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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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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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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连载

第六章 雪中的日子

(一)愁眉苦脸

这几年,阳城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南关,占地1200亩大型陶瓷商城拔地而起;东关,通往省城郑州的公路比昔日拓宽三倍之多,沿路新开发了药材城、金鑫小区、玉苑娱乐场等等,拉长了城市链条,做大了城市框架,按阳城市委X年第X号文件“一定要将阳城建设成为中原一流陶瓷城、药材城”来看,三年下来,阳城硬件建设基本达到了预期目的。阳城市委原书记李克凡,因这骄人政绩,被提拔为莲城市副市长(副厅级),主抓全市工业去了。曾为李克凡拉中央、省基建款子立下汗马功劳,被阳城市委、市政府命名为“全市‘十大’个体工商大户”之首的梅园宾馆总经理,袁遂德同志,也于这年春,李克凡上调莲城前两个月,由阳城市委组织部下文,调任为南大街办事处副书记。昔日私营宾馆老板,一跃成为副科级干部,这,在阳城是首例。当时,阳城官场、民间,各种议论,纷繁而起。

“逑,现在哪还讲什么组织用人原则!谁有钱谁有后台,谁就中!”

“李书记就是有魄力,敢于启用能人!”

“停薪留职干个体的,竟能当副书记!”

“牢骚个屌哩,你有本事,你也发财去,发了财也买官当!”

“啥叫本事呢,还不是他妹夫中,‘朝里有人好做官,僚里没人瞎折腾’!”但不管什么声音,怎样议论,袁遂德终是当上了阳城最繁华、最富庶的南大街办事处党委副书记。袁书记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办事处“大事”上,梅园宾馆的经营便交给了他妻子,周羚。在周羚这个精明女人的经营下,梅园宾馆生意一度呈现出烈火烹油、繁花着锦之盛。

有人住洋楼,有人忙稀粥,世事就是如此。

阳城最繁华富庶的南关也有天天为吃喝生存发愁的贫民。他们蹬三轮、摆小摊、住着破宅陋院。这些贫民,散落在南大街办事处西北边缘一带。沈庆东与裴艳就在这些贫民聚集地赁得一宅破院住下,不显已半月光景。这宅落,傍依阳城生产资料回收公司后墙,是处即将拆扒的农家僻院,旧瓦屋、黄砖墙,上面刷满治性病、疑难杂症,寻人启事和办假证、“打炮”手机号的小广告。院里晴天一派酸臭气,坏天一窝烂稀泥。初来乍到,庆东裴艳门一掩,躲进小屋成一统,终天吃饭睡觉、亲吻做爱,不去找事做,更不做事,过起了疯狂隐密的小日子----可是,这蜜似的日子到底不长久,先是两人觉得肉体的愉悦、渐来渐淡,甚至竟感到了一丝疲倦与乏味来,再者是,两人带来的钱,快花光了!

这天,天已大亮。亮的天光,打进屋顶,有些异样。裴艳趴窗口一看,院墙、树枝皆白了,地上也是白白的一薄层,眼睛被那白的光,剌得泛酸。“下雪了!”她说。庆东睁开眼,看见裴艳被雪光耀得愈发白嫩,细细雪光,在她头发上、皮肤上惹起淡晕,庆东捞她一把,一股滑溜溜的凉意,沾了一手,“大冷天的,发啥呆呀?”裴艳的白身子,一段雪样,被庆东拥住,而裴艳挣脱了,一双忧郁的眼睛,直直盯着庆东。

“该出外找个工作。”

“我何尝不想。”庆东说:“可是,我就会背几段《红楼梦》,要技术没技术,要文凭没文凭的。”

“不走总没风,只管走只管有风”裴艳说:“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上不会掉馅饼。”

她鼓动庆东出门找找试试。

是啊,再不去找工作,两人就要饿肚子了。

庆东出了门。

裴艳倚着门槛边的雪光送他。他走进雪里。庆东穿着绿的鸭绒袄走进白的雪里。绿的身影,挤进白的雪,白的光,裂开一道缝,又拥合了,将那一段绿围起来,绿就带着白的光走,闪过墙,不见了。院子又一片白。白得寂静。裴艳从白的光里拧出来,丝丝缕缕白光,跟着她,没多远,熄灭掉。屋里很潮,有些冷。裴艳双手捂起脸。他咋那样笨呢?在一起过了半个多月,优点越来越看不到了,所看到与感受的,就是沈庆东又懒又笨。裴艳多次劝他到外面找活干,他不去,就是懒。可他还给自己的懒找理由,这活儿,不是他干的,那活,他这人不能干,到底不知道他想干啥。带来的钱,花得已所剩无几,裴艳坐在床沿,忧心如焚。

