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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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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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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连载

第一十九章 遇见

(一)回城

沈庆东扒煤车回城,这已是第二次。

第一次,农历五月初八那天,沈庆东听说裴艳结婚,一大早,他冒着零星小雨,也没打伞,便站到街口等方山那边过来的进城大货车。他左等右等,好容易盼来一辆,却是破解放,也只得拦下打乘了,这车开得慢不说,还严重超载,中途被交警扣了几次,到城里时,已下午三点多钟。沈庆东匆匆忙忙跑进“七•一”百货商场买了个太空被,紧赶慢赶,到裴艳新房时,只剩陆平父亲请的保姆在那儿收拾房子。他见庆东掂礼物进来,知是添厢的,便说:“都在锦江宾馆呢,客待了好几十桌,您快去吧!”

庆东讪讪的,将太空被放下,支支吾吾一通,趔脚下楼去。沈庆东并没去锦江宾馆,而是拦辆小公共,路过锦江宾馆时,他眼也不往里面看,直接坐车到城西关,又扒辆煤车回浅井所里去了。

过去了!都让它过去吧!沈庆东一路脸朝车外,望着暮春的田野,山峦与河流,在眼前一一晃过,心由怅然而渐渐变得异常冷静。

沈庆东,这第二次回城,已是农历八月末。

晚秋渗凉整个阳城。大街小巷的杨树,都在掉叶子。昨儿才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股湿气。这些湿的气与浮尘凝结一起,大似柴烟,有股辣味,使整个阳城雾腾腾的,不大清廓。沈庆东是昨儿傍晚到了城,就近在汽车站边找这家“民祥”小旅馆住下的,一大早睡不着,便披衣出来二楼廊上站着。

“我回来了!”沈庆东倒吸一口气,又全吐出来。

这次沈庆东调回城来,并不是工商局党组的意见,而是市政协郭主席提议本市要办份报纸,经市委同意,在全市范围内广泛招纳人才,于是宣传部下文,在各单位借调一批写作人员充实报社,文件附页上点名要工商局的沈庆东,局党组这才下文调他回城的。回城并不在工商局上班了,而是要到市委大院里去。沈庆东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六点四十分。他一壁扩着胸,一壁下楼去到楼角卫生间小解。

这家小旅馆是私家办的,小小巧巧,干干净净。十多年来,一直这样开下去,没多大改观。沈庆东对这家小旅馆该是熟稔的,高中那段,他有几次送唐婉回大市里去,天太晚了,便在这小旅馆胡乱住一夜,价钱便宜,一个床位一晚才收十元钱。沈庆东刚走下楼梯,一展眼,看见一个久已熟悉却也有点陌生的身影转出来。

唐婉?!

呀,是沈庆东啊!你咋来这儿啦?果真是唐婉,近半年没得见,她明显削瘦憔悴了些。

你咋也来这儿了?庆东说,我是昨儿刚从浅井回来,晚了,随便在这儿住一夜,你呢?

我们俩个吵架,半夜三更的,我烦,就跑来这儿来了!

孩子都有了,还给他吵啥哩。

两人一时不言语。

忽然,两人又都感觉站在这卫生间门口不大对劲儿,纷纷一笑,远离开去,又一想这大清早的,竟同时在这小旅馆里出去,万一被熟人瞧见了没有事还嚼舌头呢,何况现在!便匆匆说过几句话,唐婉就说:“我先走了。”转身便去结帐,忙忙的出了“民祥”旅馆。

沈庆东也没送她,见她推门出去,便拐入卫生间,一壁解手,一壁想,这可真是的呀,俺两个有感应咋了,想到此,摇摇头,笑了笑,拉上裤链,一路恍惚上楼去。进到房间,沈庆东有些害怕,想落榜、下派到乡里,这些坏事,都与唐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命运刚刚出现转机,竟也巧,在这回城的第一天,便在这个当年幽会过多少次的小旅馆里碰见了!这一次,可是没有暗约。想半年之前,与唐婉的那次,差点被侯卫东按住屁股,还是有点心有余悸。唐婉毕竟不是当年的唐婉,法律上,她是姓侯的老婆了,已是姓侯的老婆了。本该,事隔多年再遇见她,将前情全了断,但竟没把持住,看唐婉也没把持住。现在想来,那晚上,百分百,是她有意来东街口来找自己的,庆东确信这个判断,并且,庆东还相信,一定是自己刚好落在侯卫东手里,他得意,忘了形,回去告诉他老婆的。所以,唐婉那一晚骑车来东街口装样子买羊杂,沈庆东就想从她身上,来点颜色让姓侯的瞅瞅。虽然,不能完璧归赵,你姓侯的小子,也别小人得志便猖狂!

