也是对咱信任,才把这些事说给你。我看,小沈这孩儿心里有你。你不要误会他才对。”说着,韩洞发笑着下楼去。小丽看着三叔离去,不见了,歪起脑袋,仔细想想,也是的,这都过去的事了,过去他与裴艳好还没认识我呢,不算负我,现在对我怪好不就成了,想罢,气就削减许多。这时,她妈在楼下喊她吃饭,她便下楼来,又听三叔说,打电话叫庆东来家吃晚饭吧。

小丽过去打了。

庆东放下电话,哼着小曲,到前街买只高家烧鸡、二斤卤肉和几样水果,骑车一路兴兴头头往小丽家。刚进门,一抬眼儿,望见韩部长笑呵呵迎出来。

“庆东来啦。”

“韩——韩部长您也在。”

“一家人,不能再喊两家话!家里,叫三叔!”

庆东把头一低,笑道:“三叔。”

韩洞发双手一背,头一仰,哈哈笑道:“这多好!”

小丽过去,盯庆东一眼,接过车子,一边扎了。庆东忙从上衣兜里掏出盒“帝豪”,抽出一支,给韩洞发敬上。韩洞发摆摆手,笑哈哈说,进屋吧,说罢,前头走。庆东看小丽一眼,小丽的眼哭着桃一样。庆东心里一惊,见小丽冲他笑一下,扭脸进厨屋去了。突然间,庆东便明白了。进得客厅来,只见小丽爸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桌上早摆满几盘菜、一瓶“双沟”酒和一套苹果绿酒壶酒杯子。庆东走过去,“伯父您抽烟。”敬一支给小丽她爸。小丽爸接过烟,随手指了把椅子让庆东坐。庆东没有随即坐下,而是仄起身,一直让韩洞发到主位上坐了,才坐下,韩洞发说:

“平时不得闲,今儿是个空儿,咱们一家子坐下随便喝点。”

庆东忙站起来,拧开瓶盖,往壶中倒酒,然后,一杯一杯满上,先给韩洞发敬酒,说,三叔您四季平安,喝四杯吧。韩洞发不站起,弓身子接过,一手一杯喝尽,喝过四杯后,庆东还要敬,韩洞发摆摆手,拿筷子夹菜吃,边吃边说,“给你达敬杯。”

庆东端杯子,说声“达,您做生意的,也喝四杯,四季发财吧。”

小丽爸看庆东一眼,没说啥,一一端杯子喝了;然后,拿起筷子一指,意思让庆东也吃菜。庆东坐下,刚举起筷子,忽然背过身冲屋外喊:“小丽,车子篓里有高家烧鸡,撕撕,咱妈您俩吃吧。”小丽外面答应,不一忽儿,又端来一大盘撕碎了的烧鸡。庆东站起,接过,放在桌子中间,冲小丽使个眼色,小丽领会,弯腰拿起壶,说:“我也给三叔敬杯酒。”

“好,好好,侄女给我敬酒,不能不喝。”

小丽端壶,看庆东一眼,庆东忙说:“祝三叔六六大顺,六杯?”

“有那意思行啦。”韩洞发笑道。

韩小丽便给她三叔倒了一杯酒,韩洞发接过一饮而尽。

“你也坐下,这儿又没外人,喊你妈也过来,坐下吃。”

庆东便过去喊伯母,好说歹说,小丽妈才过来,一家人坐下吃菜,尽听韩洞发天南海北的说话。庆东一直微笑着,给三位长者倒茶倒酒,其乐融融。

吃罢饭、喝了酒,小阎点头哈腰笑着说:“袁书记您放心,包您满意。”老袁丢个眼色止住小阎,筷子指指那盘辣子肺,“再吃点儿”。小阎腰一直,圆圆肚子,抹拉了一下嘴笑道:“再吃,都吃肚子外边了。”老袁笑了,一边剔牙,一边结账,二人走出自强烩面馆。“袁书记,您咋走?”“别管我,我近,直捷去办事处,你先走吧。”老袁看小阎骑上摩托车,一溜烟儿去了。老袁方掉转头,没再回办事处,而是一径踱到坪山宾馆,开了套标间,打电话给朱阁乡周乡长。周乡长正半躺在红木的三人沙发上随意翻着报纸,忽听手机响,踢拉鞋过去接了,原是东街办事处老袁打来的,便明白了,却装迷糊,“啥事呀,老袁哥,请说吧,您兄弟我只要能办到,包办。”

“过来吧,坪山宾馆,咱哥俩‘美容美发’”。

周乡长当然知道‘美容美发’的内涵,便问道:“都谁啊?”