庆东并不懒,他原是有野心——既然来城里就不能去干那些卖力气的活,像沈建发那样在厂子里打零工,卖力气,还不如回家种地。走一路,他想了一路。阳城不大,四街八胡同,他上高中那阵子已走遍,可是,他到哪去找不下体力的体面活呢?他又在南大街上到处溜达。小雪花转成小雪糁,下得正急。沈庆东走在雪淋里,眼睛不停搜索电线杆、公交站牌、邮筒与墙上隐约显露的招聘启事,觉着合适了,一一记下电话,然后一一打过去,电话通的不是要收押金就感觉那是家骗子公司,要么干脆电话忙音或不存在。又是一天下来,电话费打了不少,梦想中的工作却没找着。以后连续几天,他都没有找到。庆东失望了。院墙头上隆起的积雪,眼见着一天一天变凹,变薄;树枝上的雪,掉落了;树杆,水淋淋黑湿。一大早,庆东窝床上不起来,一双眼劳劳望着破屋顶对裴艳说:“怎么办?”

“咱俩啥命!”裴艳叹一声。

外面起风了,风吹着窗纸咝啦啦响。裴艳半起身严严窗子,看见微明的院内两只鸟,在黑泥般的雪堆上,跳上跳下。

“我是赖命,你的命好;你是跟了我,命才变坏的。”

“上学时,你不常说读过《周易》,咋不算算往哪儿发展?”

“算不准。”

“难道,咱俩会饿死?”

庆东说,不会的,大不了,你还回学校教书,还跟那个姓华的好,荣华富贵,照有不误。

“去你的!”裴艳有些生气,穿起衣服,忽然停下了,扬起眸子说:“是不是你找工作的思路不对?你不该去信那些街头小广告的!要买张《莲城晚报》看看,上面的信息是不是更可靠些,说不准会有你发挥特长的工作单位急要人哩。”

“我也想过,但报纸上登的那些单位的招聘,我想不过掩人耳目罢了,早内定的事,咱们去也是充数,何况又没他妈的文凭。”

“你不试,坐着瞎想哪成呀,买张回来看看有没合适的,有了去试一试,行了不是怪好,不行咱也不损失啥,总比窝家里愁眉苦脸强。”