那天的“路遇”,便这样开始了——

“哎呀,这不是沈庆东吗?”

其实,沈庆东早已经看见唐婉骑车过来。几年下来,她还没咋变样子。只是沈庆东装着不看见,左右前后扭转身,到处乱寻了一阵,忽然惊喜道:

“唐婉!”

二人没有旧情那是假话,还似当年那般割舍不弃的浓烈之情也是假话。然而,明明白白沈庆东就表现得这样浓烈如初,至少唐婉从他的语调里能感受的到!——这便恰好趁了沈庆东的意儿,原先亏欠了的,一定要借机捞回来!唐婉本不明白小沈同志这心思,还真的以为是庆东一番真情所致。当晚,二人便一前一后,避开闲人眼,重又回到当年不断幽会的“民祥”小旅馆里,偷尝隐蔽的快乐。自此,隔三差五,两人便各自找找时机,或地点,通知对方来偷欢一番。这种感觉竟还好。唐婉没有多少不乐意的。她也是太厌烦侯卫东的坏脾气与家庭生活的琐碎了吧。幸运的是,沈庆东白天有大块时间,这还要感谢侯卫东的赐给。世上的事,皆有好坏两面,亲密相随。唐婉的工作,县委档案馆管理员,清闲是可想而知。这,都给二人提供了方便。

“都是天意啊!”想起这些往事,沈庆东不禁一声喟叹,身子一撂,倒在床上,直愣愣看着天花板,直挺挺的等时间过去,好到十点钟后去县委宣传部报到。

(二)办报

沈庆东穿好西装、戴上墨镜,穿过熙熙攘攘人群和泼泼撒撒的太阳光,一路径往县委红石楼去。沈庆东一路走,一路想着智慧大师的话,觉着人生就是一种必然,也是一种无常。假若自己不下派乡所,就不会有那些强烈杀回城里的欲望,如果没有这欲望做动力,便不会去写那么多东西,倘若没有这一定的作品发表量,县委这次办报纸的机遇便不可能找到自己。当然,与郭主席没断联系,也是至关重要的。——沈庆东,原是打算回城先神不知、鬼不觉去郭主席家一趟,一来尽尽心意,二来再讨教一点在县委工作的经验,但转念一想,此时郭主席家定是不少人去的,若此时去了,万一碰遇上哪个或熟或即将熟悉的人,恐要惹人议论,有情厚补,不在这一回半回的,于是罢了。刚走到红绿灯交通岗亭附近,眼看着前方的红灯,忽闪忽闪要亮,庆东快走几步,本想闯过去,却不能了。红灯已经亮了。他只好站在斑马线边,这时那边一辆轿车飞奔闯来。庆东一趔身,轿车“呼”的一下,擦身而过。庆东愤愤地别转头,正要开口大骂,轿车却在后边不远处停下来——原来是周羚的车子!

这个场景,很久以前的时候发生过!

沈庆东一片茫然:往往在他身上,同一场景,同一情景,总是重复出现!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灵存在?沈庆东原想走过去与周羚打个招呼,周羚却倒车过来。

“咋?回城啦?”

“还不该啊。”

“听说调宣传部了?”

“周经理的消息挺灵通的。”

“少喊我经理!谁是你的经理?”周羚眼睛一挑,又顺下来,低声说:“叫我周姐,我还是你的周姐。”

沈庆东并没马上去喊,也并非说从此不再喊,只是站在那儿笑。

“笑啥哩笑?还不把墨镜摘了,进县委院戴墨镜,给人留下印象就不好。”

庆东将墨镜摘下,这才喊了一声“周姐。”

周羚“鸽鸽”笑着,回身要走,又扭过脸,对庆东说:“有事没事,多往我那里走走,别一当官,就叫姐忘了!”说罢,钻进车内,关上门,发动车,向庆东摇摇手走了。庆东做个笑脸,一扬脸看见绿灯闪亮,复又径往红石楼去。

《阳城晚报》直属县委宣传部,跟宣传部在一层楼里办公。

报社总编由宣传部副部长师爱国兼任。这个师爱国,原是部队复员干部,大老粗,四方脸,说话却没部队干部那种大腔大口、豪爽洪亮,却是粘粘唧唧,跟个娘们似的,批评人了,往往先翻一下白眼珠,有事没事,嘴里噙根火柴棍儿,这颗牙里掏掏、那颗牙上掏掏,掏出的东西拿手抿了,还爱往鼻尖嗅嗅。他本人,可能不太注意这些,然而就是这生活作派,恶心死了不少人,工作虽然卖力,却一直得不到大家甚至上级领导的认可。

