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
裴艳起床来,庆东还张嘴酣睡,裴艳勒上红围巾,拍拍庆东的脸,庆东嘟哝句“再睡会儿”侧身向里去。天风严寒,呜咽低嘶。裴艳给庆东压压被角,将昨夜随手丢扔的裤头与脏纸收拾了,掩门出去。今儿是庆东上班第一天,昨夜几番折腾后,裴艳便打算好清早要去集市买些鸡蛋菜蔬回来,给他改善生活、补贴身子。寒风刹住,晨色黛紫,通往早集路,又硬又青。沿路厂房、庄园、商铺一律掩门闭户,少见人,天上也少鸟飞,间或院内几株树与烟囱剌出,在微明的光里,卓尔不群。过了这段,前方便为阔处。几棵大桐树间,堆满预制板、砂石堆,杂有一个两个石灰坑,很像陷阱,常有骑车醉汉,连人带车掉进去。桐林右边,房子拆除大半,没有拆或拆除一半的房子四周散布着瓦砾砖块,宛若战场;前面林里晨练的人,伸胳膊蹬腿、弯腰劈叉,嘴鼻喷散白汽;桐林左边,则是市集。市集外搭满帆布篷,篷前面摆台磅,那是批发水果的;挂个自行车破轮子,那是修补车胎的;伸出几杆新称与铜器,那是卖五金杂货的;还有郸城磨小磨香油的、襄县贩卖小鸡的,皆搭篷一边住宿一边营销。从这片帐篷缝隙挤过去,便见喧嚣菜市。卖豆腐豆芽的、卖猪肉牛肉羊肉的、卖白菜韭菜萝卜的、卖木耳蘑菇的、卖鸡蛋鸭蛋的,吆吆喝喝,熙熙攘攘,倒是热闹异常。裴艳走到一个鸡蛋摊前,摊主是个年轻人,正吸烟,见她过来,忙将香烟叼了,双手抖出称盘,一努嘴一努嘴说:“柴鸡蛋,鲜的。要多少?”
裴艳没理他,埋眼挑鸡蛋。
身边一个卖豆芽的说:“现在挣钱难呐!”
“你托成的不是家儿,你要托成在北关方云鹤家和南街袁遂德家,挣钱还不是拾树叶!”卖豆腐的接腔道。
“娘拉X,钱都叫这些有后台的王八蛋们给挣光啦!”
听他们议论,裴艳心头一喜,庆东马上要去梅园上班,攀上袁遂德这个人人尽知的富翁,还愁没钱挣吗,裴艳买斤半鸡蛋、一捆韭菜,先给他打荷包蛋晌午再包饺子吃,这样想了,结账回去。
刚到院门,见庆东收拾一新出来。
裴艳扑哧笑了,家里没闲钱买摩丝发油,而庆东头发规规整整湿润,明眼一看便知是用水抹了的。刚想要羞他几句,见庆东眉立,知是又气了,不吭不声,赶紧掂菜蔬进灶房去。庆东跟回,嘟噜道:“明知今儿我要早早去梅园报到的!”裴艳不去搭腔,匆忙捅开煤火添锅烧茶,又转身洗手洗脸剥韭菜。近来,庆东脾气越发坏,稍不顺心,便拿她大吵小吵撒恶气,恶气撒尽想咋着就咋着,对她愈来愈心不在蔫,不顾不问,因为找工作烦,这些倒也能原谅,然而不能容忍是每每做那事时,手下动的是她,嘴里老喊别的女人名字,想到此,裴艳呆坐在小板凳上,心酸不已。一时就要落泪,鼻翼扇扇抑住了。庆东却从房里拿面小镜子出来,立在当院,仰面照着镜子拔鼻毛。太阳光线红的,扑在他身上,扑进他手中的镜子里,镜子反射的红光一闪一闪,打在他脸上脖上,那脸与脖子就比平时来得显赫,扭曲了,怪吓人的。
锅里的水,咕嘟嘟叫。
裴艳起身,磕两个鸡蛋进去。庆东还站当院照镜子,镜子远远拿手立了,脸侧来侧去,猛甩一下头,隐隐的笑,镜子移近了,几乎挨着脸,庆东又开始端详他的牙齿。裴艳一直木木地透过窗棂看他。心里有些纳闷:原先他可不是这样的,这是咋着了?荷包蛋烧好了。裴艳端开锅,将荷包蛋盛进瓷碗里,像两块白玉,喊:“庆东庆东,过来喝茶。”沈庆东回脸,已经不气,而且欢天喜地了,将镜子送房中后,哼着歌进来灶屋。见煤火台只放一碗荷包蛋,关切的样子,问:
“你的呢?”