庆东伸伸懒腰说,好吧。

(二)一缕曙光

连续几天跑,沈庆东对找工作,已经失望。

太阳出来,像雪球被风吹,吹得融化了,湿的阳光便满街是。楼角、树根与街边陈雪经历风尘,布满斑斑黑砂。太阳下,这些变硬的积雪边缘,慢慢汪出圈圈水痕来,街上便显出潮气。沈庆东袖着双手,对着朝阳,去十字街。他要去到那儿邮政报亭购份晚报。街两边卖铜器的、卖煤炉的、镶牙的,修钟表的等等店铺挨次排开,行人渐多起来,市声喧喧。沈庆东拐进背巷,想绕过去,抬头望见黑墙深处斜杆镶边黄旗,旗上隐约可识三字:“相面馆”,不免心中一动,便急急过去想要打卦。忽然,一道白光面前横过,尤如牛舌头,“哗啦”,是盆洗脸水倾泄到石板路间。庆东忙向后跳,溅起的肥皂沫,还是有几点落在了裤子上。他刚要抱怨,扬眉就瞥见泼水的是位披肩发少妇。那少妇手把脸盆,睁圆了双眼,呆立在青石台阶上。“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倒洗脸水时,一定要往两边看看有没行人!”话毕,一个戴眼镜,面皮白净的男青年匆忙从店内走出。这是家书店。卷拉门楣上悬着一天蓝招牌,上面五个红漆大字“太阳雨书屋”。此时,那少妇也已回过神来,一手挽着长发,一手垂下脸盆,连连向庆东道歉。沈庆东便不好意思发作,低手掸了掸裤腿,说了句:“没什么。”就要往前走。刚走几步,忽听后边有人叫,“这不是庆东么?”忙又回过身来。一位瘦骨嶙峋,满面皱纹,皮肤黑褐的中年男子店内走出,“哦——原来是炳灿兄啊,您在这儿弄啥哩?”“等你哩。”中年男子朗朗笑道。戴眼镜的一瞅二人认识,忙笑着下了石阶,伸手非请庆东进店内喝茶。“这位沈庆东。著名的校园诗人。”那叫炳灿的黑汉子过来,指着沈庆东向“眼镜”介绍。“眼镜”握了沈庆东的手,用劲握,“我姓王,叫俊卿。”“咱县著名青年诗人。你们同行。”炳灿摸了一下鼻子笑说:“好久不见了,哥仨儿聊聊去。”言罢,捞起沈庆东进店去。原来那叫炳灿的,姓张,本是阳城浅井乡一农民。因酷爱写作,不事生产,更不经商,家里一贫如洗,四十岁时老婆忍无可忍,跟有钱人跑了。他一气之下,带领孩子,出走县城。一则曾有小小说在省城文学报上刊过,二则阳城政协郭主席爱才,他便去投靠郭主席门下。郭主席便给他找了份报刊投递员的临时工作干干。薪水虽不算高,倒也顾住他与孩子在市中的日常花销。炳灿进城,并能在城里住下,俨俨然一城市中人。这消息传入乡里,惹得众乡邻叹羡四起。张炳灿也很是得意,逢人便说,是写作改变了俺的命运哩。于是,对写作,更为情痴,虽说年年过去成绩不算太大,倒也在阳城文学界浪出了名声。其时,沈庆东在阳城一高上学,也因爱文学,与几个同窗好友组办了个“春蕾文学社”,并征订《人民文学》《星星诗刊》等几份杂志。炳灿常送这些杂志过去,渐渐混熟,一来二去,便忘记年纪,与沈庆东称兄道弟起来。沈庆东高考落榜,原最怕碰见熟人,不想这日,竟在这里撞上了昔时文友,虽说难堪,倒也有些高兴。书店本来不大,两排高高书架摆满各种书籍,三人坐下,中间位置就愈见窄狭。披肩发女子见状就说,“不如你们进后屋,昨儿,我兄弟刚好带桶儿毛尖来,我给你们泡去。”言罢,先自转入店后去了。“还是嫂子好,俊卿兄真有福。”张炳灿咧开“老婆嘴”一笑说。“炳灿哥您叫我啥?您可真会开玩笑,俊卿可整比您小十岁呢。”披肩发女子回首说道。“文学场中无老少。”张炳灿哈哈的挥了一下手,招呼庆东跟着到店后边去。进了店后门,原来是处小小院落,植几杆竹子,左右两壁楼墙不见阳光,积雪还没全融,直走过去便进到一间屋子。屋里黑乎乎的,电泡拉亮了,少妇忙又展开两把折叠椅子,请他俩坐。沈庆东这时才嗫嚅道,“炳灿兄,这位是——?”“哦,忘介绍了。这位是你俊卿嫂子。”少妇鸽鸽笑了,“叫我姐也行。”说着端了茶盘递过来,庆东取一杯茶,双手捧住,向了妇人道一声,嫂子好。妇人一笑,“都好都好。”又转脸向炳灿说:“你俩先坐这儿喝茶,我换俊卿过来,你哥仨儿好好说话,晌午我给你们包饺子吃。韭菜大肉馅。”说罢,转身去了。炳灿见女人走了,喝一口茶,凑过身子来问庆东:“没有考上?”

“嗯,没有。”

“唐婉呢?”

“她姨叫她接走之后就没了消息。”

“看你们这事儿弄的。”炳灿又喝了一口茶,“准备复习或是别有打算?”

“想出来混,不想考学了。”

“倒也是,条条道路通北京,成功的路不只高考一条!”

“兄最近忙啥?”