师部长喝点酒后,火柴棍儿往嘴里一噙,牢骚开了:“跟我一同复员的,都是正营级的,有几个都是乡党委书记了。”言外之意,他一直没捞着实职。难怪呢,宣传部本来就空,他主管的理论股、宣传股,更是宣传部的空股室。前些年,成立“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办公室”,他又兼职主任了,大家私下开他玩笑,都叫他“射精办”主任。师爱国心里窝火,嘴上没法说,一狠心,将攒了多年买房子的钱,拿出来,跑省里托门路找关系,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亲戚的二舅的外甥跟省里某领导当司机,跟现任阳城市委书记张百叶有一面之交,便左说右说,要人家跟张百叶打了声招呼,自己又到张百叶那儿走动了几次,才算终于混住实职——当上阳城晚报主编!

因为报社是新组新,第一批招进来的大多是骨干。

这些人员是经县委下文件,从各单位征调过来的,沈庆东凭借在地(市)级党报上发表的那些个“豆腐块”和与郭主席的个人关系,轻尔易举被聘为经济部副主任,没有主任,负责全县经济口的新闻报道。沈庆东来宣传部报到,虽然是带有县委文件来的,也不敢那么气势,而是脚步走得轻轻的,凡遇见个人,都是面含笑的,左转转、右转转,一连几圈了,却找不见师主编的办公室在哪。也不能轻易,就去敲哪个门,沈庆东抓耳搔腮,正在那儿作难呢,忽见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从二楼楼梯“得得得”小皮鞋响响的,下来了。

这女孩子长得真是好,四沿齐短发,小圆脸,一双忽闪闪杏子一样大的眼睛,“咔嚓咔嚓”朝他眨,睫毛长长,像个玩具娃娃。庆东的心里一动,从头到脚,如被凉水泼了一般,顿觉清爽明净。

她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朝庆东走来。

庆东一时有些情怯,站不是、走不是,眼睛不敢正看她,眼神便飘一边去。

不料,那个女孩子却在他身旁站定了,问:“您站在这儿干吗的?是找人的吗?”

“对对对,我找师主编。”

“报到的吧?”

“你咋知道?”庆东这样子一问,后悔了,忙道:“你也是来报到的?”

“我是办公室的。”女孩子说:“跟我走吧,师主编办公室挨着宣传股呢。”说罢,身子婷婷往前走。沈庆东跟在她后边。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庆东打听得她的名字叫韩小丽,省内一所大学新闻系毕业生。后来,与韩小丽熟了,方知她原是宣传部另一副部长韩洞发的侄女,学校毕业便来宣传部工作了。也正因为她是韩洞发部长的侄女,才使沈庆东后来陷进四面楚歌的泥潭。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沈庆东一直跟着韩小丽,来至师主编办公室门前,韩小丽前去“笃笃笃”敲门。

“进来——”

韩小丽将门推开。屋内香烟缭绕。师主编坐在临窗老板桌后边的老板椅子上,硕大的脑袋,宽阔的身体,沉浸在一片浓烟与阳光中,活像座佛。听他们进来了,大方脸稍微一扭,大眼透过飘渺的香烟瞅着韩小丽与沈庆东,不说话。

“师部长,这是今天的文件。”

师部长“嗯”了一声,声音却是细细的,很令沈庆东诧异。师部长接了韩小丽递过去的文件,迈眼看看,根本不问沈庆东,也不看沈庆东,只将沈庆东撂一边去了。

“这位是向您报到的。”韩小丽说。

“你们认识?”

“在门口碰见的。”韩小丽笑了,回脸对沈庆东说:“师部长——你们报社的大主编。”

“师主编,我叫沈庆东。”

“嗯,你先坐。”师部长头也不抬的,继续看文件,边看边问韩小丽说,“小韩,你妈的病好了吗?”

“还好,现在自己能走路了。”

“真不错,真不错!”师部长说着,继续垂着大脑袋,看文件。

韩小丽见状,向师部长道了声别,师部长又“嗯”了一声,扭脸朝韩小丽一笑,韩小丽掩门出去。沈庆东连忙站起来,过去给师部长倒杯水,给师部长放桌上。这时,师部长才扭脸,“你叫什么来着?”

“沈庆东。”

“噢,是小沈啊!坐,坐,你坐,别客气,将来都是同事了。”

沈庆东没坐下,而是一直站着,说:“您看,师主编,我这报完到该上哪去?”