“没别人,只咱哥俩,来吧。”

周乡长刚合上手机,有人“得得”敲门,“周乡长——”是华陆平,“进来吧,陆平。”周乡长跷起左腿提上左脚鞋,一趔趄身子赶紧扶着办公桌,又跷右腿提上右脚的鞋,华陆平抱着个大西瓜轻轻推门笑嬉嬉进来了。

“门口大赖媳妇冰震的。”华陆平扬了扬手中西瓜,搁在茶几上,“卧室桌上有西瓜刀。”周乡长说,陆平进屋拿刀,周乡长盯着陆平的背,心里默念道:“好好的同志,媳妇子竟被一个糟老头子糟蹋了。”周乡长摇摇头“唉”了一声,陆平从屋里掂刀切西瓜,“周乡长叹啥气?”

“热的,怪热的!”

华陆平捧过一块西瓜,递给他。他接了,咬一大口,边吃边说,“呆会儿,我要进城,你去叫小郭。算啦,还是我自个开车去。让他休息休息。”

吃罢西瓜,华陆平在周乡长屋内收拾桌子呢,周乡长夹了包,出得门来,没要司机自个开车,一溜烟儿进城去了。

(四)谋划

袁遂德特意来至坪山宾馆门口,往前廊下一立,摇一把扇子,小脑袋一探一探直往门前马路上瞅。忽听一片喇叭响,老袁扭脸一看,周乡长摇下车窗一张笑脸瞅着他,车停下来。

“老袁哥,我没耽误时间吧?”

“没有,没有,你先进去,车停那儿——”老袁扇子一指,说:“我在大厅等老弟。”说罢,身子往后一撤,周乡长方向盘一打,车开进坪山宾馆院内去了。老袁一合折扇,梗着脖子,伸着头,走进大厅,棕色真皮沙发上坐了。女服务员就纤纤袅袅过来,笑一个,“先生,需要什么饮料?”

“不需要!”老袁不耐烦,挥挥手。

女服务员还要再说下去,老袁一侧脸看见周乡长过玻璃转门,就站起来,喊:“周老弟!”

周乡长夹着包,耸肩膀,缩脖子,胖胖走过来。

二人一笑。老袁带他乘电梯直上四楼先桑拿后按摩,然后,又到五楼,各包一个房间,叫了两个“美容美发”的小姐进房间服务了。一切事毕,二人挤到一屋里,抽烟,喝茶,聊着闲话。只听老袁叹息一声,道:“不瞒你老弟,最近很不顺。”

周乡长趴在沙发沿上,往烟灰缸磕烟灰,看着袁遂德,一言不发。

老袁又说:“纪委那边的人,到你乡里去了吧?”

周乡长沉默一会儿,往烟灰缸里磕烟灰,头一抬,望着袁遂德,喊一声“哥”神色凝重低下头,说:“去了。”

“我养了个白眼狼啊。”

老袁说罢,屁股一颠,双手压大腿下面,脖子一伸,又对周说:

“裴艳是我干闺女!你知道。你还不知道的吧?艳艳原先跟报社小沈好。那个沈庆东,不是我,他能有今天!现在,反来诬告我!我是不是养了个白眼狼么!”

“听说些。纪委的去乡里找我,要我做小华,噢,对,也就是华陆平,现在你干女婿的工作,意思好像是让他大义灭亲——”周乡长说到这儿,迈眼看了一眼袁,“让我给先挡回去了。”

“这里边有一股势力。你也知咱阳城官场上的事,我得罪过人。他们原先弄不倒我,现在乱找碴子,乱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那就没有办法?”

“就是找老弟帮忙哩,你先将这事给捂住。”

“我这边,哥请放心吧,我绝对向你保证!但也不保他们直捷去学校找艳艳——”周乡长又看一眼袁,接着说:“这都是谁指使的?”

“还有谁?宣传部的!”

“韩?”

“错不了!现在沈庆东那孩儿跟他侄女搞上了。小沈这孩儿忘恩负义,唉!想不到,他竟编排我跟艳艳——这事儿,让韩洞发摸着了,还不像得了荆州,你没看,猖狂起来了,到处写控告信呢。”

“不能不妨他们直捷去找裴艳。”

“只要小华不信那一套,不与裴艳闹。他们能翻天?我倒要试试小妖们的本事!”