“还不是瞎混。”炳灿又喝了一口茶,然后抬头,说道:“这不,正与俊卿商量成立个文学沙龙,办份刊物。”庆东听了,心中一激灵,忙看炳灿一眼。炳灿一只手捏了杯子嘬茶,眼睛塌蒙着,似乎沉醉到茶香里头。沈庆东张张嘴,没有吭声,炳灿扭脸看他。他忙垂下头去喝茶。这时,王俊卿过来说:“让二位久等了。”

(三)豪情壮志

这王俊卿三十五六岁,家住城西五里铺,原本也一落榜生,却有诗才,曾写爱情诗几十首,回乡务劳心不甘,因其父是该村支书,有钱,便于落榜第二年,进城开了这家书店。店名“太阳雨”,是他的处女诗作名。这首名为《太阳雨》的诗作,据传发表在当年《莲城晚报》副刊上。多年过去,俊卿一直不倒诗人架式,每逢故人必推推近视眼镜,然后,手指夹着下巴吟哦此作——

“初识的美丽

就像那场太阳雨

幸福里

请莫要封闭自己。”天长日久,在阳城文坛便浪得“诗歌王子”诨号。

“今天咱兄弟三人聚面,你二位又是诗人。俊卿,要不,先来首诗助助茶兴?”炳灿见俊卿过来,就说。

俊卿往上推推近视眼镜,未了,手指便又去夹下巴,忽然放下,哈哈笑说:“与庆东第一次见面,还没说会儿话呢,炳灿兄就让我吟诗,这哪成。”说完,便急步过去提了水壶分别给庆东、炳灿续添茶水,然后搬条竹椅子,椅背朝前伏身坐了。庆东见状,心内叨叨,真诗人风范,坐椅子也不同凡俗,显得这么别致,就对俊卿敬仰了几分。俊卿所坐竹椅本来就矮,又伏身椅背,便愈显得低,坐在炳灿与庆东对面,很像认真听讲的大孩子。只不过他身材丰肥,乍一眼,倒更像蹲在小皮球上的北极白熊。

“俊卿老弟,可不要小看了我这位庆东兄弟,”炳灿喝口茶,“老婆嘴”一抿微笑道:“这家伙三首诗下去,就让莲城市委唐副书记的千金给征服了哩。”庆东正端茶杯,吹杯里聚起的茶叶,一听炳灿说起他高中旧事,忙忙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炳灿兄可不能再提,再提就是让我丢人哩。”王俊卿却是来了兴致,直起腰身,双手握拳大腿上一支,身子往前一探,“炳灿,讲!——”然后,开怀笑了说:“咱们聚面,不谈这风流事,还谈什么泥?(“呢”字,故意说成泥)。”庆东慌了,猛喝口茶,站起来说:“我朗诵首诗,来给二位助助兴如何?”炳灿、俊卿一听,纷纷鼓掌。

“好!好!”

气氛一时热烈起来。庆东伸伸脖子,往下扯扯领口,“嗯嗯”几声,清清喉咙。炳灿一手捏了茶杯,一手揣进腋下,神情专注起来。俊卿却是扬了脸,看几眼庆东,推推眼镜,若有所思伏下身去。二人都进入状态去听。一时屋内很静,只听见外面风吹丛竹的碎响,和俊卿媳妇在店内与顾客讨价还价的声音。他们听了好一会儿。庆东站那儿好一会儿,感情也酝酿好了,就是想不起咏哪首诗好。炳灿斜庆东一眼,张嘴想要提醒,庆东说:“我给二位兄长吟咏一下我以前的旧作吧——还敢烦二位兄长多多教正。”

“开始吧。”俊卿扶一下眼镜说。

“《细瓷花瓶》”庆东又往下扯扯领口,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多么轻水声,三两缕带着篆字倒影

从一枝梅花下从你的纤纤指缝泠泠

流动。小姐,摆好高几上细瓷花瓶

走出画面

走出清朝。扶一下凤钗

理一理大红洋缎袄,多嫩娇阳冲我一笑

转身去了。一丝荷香

经久不散。我是旧时秀才

落魄浪子 多么远,负笈赶来

一束玫瑰够么?

一滴眼泪够么?

冲我一笑 扶一下凤钗

理一理大红洋缎袄转身去了

高几上细瓷花瓶多么轻水声

三两缕带着篆字倒影从一枝梅花下

泠泠

流动”

庆东闭眼吟咏完了,手势还做着水流动的样子。炳灿点一下头,轻呷口茶,杯子一直捏着不放下。俊卿正一下眼镜,看庆东一眼,“完了?”

“完了”庆东方垂下手臂。

“好!好!”