“你还不知道?咱们报社在五楼,你快去,与杨主编、丁主编他们‘碰碰头’,你好像——”师主编拉开抽屉,翻找文件,文件找出来,沈庆东接腔道:“我是分到了经济部。”

“对嘛,小沈。经济部副主任,与杨主编他们商量商量去,看一下步如何开展工作。”

沈庆东,这时才明了,师主编是不管具体事的,“师主编您忙,我先过去,以后再来向您汇报。”

“你去,你去。”师主编咯咯笑了,并屁股欠了欠,表示送他。

沈庆东忙说道:“师主编您忙,师主编您忙。”扭身带门出去。

出了门,沈庆东在心里想到,这个师主编看着块头恁大,说话哼哼叽叽的,咋跟个娘们似的,转身正要上楼去,一歪脸,看见刚才那个女孩抱着文件夹,从一道门里出来。

庆东朝她笑笑。

她也笑笑。

他就上楼梯。

她也过来了。

“小韩干吗去?”

“你咋知道我叫小韩?”

“刚才师主编不是这样喊你的?”

“不许你这样喊!”小韩乜斜他一眼,笑了,“你才比我大多点啊。”

(三)补偿

沈庆东往沙发里一陷,磕出支烟,用牙咬了又拿下凑鼻前闻闻,然后捻碎。

爱情是什么,如今他对爱情充满迷惑。自打遇见韩小丽,沈庆东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对于男人来说,爱情有时就是得不到的那种思念。几次聊天之后,庆东得知韩小丽是比自己少八岁的科班生,人还漂亮,不大会看中他的。沈庆东在想与自己有过或可能有过爱情的三个女子:唐婉、裴艳和周羚。一个女人,就是一段不同的经历。当然,对沈庆东打击最深的是对唐婉的爱,那时候他相信爱情,可他终于被爱情或者更确切些说是女人伤透了。他几乎神经。他得了气滞胃疼,那是一种想想爱情就发胀作疼的病。他颓废他堕落他将作践自己视为乐趣。他打架喝酒跟着四关的流氓赖皮跑,甚至抢劫、偷。他是偷过学校的自行车的,可他没犯过事。他知道他再那样下去终要犯事。这时候,落榜回乡他结交了裴艳。与裴艳好后,他才重新活回来做人。裴艳是对他最好的女人,可是他却让裴艳伤透心,也让裴艳跟着自己变得人鬼不是了。如今能去市委大楼办公,是过去耻辱换得的,但想想周羚,与老袁也算两讫。然而,庆东心中还是不味!凭什么我爱的女人跟了别人、爱我的女人遭受蹂蔺,他觉得都是原先自己没有力量造成的。现在他终于也能进市委大楼了,手下也有几个编辑记者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庆东恨恨地说。这时,编辑小吴拿着编好的稿子,敲门进来让他签字,他接过,简单翻了翻,忽然问小吴:“耿强那稿子还没编上?”

“耿强说还没拉出来呢,等下一期吧。”

庆东听罢,提笔在稿签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将编好的稿子递给小吴。

小吴给他倒杯水,放在桌上,又请示他还有什么事没有,他答没有,小吴才退后掩门出去。庆东双手捧起杯子,呷口茶水,看看窗外。窗外的天,灰云一块一块的,有些阴。他放下杯子,想给韩小丽打个电话,又恐怕被她识破不再理他,于是便掩门、骑车,骑出市委大门,径往锦阳宾馆开了套标间。连月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常在这里开房。唐婉与周羚两个女人的电话,他轮番打。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他需要的是让她俩的补偿!有时,他竟忘了刚才是给谁拨的电话,对方开口说话,他才随机应变,“太想你了,快来吧”之类的话,“笃笃笃”又有人敲门。他一步过去捞开门,这次竟是唐婉一脸笑的围着条黄丝巾进来。

“啥事呀?电话里喊我这么急?”

“没啥事,就想见见你。”沈庆东过去搂住唐婉。

唐婉双手撑着他,不让他贴近吻。

他们就如一朵两瓣的莲花,腰以下合成一块儿如莲梗,腰以上分开如花片。这枝莲,一移一移往床边,一步步挪去。

这枝莲,倾倒在床上,花片拢在一起。沈庆东舌头伸出来,唐婉轻轻咬着,往里吸。沈庆东一层层剥开唐婉。三十二岁的唐婉,身体明显丰满多了。沈庆东一件件脱光自己,眼看着唐婉。唐婉放着眼,看他。沈庆东撩起唐婉的一条腿,往肩上一搭。现在他是在发泄。他明显觉得唐婉也在是发泄。他们肆无忌惮叫着......

沈庆东虚脱地倒在床上。

唐婉坐起来,一件件穿衣服。

“我想离婚。”唐婉突然说了声。

庆东一紧张,扭过脸,悄声说,你没喝酒吧。

唐婉别他一眼。

其实沈庆东心里清楚,他与唐婉的爱情都丢到十七八岁了。现在的他是在报复,而唐婉呢似乎是偿还他呢。

“没事了吧?”唐婉尽量柔声地说。

“你有事儿?”