“这你放心,通过组织这一口,小华这边不会出事。”

老袁递一枝烟给周。周接过。二人吸烟,聊了些闲话,散开。

小阎自打与袁遂德别后,遂往治条会按老袁吩咐叫上两个心腹,躲在一边叽叽咕咕一阵后,便分头行动去了。几天过后,一个外号“大眼瞪”的治条会员敲开治条主任阎建设的门,展眼看看屋内没旁人,径说:“阎主任,有情况了。”

小阎冲他忙摆手,朝里屋指指。

“大眼瞪”忙噤声,趋到小阎身边,朝小阎耳边一阵低语。

“真的?”小阎低问。

“错不了!手段早给他上了,这多天一直监听着呢。”

小阎招招手,“大眼瞪”将耳朵伸过去,一边听,一边点头。这时,忽听里屋有人叫:“阎主任,我看你们这材料还需再改改呀。”

“李所长,俺们这儿哪有写家儿!”小阎一边应着,一边使眼色给“大眼瞪”,“大眼瞪”去了。“大眼瞪”出得门,便拨打“大板牙”手机。“大板牙”从柳树后的厕所里出来,叼烟卷,双手系皮带,一叉拉一叉拉走过来。

“瞅你,这是咋啦?”

“痔疮犯了。”

二人说罢,一齐坐上旁边停的办事处淘汰下来的一辆破吉普。“大板牙”开,“大眼瞪”指挥,径往阳城汽车站方向一颠一颠奔去。下午五点来钟,太阳还是很有力量,仿佛万千银色标枪掷下来。汽车站附近来往人群、车辆纷纷涌涌、嘈嘈杂杂,场面很乱。“大眼瞪”招呼“大板牙”将车停在汽车站西边胡同口大桐树下。二人下车,各各掏出手机看看,时间还早呢,便到西瓜摊转一圈,买了个大西瓜切开,蹲下吃。吃着,撒眼往胡同深处张望,早看见那一溜竖起在门边上的招牌——“幸福之家”“汽车站旅社”还看见了“民祥小旅馆”。二人相视一下,使个眼色,丢下瓜皮,前后站起,在胡同里装着无事样子来回转悠几次,又掏出手机看看,趸进一家冷饮店坐了,要两瓶冰镇啤酒,几个变蛋,一壁吃喝,一壁注意到胡同口。天光,渐渐的灰暗下去。西边的太阳,已滚落不见,街面上更见嘈杂,扬起的细尘与渐渐垂下的暮色混搅一起,看什么东西都如戴了茶色眼镜。忽然,“大眼瞪”异常兴奋的压低声音道:

“瞧,那小子来啦!”

“大板牙”撒眼过去,掂起啤酒瓶喝一口,冲“大眼瞪”暗笑。

二人继续喝啤酒,吃变蛋。

忽然,起风了。这风,加杂着汽车尾气、地面散发的热气,呼呼若粗壮男人长跑过后的喘气,粗拉拉的,热气很大。天云飞卷,自西边乌压压腾过来一天的黑云彩。二人在小店内,一边继续吃喝,一边展眼往胡同口不住眼的瞟。风,也吹得凉了,似乎要下雨,终是没下,浓云便散远去。天光又一片亮,然而亮亮,终究还是被逼来的夜色挤兑得尽了,而就在这墨一样的夜色豁处,一颗冰晶的星子,陡然跳出。汽车站广场上的路灯也随即亮,然而那颗星子却在一片桔黄光上,不大看见了。灯光如雾,就在这雾蒙蒙的灯光里,双手抄兜,低首走来一女子。

“来了。”

“嗯,是她!”

“大眼瞪”与“大板牙”碰了一下瓶子,饮下各自瓶内残酒,不去往胡同处看,惟恐惊惹谁似的,只兀自垂头吸烟。时间一时过得慢。“大眼瞪”等那女子过远去后,这已是第五次掏手机看时间了。

“再等等。”

冷饮店主人是个女孩,一双胳膊压在柜台上看微型电视,没有听到柜台下边不远处二人的谈话,即使有一搭没一搭听了去,也不大感兴趣的,明显的是却被电视里的言情片打动深了,一双眼里有隐隐的泪花呢。

“结账。”

