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入初冬,天气开始转冷,一间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仅有吴明与雅菡两人。
身穿暗黄色高领毛衣的吴明低声读着一本红色的《现代汉语词典》,他逐字逐词逐句地读。外穿一件紫红色卫衣的雅菡紧挨着他坐,正专心致志地做物理作业。他遇到发音不准的,就用手肘轻轻拐拐坐在一旁的雅菡,请她教自己读。
“你为什么想起来读《现代汉语词典》?这可不是你们的专业?”雅菡非常不解地问。
吴明坦言:“刚开始仅仅是为了练习普通话,为了普通话过级而读。”
“你这普通话,真该好好练练了。平翘舌不分,前后鼻音不分,没有撮口音,没有第四声……”雅菡打断他,将他的普通话发音问题一一指出。
他接着说:“可读了一小段时间后,我就发现这《现代汉语词典》很有意思。它完全是本百科全书,知识涵盖面非常广,这可比有些专业课有意思多了。”
“拿来我瞅瞅。”雅菡接过词典认真地翻看会,然后由衷地赞许道:“你别说,还真是这么回事。你看书果真与众不同,不仅不读死书,还能另辟蹊径。既然你觉得这书好,那就多花些精力,多花些时间研读。我就喜欢你这样,敢大胆地做你喜欢做的事。”
类似的问题,当田倪得知最近他在啃《现代汉语词典》时,也问过他。
那还是今年九月初刚开学时的事,他记得当时田倪怏怏不乐地说:“你读它干嘛?这只是工具书!你只要会查询,会使用就行!这怎么能帮你提升学业?你一天不好好上课,天天逃课,不学好专业课,今后回去怎么教书?又怎能教好书?”
“谁说逃课,不上专业课,看《现代汉语词典》就不能教书?就教不好书?这是什么逻辑?我逃课去图书馆不好吗?总比那些一天只会呆在宿舍里无所事事,尽做无聊事的人强吧?”吴明不服气地反驳说。
“人家无聊,就你不无聊?你认为无聊的人考试都过了,那你的英语为什么会补考?你若再像这样下去,可能不仅仅是补考这么简单了,很有可能连级都过不了。如果英语过不了级,你就无法毕业。如果毕不了业,意味着什么,你该知道了吧?”田倪一脸严肃地说。
“你说意味着什么?”吴明置气说。
“毕不了业,你就回不了乡,当不了老师,教不了书!”田倪压住火气继续好心劝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想回去?就想当老师?就想教书?”吴明接连反问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更美好。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到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而非要将自己关在笼子里?还是这世上压根就没有笼子,只是我们自己不敢跳,跳不出来罢了?人若无志向,活着与蝼蚁又有什么区别?”
接着,吴明又激愤地发泄道:“我们终将被英语所误!我们堂堂中国人,连自己的母语都没学好,就让所有学生盲目跟风似的去学英语。全国这么多的人学英语,学会了又有什么用?我们从初一开始学英语,到现在整整学了七年,你看看我们都学了些什么?除了应付考试外,我们什么时候真正使用过?又有几人会讲?整个昆明师专,请问能拉得出几个英语讲得顺溜的人?等大家考完试,毕业了,再工作上几年,又还有几人能讲?我们全都耗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学这些无用的东西,你难道不觉得真的很傻很无聊吗?你再回头想想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们与苏联交好时,不也像现在一样全民学俄语讲俄语吗?结果呢?现在究竟还有多少人会讲俄语,在讲俄语?难道你不觉得很可笑,也很可悲吗?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伟大民族,不去认真琢磨自己的事,不去挖掘自己古老的民族文化精髓,将其发扬光大,而是一味的追崇异域文化,这是典型的缺乏文化自信!就拿我们中文系来说,一天到晚不好好教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而是浪费非常多的宝贵时间学很多无聊的东西。譬如说,有些所谓的哲学课程,我们初中时学,高中时学,到了大学还要继续学。你想想看这些课程究竟占据了我们多少课时?更为可笑的是,有些非专业课比有些专业课课时还多,我大致算了算,怎么都有一半课时是在上非专业课。中文系的学生竟然要花这么多时间学非专业课,不是无用,又是什么?”
