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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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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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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连载

第八章 三进梅园

(一)憔悴的裴艳

裴艳憔悴坐在木椅上。

门外夕阳,毛绒绒的,像一团红的线球,从树枝滚落树枝,眼看不见了。三只乌鸦,三个黑点,围着高高的巢,绕来绕去,织黑暮色。裴艳头发零乱。裴艳虚弱。裴艳坐在木椅上。墨黑天色淹没了她。淹不没,她的眼睛。她的眼中有一滴泪。那滴泪,堕下来了,堕进夜色里,如一瓣白色茉莉,一直往下堕,落地上不见了。

裴艳“呀”一声,伏于膝盖上,抽泣。

裴艳再也忍不住。裴艳哭出声来。她为一个生命哭。幼小的生命。自己创造又毁灭的生命。她为自己三个月大的孩子,哭。

是的,裴艳堕胎了。

裴艳打算堕胎,是早几天前的事。那夜,裴艳对庆东说,她想堕胎。庆东翻了个身。裴艳说,我们养不起孩子。庆东“嗯”一声,枕起胳膊酣睡。裴艳决定了。因为庆东愿意了。裴艳以为庆东翻身过去是难受。她不知庆东睡了。她说,孩子早早晚晚会有的。那夜的月,白白亮亮,一直挂在窗棂----那夜,裴艳一夜没睡。

裴艳是在上午庆东出门之后,出门的。她原打算与庆东一块儿去医院,可是没有,她没有喊庆东一起去。裴艳怕庆东伤心。裴艳是在今上午庆东出门之后,出门的。天,奇冷。裴艳去了阳城十字街医院。

裴艳在一位表情冷漠的中年护士引领下,一步步走向手术室的。周围好多人,好奇地看着她。她有些难堪,后悔没让庆东跟来。他要是能来,该多好呵。可是,他要找工作。手术室门“嘎喳”一声,开了,护士让她进去,她进去了。门,又“嘎喳”一声,关上。她要堕掉自己的孩子了。她恐惧、自责,又有一种犯罪感。她觉得对不起庆东,对不起腹中孩子。她轻轻在心里叫一声“儿呀”,她母性的心剌疼,她想走掉。然而,不能的。她已躺在手术台上。一种东西已撑开她的下体。她咬紧嘴唇。她感到子宫一阵绞痛。这时,沈庆东,被身边嘎然而止的“奥迪”惊得轻盈跳起。沈庆东落地时候,一团血乎淋漓的肉,丢进手术台边的木桶中。木桶被戴着大口罩的护士,提走了。沈庆东看着坐有女人和狗的小车,开走了。裴艳虚弱弱的,双腿无力。她扶着墙一步步走出手术室,她看到一枚小太阳,碾过走廊的玻璃大窗。

一个多月来,裴艳破例去乘辆三轮车,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就花去三块钱,乘了辆三轮车,回来。她多么希望庆东在家里,轻轻抱起她。送她的三轮车,“突突突”,远去,她没有看到庆东,她看到的是满院白银白银的光。光里的树,像道道墨黑之气,往上升,升成一团云。黑云。黑云的影子,烙下来,成为地的伤。她没有颜色。她透明,又虚弱。血红的子宫,在银白银白的体内,一如太阳,在洁荡的云中。她的身体看不见。银白银白的光,与苍白的身体,混为一体。清晰的,只是红的子宫与下体的阴影。红的子宫与下体的阴影,一点点往前移。银白的光,与墨黑的气,便动。伤,一刻一刻,蚀着地。她进屋了。她带着一片光,进屋。那光,微焰一样,淹没进疏疏淡淡的墨。她从银白的光,走进屋中的墨色中。起初,她是那样的白,撕裂着墨。撕着走。然而,没走几步,她便被墨浸染了。她无法逃避,只有一双眼,兀自亮着。因为,眼中有泪。她倾倒床上,如一道黑色的河流,倒下来。纤细的水流中,一点两点泪,如小小浪朵。

裴艳,倾倒床上,是一条黑色河流。

裴艳憔悴坐在木椅上,已黄昏时分。

裴艳憔悴坐在木椅上,夜,宛如婴儿蹲在眼前。

庆东回来了。

裴艳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去。

裴艳憔悴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

“艳艳”庆东走过去。

她抱起庆东的双腿,“哇”,失声痛哭。

庆东说,艳艳,今天,我遇见贵人了。

庆东说,艳艳,我有大展宏图的机会了。

庆东说,艳艳,我马上就要出人头地了。裴艳刚要与他说起堕胎的事,庆东又说,但愿此遂德是彼遂德-----啊,我终于找到靠山了!