那女孩才从电视剧情里拔出来,手背擦拭一下眼角,不好意思的笑,随手接过了“大眼瞪”递过来的钱,找零了。“大眼瞪”与“大板牙”闪了出去。

汽车站广场上的人渐次稀少,灯光也显得明亮,夜色干净了许多。“大眼瞪”冲“大板牙”使了眼色,“大板牙”握出对讲机,一边呼叫去了。而“大眼瞪”则隐在大桐树下,拨起手机。一忽儿,二人聚了,一律坐在车上。刚过不大一会儿,治条会一辆车开来。车上跳下来七八名治条会员,纷纷涌到吉普车边,“大眼瞪”头探出来,说:

“刚接到举报,这一带小旅馆有嫖娼卖淫的!搜!”

治条人员戴上黄袖箍就要挨次查去。“大板牙”跳出车,招招手,人员会意,跟了他去。

“大眼瞪”陷进车子的座里抽烟。

“大眼瞪”将车门蹬开,一条腿搭在车窗上,不住晃荡。这时,手机响了。

“咋样?”

“捂了个正着,按住了屁股。”

“好!带到办公室去!”

“女的正在穿衣服。”

“场面弄热闹些,弄大些。”

“好咧——”

“大眼瞪”刚合了手机,就听到胡同深处一片喧嚷,街面上的闲人就往这里赶;各小吃店、小商品店内的人纷纭出来看稀奇;甚至于汽车站广场等车的人也一队一队跑了来,问究竟。不一时,一条胡同被堵塞得水泄不通,跟条菜市场似的热闹。

“咋着啦?咋着啦?”

“两人弄事哩,被抓了。”

“野鸳鸯。野的!”

“听说男的还是报社的人呢,还在那儿卖资格哩。姓什么沈,叫什么东来着。”

“女的呢?女的呢?”

“也是市里头一干部。真丢人。俩人弄事也不会弄,在这个破地方!”

“哈哈。”

“嗬嗬”男人女人笑得前俯后仰。

“大眼瞪”掩上车门,喜滋滋地给阎队长打电话汇报去了。小阎接过电话,随即便电告袁书记。

此时,老袁正在一个酒场上,听到小阎说事办妥了,老袁合上电话,咬着烟卷,心内说道:“跟老子斗,这就是这下场!”

酒场上气氛异常热烈。老袁举杯向一边陪酒的小姐道:“喝!来,喝一杯。”

(五)崩溃

沈庆东与唐婉在民祥小旅馆幽会被东大治条会抓着之事,瞬即在市委大院传开去。

韩小丽当晚就接到一个自称是东大治条会的打来的了解情况的电话,末了,电话里通知要韩小丽去东大治条会缴罚款领人。韩小丽当然没有去,也决然不会去的。前一番儿是裴艳,现在倒好,又蹦出个唐婉,指不定明儿后儿又蹦出个谁来?这沈庆东到底有多少女人?!韩小丽放下电话,气得手和胳膊都软了。那晚韩小丽一直呆偎在沙发里,至到第二天天亮,也没有上楼合一眼。小丽爸妈看到女儿这样儿,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大眼瞪小眼,也不便开口问,干急没法。这时,电话又打来四五个,小丽接了,一次比一次脸色白。小丽爸妈看到这情形,愈发着急,终于蹩不住,小丽妈上前问女儿:

“咋回事儿?出啥事儿了?闺女。”

小丽听了,不吭声,禁不住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

见状,小丽爸一步抢过去,抓起电话就要给小丽叔打电话,小丽捂住电话哭出声。

“是不是庆东那孩儿出事了?”

“出了啥事儿了?”

小丽捂着脸,哭着上了楼。

小丽妈看小丽爸一眼,跟在女儿后边,一步一声“闺女到底出了啥事了?”一直跟上楼。小丽爸坐进沙发,摸出烟卷,划了两三根火柴都划瞎了,好容易划着了,却不点,连烟与燃着的火柴棍一起摁进烟灰缸。这时,电话打来,小丽叔韩洞发打来的。小丽爸接过。兄弟二人简单寒暄后,韩洞发叹口气,说:

“哥,看瞎了,庆东这孩儿,没法儿提。”

“正要问你呢。咋回事儿?”

“没法儿提。跟有夫之妇瞎搞,叫人抓着了。”

“这鳖娃!小丽咋看走了眼?”

“我也看走了眼,刚才听纪检科的说,那女的女婿揭发他是假档案。事儿,大了。”

“算了!我去劝小丽!”