“你一天就只知道抱怨、发牢骚,学校教学安排肯定有它的道理,哪有会乱教白学的?”在田倪看来,吴明这才是纯属胡扯。
“田倪,再这样盲目的崇洋媚外下去,我们国家会很危险,整个民族会很危险。你难道没有发现,我们是完全没有信仰的一代,没有根基的一代吗?现在全国都在高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为了单纯的追求经济发展,我们把我们的根给弄丢了,把我们的魂都弄丢了。我敢断定,如果再照这样发展下去,终将有一天,学英语的大多数人将一无用处,他们连工作都找不到。终将有一天,国家会猛然发现,现在的英语应试教育有很大问题,会被彻底改变。因为我们现在的英语应试教育教出来的人,是只会考试、只会听、只会写,但不会说的哑巴。我们泱泱大国,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必将回归,必将引起足够重视,也必将会在不久的将来掀起一股全球中文热,让全世界都来学我们。”吴明激情昂扬地说。
“请问马列主义、共产主义不是我们的信仰吗?”田倪反问道。
紧接着,她又毫不相让地强调说:“英语不可能不会有用,只会越来越有用!这是世界发展的必然趋势,是世界经济全球化的必然结果!”
“请问马列主义、共产主义是我们的信仰吗?有几人敢扪心自问?田倪,我敢断定,未来不学英语,不会讲英语的人照样能走遍全世界。到那时,便携式翻译机将随处可见,并能完全替代人。至少,我现在知道,只要你有本事,有能耐,口袋里有钱,你不懂英语照样可以出国,照样可以畅行无阻。再说你还可以请翻译,让精通英语的人为你服务不就得了。更何况世界之大,人类语言繁多,请问你学得过来吗?又能讲几门呢?术业有专攻,让喜好英语、擅长学英语的人去专攻不是更好吗?”吴明越说越激动。
“你现在说的这些才是无用的东西。现在你还是好好想想你的英语怎么过级吧?学英语难道比学中文还难?”田倪说完气冲冲地扭头走了,连头都不回。
“去他妈的英语!”吴明破口骂道,并狠踹了身旁的一棵小树,像童年爸爸踹他时一样的狠。
“真他妈的无聊透顶!中文系的学生专升本、考研读博都要考英语,英语不达标就不能再深造。难道不懂英语就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中文系学生吗?”吴明忿忿不平。
他又自言自语,愤愤然地说:“钱伟长、汤定元、陈丹青不都是英语考零分吗?朱自清、罗家伦、钱钟书、吴晗、臧克家、张允和等人,数学得零分又怎样?难道影响他们成为大家了?”
早在南校区读大一时的上学期,尹老师在每堂写作课前,都会预留几分钟时间给学生练习演讲。等轮到吴明时,他上台激情昂扬地发表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中文系学生人人学英语无用论》的长篇演讲,赢得同学们阵阵热烈的掌声。他也曾单独去找过系主任姜老师,激动地与他讨论了“为什么非要强制中文系学生学英语”“为什么不集中精力学国学”两个话题。
“一个好比林黛玉,一个就是活脱脱的薛宝钗!”看着田倪远去的背影,吴明摇头暗忖。
接下来,吴明又想:“薛宝钗说我是一个有个性的人,棱角分明,异于常人。林黛玉说我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就是一个典型的刺头,就像一只浑身长满棘刺的刺猬,走到哪都会扎人。要我说的话,我就不是一个善茬,是一个不安分的主,无论到哪都会掀起点风浪来。”
田倪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继而又想:“人为什么非得这么现实?为什么凡事都先考虑现实,并只考虑现实?做人简单、真诚、率性难道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委屈自己?事事克制自己?何必让自己活得这么压抑,这么辛苦,这么累?难道做自己真的很难吗?人什么时候才能放下现实,放下心结,真正做回自己?”