(二) 初进梅园

昨夜经过两三小时思考、分析,沈庆东与裴艳达成了共识:一致认为便条上的遂德应该就是袁遂德。-----该怎样去拜访袁遂德?带不带礼物、带什么礼物、说什么话、第一句话怎么说,凡是能想到的,沈庆东都一一斟酌再三。至于裴艳打没打胎、身体如何,他根本没有过问,无暇顾及。沈庆东心里想的只是:好好把握这次机会,彻底改变命运。袁遂德是什么人?那可是传说中的人物啊,电视中的人物啊,如果能赚得他的赏识,就翻过来身了。第二天一大早,沈庆东就为此兴奋又紧张。

阴历二十八,庆东打算这天去拜见袁遂德。因为这天,是双日子,吉利;再说,沈庆东天真地考虑离年近了,袁遂德该忙的,定会忙完------人不忙乱的时候,心情可能好些,这样,他投靠袁能顺利些。

带什么礼物去呢?贵重的吧,自己根本买不起;烟酒之类的吧,目标太大,带着不方便。“带什么好呢?”庆东发愁地看看裴艳,“礼物轻了吧,人家看不上,不给办事;带重的吧,咱又没有。”

裴艳半天不吭声,最后,头一扬说,不行了,将我那副细金镯子给他送去。庆东忙说,不行不行。原来,裴艳那副细金镯子,是华陆平送裴艳的定情物。这副细金镯子,在华家可是传了五辈的家宝。本来,裴艳打算还给华陆平,趁机将他俩的事了结,可是进城以后,乱七八糟过日子,竟将此事丢忘到脑后。

“可是不送它,又能送什么呢?”庆东看裴艳一眼。

裴艳说,“明看心里想要,拿去好了,将来事办成了,再买一副还人家不就得了。”

庆东经裴艳这样一说,便决定,送那副细金镯子过去。这样,礼物大事敲定。接着,便是如何送、怎么送了。庆东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庆东,毕竟是高中生,读书看报的事,常干。他便从一个行贿受贿的案例上得了启示,跑文具店买一个牛皮纸信封回来,将那细金镯子与“大师”的便条一并装进,封好。

庆东,哑然笑了。

万事俱备,只待阴历二十八这天到来。

阴历二十八,晴冷。

裴艳送庆东到大路口,庆东说,回家去吧。裴艳说,别慌。庆东点点头,别过裴艳走去。裴艳看着庆东,走过岗楼,走进两排电线杆交叉处,拐弯不见了。裴艳才转身回去。她相信庆东一定能成功。庆东上学时,就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她对庆东的野心,崇敬,又害怕。她不知道他一旦找寻到位置后,会疯狂到什么程度。但她知道,庆东内心更多的压抑和欲望,会使他不顾一切。