“是你叫耿记者来我局找事的吧?”

“耿记者?没啊。”

“那算我没说,局党组正在开会呢,我还要马上赶回去。”

唐婉已收拾停当,周周正正给他说声,我先走了。沈庆东看一下手机,这次他们做爱花费八分钟。

冬天的阳城灰蒙蒙。

冷的风里含着尘屑、尾汽,似雾非雾塞满了大街小巷。行人们围着大围脖的捂着大口罩的,缩着头骑车,神色匆忙。黄色面的要么在酒店、宾馆门口摊成一片,要么在车流中穿来穿去。沈庆东不敢长时间留在锦阳宾馆的房间里,唐婉走后他坐立不安,不,哪怕是周羚走后,他依然也会坐站不是,宾馆不是家,周羚和唐婉都不是妻子,他与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人在一起总有不定胶的感觉。不踏实的感觉。想逃出去的感觉。可他真回到住处,却又是苦闷、索然寡味,没人说话。这时他想起裴艳。可当时,他们一说话就也抬杠、吵架的。他看不上裴艳农妇样的说话腔调儿做事方法,可是裴艳知道他爱吃什么菜爱抽什么烟,爱打嗑爱放屁。他在裴艳面前是个活脱脱的人,自由人。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他来兴致了,会不管裴艳是在做饭扫地,随时就能扒下她裤子。裴艳也能随时配合他,让他尽兴。可是之后,想与裴艳说两句时裴艳却搭不上腔儿,让他突然发觉自己哪是在做爱,明明是在手淫。现在裴艳亦跟华陆平结婚。沈庆东走出宾馆大门,哪儿都不想去,哪儿也去不了。他点上一支烟,坐大厅拐角的一张沙发里,看出出进进的车辆与行人。看市委那座破楼。楼上那个窗口。我怎么会坐在那里。他不愿想起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却清晰地浮出来。是裴艳帮助了他。是周羚帮助了他。沈庆东坐在那里,心烦意乱。最近几天,他特别想清静一下,独处一会,好好让自己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的生活太糟太乱太浮,活得太没根。他整天跟朵云影跟片风似的,漂呀飘,一点都不稳当,晃晃悠悠过日子。他闭上手机,可是韩小丽的身影又扰得他燥燥的起火。他索性站起来,决定去试试。

(四)

这天,眼看下班了,沈庆东给韩小丽打了个电话,要她来他办公室一趟,韩小丽鸽鸽笑了说,沈主任有事电话里说吧,庆东说,这哪里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的,韩小丽又鸽鸽笑着,那你稍等,我一会儿上去,庆东竟说了声,谢谢,二人将电话压了。庆东放下电话,心里一阵狂喜。看看窗外,天空正飘荡小雪,碎花瓣似的,翩跹起舞。他觉着自己马上要成功了,这时,手机响了,打开一看,却是唐婉的,他拿着手机,眼盯着看,却不去接。手机,就在手中响着。如果要接了,唐婉定要约着见面,干脆不接。手机,又响了一遍,他还没接。唐婉便不打了。过了一会儿,庆东赶紧将手机电池扣掉。窗外的雪,下得正野。沈庆东打开门,装着出去下楼,楼道里匆匆走了一圈,除总编室小燕在埋头编版外,其余办公室门全关了。走廊里静静的。忽然,听到女式皮鞋的声音,“得,得,得”上来了。庆东慌忙钻进办公室,门掩上,兀自坐在桌子前,听那皮鞋声,自远而近一步步走来。

是韩小丽!只见她轻轻敲了几下门,细声喊:“沈主任——”

沈庆东故作镇定,过去给她开门,道:“小韩呀,来,你坐吧。”

“沈主任,不许你喊我小韩!”

“好,好,再不喊了!请进——”

韩小丽撩眼别了一眼庆东,两人都笑了。

韩小丽径直来到办公桌前,依住了,回转身,笑笑的问庆东:“喊我来做什么?”

庆东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倒一杯热“晶纯”递过去,说道:“想向你打听点儿事。”

“说吧——”韩小丽接过“晶纯”,轻轻呷了一口,放茶几上,扬起脸看一眼庆东,又垂下眸子。

“部里对经济版有啥意见没有?”

“都说沈主任你敢作敢为,敢报道呢。”

“是吗?”庆东哈哈笑了问。

“是呀,大家都说,你那批评工商所收费不开票的报道简直太牛了!”韩小丽看他一眼,又说:“当然,也有人说你是报复。”

“胡扯!我报复什么?我凭良心报道呢我。”

“看看,听不得意见吧。”韩小丽鸽鸽地笑了。

“真有人这样说?”