“再来一首!”

“好吧,就再来一首,反正今儿碰见俊卿与炳灿兄我也高兴。”庆东复又伸伸脖子,嗯嗯几声,清清喉咙,一字一板吟道:

“《前朝公主》

直坐西床 一脸威严

唇齿轻唤随身丫环

康熙爷那年大雪

寂静飘落

我望着你。你手捻杏犀茶

粉面含春

多么细的梅香浮绕画梁

一对洋小几 两摞西厢记

打伞张生

瘦弱的张生,从内心,翻进月墙

公主,合书的声音

多么紊乱

丫环出去了独坐西床

独坐相片里。一晃几百年

嘴角,一缕笑意

忆起了我似的幽幽泛起

康熙爷那年大雪

寂静飘落”

庆东朗诵完了,忽听,前边店内有人高声道,“好!”俊卿伸头一看,“咱们这儿吟诗,叫那边‘卦仙儿’都招引来了。”说罢,哑哑笑了。炳灿没有动静。庆东看他们一眼,悄然坐下,端了茶杯慢喝。这时,炳灿凑身来:

“这首诗是写给那个唐婉的吧?”

“那还用问,这么孤标傲世、又多情的公主定是唐书记家的千金喽。”俊卿说罢,站起身来,松了松皮带,“我先去小便,回来也浪一首。”

“好!”庆东叫道。

“我的风格与你不同,虽然咱们写的都是爱情诗。”俊卿双手掂着裤腰出门去了。炳灿放下茶杯指着俊卿背影说了句“胖人尿泡小,才喝了几口茶,就去尿。”可自己也顶不住了,忙忙站起身来,“我也要小便。”

庆东一笑,由他俩去了,独个儿窝进折叠椅内,两首诗一浪,真真痛快!一时,就将裴艳叮嘱他去买晚报找工作的事丢到了九霄云外。不一忽儿,俊卿一边提裤子一边进屋来,裤子前开口处还湿了一片,说:“庆东弟真是有诗才,现高就何处呀?”

俊卿这样一问,庆东情绪一落千丈,半天儿,才回答:“刚毕业——”话没说完,俊卿便打断了他,“我这书店正准备办个文学沙龙,弄份刊物,现正要招兵买马。”

“先朗读你的诗作,那事儿待会儿再细说。”话音未落,就见炳灿进来,一屁股坐下,捏起茶杯又喝。

俊卿说:“非让我来一首?”

“刚才你不是说了要来一首的?”

“那就来一首,让庆东弟弟笑话了。”俊卿看庆东一眼,又转身向门外,手指夹了下巴,悠悠念道:“《去年这个时候》”念罢,侧脸看庆东与炳灿一眼,“这是题目。”

“知道,知道。往下继续。”炳灿催促他。

“去年这个时候,

我认识一位朋友。

伊天天打来电话,

声音温柔。

去年这个时候,

我想见一位朋友。

伊鸽鸽笑起,

样子娇羞。

今年这个时候,

我思念这位朋友。

伊的声音飘浮耳际,

伊的面影存留心头。

今年这个时候,

我夜夜走出小楼。

——秋灯依旧

秋雨依旧

只是不见伊撑把小花伞

走出巷首”

诗刚咏完,俊卿媳妇就在书店内冲这边嚷:“王俊卿,你又在炳灿哥跟前儿卖弄你的破诗哩,待晌午了,还不赶快剥韭菜去。”

庆东一听待晌午了,忙忙起身要走,一把被俊卿捞住,“晌午在这儿吃饺子,喝酒。”

炳灿也说走,也被俊卿捞住,按下了说:“咱们还要共议大事哩。”说罢,一路跑向门外“蹬蹬蹬”上楼去,不一忽儿,掬捧韭菜进屋来,“咱们边剥韭菜边议事。”

三人坐下,分别剥韭菜。

炳灿问:“你与唐局长关系到底如何?”

