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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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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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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菡与吴明》连载

第一十三章

一转眼的功夫,已到八月中旬,雅菡端坐在窗边一张土黄色的老式书桌前专心誊抄《心经》。窗外,暖风和熙,清风徐徐。院子里的树木在微风中欢悦地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雅菡面前的书桌上放了一块透明大玻璃,玻璃下面压着一块将桌面和抽屉都罩住了的天蓝色桌布。在桌布和玻璃之间的夹缝中,又夹着十几张雅菡各个时期的照片。桌面的左上角,放着一个雕刻有一枝梅花的竹笔筒,笔筒里斜插几支笔,有钢笔、中性笔和削得尖尖的2B铅笔。笔筒右面,有两瓶英雄牌墨水,一瓶黑墨水和一瓶蓝黑墨水。雅菡不喜欢使用黑墨水,她觉得黑墨水写出来的字不好看,看着就压抑。她常用蓝黑墨水,写起字来不仅流畅优美,看着也舒心。其实,她在认识吴明前也常用黑墨水,反倒是吴明不喜欢黑色——他觉得黑色丧气,他一看到黑色就会在所难免地想起奶奶死去时穿着的黑色寿衣及装着奶奶的黑色棺材。偶然有一回,吴明和她提及此事后,她就不再用黑墨水书写了,也尽可能地避免使用黑色物品。此后,黑色就变成了她的禁忌色,和吴明一样忌讳。

从村子外边由远及近,断断续续传来的永久牌自行车的叮当声,分散了雅菡的注意力。

“啪,啪,啪……”院子大铁门一阵重响,身穿绿衣、干瘦如柴的邮递员大叔来了,递给她一封挂号信。她接过信,一看字迹便知是吴明的来信,他从学校寄来的。

吴明这个暑期在学校勤工俭学,他从石林回去后就干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这期间,雅菡借故跑去学校看过他一次,也悄悄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知道他一切安好,就是每天都很辛苦。他像头春耕秋种时的老黄牛,一天从早干到晚能挣二十块钱,除去每天吃的和用的,还能省下十来块钱。他很满足,这期间节省下来的钱够他开学后一个月的生活费。每每想到他在起早贪黑的打工,她的心就隐隐作痛。她心疼他,恨自己没有能力多帮助他一点。

自从雅菡认识吴明后,她就知道他每个假期都要帮父母做些小本生意讨生活。有时他也会留在昆明找份临时工,挣几个小钱贴补生活费。过去的这两年时间里,他除了在学校勤工俭学外,还兼职做过茶叶推销员,卖过矿泉水,她也曾介绍他去学校里的一个老师家干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家政服务。

“我现在是一个为生存而活的人。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为生活而活的人。”吴明曾不止一次地对雅菡坦言道。

“你会的,一定会!”以雅菡对他的了解,她相信他说得到也做得到,“你是一个斗士——为了生活而战斗!”

雅菡手里拿着信,并没有急于撕开。她送走晒得黝黑的大个子邮递员后,关好重甸甸的铁门,转身进屋,在书桌前的红色木椅上坐了下来。坐定后,她端起书桌上的一个白色陶瓷茶杯,呡了一小口茶,瞟了一眼她刚顺手放在书法字帖上的牛皮信封,随即走了神。

她左手轻托下巴,手肘撑在桌上,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吴明身上。她回想起了他和她说过的一些关于他的过往,她的脑海里像放录像一样不断播放着。

雅菡仿佛看见,在一个盛夏里的大山深处,十一岁的吴明和两个儿时玩伴,各自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背箩,从委曲的山路上像背负烟斗形贝壳的蜗牛一样一步一挪地走来。等他们走近了,才发现背箩里装得满满的全是啤酒瓶,一个背箩里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此时,万里晴空,蔚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盛夏的太阳很毒很辣,明晃晃地晒得人头皮发麻,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啪啪地直往下掉。他们早就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他们像濒临干涸而死的蝌蚪一样精疲力尽地咬着牙,一步步的艰难往前挪。他们每走上三四百米,就不得不找一个路边的高地埂或大石头,把背箩轻放在上面,然后靠着它像好不容易卸下驮子的云南矮马一样歇会脚再继续走。