然而,沈庆东胆怯了。

沈庆东是远远望见金色琉璃瓦垂花门,便不敢往前去的。

他停站那儿,假装丢了东西,身上乱摸。他没有勇气径直走进宾馆里,又担心走过了路,站在那儿左右不是,怕穿着寒酸让人耻笑了去。他偷眼看看宾馆门口的迎宾小姐,穿戴不凡,窈窕多姿,更加重了自卑情绪。不要慌张、不要慌张,我比这园子里的人都强,将来我要征服这园子,征服整个阳城!庆东抬抬头,大步向宾馆门口去。迎宾小姐朝他微笑,他的心一阵发悚,是不是穿戴不得体或脸上有什么东西,惹人家笑话了,汗,就冒了出来。但是,他不能退却,硬着头皮走上台阶。迎宾小姐侧身给他转动玻璃转门,他吃了一小惊,张慌地撞在小姐身上。小姐往后一退,他匆促进去,玻璃转门推着打着后背,往前去。身后,便是小姐轻轻笑声。他不敢回头看。然而,进了门,他不知往哪去。乳白色大理石地面,倒影一盏巨大的莲花吊灯,他踩着那灯,小心小心往前,玉白的柱子、镂空的屏风,金灿灿的壁画,铺红地毯的楼梯,他找不到出口,也不敢去打问别人。这时,身后过来一个打手机的官模官样的人,他跟了人家,转过镂空的屏风,走下两层台阶,沿着一个两边壁画的穿堂,右拐,登上十几阶光洁台阶,穿过抄手游廊,一个一个雅间过去,每个雅间门口皆立着一个妙龄少女,游廊这边每隔三米远一个雕龙柱子,他望廊外一望,假山喷泉,汽车场,小轿车停了一大片。官模样的人不知进了哪个房间,庆东就茫然一直沿着游廊往前走。走到尽头,他顺台阶下来,迷失方向了。这边是桑拿间,那边是商务中心,没有到外面的出口。庆东正不知所处,见一个少女在一面玻璃前站站,玻璃分开。

他赶紧跟那少女走了出去。

眼前是三座小洋楼。楼前皆用铁栅栏围着。透过栅栏看,院落里有各种各样的花草,有的枯黄,有的依旧青翠。这该是袁书记的住处吧?沈庆东想着,却不敢去打听,又不能站这里太久,转身望见远处有个公厕,他匆忙过去。好家伙,这茅厕竟也是这般富丽!一样的大理石墙面地面,一样的莲花垂灯。还有一股香气袅袅。这哪是厕所?分明是电影电视里见的宾馆客房么!他长吐一口气,掏出小便家伙,冲个小便池正要解手,便池竟哗啦啦自动流出水来,让他吓了一跳,再也解不出来。

(三) 二进梅园

沈庆东仓仓皇皇撞着一道侧门,灰溜溜逃回家去,一句话不说,蒙头大睡。裴艳料想事情没有办好,不敢去多问,想想钱往哪弄,会不会坐吃山空呢,泪落不止。岁末年来,两人愁闷,白天黑夜,无钱逛街,又不敢做爱,枯坐交眠。闻见门外市民走亲的、访友的,车马喧喧,虽不免也起回乡之情,终觉无颜去对邻里乡亲、父老爹娘,心头更添一层戚然。辗转捱过初一,熬过十五,年的气氛渐淡下来。一切如常了。正月十八这天,庆东爬起床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裴艳说,事儿成不成,这次你一定要见着袁书记。

庆东答应,怀揣细金镯子与便条,又去梅园拜见袁遂德。

天,也凑趣,阳光灿烂。大街上行人不多,车辆不繁。有了上次进梅园的经验,这次,沈庆东不多慌张了。虽说,内心还有些忐忑不安,但毕竟表现得落落大方。半个多月来,沈庆东就初进梅园张慌逃出,不少思考问题。针对自身性格误区,他总结出了以下四条“真经”:(1)要想过人上人生活,必须先具有人上人心态;(2)想事情,要壮志凌云,干事情,要脚踏实地;(3)为人处事,既要毕恭毕敬,又要不卑不亢;(4)谋事先谋人,机变不可少。沈庆东十分自信自己的适应能力,只要理悟透了,他就会照做不误,甚至不顾一切。他常对裴艳说,我这个人皇帝能当、做乞丐也不怕,福享得、罪也能受。这次,他走进梅园之后,不再盲目跟人去,而是循着条水泥路走。这条水泥路宽可并排通两辆车,平展如镜,一边植些金丝柳,一边植些龙瓜槐。龙瓜槐这边,三米多宽草地,草地上有小石子径与梅花小凉亭。金丝柳那边,便是停车场。停车场西边是带游廊的三层楼。顺路往里走,不远处便见片水塘,塘里养大小金鱼上百条,黄的、白的、黑花的、紫斑的,一会儿游这边一会儿游那边。塘后环假山。假山偏左卧一尊白玉雕刻的弥勒佛,两边有石刻对联,飞泻而下:

“你眉头着什么焦,但能守分安贫,便收得和气一团,常向众人开口笑;

我肚皮这般样大,总不愁穿虑吃,只讲个包罗万象,自然百事放宽心。”

沈庆东默念一遍,陡觉自己心开了许多、高大了许多,高出假山、游廊,高出琉璃瓦三层小楼,一辆辆小车如屎壳郎大小,卧在脚边。他昂头挺胸沿路往里走。“狗,能坐小车。”意识里突然蹦出这句话来。哈哈,沈庆东笑了。笑声,吓自己一跳。展眼看看,还好,旁边没人。他又突然变小,小得如蚂蚁。没人认识他。一位保安,远远的,往这边走,拿眼睛直直盯他,好像盯小偷。他心发虚,仿佛就一小偷了,紧走几步,几乎是跑,摆脱了那目光,迎面竟看到一瓶形门。他慌乱趸进门内,原来别有洞天。这是另一处院子,放眼望去,围墙皆是白的,墙上间隔不远就有式样各异的漏窗和花窗,这些窗的边框多用灰砖拼砌,打磨工整,院内有片小湖。湖内有残荷一片,败苇几丛,一条架在湖面上的游廊,曲曲折折,挨着一壁白粉墙直通那间船形的琉璃瓦厅堂。厅堂后边是堆石土山,上有翠竹几杆,寒松几棵。船形堂门框悬两条乌漆的檀木,上面绘就黄金对联一幅:

“岭边树色含风冷;

石上泉声带雨秋。”沿湖是碎砖零瓦铺就的小径,踩小径过去,就一漏窗看了,窗外边还是一院落,近边种着一丛竹子和几株芭蕉。沈庆东没敢再往里去,恐怕迷失方向,转身退出来,看见瓶形门这面却有幅对子的,过去低低念了——

“南檐纳日,冬如春暖;

北户迎风,夏似秋凉。”

庆东正要过这道门返身回去,忽听见轻盈盈脚步声,声音很细,就如小鸟落下,忙回头看了,一个红绸袄、高桃个儿的姑娘款款走来。沈庆东走便不是,就趁势向她打问:“袁书记住在哪里?”

姑娘桃形的脸蛋一笑,嘴边两个小窝便盛满酒了,“今儿袁书记不在家,周总在呢。”

“周总是------?”

“我们的总经理,袁书记爱人。请问先生您找袁书记有事?”

“袁书记我们是朋友。”沈庆东微微一笑。

姑娘一听是袁书记朋友,便温柔细心地将路一一指给他。

沈庆东道谢之后,踩碎砖零瓦铺就的小径,一直往里去。过片竹林、草地,左拐,便到又是有假山喷泉、停车场的院落前了。不过这院门是八角的,墙也是低矮的,墙头用灰瓦压了,越过矮墙分明能见院内几株梅树和一幢二层高的小楼。庆东整了整衣服,扭了一下脖子,给自己壮了壮胆,走过去。八角门两壁是一幅联:

“诗书门第,

陶淑人家。”

“狗屁!全他妈是附庸风雅的狗屁!谁不知你袁遂德土包子一个,再去粉饰,也改脱不掉这些铜臭和俗气!”庆东心里骂了一回,却也羡慕了一回,忽听门内传出几声狗叫。一位红绸袄、胖乎乎的姑娘探出头来,惊疑地上下打量他。

“袁书记在家吗?”

“不在。”

“周总呢?”

“您是-----?”

