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捏起的泥巴宫殿
(序)
造物主刚刚给了人记住东西的能耐,又忙不迭地赋予人以忘性。这一智慧的中和,真是好,人于是可以忆人之所想忆,而忘人之所不得不忘,稍有不如意处,还可以用想象来缝补……人能于世间逍遥过活,大概离不开这一天赋本领。多少繁华往事,如果没有人类发明的辅助记忆手段,过后一律清空,如梦如幻,仿佛游戏一场,倒也清静;如今倒好,文字的存在及现代音像等技术发明的参与,让人的境况变得有点微妙和尴尬:风景已逝,而太多忘不掉的细节、遗迹,不知又会惹出几多烦恼。
相知二十多年,我的同窗广宙最近所写的《雅菡与吴明》就给我带来了类似的烦恼。有些经历,本来已该淡忘或刻意模糊,突然间又被他挑起;昔日不愿一刻驻足的场景,又具体而微地活泛在眼前。
因为高考的拨弄,广宙偶然闯入中文系,从一开始的拒绝到逐渐沉迷,他天性中的浪漫情怀被课业需要阅读的文学作品一点点地滋养、激活,他放胆阅读、主动恋爱,然后白天黑夜在笔记本上疯狂写着各种东西。毕业时,已写满几大笔记本,读过的作品数量也累积至数百部,说他是当时系里最勤奋的学生,也不为过。
当大家都按照专业设定的命运纷纷回乡教书时,他再次打乱生活的既定步伐,留在昆明。他抛弃了所学,又从零开始,投身于此前完全不熟悉的领域,做茶、卖水、售房、组建公司……一步一步,不仅摆脱了生活的贫困,还在商业中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二十多年来,我虽未曾中断过与他的交往,但从来没有跟他谈论过一次文学。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却与曾经的专业即文学无关。
去年某日,因一篇约稿回忆到当年跟他回故乡时一次山水间的精神境遇带给我的思想冲击,我将发表了的文章转发给他留做纪念,他连发多条信息,表示对我当年的思想状况、精神痛苦一无所知,但原生家庭及童年生活对人的不利影响,却与我出奇相似!他同时告诉我他也在写故事,回忆我们当年读书时“有趣的事”,并邀约同宿舍的人为他的故事写几句朗诵词——对宿舍那场吓人火灾的缅怀,他表示会“很好玩”。
《雅菡与吴明》初稿成就引起了当年许多同学的热议,我却一直不敢看,这倒不是因为他告诉我有些情节和我相干,就是当年的真人真事,而是担心前面所说的那种烦恼。当我的妻子每天跟着刷手机,眼泪汪汪不时向我求证一些细节时,我更不想把自己多年挣扎努力平静了的心态搅合到当年迷乱的时空中去。其实,在艺术面前,真与假本来都不太重要,真与假比例的具体调节才是关乎创造技艺的事情。直到今天写这篇文字来翻阅整个故事,我还无法做到平心静气的欣赏,还不时会被一些情节带回当年场景,那种少年式的烦恼迷茫如潮水般涌来,令人窒息,胆怯中竟忘了此时阅读的已是二十年后的我……事太近、人太熟,没有距离,很难投入艺术的场域中,好比身边的谁无意偷拍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视频、或让我们表演自己的生活,再拿来给我们自己观瞻一样——都难免会笑场。
人物及背后的原型都是我曾经熟悉的身边人,在今天,许多人还在新的故事中继续展开自己的人生。分离聚散,有些事情与每个人相关,却都不由每个人把握,旁观者只能悄悄感叹、默默祝福。作为老友,我当然清楚他的人生光荣、他的情感遗憾和人生隐痛,洛夫一首诗,记不得原话了,大意是小时候撒尿画狗,还没画完尾巴,尿没了,很遗憾,这狗就是完工不了。在我看来,成人世界不过是童年梦幻的延续,故我认同洛夫的引申:长大后才发现,世界在我们手里,永远都完工不了。
因此,此时此刻,我除了嘘唏,却不想也不能对作为故事艺术的《雅菡与吴明》,作出任何的引用和评价。广宙在书中反复描写了童年的游戏场景,我恍惚觉得他和我一样,一生都不过是那个玩泥巴的童年孩子:
用泥巴捏一个宫殿
好让自己栖身
可惜塞不进手脚 还委屈了心情
甩开粘性的贯注
完成了,又亲手打碎
这破碎也是生活的一种
为圆满,再来一次抟土
重来,全部推倒了重来
春日是严冬难得一遇的微笑
解冻流水三分 吉凶不过是两粒微尘
每一点泥屑都得珍视 都要从地上精心抠起
重塑,不仅是为了缝补
卷入永恒的劳作中;继续
搓与揉的折腾
《雅菡与吴明》,可以算是中年的他,重新用泥巴捏起的宫殿——这就够了,得失成败是不可计较的。天性中,每个人都算某种程度的艺术家,生活是我们命运的导演,而我们自己,也常常充当编剧。
大人虎变
2019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