“不是说过了,没问题。”俊卿有些不耐烦,“我俩初中同校,他比我高一级。”

“只要唐局长支持,就能弄个内部刊号,这刊物的事儿就能敲定。”炳灿说。

“哪个唐局长?”庆东脱口问道。

“唐成——原来市委李书记秘书,现文化局长。”炳灿说,忽然笑了,“你又想唐婉了吧?他们都姓唐,可不是一家人。”

庆东脸红了。

“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咱们先将沙龙组建起来,招会员,招他个百十名会员了,再去找唐成要刊号。”俊卿说:“炳灿兄负责设计会员表。你,庆东想几条招会员的广告词,要有诱惑力,要让人一听都来报名入会。”

庆东听俊卿给自己分派任务,便感觉已经被纳入书店沙龙成员了,心里很是高兴,剥起韭菜来,分外快。

“沙龙会员多了,刊物一人一份,还可以在刊物上登广告,就良性循环了。”俊卿停止剥韭菜,炳灿与庆东剥。俊卿单讲话。俊卿讲着讲着,声音就变得恢宏,有力,官派起来,俊卿讲到,“咱们这份刊物《太阳雨》。哦,当然了,这是暂定名,以后还可商量、再改。咱们这份《太阳雨》杂志呢,可是阳城独一无二的一份文学刊物,咱们要将全阳城所有的、一切的文学力量聚集起来,开创阳城文坛的新天地。”

王俊卿停止剥韭菜。王俊卿庄严地点根烟,站起身,屋里来回踱。王俊卿边踱步,边讲话。张炳灿与沈庆东一壁忙着剥韭菜,一壁听王俊卿批讲。外面,飘起雪花。雪花,细细碎碎的,像王俊卿讲话时,手臂一挥一挥抖落的烟灰。

(四)扰乱

散去时候,已是夜晚十点来钟。

沈庆东心潮澎湃,喜不自禁,连月来积存心头的阴翳一扫而尽。与张炳灿、王俊卿在巷口道别后,他高兴得小跑、挥拳。雪,早已停住,街面上积雪如绒毯,踏上去吱吱有声。再也忍不住,他一跃而起,“扑”,又单膝跪地,摆出个“思想者”姿势。“天生我才必有用,老子不是窝囊废!”他握紧拳头往下压了压。整整一天来,他与炳灿,俊卿谋划、构思、设计,文学沙龙和刊物的蓝图基本绘就,就差抬腿落实去了。晚饭时,三人杯酒下肚,你主编、我副主编、他编辑部主任也已分定,庆东当然是编辑部主任。沈庆东已是编辑部主任了。一群崇拜者围着他。他登台大讲文学。他衣锦回乡。乡里人高看我、巴结我,建财、建发,还有卖肉的黑子看见我,点头哈腰。

然而,单膝跪地时,毕竟还是有些疼的。这钝疼,让他灵醒过来。他忙偷眼四下觑看,怕招路人讪笑,幸好四边无人,十之八九的店铺已经关门,街灯亮着的也不多,好多灯泡丢失或是被些赖皮打碎了,却正好看见月亮。月亮就如一只银耳朵,侧过来,好像是听他说的话呢。店里铺里更不显声音,街上很静,倒是这一处那一处门板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与地上积雪容容与与,磨磨擦擦,样子亲昵。庆东“忽”挺起来,扑扑衣上雪沫,惊吓着谁家的狗。那狗屁股往后一挫,愣看他几眼,撒腿跑远,立在一杆路灯下跷起腿来撒尿。庆东弯腰团起一把雪,哇哇叫着,追着,朝狗掷去。突然一团黑影,在一条窄巷口,慌乱分开。原是一男一女拥抱着亲吻哩。“恋爱真是有火,这大冷天的站在雪窝里。”庆东心中嘟哝一句,慢下脚步,装着斯文样子走去,却由不得念起裴艳暖乎乎的白肉身子,一股酥麻就袭下身来,脚步自然轻快许多。