裴艳却说:“赶紧吃吧,第一天去,给人家个好印象。”
(二)事与愿违
沈庆东到达梅园后,天还早,院子里几个女服务员打扫卫生。他双手插入裤兜,来到廊下,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眼一眼偷望那些扫地女子。他找那个高挑个儿的秋红,可惜没有。这时,那些扫地女子看见他在看她们,一个个或掩嘴笑笑或生气似的背转身或直眼怪异地审视他。一时间,沈庆东觉着不好意思,廊下来回走了几趟,无处可去,就去厕所。厕所在走廊拐弯处。他掏出家伙摇了几摇,没丁点尿意,就蹲下去消磨时间。他这边想,在梅园先凑合干着,骑马好找马,遇机会再跳槽,哪里知道,裴艳在家叹息——庆东变了,越来越自私、霸道,现在还是花我的钱、靠我供给度日,日后他成功了指望他生活去,还指不定飞扬跋扈到哪去,不能太抽他了太依赖他了,转念又想自己辞职出走,工作不要、娘不要,声名扫地,竟落得他天天横眼立眉不待见,鼻子一酸,眼圈泛红,“咯得咯得”抽泣起来。忽然,隔壁厕内传来两个女子说话。沈庆东心里一紧,赶忙支起双耳,就听到:“烦死了,这几天流这么多。”另一女子接腔道:“秋红这两天也来例假。”“她来没来例假,你咋知道?”声音很小的,像是前天碰见的小玉的声音:“昨晚我听她抱怨,说那个李市长也不管她来例假——”下面的话,声儿更小,庆东提起裤子往那边挨了挨也没听见,反倒听见了一片笑声。这恰儿,厕所外面响起脚步,沈庆东忙收拾好站了起来。抬腕看一眼电子表:快八点了,想,此时周羚已到办公室,便起身去了。正看见前头走着两个刚从女厕出来的女服务员,其中一个果然是小玉,她甩着胳膊,飞云一般往园子后边去,另一个样子娇小,跟不上趟,却猛一回头,看见庆东从厕所出来,愣了愣,心想:“刚刚与小玉说的话,怕被他听到了。”一点红晕便从脖根泛起,掩面低头,急忙忙跑走。沈庆东诡谲笑笑。一路上,他又将预想到周羚将要问及的问题自问自答一遍,满意后,方迈腿登上二楼,“最不济她也会安排我去宾馆办公室的”,心里这样念叨着,一时,有些洋洋得意。哪曾想,周羚却外出了。“您有啥事儿,明儿来吧。”周羚房内女服务员看他一眼,兀自埋头擦起桌子。沈庆东顿时懵了,呆立那儿左右不是:明明说好要我今儿上班来的,却外出去,是不是将我的事儿忘了或当时就那么随便一说,当不得真的,如此一想,额头上一滴一滴浸出细密的汗来。
“周总说好了的,要我今儿来找她。”庆东喃喃地说。
“哦——没听周总说过。”女服务员抬头,手握绸绒抹布,瞟他一眼,“要不,您给周总打个电话?”
庆东煞有介事,上上下下乱摸一通,沮丧叹道:“电话本咋忘家了!”说着,偷看女服务员一眼,“能不能劳驾你给周总联系一下。她说好了的,要我今儿来找她的。”
女服务员慢慢腾腾拨了电话,庆东很紧张,倒装得轻松,一步步慢踱到《仕女游宴图》前,背手仰脖看,心里却恨不得伸出一千只耳朵,去谛听电话——
女服务员:“您好,周总,来了位先生,说您要找他?”
周羚:“谁?”
女服务员:“昨天来过的,”又转脸捂了话筒问庆东,“先生贵姓?”