从家里到这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收啤酒瓶,单边约十公里,来回近二十公里。他们这一趟来回,加上在村子里收啤酒瓶花掉的时间,总共得八九个小时。他们早上七点在家吃过鸡蛋炒包谷饭后就得赶紧出门,紧赶慢赶的要到下午四五点才能回到家。中间的这一大段时间,再没有一星半点东西可吃。他们早上出门时装的满满一大瓶水,不到中午就全喝光了,万不得已只能在山间小溪里打些山泉水解渴。他们来收啤酒瓶的小村庄比较偏僻,离镇上很远。他们到这五分钱收的一个啤酒瓶,辗转背到镇上后能卖到一毛钱,每个净赚五分钱。

这个暑假,已是吴明他们第三次到这里来收啤酒瓶了。这一趟回去后,如果顺利地把啤酒瓶卖了的话,他们一个人能分到两块多钱,这够他买大半个学期的作业本了。

雅菡走在小镇上那条狭长、拥挤和破旧不堪的石板街道上时,她仿佛看见十二岁的吴明,正顶着火辣的大太阳,头戴一顶旧得不能再旧了的破草帽,脚穿一双黄色的塑料拖鞋,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劣质背心,光着两个晒得黝黑的膀子,背着一个笨重的白色冰棍箱边走边拖长声音吆喝着:“卖冰棍啰——糯米冰棍——一毛钱一根,好吃得很——要吃的赶快来啰——”

当天擦黑,吴明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回到家后,进门一丢下破草帽,就忙去灶房里找饭吃。木甑子里白色的包谷饭尚有余温,但没有任何下饭的菜。吴明只得从土陶小油罐里挑上一星点猪油,加上少许盐,搅拌均匀,就着卤腐饥不择食地往肚里倒进满满的三碗饭。这是他这个赶集天从早上六点多起床,七点不到出门后吃的第二顿饭,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了十四个小时,他饿得像很久没有捕获猎物的豺狼,早前胸贴后背了。

草草吃完饭,在堂屋里黯淡的灯光下,吴明把当天卖冰棍所有的收入从裤兜里一股脑儿掏出来,然后一张张地理整齐。他认真清点了几遍,记下总数后,再扣除成本,算出这一整天的纯收入仅有七毛钱。这将是接下来的一个周,他所有的零花钱。

雅菡好像又看到,星期天在小镇那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十三岁的吴明正在一个小吃摊上帮姑奶奶打下手。姑奶奶是他爷爷最小的妹妹,已年近七旬,头发花白得像头顶了一片雪,她还像棵行将腐朽的老树桩,成天佝偻着背。

每个星期六的早晨,无论天气如何,吴明都得从家里赶到两公里外的小镇上,帮姑奶奶准备第二天摆小吃摊要用的所有东西。他得先去煤场买上两百余斤煤块,然后挑去两三里外的集市,这个活计都是他的事。煤实在太重了,他得像蚂蚁搬家似的把煤分成三担慢慢挑,边挑边歇。他每歇一次脚,能咬着牙再往前挑两三百米。挑完煤,他又得帮忙准备第二天要卖的米线、面条、水饺、饵丝等食材及辅料——切肉剁肉炒臊子拣小葱洗芫荽摘韭菜刮生姜剥蒜瓣熬制油辣椒切饵丝发米线买油买盐买味精买酱油买醋买花椒油……忙得他晕头转向。等忙完这一切,已是晚上八九点钟,直到这时他才能回家歇息。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天还是一片漆黑,眼睛皮还像挂了秤砣一样的吴明,就不得不在爸爸的叫骂声中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简单洗把脸后,像只夜行的狼崽,急匆匆地跑去姑奶奶家,与她一道挑着头一天准备好的东西,摸黑往集市上赶,他们一个人得来回跑两三趟。