二人挂了电话。

沈庆东万万没有想到,他与唐婉刚洗漱完毕,躺到床上,门就被“嘣嘣嘣”擂得山响,外面一片声喊开门。唐婉吓得撩起被单捂上头脸,庆东慌得手脚不迭,又是蹬裤子,又是穿上衣,衣扣也没系,使急巴慌踢拉着纸拖鞋一步堵到门后,问:“谁?是谁?”

“开门!开门!东大治条的,要检查!”

庆东一听,头便懵了,身子一软,立脚不稳靠着门板瘫了,门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惊惹出一头汗来。

唐婉伸起身,拽起被单拢了上半身,二人惊慌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这时门外又响叫门声。唐婉快速地穿衣,刚提上裤子,门竟被一女服务员打开了。唐婉一惊,忙坐在床沿上低下头整头发,这时“呼啦啦”一窝蜂闯进来五六个彪形大汉,一片声吆喝着要看二人的身份证。

唐婉将头只低着,不出声。

“我们是朋友,在这儿谈,谈公事。”沈庆东一边系扣子,一边语无伦次地说。

“少废话!身份证?!”

“我是报社的,她——”刚想说唐婉的工作单位,庆东回脸看见坐在床沿的唐婉下狠劲盯他了一眼,忙岔开了口,说道:“她是我一高中同学,朋友。”

“别废话!身份证?!”其中一彪形大汉,朝他摊开大手。

庆东掀开衣兜,朝他们亮了亮,堆下一脸笑,“实在忘带了。”

此时,走廊上已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大家七嘴八舌,这个说,“抓住了一个嫖娼的。”那个说,“逮住了一对野鸳鸯。”还有人朝这边挤,透过拦起的手臂往这里一眼一眼看。唐婉都听到了,恨地无缝儿,好钻进去,也不去整头发了,甚至故意将头发弄乱,遮掩脸面。

“没有身份证。”

“带走!”

第二天一早,还是庆东电话小耿送来三千元罚款,东大治条会才将他放出来。当时天擦擦亮,空气里潮气很大,大街上少人走,只在街边楼角有几处买早点的小摊,散着白腾腾的热气,晃动着几个人影。庆东坐在小耿的自行车后座,虽然还是很别致地翘起二郎腿,若无其事地点起一枝烟抽一口两口的,但心里头却是忐忑不安。小耿伸着脖子,弓着腰蹬车子,一声不言语。

“你说,单位的人会不会知道?”

“沈主任这可说不准,治条会那班小子孬种着呢。”

“我们是老同学。”

“知情的人会这样说,不知情的到处瞎说哩。”

“管它呢,身正不怕影子斜,咱喝豆腐脑去。”

小耿骑车刚拐过街道,别在腰间的手机响了,庆东跳下车,那卖豆腐脑的中年人便从案上掂起一只碗,拿白抹布擦了,笑嘻嘻朝他问:

“两掺儿的,或是甜的?”

“两掺儿的,要两碗儿。”

庆东朝一张板凳上坐下,小耿斜腰弄胯顶着自行车接电话,自行车眼看往下倒,小耿一边嘴对着手机说话,一边斜眼看着沈庆东,一边手不停地正正车把。

“要不要香菜?”卖豆腐脑老板勾头问庆东。

“要不要香菜?”庆东朝小耿吆喝。庆东是担心小耿在电话里头将事儿给抖露出去了。

小耿冲这边点点头。

庆东夹起一根油条,放下,又夹起,这恰儿小耿满脸苦丧过来,也不说话,垂下头吃饭。

庆东看着他,心里明白了,刚要开口,小耿说:

“沈主任,事儿弄大了。”

庆东看着小耿。

“姓唐的老公,那个姓侯的报了案了,现在部里全知道了。”

“刚才谁的电话?”

“韩部长要我通知你,先不要到报社了,等候通知。”

沈庆东没吭声儿,只低头吃饭。吃完饭,冲小耿笑了说,你回报社吧,我先走了。小耿执意送,庆东笑着拒绝了。小耿着着他,庆东说,我都知道,我心里有数,说完,转身走去。

当天下午,小耿正在办公室写稿子,忽听见外边走廊里一片喧哗声,出去看时,大家纷纭传说着一桩刚刚发生的大事!——沈庆东袖子里藏匕首将东街办事处副书记袁遂德“一剑封喉”给活活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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