庆东忙说:“免贵,我姓沈,沈庆东。”
女服务员:“他说,他叫沈庆东。”
周羚:“是他。你领他到桑拿部去,给王经理说一下,给他排个活儿。”说罢,电话压了。
女服务员摊了电话,沈庆东听到嘟嘟的一片忙音,一盆凉水从头顶泼到了脚根儿,“安排我到桑拿部去干吗?难道要我当按摩生?!”这样想来,便在女服务员面前矮下了半截。女服务员挑他一眼,轻微一笑,擦了擦手,说:“你到桑拿部去吧。”声音明显冷淡了许多。庆东有些受不了,也不好发作,只低低地问:“桑拿部在哪儿?”“出门,沿楼道右拐直走,下楼梯,就到了。我这里给王经理打电话。”说罢,女服务员转身去报架前,整理报纸。庆东尴尬地站了会儿,好半天,说了声:“你忙,再见。”转身逃也似离开。
下了楼梯,只见商务部玻璃大门,哪有什么桑拿部?庆东来过,一直再往前去,他记得,便是出楼道的门了。桑拿部?他左右看看找不着。这时,从楼道门里过来一位中年男人,腋下夹一个棕绿公文包,大背头,头发光溜得蚊子落上去也要柱拐棍。他迈眼看了庆东一下,推开商务部玻璃门,进去了。庆东跟进去,大背头感觉到,回头盯他一眼,庆东目光荡开,忽然,就瞅见“桑拿”二字。原来,桑拿部大门隐藏在商务部里边,庆东正要过去,却见背头径往桑拿那边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眼看庆东,“靠,看老子弄啥!”庆东心里低骂一句,刚才在女服务员跟前儿跌失了的勇气又涌上来,大步流星,越过大背头直往桑拿部去。过罢一道窄门,是卷过道,里面灯光眯眯,红地毯,乳白壁纸,莲绿壁灯,墙上还挂着一幅二幅多幅裸体女人油画,唬得庆东面红耳热,不敢大口出气,脚步由不住慢了下来。拐过弯,别有洞天。一个红木吧台,后边是灯光明暗的壁柜,上面竖满长短不一的各类酒品,桔黄小射灯扑照着,朦朦胧胧,光怪陆离。吧台后面左右立着一男一女,皆是白衬衫打领带,笼着或明或暗浅淡灯光,恍若机器人。男的头发油光可鉴,女的披肩发,见他过来,一律微笑。庆东一时得意,几乎忘了身份,一脸含笑地走近问:“哪位是王经理?”“披肩发”朝“油光可鉴”指了一下,“油光可鉴”脸上的微笑瞬即消失,面皮绷起来,头往上扬扬。这时候,“披肩发”与庆东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这位“披肩发”,正是刚才与小玉在厕所说秋红坏话的女子,只不过她换上工作服,而这里灯光低迷,二人一时没认出罢了。庆东有点慌乱,局促地说:“我——”
“你是沈庆东吧?”
沈庆东头上冒汗,说:“是。”
“油光可鉴”说:“那你先去那边接受小刘的培训。”
这时,“大背头”进来,“油光可鉴”脸上的笑瞬即又泛出来,几乎是喊他亲爹的声音,叫:“我说哥,您好久不来了。”庆东回面看背头一眼,往那边房里走去。背头一面撕领口,一面直叫:“热!温度太高,受不了。”“油光可鉴”赶忙从吧台内出来,递给背头一块湿巾。背头接了,一壁擦脸,一壁笑了说:“刚才那家伙神神经经的,一直跟我走,我以为他是在跟踪我。”
“他是我们这里新来的员工。”
庆东转弯时,听到了这句话,忽又看见面前大房间内走出走进几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一排排长方条的床上坐着躺着肥的瘦的体态各异的男人,几个服务生正给这些人修脚按摩,赔尽笑脸,自己也将要成为其中一员了,这样想着,身子一下子矮进地底下去。