拐过街头,那边是片夜市。

卖火烧的,卖花石羊肉汤的,卖高家烧鸡的,卖猪头肉猪蹄的,卖散酒小菜的,卖馄饨小笼包的,卖烙馍卷熟烂羊杂碎的,卖卤兔头的,卖茶鸡蛋的,卖鹅脖子的,卖小酥肉笼碗的,卖豆腐菜的,卖白记烩面的,卖国选卤肉的,卖南席熟牛肉的,一律用白蓝帐篷支了,或竖起玻璃灯箱子或电灯泡下立一木的、纸的牌子上面写上字号,也有什么字号都不用的,单将所卖明摆在那儿,是清真的必要挂一个清真的小牌子,杂七杂八,散散落落,一街两行依次排开,大约有五十来米长。沈庆东从这片喧喧的叫卖声,猜枚声,嘟嘟炖肉声,啪啪剁肉声,磁磁啦啦煎炒声,与“来一碗”“多放芫荽,多放辣椒”“我们的小菜呢?”“酒呢?”等等喊叫声和一片白烟一片油雾一片香气里钻过去,就有些饿。他最喜欢吃豆腐菜了。满满一海碗,里面烩有油炸豆腐丸子、大肉片、豆芽腐竹和粉条,多放辣椒油,卷两卷烙馍就了吃,再弄二两钧州醇慢抽,得法着呢。庆东回眼望了一下豆腐菜摊。帐篷里摆几张小木桌子,穿鸭绒袄的、穿大氅的,或站或坐或来回走动,一眼两眼瞟着熬豆腐菜的大炒锅,一片热气漫起来,菜熟了,盛出来,就有几个端着海碗坐吃。庆东立那一会儿,回头想去吃一碗,心头便漾起去年的那个冬晚。

也是落雪天,到了夜里路面上便积起厚厚一层雪,路中央是串串道道脚印车辙,路两边却是浑白一片跟无痕白玉似的,他与唐婉从学校溜出来,散步到这里。

他们就在那摊上吃的豆腐菜。

唐婉不爱吃大肉片,一筷子一筷子挑给他。

唐婉看他大口吃菜大口吃烙馍浅浅笑了。

唐婉笑了别他一眼,“瞧你那吃相。”

他直起了身子,一眼就看见唐婉黑潭一样的眸子里一尾银月芽在游弋,一缕薄泪水云彩一样在飘逸。

唐婉的眼里总有泪似的。

庆东心脏一阵剜疼,忙摆一下头,打断回想,转身,走进前方雪影与灯丛里去。

裴艳坐在一盏淡黄的电灯泡下一壁翻杂志一壁等庆东回来。

起风了,风吹后窗户的纸哗啦啦响,寒气从破口处往屋里灌。裴艳搬个高板凳爬上去,将手中的杂志夹进窗棂,下来时,不小心脚脖子崴了,跌落在地。这时,就听庆东在门外喊:“艳艳,艳艳。”裴艳忙扶凳子站起身,崴着的脚顺势跷起,一只手低下去揉。沈庆东“吱扭”推门进来,过去一把搂紧裴艳连声说:“运气转过来了,运气转过来了!”

裴艳一听,脚疼也忘了,忙问:“找到工作啦?”

“比找到工作还强百十倍呢!”

庆东答着,就闭眼抱起裴艳往床边移。

裴艳闻到一股酒气,还没来及询问,庆东的舌头早已在她嘴里上下左右翻搅。裴艳“呃”得叫一小声,身子软了。裴艳双手柔巴巴地勾住庆东的脖子,蜷进庆东怀里,像只猫。庆东将裴艳放在床上,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激情有些减退,手却一直没有停下,一把捞开被子二人蒙上,就一如继往去解裴艳的裤子、裤头。裴艳因脚崴了,一条腿微微跷起。庆东便脱不下那条裤腿,索性褪到脚后跟,被窝里就掀起裴艳另一条腿来。脑子里却闪闪不断破碎的影子。谁的影子?说不清楚。纷繁、扰乱,下边的,不再强劲有力。裴艳早被他手忙脚乱惹融了。他凑上去,沾了许多热东西,却总不能进去。“帮帮我”伏裴艳身上,他大口喘气。

“喝酒啦?”

庆东没吱声,又去拨开裴艳。裴艳开了。他又快要进去时,软蹋下来。他脑袋窝于裴艳乳下,闭着的眼睛却分明看见唐婉,他甩甩头。

裴艳扶着他,又低低地问:“你这是在哪儿喝的酒?”

“碰见了俩朋友。”

裴艳就扶着他,进去了。刚进去,就突突突,偃旗息鼓。裴艳推开他。他烂泥一样,歪倒在裴艳身边,嘴角流出一滩涎水。裴艳纳闷,崴着的脚又开始疼,有点想哭,忍住了,一把一把推庆东,“找的啥工作?”