吴明越想越明白,离自己的内心越近。
“你又在满脑子跑火车了?”雅菡见吴明两眼盯着窗外夜光里婆娑起舞的黑暗树影发愣,她眯着眼笑问。
“字太小了,盯着看久了眼睛不舒服。”吴明牛头不对马嘴说。
“那就闭上眼休息一会。”雅菡笑说。
吴明顺从地点了点头,将一张红色书签夹在书里,这才把读了约四分之三的《现代汉语词典》合上。然后,他将身子一歪,撒娇式地朝雅菡怀里倒去,雅菡就势将他的头轻放在自己大腿上。吴明称心遂意地闭上眼,头枕着雅菡柔软的腿躺在墨绿色的长椅上。雅菡温情脉脉地看着他,一对娇笑的酒窝心满意足地挂在她红润的樱桃小嘴边。
“你怎么有这么多白头发?”雅菡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诧异地问。
“高中时就有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帮你拔一拔。”
“你拔不了这么多。”
“能拔多少是多少。”
雅菡边说边从浅蓝色的帆布书包里抽出一张纸巾,打开铺在桌上,然后像只慈爱的猴妈妈给顽皮的小猴捉虱子一样低着头扒拉着找他的白发。一根、两根、三根……一小会功夫,就拔下了三四十根,将一根根像身盖白布已阵亡的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雅菡把从他头上拔下来的白发仔细地用纸包好,再将它装进浅蓝色的牛津布印花钱夹里,心无旁骛地说:“我回去缝一个小袋子把它装起来,放在钱夹里,随身带着,走到哪带到哪。我一看到它就像看到了你,我要让它永远陪伴着我。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无论如何都不分开?”吴明问。
“无论如何都不分开。”雅菡回答得十分坚定,一点都不含糊。
吴明听闻此言,心如炙热的火山浆在翻滚。瞬间,他心中的暗潮就化为了热泉奔涌而出。他含着热泪,一把勾住雅菡的脖颈,送上深情的一吻。紧接着,两个人紧紧缠抱在一起不放。
许久,许久。
“吴明,那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对我?”雅菡娇羞地问。
“我饱含深情的心和滚烫的热血,足以见证我对你的爱。”吴明不假思索说。
“何以见证?”雅菡抿着嘴笑问。
“这还不简单,你给我一张白纸。”吴明看着雅菡说。
雅菡从演算本上齐崭崭地撕下一张白纸递给他。吴明接过白得耀眼、薄若蝉翼的纸,从容淡定中带着一丝微笑,眼神坚毅而毫无畏惧。
“傻瓜,你这是干嘛?”雅菡一声尖叫。
校外一间数十平米的白色小诊所内,一个三十八九岁的瘦高个女医生正在白色的荧光灯下给吴明的左手食指清创消毒。
“小伙子,你这手是怎么弄到的?”医生问。
“医生,这是我切水果时切到的。”吴明忍住剧痛,笑答。
“切水果切的?不像啊?”医生质疑说。
“他给我切水果时,刀子一滑不小心划到的。”雅菡在一旁红着脸轻声说。
“这不像切水果的伤口。”医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
接着,医生又说:“小伙子,要给你先打麻醉,再缝合。”
吴明问:“医生,不打麻醉行吗?”
医生说:“当然可以,但不打麻醉会很疼。手指上没有肉,会更疼。”
“我不打麻醉,直接缝。”吴明下定决心说。
“至少要缝三针,会疼得很。”医生又强调一遍说。
“医生,还是麻烦你给他先打麻醉,再缝。”雅菡在一旁恳求说。
“不打,直接缝!我忍得住!”吴明说。
吴明咬紧牙关,强忍着钻心的痛,看着医生缝合。雅菡不忍心看,转过身,趁吴明和医生不注意时,偷偷擦去夺眶而出的眼泪。
等包扎好受伤的手指,付了医药费走出诊所,雅菡就问了:“你怎么这么犟,连麻醉也不打?”