恍惚间,沈庆东感觉有人在招呼他,便觑眼过去,见一个满脸红不溜丢青春痘,酒糟鼻子,厚嘴唇的男青年,冲他笑笑的走来。那人一笑露出满嘴隆丘似的牙龈,“你是沈庆东吧,王经理给我交待了,咱们那边去。”说着往左边一指,庆东翻眼看看他,敢情这位便是要培训自己业务的小刘了,“风凰落魄不如鸡”,如今竟要眼前这位看着初中都很难毕业的人,来对自己进行所谓培训,沈庆东心内犯堵,犹如掉进深不可测的阴井,将近窒息。庆东挑眼顺着小刘指的方向看去,见一排柜子,柜间满是方形抽屉,大如开中药铺子的,过去了,方知是顾客放衣帽鞋裤的服务台。沈庆东环顾一下四周,几个脱光衣服的男人坐在矮床上,挺胸叠肚肥瘦不一,或喝茶水,或叼香烟,指手画脚,东拉西扯放谈,没有一个留意他的存在。忽然,他看见一个家伙立在床单上,叉扒双腿,拿条毛巾,一勾一勾擦拭裆里的黑家伙。那黑东西,与别的男人稍有不同,包藏着头,几乎缩进肚里,两个囊却是肿大;而旁边地下站着一个男人精瘦瘦的,背向庆东,屁股蛋上一大片黑痣。这两个男人可真够丑的,庆东想,他们找个女人都难。这时,只听小刘一板一眼说道:“咱们这儿分三班儿,一班儿管游泳池,一班儿在这前厅按摩,一班儿在后厅搓背。按摩搓背的有提成,别的活儿只发基本工资,每月五百。你看你会啥?想学啥?”庆东别过眼直直地瞄小刘,小刘一时无措,直腰扩胸,对庆东说道:“要不喽,我先带你到处转转看看?”“好吧,好吧。”庆东转过身,小刘勾下头,带庆东去了。他们先穿过前厅往后边去,刚接近过门,就听里面瀑瀑流水声,进去正好望见一股瀑布从高处倾泻下来,游泳池里几个男人如一群青蛙一样在水里嬉游。庆东留心看到,这里周围的墙壁都是大粗石头砌成,两台大屏幕电视钳进墙内,正播放美女、海滨和椰子树。游泳池右边一排木扎小房子,小刘介绍,这是桑拿房。庆东投眼过去看,一扇扇玻璃窗濡满水汽,透露着里面虚虚晃晃或坐或立的身影。男人脱光了,都是长着一根鸟两个蛋,不多一点,为什么他们能如此享受,自己却要可怜巴巴地、低三下四地,来到这儿讨一口饭吃?凭什么!为什么?苍天呀,大地呀,庆东真想甩手不干了。但转念起这里只不过是跳板,权宜之计,自己将来一定能得到一个好前程的,如此想了一回,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小刘领他绕游泳池转了一圈后,拐进池子左边的侧厅。侧厅内白茫茫一片水汽,水汽散落下去,能看见几个赤身裸体男人,闭起双眼,极舒服地爬俯床上,享受着服务生的搓拿。刚要转身离开时,庆东瞥见侧边一道门开了,透过飘荡水雾,原先碰见的那位“背头”,赤条条的,耸肩抱膀子进来。原来,这里也能通向吧台!那里面是干什么的地方?!庆东刚要询问,小刘诡秘看他一眼,说:“走吧。”庆东便不好意思去问,跟了小刘一径回到服务台。屁股蛋上有黑痣的家伙,一看见小刘他们,就汹霸霸吼:“你们跑哪去啦,害得我哥俩儿穿不成衣裳,妈的,快冻感冒了!”吼罢,将将鼻子,想挤出一声喷嚏,没挤出。小刘赶紧连连说:“哥,对不起;哥,对不起。”说着忙不迭给他们开柜子、取衣服,帮他们穿上。二人穿好衣服,陡然光鲜起来,衣着寒酸的庆东,霎时自惭形秽了。
“人是一样人,
就是不一样。
有的开宝马,
有的乞讨忙。”庆东心里头由不住默念起早些时随手写的打油诗了。送走那两个顾客后,小刘过来,问庆东:“咱们这儿的活儿,你想干啥?”“啥都中!”“那就按摩吧。”小刘说。
(三)按摩高手
沈庆东穿一身和服样的工作服,在柔和的灯光下,跟小刘为一个个老板搓捻拍打,忙活一天出来后,半边黄褐斑月亮,斜倚云墙。庆东斜睨一眼月亮,想自己沦落如此,出一回神,清泪便一行一行滴落颊边。忽然,一片小姐们变调的歌声,与男人粗野的狂笑声漫过来,庆东抹去满面泪痕,恨恨道:“没有熬不过去的黑夜!”调匀呼吸,勾过身子,一步一步往家中走去。