沈庆东却身子一翻,给她了个背。

(五)泡影

一连三四天,沈庆东总是早早往太阳雨书店去,王俊卿总是没得起床。俊卿媳妇说:“王俊卿是个夜鳖狐,夜里不睡,早上不起。”庆东的二十一条广告词早呈上去了,俊卿说,与炳灿三人坐下通通。炳灿夜里来,庆东当然也去,然俊卿总爱讲话,大讲特讲,总是讲些阳城文坛、乃至中国文坛的野事,比如郭主席所著《吴道子逸事》被哪哪导演看中了要投拍为电视剧;比如王蒙是如何成名的;还比如诗人谢冕女儿在美国混得如何等等诸如此类沈庆东难辩是非真伪的事情。至于,向前所说过的文学沙龙、文学刊物、通通广告词等事情,一概不提,好像从来没有议过这档子事似的。张炳灿白天是不大来的,即使来,也是骑着他那辆送报刊的破车子,顺便过来,但从不言及会员表设计了否,而是闲侃几句就走掉。炳灿说,儿子眼看上高中,急钱呐。炳灿说,他要送报挣钱哩。炳灿骑上车子,老婆嘴一笑,就走了。只有沈庆东,日不错影往这儿跑,日日夜夜在这儿泡。庆东对裴艳说过哩——他要与两个文友办件大事情。裴艳将所剩无几的口粮钱扣下十几元给庆东。庆东拿了这些买馍买菜的钱,去街市购回笔墨纸砚撰写了“你想成功吗?我们给你平台!”“今天小麻雀,明日大鹏鸟。”等二十一条颇具煽动性的广告词。天天等王俊卿拍板,好去打印,来招揽会员,组建文学沙龙。

这天,又是一大早,沈庆东来了。

俊卿媳妇又说:“王俊卿是个夜鳖狐,夜里不睡,早上不起。”说罢,披散着头发,往石板街边去泼洗脸水。这时,沈庆东方惦起王俊卿昨夜又是讲话到十一二点钟。当时,王俊卿所讲大多是,中国目前形势,与文学前景之类的大问题。他大讲特讲。张炳灿大喝特喝他家的毛尖茶。他讲得口渴了,炳灿也喝肚圆。他端起茶杯要喝茶,炳灿提提裤子去尿尿。

“俊卿兄,广告词是不是通一通?”沈庆东忍不住问。

“当然要通一遍了,等炳灿过来,咱们就通通。”

炳灿边系皮带边过屋来。

“炳灿,咱们来通一遍庆东写的广告词。”俊卿说。于是,就通。刚通第一条“今天小麻雀,明日大鹏鸟。”王俊卿就借题发挥说起来,莫言原是小学毕业生,《红高梁》咋弄出来的等等有关莫言的疯言疯语,触类旁通,他又分别谈起李佩甫、田中禾以及其他几位作家的成名经历。一谈又是两个来小时。

“不早了,你们还不睡啊!”俊卿媳妇在里屋喊。

“好好,睡吧。你俩也该休息了。”俊卿摆一下手,有点哄他俩的意思,说:“广告词,明儿再接着通。”炳灿和庆东就悻悻走了。

“俊卿哥说今儿个要通广告词的。”沈庆东说:“他咋还不起来呢?”

“啥狗屁广告词呀?”俊卿媳妇掂着空盆子进屋去,一回脸,“生意还做不好哩,他还‘通’啥!”

庆东无言,站卷拉门下,进也不是,走也不是。远远看炳灿骑着破车拐弯了,忙跑过去,拦住炳灿道:“炳灿兄,你看你看,我天天往这儿跑,广告词也早写好几天了,你与俊卿兄也不商量下,咱这沙龙的事儿刊物的事儿,该咋弄哩?”

炳灿屁股离开座,骑拉在车横梁上,裂开老婆嘴嘿嘿笑了,“我说庆东呀,你也真幼稚!那些事是王俊卿能办成的事吗?他姑且说说,你姑且听听。他图个说的过瘾,你图个喝他家的毛尖茶过瘾就中啦。”说罢,屁股往座上一坐,“孩子要上高中啦,我还要赶紧送报挣钱去哩。”撇下沈庆东,骑车走了。

沈庆东还要喊他。

他边骑车边回头对庆东说:“赶紧回家找个挣钱的门路去吧,文学不能当饭吃!”

太阳出来了。

猩红的阳光,耀得沈庆东红绒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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