“我想知道,爱你到底有多痛。”吴明忍痛笑说。
“有多痛?”
“十指连心,钻心的痛。雅菡,你说这是多么奇妙的事,一个伤口缝了三针,一针一个字,三针三个字,仿佛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一样。”吴明温情地替她捋了捋耳鬓旁的乱发,笑说。
雅菡的眼泪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掉了下来。
大约半小时前,当吴明接过雅菡递给他的那张白纸后,他又从雅菡的蓝色文具袋里翻出一把削铅笔用的粉色小刀。当雅菡正在纳闷他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时,只见锋利的刀刃已从他左手食指上的第一节关节处飞快划过。
顷刻,鲜血汩汩地冒了出来,顺着指尖连续不断地往下滴。鲜血敛声息语地浸染着他们脚下的水磨石地板,不一会就染红了一片。
雅菡顿时张慌失措,但她马上就冷静了下来,连忙去书包里寻找能用来包扎伤口的东西。
“不要急,又不是什么大事。”吴明神色自如地拉了拉雅菡,示意她看。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纸铺在桌面上,用右手食指尖蘸着左手食指上的鲜血,工工整整写道:
雅菡,你是我心中熊熊燃烧的那一团火,温暖着我潮湿的心。
写完,他把受伤的手指递到雅菡跟前,她麻利地用一块方形的白色手绢一丝不苟地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包扎好伤口后,雅菡又从书包里取出一卷纸,蹲下身去将地上的血迹一一擦净,这才从容不迫地拉起吴明出了教室去找诊所。
出了诊所回学校的路上,吴明一本正经问雅菡:“暑假前,你既然都已下定决心离我而去了,怎么后来又想起来联系我?”
雅菡白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吴明嬉笑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雅菡这又转怒为笑说:“好奇心会害死猫,尤其是你这只花猫——超级花心的大野猫,人野,心也野。”
吴明笑问:“既然你都认为我是花心大野猫了,还敢和我在一起?”
“我就是专治你这只花心大野猫的可爱小猫咪,难道你不觉得吗?”雅菡笑说,“其实野猫也蛮好的,只要你不是真的花心就好。”
“怎么又联系我了?”吴明没完没了问。
“我要是不回答,你今天晚上是不是睡不着了?”雅菡说,“离开你前,心很痛,痛得都快碎了。离开你后,心更痛,痛得我肝肠寸断。当时我宽慰自己说,忍痛割爱,过一段时间就好了。我简单地认为,暂时忍一忍,只要一放暑假,见不到你后,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万万想不到,假期里,完全没有了你的音信,不仅心痛,还愈发地想念你,越想越难受。等好不容易熬到了开学,就再也按耐不住思念的冲动,一门心思想去找你见你。可一想到是我离你而去,是我抛弃你在先,我又没有勇气找你,更没有脸见你。所以,我一见到你就跑就躲,即使你来找我,我也避而不见。你知道吗?越是这样,我的心越痛,心情越糟糕透顶。那段时间,我看什么都是灰暗的,连太阳我都觉得是多余的,是寡白的,甚至我还觉得它是有意在嘲笑我一样。在这几个月里,我弄懂了一个道理:爱情没有边界,不能被任何条条框框所限制,更不能人为设限。纯真而美好的爱情,不是别人赐予的,而是自己争取来的。如果想要拥抱它,首先要扪心自问,好好问自己究竟需要什么样的爱情?也就是追随我们的内心而求而定。其次是就要敢于挑战权威,敢于冲破现实的阻扰,突破世俗的条条框框。最后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必须相向而行,而不能背道而驰。通过这几个月的反复自问,我总算弄清楚了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雅菡看了一眼吴明,又接着说:“我想我应该算是一个文艺青年——喜欢文学,有很深的文学情结,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不喜欢古板,呆头呆脑的人。我还多愁善感,不喜欢藏着掖着,喜怒哀乐溢于言表,——这点和你还是很像的。而你给了我想要的,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虽然你偶尔也会惹我生气,但你让我真正体会到了爱情的炙热和美好。这大概就是我离不开你的原因。花心大野猫,这下可满意了?能睡着了吧?”