自庆东大清早去后,裴艳站不是、坐不是,歪床上面朝里睡下。恹恹堪堪一天过去,她恍恍惚惚转入一处雪野,四脚冻得猫咬般疼。风卷雪沫,压地飞来,裴艳赶忙掩眼背身,忽听庆东轻唤:“艳艳,艳艳。”猛一挣动,醒了,被子不知何时抖落床下。庆东一张脸挤着玻璃窗,双手比划,喊她开门。裴艳轱辘爬身起来,见天色已黑,披散头发,趿拉棉拖鞋将门拉开,庆东趁月色看裴艳肤白面红,过去一把揽进怀中,软乎乎摆放床上。裴艳一面叫“不”,一面推他,庆东却一意孤行,一古脑,将在梅园所受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裴艳在庆东身子底下,抱怨他“凶”,又双手抚着他的汗背,问:“他们给你安排的啥活儿呀?”庆东不吭一声,歪身下去,给裴艳个屁股。裴艳支身起来,陡然一片晕眩,身子发冷,仍搬过他问,不想庆东嘟哝了一句:“难道会让老子当服务员!”涎水也不擦,呼呼噜噜睡将起来。裴艳无奈,慢慢平躺床上,头晕得房子都是转的。第二天一早,庆东不顾裴艳发烧感冒,穿穿衣裳,一言不发去了梅园。裴艳挣扎起床,喝下一片安乃近,盖起被子捂汗,心里头一个劲儿狂呼,“病好了,一定要去学校上课去,一定不能死靠他身上!”
庆东原读过易医之书的,略知些易理医道,再说打小耳闻目濡他娘给人“拿火”,做起按摩来,上路的快,手法与效果,不同凡响。庆东按得舒服,一传十、十传百,便传入袁遂德耳内。这天,老袁喝了酒,醉熏熏进来。他一面打酒嗝,一面往下捋肚子,王经理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像个哈巴狗。服务员见了,虽说心里头都烦得要命,表面上却是弯一下身子,面含笑的,一叠声叫道:“袁书记好,王经理好。”老袁谁也不理,旁若无人往一张床上坐了,仰脸,张大嘴、打喷嚏。王经理冲小刘使个眼色,小刘过来,一件一件帮袁遂德脱衣裳。老袁脱光,由小刘搀着,先进池里泡,又进房内蒸,然后,披浴巾又被搀出来,酒醒了大半,“谁叫沈庆东啊?”老袁眼一睁,问道。小刘忙叫沈庆东。与此同时,王经理便忙着为老袁铺床单。庆东过来。“好好给袁叔按按,这几天,袁叔可不轻闲。”王经理说。庆东也不搭腔,扁起袖子,微笑着对袁说:“您躺下吧。”老袁呼呼哧哧趴在床上,庆东抬起双手,在老袁背上捻揪搓揉,轻拍慢捶起来。“好!好!真好啊!”老袁舒服得直叫。事后,老袁到处夸口他梅园桑拿浴里请来了一个按摩高手。
(四)发现
庆东忍着一口气,踏实干活,等待时机,然而雪落雪融、冬风去东风来,展眼已经春天,庆东在梅园只得了“这孩儿按的好”没有任何转变。园里的金丝柳树,龙爪槐纷纷悄悄然的着上绿,天空的云也悠悠的散淡柔软,地皮草嫩乎乎,一天接一天来到梅园的官吏、商人、外地出差人员,或街头赖皮,阳城各乡里的有钱人,面容精神脾气,比前些日子客人们的好转不少。这一点,按摩生沈庆东是有感受。客人在他忙碌搓揉空暇,时常问几句“家是哪里的?”“咋干起这活了?”之类的闲话。也有对他笑的,不拿出作大爷的傲慢神气,而是顺从他的手法来主动变换卧姿,走了时会礼貌说声“谢谢你了,小伙子。”这其间的,就常有一个人。后来,慢慢知道了他姓李,李老板。
总之,被一同来的人称呼为“李老板”的,是常常来梅园。最早是什么时候来的,沈庆东记不大清。隔三岔五,便要见到他有时在袁叔陪伴下,或有时在一个肥头肥脑,粗脖子的青年陪同,很多时候是自己来的,来之后先是冲庆东笑眯眯点头,问到“有空吗?有空了,来给我按一下。”