“即便有人这样想,也不会有人这样说的。”

“还是办公室的同志政治上成熟。”

韩小丽撇了一下嘴,低头喝茶。

一时,两人无话。庆东扭脸看向窗外,窗外已亮起路灯,大朵的雪花,在灯雾里恰似上下翻飞的白蝴蝶,肥肥的,大大的。市委大院内一片静谧。隔着窗玻璃,听不见外面任何声响,室内只间或一声热火器“咕嘟嘟”翻水泡的声音,让静寂的空气来一些振动。沈庆东坐在办公桌前,韩小丽坐在一边沙发上。韩小丽捧着一杯“晶纯”,一口一口慢喝,眼睛不看庆东,直愣愣地望着对面墙上的一幅字。庆东扭身向着她,眼睛看着韩小丽,好半天,才说:“小韩,你家是哪儿的?”

“那幅字,是谁送你的?”

“文联的老赵。”

韩小丽点了一下头,眼睛垂下来,直看着杯子。

“小韩,问你一个问题?”

韩小丽没理他,眼睛还直直地看着杯子,双手动了动。

“有没男朋友?”

“沈主任,我有没男朋友你还要管呀。”

沈庆东尴尬地笑笑,扭过身,随便翻起来报纸。

“嫂子在哪上班的?”韩小丽笑了问他。

“哪有什么嫂子?俺还孤家寡人一个呢。”

韩小丽不吭声儿了,垂下眸子,双手握着杯子,一忽儿,站起身来,说:“天黑了,你还不回去?”

“我们在一起吃饭。”庆东收拾起桌子,韩小丽说不了,妈妈还在家等她呢,回去晚了,怕挨吵。

庆东说,这么大姑娘了还没一点自由啊,给你妈打个电话。

韩小丽没吱声,别起身子说,我先走了,便匆匆走出门,下楼去了。

庆东喊又不好,不喊又不死心,只暗暗一路远远跟着韩小丽。韩小丽下楼,走进车子棚,推出车子,弯儿都没拐,直从边门骑车走了。

沈庆东在车棚大门等不见韩小丽出来,一回脸,大雪中隐隐看见韩小丽从那边骑车走远,心里一阵怅然。

(五)

沈庆东走出市委大院,雪下得正紧。

一团一团雪花,一团紧似一团往下掉,地上、树上、房顶覆满白绒绒的厚厚一层了。小城临街的店面,有的已经打烊,只间或有一家两家还开张着,透过淋淋的雪花看得见里面客人少。冬晚了,天又大雪,小城人是很少出来活动的。庆东找了一家羊肉馆进去,要了一碗羊肉汤,一个火烧,二两瓶装口子酒,找临窗座位坐了,一边看外面大雪,一点点下得小了,一边等饭上来。一时间,他心里面空落落的,想哭。

沈庆东掏出手机,本想给韩小丽打个电话,一看手机电池丢办公室了。这时,女服务员将汤、火烧和酒,一个托盘端来。

庆东撕吃了半边火烧,喝下几口羊肉汤,一口气将二两口子酒灌肚里。

“再要二两来!”

老板娘就吩咐这边的女服务员,又掂瓶二两装的口子酒过来。

庆东两口闷完,丢下碗筷,买了单,踏雪直往锦阳宾馆去。

有些醉意的庆东,一到宾馆便开了一个标间,拿电牌打开门后,一掏手机,方又想起手机电池丢办公室了。周羚与唐婉皆联系不上,就是能联系上,这么晚了,也不可能来的。庆东一撂身,横倒床上,胡乱翻看着《顾客须知》,忽然一串电话号码如电流样激灵了他一下。鬼使神差,庆东竟用宾馆内线电话拨了,里面一个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问他:“要不要上门服务?”

庆东赶紧将电话压掉。

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大早,庆东起来撩开窗纱一看,天已放晴。满街、满树与满房子的积雪,在才露出的一汪红光下,闪闪发亮。早行的人,踏着更早行人的脚印,呼着哈气,伸着脖子往前赶。庆东盯着那人看。忽然觉得那人就是自己呢,一个劲儿往前走,却不知,走到何处去。便不敢往下想了,一个掉头下楼去,匆匆到自助餐厅,吃了两个咸鸭蛋、一点炒绿豆芽,两个煎饼,喝下一杯牛奶,然后围上围脖,取出墨镜戴了,拐过走廊,刚到锦阳宾馆玻璃大转门,一扭脸看见旁边商品部立着一个爆炸头、穿大毛衣、皮短裤的女子,弓着腰在选购避孕套,他故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急遽一回头,面容倦怠,嘴唇血红,庆东胃里一阵翻腾,庆幸昨夜没干傻事,一边隐隐笑了,一边一掌推开玻璃转门出来,咯吱咯吱踩着积雪,一路前往市委院去。