吴明的右手和雅菡的左手十指紧扣,他似乎已忘记了手指的痛,心里乐开了花。
“那今后咋办?”吴明不安地问。
“路是我们自己的,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们的路他们走不了。”雅菡答。
吴明笑说:“真开窍了?我还以为你还是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
雅菡瞟了他一眼,说:“你不是还一直对我说‘未来是自己的,自己的未来要靠自己去争取,去努力,去创造’吗?你说的这些话,我假期里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我爸爸走不了我的路,也决定不了我的未来。他管得了我一时,管不了我一世。”
吴明笑问:“想好了?”
雅菡说:“早就想好了。”
吴明又问:“不反悔?”
雅菡笑说:“不反悔。”
吴明又说:“前途未卜。”
雅菡笑说:“天塌不下来!再说了,即使塌下来了,不也还有高人顶着吗?”吴明笑了,这也是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雅菡问:“手疼吗?”
吴明笑答:“心甜了,手就不疼了。”
雅菡幸福地依偎着他,心田像浸泡在了香甜的蜜汁里一般,笑了。
奶奶刚死去的这年冬天,罗平的天气极为寒冷,人们只想躲在家里,守着烧得正旺的火炉害怕出门。
天空中飘着毛毛细雨,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游风。大地上铺着一层像医用无菌纱布一样薄薄的积雪,山上、树上、房顶上及地上全都是。持续了几天的雨雪不断浸润,早已使得大地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变得湿渍渍的,晶莹剔透的冰柱犹如一串串白色的LED拉灯一样挂满了树枝。经一夜休生养息,村里泥泞的土路上又覆上了一层薄冰,一旦人踩在上面就嘎吱嘎吱的响。人过之后,凸凹不平的路上就会留下一串稀泥夹杂着碎冰的黑色脚印。
这天清晨,天刚发亮,吴明就立马翻身起床。他笨拙地穿好衣服,从床尾的棉被里摸出一双脚后跟破了个大洞的绿色尼龙袜套在脚上,再穿上爸爸的黑色高筒塑胶水鞋,用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像小猫洗脸似的,草草洗了把脸就打算出门。他在门口犹豫了好大会,才鼓足勇气一把拉开大门。
开门的瞬间,寒风猛地钻了进来,他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寒战,连忙把头往衣领里缩。他前脚刚跨出门槛,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立刻把伸出去的脚给缩了回来。随即他返身进屋,从枕头边抓起爷爷的绿色棉军帽扣在瘦小的脑袋上,拉下帽子耳朵,系紧带子。这时,他的样子看上去十分滑稽,像秋天立在稻田里空瘪的稻草人,头戴一顶天大的绿帽子一样可笑。他甚至觉得自己更像冬天里缩着脖子站在水沟边瑟瑟发抖、饥寒交迫的一只绿头鸭。他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现在有多难看,但此时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他背上一个烂得底部用编织袋缝补过的大背箩,扛起一把与他齐头高的锄头,喘着大口的白气,踩着泥泞的土路,嘎吱嘎吱地顺着山脚朝村外走去。
雾雨朦胧的田野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人。
“今天真好,没有人和我抢着挖姜了。”想到这,他顿感寒意全无,不由地加快步伐,急吼吼地向村外的红土地一路小跑而去,就像一头瘦骨嶙峋的小毛驴撒欢儿似的在奔跑。