沈庆东抬起头,先看见他的白腿,好似女人的一样,几乎没长汗毛,往上便见他围一圈黄色浴巾或者是穿了格子绸的睡衣,方脸,抹得光光溜溜的头发,鼻梁上有时架镜子,有时不架。沈庆东第一眼认为他是读书人,教师?教师是不会有钱常到梅园来消费的,总之,沈庆东对他有好感,给他按摩也格外用心,自然,那一位叫李老板的,也对他服务满意。
后来不久,沈庆东发现,李老板若是围了黄浴巾过来按,必是从按摩间的大门入;若是穿了格子绸睡衣来,必定是从那道有着迷迷灯光的过道中过来。这时间持续并不长,不久以后,沈庆东常常被王经理叫到另一处了。那是一个小塘子,布置也精雅,池边有躺椅子和冰厢里边的饮料随便喝。来这里游泳、按摩,喝饮料吸烟,少到常常就那么俩仨人:袁叔,肥头肥脑和李老板。——这处塘子,大略是专为李老板他们设置的。
有天,王经理对庆东说,小沈你主要在这里按摩,工资涨到八百。到这时,沈庆东隐略觉得这李老板是大人物,一定比袁叔要大,至少是袁叔看得起的人物了。李老板要不来时,沈庆东各处转转,也常被叫到大塘子那里帮忙,但被王经理告知要口严,不论在这里发生或看到什么都不能到处随便去说,末了说,这是袁叔信任你啊。沈庆东点点头,一切明白,可转念一想,自己在这里快半个来月,没有看到什么别样的事情啊。还不是那些男人,一个鸟两个蛋的,有啥。但这话刚说了两天,沈庆东便明白,问题的重要性了。
沈庆东是先听到过道里秋红的叫声,又看到昏暗灯影里秋红撤身跑一边去,忽然想到那天在厕所里听到的,吓了一跳,莫非人人叫的李老板是李市长。不久,沈庆东的猜想得到证实,——这是很容易的事情,我们不必去过多讲述细节吧。事实上,渐渐的,李老板、袁叔与他们,带着女服务员来这里嬉玩,不再顾及沈庆东这个小按摩生的。只是刚开始那一次,李老板显然是喝了一肚子酒,有些醉,零乱地穿着格子绸睡衣,一手搭在秋红肩头,一手往秋红脸上捏来捏去,笑着过来,秋红窝委他身下,披散头发,也是穿着格子绸睡衣的,一路被挟来,抬眼看见沈庆东在那边抹墙壁,脸红了红有些不自然,李老板也看见他了,僵僵笑了笑,拧一下秋红的脸蛋,两个就过到躺椅子边,蜷坐一处了。
当时庆东只在心里感受到委屈,这么纯的女子,让他搂着。
庆东装着不看见,只顾刷抹墙壁。
这边,秋红一改过去见着沈庆东那样娇羞样子,直坐在李老板腿上,胸脯挺起,双手勾住了李老板脖子,李老板一双手在秋红大腿根摩来索去,噘着嘴巴,闭着眼睛,在秋红脸上胸上大腿间乱拱一气。到后来,两人各各进水里,撩泼嬉戏,秋红笑得格格的。起开始见到的几次沈庆东还觉不太好意思,慢慢随意了,他们再来,玩他们的,庆东做庆东的活,看见也当没看见,相安无事。
日子,在小池子、梅园和通往梅园的路上,一点点过去。一段时间内,梅园生意有些冷清,李副市长好久没来小池子,据说秋红已被调进阳城市统计局办公室当了打字员。起开始,隔三岔五的,倒是“肥头肥脑”还来吃水煮鱼喝点酒洗洗按按。袁叔不陪他。他赤身裸体,从不穿浴衣、不围浴巾,只间或肩上抡一条白毛巾,摇荡着胯下那堆黑乎乎的东西,啪达啪达走过来。他嘴一裂,像个大月牙,蒜头鼻就蹙成一团,“小沈,来,给哥按按。”
沈庆东过去。
他就吭吭哧哧往床上一趴,问道——
“小沈,袁老板给你发多少工资啊?”
还没等沈庆东开口,他就又说:
“袁老板我们可是哥们儿,停几天我对他说,给你涨工资。”
“谢谢唐哥了。”
沈庆东是听王经理常叫他唐哥唐哥的,便这样子叫了。他一激灵,扭过粗脖子,微扬起头,问:“咋知我姓唐的?”