刚到办公室,泡杯茶,坐下,忽听见外面“嘭”的一声响,接着见一片火花四溅,庆东忙过窗边观看,原是楼下两股电线纠缠一起了。过去拉电棒,果真电源已经切断,便打电话到一楼保卫科后,看看时间尚早,闲坐着无事,便也下半楼去瞧看瞧看,到底怎么回事。谁知刚下几阶楼梯,从下面匆匆跑上来一个女子,这女子披散着头发,眼中有泪,看见庆东了一惊,忙掩着面,跑上楼去了。庆东回头看着她,这女子有印象,好像是六楼文联的一个工作人员。她来这么早干吗?咋还哭了?庆东觉着事情蹊跷,正欲下楼又没下楼之际,一个半老头子吭吭哧哧上楼来。他看见庆东,也是一惊,又笑了。

“早啊!”

“您也早。”

二人错过去了。他上楼,庆东装着下楼。庆东一边下楼一边想,这老头子好像是……狠劲的想,好半天也没想出这老头子是哪个部门的,反正从前见过,也在这一幢楼里办公,具体哪个部的,记不大清了。电线连电处,恰好在女厕窗外,庆东明白了,也不作声,只转过身面朝走廊外点了棵烟。这时,保卫科一工作人员和电工上楼来。

“您打的电话?”

“里边有人往外扔东西。”庆东说。

“里边有人没有?”

女厕所里没人应。保卫科与电工待了一会儿,进去了。不久,听电工嘟嘟囊囊道:“谁真缺德,将垃圾篓扔在电线上。”

庆东心里想,两人闹反了,也犯不着拿垃圾篓当武器啊,这样想着便摇摇头笑了,又扭身上楼去。

中午将近下班,庆东接到唐婉打来的手机,急切切、忧惋惋地说一直找他,咋玩起失踪了,庆东说,一直在啊,唐婉一嗓子哭腔,别骗我了,说罢鼻子咯咯得得抽啼了几下,庆东明白了,心里一片失落却还装迷糊,故意问,这是咋着啦,明明知道的,他是被你欺负了你还找他的事儿,抛开多年的情份不说,他毕竟还是我表哥吧,他被我欺负啦,我是被谁欺负了!我这几年遭的罪他知道你知道?再说,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哪挨哪呀,我还犯不着。

“真不是你干的?”唐婉不抽抽吧吧了,语气有些坚硬。

“说这事不是我干的,谁也不会信;当然是我干的了,但我决非故意去找他们的事,却是他们的事找上门来了,市委工作会议刚召开不久,要整顿行业作风,可巧儿被他们撞枪口子上了。”

唐婉听着,一直不言语儿,好半天,才问道:“那就没法弥补了?”

“批评稿子已经发了,报社肯定要跟踪报道的!要说法儿,倒有一个,就是要他们尽快整改。”

唐婉停了半天,庆东“喂,喂”几声,她才又问道:“非要一份整改报告?”

“那是当然。”

唐婉说,好吧,电话就压了。

庆东气急败坏地将手机“啪”扔在桌子上,“婊子!跟老子玩得跟真的似的,到事儿上,还不是跟你老公一个鼻孔出气儿!”发泄完了,心里无尽怅然,静静坐在那儿,也不下楼吃饭,呆呆好久,到底想起韩小丽来了。

(六)

一连几天过去,一闲下来,沈庆东就要想起韩小丽,好几次,电话号码都快拨全又停下来。这天下午,又将近下班时刻,庆东鼓足勇气,刚要给韩小丽打电话。电话响了。庆东一看来电显示,是周羚的手机,接不是、不接又不是,还是接了。周羚的声音嗲嗲的,定是在车里或她个人办公室,问庆东有没空,庆东说上面来人了要陪同吃饭,周羚静静舒了一口气说,那就算了,挂了电话。庆东直接拨电话给韩小丽。

“沈主任呀,有事儿?”

“现在就去永康小吃城,我请客,有朋友想见你。”

“我与朋友约好了,要今晚上在一起吃饭的。”

“是么?推不掉了吗?”

韩小丽那边好半天没吭声儿,半天才说:“你真霸道!好吧,我给朋友打个电话。”说罢,电话,便陡然挂了。

庆东心里一片狂喜,想不到会这么顺。庆东总结了自己过去:凡想做的事,总是做不大成功的。这次,却是个例外。一下子,他弹跳起来,照着镜子刮胡子、洗脸,又将头发上了摩丝,一边在专心等韩小丽打来电话。可是,十多分钟眼看半小时过去了,韩小丽的电话却一直没来。庆东慌了神,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庆东心里一冷,“走了?”手中就拨韩小丽的手机。

“在哪呢您?”