“我是袁书记朋友,来看一下周总呢。”

那姑娘让开了。沈庆东落落大方走进院里。院里三五株梅花,正开着黄的、红的、粉红的梅花,梅花的清香满院子都是。二层小楼外面还有一圈铁栅栏呢,狗,又叫了几声。他循声拿眼狠劲地盯了那狗一下,狗在铁栅栏内跳着咬。那狗好熟悉,好象见过,狗不叫了。姑娘为她打开铁栅栏门,小声,请他进来。他进去。狗围着他嗅。姑娘将狗牵走,又勾回头请他进楼里。庆东进去。是一个很大的厅。这厅里的东西真奇怪呀,沈庆东想,该大的它不大、不该大的呢它却是那么的大。座钟本是小的,而这里的座钟几乎有一人高,柜子本该是大的吧,而这厅里的柜子矮得如他乡下家里的低板凳。厅里没有板凳,却有宽宽敞敞的大沙发。姑娘小声让他坐。他就挨沙发沿坐了屁股,忽然想到什么,又忙往后移移,坐正。姑娘轻声轻声转过一边去。那边上有楼梯,上了楼。不一忽儿,下来,“您稍等一会儿。”庆东点点头。姑娘捧一杯茶过来。庆东傲慢点点头,那姑娘对他愈发敬重,小声小声,立一边,不吭声了。

“哪位呀?”一声傲慢的声音,似乎是从天上飘下。

庆东惊竦,赶紧站起身。

(四)“放那儿吧”

楼梯高处,一个丰韵少妇,上穿休闲翻领白毛衣,下着藏青牛仔裤,一手抚廊一手端了细瓷茶杯,双目低垂,望着楼下客厅。沈庆东抬眼仰视,娇美女人的脸、大耳朵黄狗的脸,一古脑闪现出来,啊,见过!她不是年前差点撞住自己那辆车里的女人吗?女人瞥他一下,灵活活眼神,就像老家古井里拔出的清水,从头到脚泼了一身,沈庆东猛一激灵。

“这是周总。”胖乎乎服务员介绍道。接着,就听楼梯响起得得得,很有韵致的下楼声。庆东木然望了一眼,女人下楼,女人周身流淌着一段自然的风姿,女人的黑发在白脖子那儿一扬一扬,宛若乌云轻掩新月。

“真巧儿,周总,我见过您,您可能忘记了。”沈庆东好半天,蹩出这句话。

“是么?”周羚下楼来,眼睛一笑,“不记得了。”

庆东说:“年前,在红绿灯那儿-----您的车差乎碰着我。”

“是吗?没碰伤吧?”

“没,没有。”庆东赶紧说。

女人往沙发里坐下,示意他也坐下。沈庆东就挨沙发沿儿坐了屁股,忽然想到什么,忙往后移移,坐正。女人坐在一幅水墨画下边。画面简约,廖廖几笔,构勒出一个举杯的旧时秀才,面对着一枝将开未开梅花,画两边是幅联:

“美酒饮教微醉后,

好花看到半开时。”

女人靠沙发背坐了,双手握杯好像取暖,眼睛不看庆东,只平平望着对面壁画,一派漠然。

庆东赶忙说:“我一朋友写了封信让带给袁总。”

庆东说着,使使慌慌就去胸前掏信,忽想起细金镯子,她会收吗,看一眼旁边立着的姑娘,那姑娘找借口离开。庆东就将信封掏出来,周羚看一眼,没接那信,只说了句,“放那儿吧,他回来,我对他说。”

庆东小心小心将信封放茶几上。

周羚问:“叫啥名字?”

“沈庆东。”

沈庆东看周羚一眼,周羚还想问什么,庆东说,袁书记回来了,麻烦您一定让他看这信,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这时,栅栏门“嘎吱”响。院里姑娘说:“周姨,袁叔回来了。”庆东刚出房门,迎面过来一黑瘦人,大约四十五六岁,头大、颈细,想必是袁遂德。庆东忙叫一声,“袁书记,您回来了。”“黑瘦的”翻起圆鼓鼓眼珠看他,没吭声,点一下头走过去。平时,来家送礼求办事的人多了去,袁遂德习以为常,认识不认识的,皆点一下头过去。沈庆东不知其意,站在那儿进退两难----回去吧,人家又没让他进屋;转身走吧,袁又刚回来,似乎不妥。这时,周羚出来,接了袁递过的皮包,笑了说,“还好,这次没醉醺醺回来。”两人转身回房去。庆东才尴尬地退出门外,心里一阵懊恼。——心想,我是给你们送礼来了,你们还对我这样“凉不掂”,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烧白啥哩!庆东气一阵、骂一阵,回家去。