“唐哥大名,梅园里头人人知道。”
“中。”唐成回过头去,复又趴在床上,“中,小沈会说话。”
沈庆东往他身上泼一盆温水,拿毛巾细细擦毕,开始又捏又按,唐成嘴还不使闲,一会儿夸庆东按得好,一会儿吹嘘要给庆东找个好活干,末了,起身,摇晃着缩成一团的鸟,走了——早将他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样的话,庆东听得多了去,再听到时,只是微微笑笑。刚开始,没事不忙,庆东也不敢随处走动,这里收拾一下,那里打扫一遍,顶多跟大池子里按摩生聊几句闲话。这天,正闲着忽听外面人说,周羚请来县城几个名人,在园子里花坛边写对子画画,装裱十几间雅间,又见好多男女服务员兴高彩烈涌出去或抬桌子、搬椅子,或在廊下扯一根细绳子挂字画。庆东跟了出去,打老远就望见政协郭主席戴着礼帽,披着风衣,站那儿与周羚说笑呢。还有几个人,或俯身握管细绘,或环抱双手凝神端详,或两三人凑近小声议论。十二三名男女服务员在中间穿梭不定。旁边花坛里的迎春花,红的黄的粉的,碎碎开放,逗引着几只肥大蝴蝶,上下翩跹。忽然沈庆东一展眼看见俊卿也在那些请来的名人中间,只见他正指手画脚,谑笑放谈。庆东便忙悄悄隐身廊后,不敢去了,他怕俊卿认出他来,笑话他。自从来梅园之后,沈庆东与原先熟人完全断绝音迅,意在重新出来时,给老朋友们一个惊奇欣喜,不料竟当上了整天在澡堂子里混日月的按摩生。沈庆东刚要转身离去,身后边传来一声,“那不是庆东吗,过来啊。”
沈庆东只好回头。
“这一段你失踪到哪去了?”王俊卿双手插进裤兜里,挺胸腆肚,冲他叫喊。沈庆东只好硬着头皮绕过去,本不想叫周羚看见,怕她在老朋友面前公开自己身份,却就被周羚一眼看到了。
“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俊卿说,“咋,你们也认识?”
“他在我这里干呢。”说完,好似悟到什么,周羚脸一红,就忙换口:“他是在我们这里做按摩生。”
“啥?!”王俊卿过去捞了郭主席的手,过来,“这就是我常向您举荐的小沈,诗写得好着哩。周总简直暴殄天物!让庆东当什么按摩生!”又转头对庆东说:“这是郭老师,郭主席。”
“郭老师好。”庆东过去。
“我读过你的诗,很有味道!”
周羚眼睁得圆,双手往下一撂,“王俊卿你咋不早说!”
“谁知道他在这儿呢。”俊卿说罢,回头对庆东,“你咋来这儿了?”
“是智慧师傅推荐我来这儿的。”
大家明白,也不再说,而是重新拢到案前,去品对子画画。雅间中堂须配几幅对子,可写字的人,总想不出合适的或现成能用的对联,便跑过来请教郭主席。郭主席过去,俊卿携了庆东,与周羚一道也过去了。
“请郭老师再给想几幅对子出来。”
郭老师食指在下巴上来回搓动,庆东说:“我倒是记得几个,不知能不能用?”
郭主席说,“念出来大家听听。
“宰天下有如此肉,治大国若烹小鲜。”
“这个不雅,但放在厨房里合适。”
大家哈哈笑了。
“处处通途,何去何从?求两餐,分清正邪;头头是道,谁宾谁主?吃一碗,各自东西。”
“这个俗是俗了,但凑合着也能用。”
“风来隔壁千家醉,雨后开瓶十里香。”
“这个雅,合适放在贵宾间。”
“东不管,西不管,酒管;兴也罢,衰也罢,喝罢”
“哈,这个也能用。”
“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
“这个野蛮了些。”
周羚看庆东一眼,凑郭主席跟前说,“咋样郭主席,梅园人才多吧?”
“藏龙卧虎,藏龙卧虎!”
“是人才,您周总要很好的使用才对。”俊卿趁机补白了一句。
“那是当然!”周羚双手展了一下西服衣角,挺直身子,说:“咱们过那边吃饭。”回身又对庆东,说:“小沈,你也过去,来陪陪你的这些老师与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