韩小丽那边笑了,“对不起,朋友不乐意了。”

“就是你朋友不乐意,你也得给我个电话吧,让我在办公室苦苦等你电话这么久。”

“改天吧,改天我请沈主任您吃饭。”

“那可不行,改天我没空的。”沈庆东说:“今天晚上,我与我朋友是请定你了。”

韩小丽,好半天,一声不言语。听手机里很静的,根本就不像是走在大街上的。她莫非还在办公室?

“那你说咋办?”

“这样吧,你叫你朋友一同喊到永康小吃城,这不什么都结了嘛。”

“好吧,我试试。”电话,又陡然挂了。

庆东握着话机,苦笑一下,将电话放好。不会再跟我玩失踪吧,庆东这边正想呢,电话响了。

“你可真行。”韩小丽说。

“你朋友愿意了?”

“人家又不认识你。”

庆东没言语了。

“我是好说歹说,人家才愿意。”

“那我先去,我在那边北门等你们。”

“好的,再见。”

这次,韩小丽却是等庆东将电话压了,才放下电话的。韩小丽是邀了大学同学小魏,一块儿去小吃城的,她们约好先到小吃城附近的十五中门口碰头。韩小丽骑着车子赶到十五口门口,一眼就望见小魏斜挎着个小包,在一个卖冰糖葫芦小摊前,双手抄进兜里,来回走动。小魏一扬脸,看见韩小丽,冲她笑笑。韩小丽笑着骑车过去,下车,一手挽头发,一手扶车把,“大冷天的,不好意思。”

“我帮你好好参谋参谋。”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向小吃城。

沈庆东早早到了,已定个临窗桌位坐下,先要了杯加热露露,一壁喝着,一壁透过贴花玻璃大窗往外寻觅。忽然看见韩小丽同一个披肩发女孩笑嬉嬉往这边过来,庆东心里一热,赶忙起身,走到门口去接她们。

韩小丽一眼看见庆东,就小声对小魏说了句,“那不,门口站着的,就是他。”

小魏扬脸瞧了瞧,“穿黑皮衣的?”

“嗯,是他。”

“样子蛮帅的呀。”

韩小丽不好意思垂下头。二人走过去了。小魏还没没等庆东开口,劈面就按韩小丽交待的,来了一句,“您好大面子啊,本来,我与老同学早约好了的——”

“实在抱歉!今天我好好请请您。”

韩小丽在一边掩嘴笑。

三人来到桌位边,坐下,男服务生过来,庆东点了三碗海鲜盖饭,四碟小菜,三杯热露露。她俩一边听庆东海阔天空吹嘘,一边吃饭。小魏知趣,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趁机谎称家里有急事,要提前走。

韩小丽也起身来,要走。

“你们在这儿聊。”小魏轻轻推韩小丽一把,笑着去了。

韩小丽复又坐下,也不吃饭,只小口吸着露露,眼望着窗外。

“你这位大学同学真逗。”

“是吗?”

庆东笑了笑。

“你那朋友呢?”韩小丽斜了庆东一眼,又垂下眸子。

庆东慌忙抬起腕看看表,又故作焦急地看看窗外,叹息一声,说:“这人真没谱,算了,不等他啦。”

韩小丽浅笑一下,不说话。

庆东摆手叫过服务生,要了酒。

“我可不喝的。”

庆东却倒了一杯,给韩小丽,然后自己倒一杯,举过去,“只取一小杯饮。”

韩小丽笑了。

庆东端杯,点头要与她碰饮。韩小丽勉强端起杯子,庆东碰了,一口喝下。韩小丽苦丧着脸喝下半杯,垂下头,不言语。庆东信口开河,天南地北聊起来。一边聊,一边喝酒,不觉窗外飞起场雪花来。那小小碎碎的雪花,在鹅黄灯色与酽酽夜里碰碰撞撞飞舞,恰似漫天落花。韩小丽看天已黑下,嚷着要走,庆东买完单,回身看时,韩小丽已走到店外推车子去呢。车子上落满雪,庆东过去扑干,拿出手绢擦净,非要骑车送韩小丽。

韩小丽不答应,娇扭着身子,非要车子自个骑,手就碰着了庆东。庆东一把握住,韩小丽张眼看一眼,低头不言语。庆东拦起她,搂入怀中。两人就在雪中,拥在一起。漫天的雪,乱琼碎玉般,掉落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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