今年的小黄姜比较紧俏,供不应求,价格也比往年贵一块多一公斤。就连往年丢在地里无人要的老姜块,今年也能卖到五六毛一公斤。临近春节这段时间,姜价更高了,能卖到七八毛。小黄姜价格上涨,老姜块也突然变得值钱了。于是到拔了新姜的地里挖老姜块去卖,也就成了今年冬天村里一些老妇人和小孩的主要工作,也是他们年关的主要收入来源,吴明就是这群人中的一个。
天气异常寒冷时,或是遇到雨雪天,有些人不愿出门,挖姜的人就少。每当这个时候,吴明从早上天刚亮挖到晚上天擦黑,可以挖到小半背箩姜,能卖七八块钱。若是天气好转的时候,挖姜的人就多,这时吴明一天只能挖到五六公斤,值三五块钱。因此,吴明希望天天下雨下雪,为的是能多挖些姜,多卖些钱。
他今年的新衣服全指望着挖到的姜块卖了钱去买,妈妈应诺过他说:“你自己挖姜卖的钱,你自己用。等卖了钱,过年就给你买新衣服新鞋子。”从爸爸生病那一年,也就是1985年起,吴明就没有穿过爸爸妈妈买的衣服,他都是穿三哥和三孃家的大表哥穿了穿不了的旧衣服。每年过年时,他就渴望着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但这一愿望从来就没有实现过。想着今年总算可以买新衣服穿了,他就乐不可支,早顾不上冻得发紫发麻的双脚,早把冻得又红又肿、又疼又痒的双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强忍着饥饿,在姜地里四处刨来刨去,不放过任何可能挖到一块姜的机会。
中午时分,像他一样在地里挖姜块的绝大多数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吴明想趁此时人少多挖些,所以他拿定主意不回去吃饭,免得浪费这难得的大好时机。等地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这才从附近地里的包谷杆垛子里,找来一些干的柴禾,生起一堆火,把从家里带来的几个红薯丢在火里烤熟,剥去烧焦了的皮,趁热狼吞虎咽后,再咕咚咕咚地灌上几大口冰冷的水,拉起袖口将嘴擦干净,继续埋头干活。
这个冬天,从学校放寒假到春节,吴明用了整整大半个月时间,从地里挖了三大编织袋姜,妈妈帮他拿去卖了一百多块钱,这是他从小到大自己挣得最多的一笔钱。他仔细盘算过,这钱除了能买到一套新衣服和两双新钉钉鞋外,还能买两把塑料玩具枪,剩下的钱还能再买两支钢笔和一些作业本。吴明已经不止一次想过,这钱该怎么花,该买些啥。
卖姜的钱,妈妈并没有拿给他,说是怕他乱用了,留到过年时才好给他买新衣服。吴明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等年都过完了还不见买。他追得急了,妈妈又谎称开学时一定买,等到了开学还是不见买。经不住他的再三逼问,妈妈干脆推脱说明年春节时一定买。再后来,吴明知道新衣服新鞋子已经彻底无望了,就像只汪汪叫的小狗,追在妈妈身后,一边大哭一边大骂:“你是个骗子——大骗子——”妈妈的苦只有妈妈自己知道,她也是打掉了牙齿往肚子里咽。
正当吴明眼巴巴地等着穿新衣服的来年春天,爸爸妈妈因为家庭琐事发生了激烈争吵,继而一发不可收拾。接着他们又像两个运动员摔跤似的扭打在一起,从屋里打到屋外,又从屋外打到屋里。打完后,妈妈一边伤心地搂着吴明涕泗横流的痛哭,一边把她的衣服全翻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堆在堂屋中央,要一把火点燃烧了。妈妈一切准备就绪后,又依依难舍地搂着他稀哩哗啦地哭了一回,最后她叮嘱他说:“妈妈死后,你要好好地活下去。”吴明绝望地哭喊道:“妈——你不要死——我再也不买新衣服了!”
夜里,众人熟睡时,手指的剧烈疼痛连着心在痛,“这时的痛怎么和那时的痛会是一模一样的?”吴明莫名其妙的这样想。
这一夜,吴明躺在床上,受伤的手不敢触动一丁点,他只要稍微一动,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
这一夜,他彻夜未眠,满脑子想着小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