天将近午,刮起风来。

风刮动瘦硬的桐枝、楝枝,仿佛拨弄琴弦,铮铮作响。这响声,一会儿嘈嘈切切,一会儿嘎嘎喳喳,与一闪一闪银子样的阳光一道,充溢了空旷的小院子。几只麻雀,斜斜落下,转动小圆眼睛左右看看,又“剌楞”飞起了去。不知谁家的鸡子,飞落到他们院内,无忧无虑,到处溜达。砖墙头上衰草,被阳光一照,像银色胡须。自庆东去后,裴艳就坐在这窗前,一会儿织毛衣,一会儿托了下巴怅望,庆东还没回来,她是饭也不想做、更不想吃,尽去听远处车声、市声、风声,内心满是揪心的期待。他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就往学校去,两人不能等死呀。忽然抬眼见庆东回来,她忙扑进庆东怀里了,问:“咋样儿?”

“啥咋样儿?”

“事办得咋样?”

“礼是送出去了,人家架子大,理都没理;能不能弄成事,还不一定哩。”

“收住礼了,不办事是不可能的。”

庆东不言语,裴艳离身给庆东准备饭去。袁书记会不会不看信封?要是周经理看了,会不会对我有看法?会不会退礼?退了礼该咋办?庆东越想越担心。上了床,捂起被子睡。忽然,竟想起袁夫人看他的眼神来了,活灵灵的,带水。那女人真骚!女人秀美丰满,女人脱光衣服,女人。他浑身燥热起来。

“艳艳,艳艳!”

裴艳是不敢听他这声音的。裴艳钻进被筒说,一听你这声音叫,我下面就湿了。庆东闭起眼睛,将艳艳放平,庆东闭起眼睛满脑子梅园女人的影子。袁夫人的影子。裴艳护住不让。裴艳说,还想让我怀上呀。庆东呼哧呼哧,不会的,哪能这么容易就怀上了。不么。庆东爬上去。庆东噙住艳艳直硬硬的乳头。

“里面好胀,你给我吸吸吧。”艳艳说。

裴艳这样一说话,庆东脑子里女人影子跑了。裴艳在下面叫。庆东却不行。庆东翻起身,怔怔发起呆来。正午的太阳,被阴云隐去,天,倏然黯淡下来。

(五)跌进深谷

第二天,沈庆东改变计划,又一次去梅园。

沈庆东原计划是,礼送袁遂德家里,然后去南大街办事处办公室,找袁说出求办之事。这样,双方都觉自然,便于接受,但他改变了这个计划。沈庆东认为,找袁夫人,事情办成的可能性更大!他有这个信心,因为,他读懂了那女人井拔凉水似的眼神,幽静,冰冷后面掩蔽着幽怨与火焰。看年龄,她要比袁遂德小十来岁,论气质,二人根本不是一档的——袁遂德粗俗龌龊、猖狂轻薄,而她内敛干练、书卷气里透出一股威严与风骚出来。颇似一个人,唐婉。猛一眼,这周羚就仿若唐婉的姐姐!沈庆东不相信,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会心甘情愿守那样一个粗鄙不堪的男人一辈子!多么活灵灵的、带水的眼睛啊。他决计要以这双眼睛为突破口,开创自己的事业。他决计在唐婉那里丢失去了的,要从周羚这个女人身上捞回来。他决定冒险。只不过,这次是有计划的预谋,而与唐婉,则纯属无意识的、自然而然的恋爱罢了。沈庆东诡谲地笑。这次进梅园,他更落落大方了。早八点半。他径直走向袁遂德家,好像回自己家里,没有丝毫向前的胆怯。红的太阳光,红绸缎一样到处飘,就在这飘里,一只两只黑的鸟,飞。这些小黑鸟便如舞台上卷动长长飘带的杂技女孩儿了,淹没于一片红光里。这台杂技是为沈庆东办的,沈庆东走到哪,舞台便移动到那儿,越过瓶形门就是袁遂德私家庭院。而这瓶形门以外,看来,才是用于经营用途的梅园宾馆吧。庆东弄清了梅园宾馆的真正区域,应是占这园子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大小。周羚不在。其中一株梅树下,胖姑娘正挽起袖子洗东西。白胳膊,红绸袄。热的水汽升起来,与她、梅花和隐隐矮墙连一起,恍若缥渺天堂。胖姑娘看着他笑了说,周总在她办公室里呢。

“办公室在哪?”

“前院三幢楼,中间那幢楼里。”

胖姑娘弯起手臂,甩甩手上肥皂水,小小肥皂沫,五颜六色,像场彩色花粉,飘落。

沈庆东禁不住问:“你叫啥名儿?”

“小玉”姑娘一笑,露出颗白白小虎牙。

“这院子里就你一个?”

“还有秋红姐姐呢,她给周总送早餐去了。”

“是不是个子比你高些,桃脸儿的那个?”

“对呀,你们认识?”

庆东默默一笑,不答声,转身去了。小玉勾着头,一路看他走过竹林隐身不见,脸上一片茫然。

穿过瓶形门,不远处,便是三幢小洋楼。沈庆东第一次进梅园,就是走到这儿,急要小便,拐入厕中,从前面侧门逃出去的。这次,再来到这里,沈庆东不由停下脚步,调匀呼吸,看一眼天,天上有云,云下一架小飞机飞过去。沈庆东挺胸径往中间那幢楼里去。刚走到楼边,迎面袅袅过来一位姑娘。那姑娘手掂个红漆托盘,“秋红,周总办公室在几楼?”庆东劈面就问她。她正浸于自己思绪里,忽然来人喊出了她名字,并且还是一男青年喊的,慌张无措,脸不由涨红了。

“二楼呢。”她不禁脱口而出。

庆东道声谢谢,错身过去,忙不迭进楼道里去了。秋红纳闷,偷眼张了张,倏然想起这男子是昨儿遇见过的,腮颊便发起烧来,一边研脸,一边仓皇跑掉了。沈庆东走上二楼,压下一口气,抬手敲周总经理的门。门开了。开门的女服务员,随势去整理旧报纸。房间好大。一抹红的阳光,透过落地玻璃窗扑在红木地板上。那光散射了,惹得半屋子红。一排高高的红木玻璃书柜耀着白纱窗帘的动影儿、老板桌子的静影儿和周羚坐老板桌后面的身影儿。周羚坐在一片红里,米白西装,鲜蓝绒毛衣,大波浪的剪发头,一派骄美温柔。沈庆东心里一虚,垂下脑袋不敢多望。漆亮地板倒映着金穗纷披的吊灯,倒映着一壁《仕女游宴图》,女服务员的细腿过来,红皮鞋踩着这一地板的影子,走掉了。庆东额上有细汗,侧目去送女服务员的腿,目光扬上去,正看见右墙镶着那幅壁画。一个八角亭,一片绿草地,一群美艳女子或游顽或亭下饮酒嬉笑,画右上角一首诗,是他上学时早背过的: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吱——”门掩上。庆东吓了一跳,回眼看一下周羚。周羚往老板椅后背一仰,慵懒地舒口气,慢悠悠说道:

“看你这人,有啥事尽管说,可不许这样子。”说着,从下面柜子里掏出庆东送的信封。庆东脸一红,脑子“嗡”一下,而后,反倒显得踏实起来,眼睛平稳望过去。周羚说:“他兄弟推荐的,又是人才,我们帮忙,就是了。”说完,便把信封推给庆东。一时,庆东无地自容,恨不得变成一股风,溜掉。没有。庆东看见周羚井拔凉水一样的眼神,反而一步步近前去,伸手抓了信封,说:“没什么给袁书记和你带的”一语未了,就被周羚打断,周羚语气低缓说:“明天你来吧,先在梅园干着。”

瞬间,沈庆东明白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来找活干的打工仔!

庆东的心,从高傲枝头,跌进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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