然后,再去搬来寄存在集市旁一户人家院子里支摊和支棚子用的木架子、木板、竹竿、白帆布及锅碗瓢盆等家什。随后,祖孙二人一起动手搭好摊位,支起白布遮雨棚——天晴遮阳,雨天遮雨。紧接着,他们又要忙着生火挑水烧水熬汤洗碗洗筷摆放桌椅板凳切葱姜蒜韭菜芫荽摆米线面条饺子饵丝放臊子油盐酱醋味精油辣椒花椒油……一阵像打仗似的战前忙碌后,这时天才刚刚亮。至此,祖孙二人终于可以稍事喘息一会,不急不躁地静候赶集吃东西的人到来。

这个赶集天,从早上八九点开始,他们就像两头蒙着眼推磨的驴,围着小吃摊忙碌一整天。姑奶奶主要负责煮米线、面条、水饺、饵丝,收钱和找零。他就干些收拾桌子、洗碗筷,挑水、烧水,掏碳灰、添煤块,切葱花、芫荽及做饺子馅、包饺子等杂活。到了傍晚,天擦黑后,他们又要把这些东西洗净、收拾好,然后再一一搬回去放好。这一天,他要忙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

他起身回家前,姑奶奶照例又递给他三块钱,再三叮嘱他下周六早点来。

“这是多么廉价的劳动,下周不来了。”回家的路上,他紧紧攥着像苦役一样被强迫干了两天重活所得的微薄报酬,极为不满地说。可是到了下周六时,他又被父亲骂着起床,又被他骂着出门,将他撵到姑奶奶家帮忙。

“我一定不是他亲生的!”他在心里咆哮道,“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对儿子的?这个恶毒的男人!我还是个儿童!是童工!”

雅菡还记得吴明说过,去年寒假,算来应该是今年一月中旬发生的事。

他从学校回到罗平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父亲让他跟大哥去滇黔桂三省交界处的广西隆林一偏远山区的大山里收购生姜。

那是整个冬天最为寒冷的一天,夜里突降大雪,一直下到天亮都还在下。那天一大清早,他高高拉起棕红色羽绒服衣领,龟缩着头,顶着像白色鸭绒一样簌簌飘落的大雪,踏着嘎吱嘎吱的积雪和碎冰,紧跟大哥身后走在泥泞的乡村土路上。他们要趁早赶去五六里外的小镇,坐过路客车到邻近的兴义市后,再从那里转车到六十公里外的天生桥电站库区码头,然后歇上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从码头乘船去库区最远最穷的大山深处。

那一夜,他们借宿在库区天生桥码头一渔民家,这户人家住的是紧临库区的吊脚楼,全木结构。坐在家徒四壁的屋里,透过窗户就可以俯视库区宽广幽深的湖面。湖面方向刮来的阵阵寒风从板壁缝里钻进屋子,吹得大家刺骨的冷。尽管吴明蜷缩着身子坐在火塘边的一个角落里,但还是像冬天里没做窝的寒号鸟一样冷得发抖。在木柴熊熊燃烧的火塘边,除了吴明外,还有大哥和一个三十出头、面色铁青、身形单薄的男主人及一个小脸冻得通红的三岁女孩,她用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吴明和大哥一直看。

他们四人围成一圈坐在火塘旁,眯着眼,烤着冒着缕缕青烟的柴火,看着随风飘动的火苗,无不泪眼婆娑,屋子里四处弥漫着浓密的烟雾。此时,穿一身蓝色布依族服饰的年轻女主人正忙着准备晚餐,以招待远道而来的吴明他们。她背上背着的小女儿,刚一岁大,被烟子呛得咳个不停。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取来一口铁锅,安放在火塘中央的三角铁架上,倒入两瓢水烧开。然后敷衍了事似的用刷把在锅底随便刷上一刷,倒去洗锅水,再把铁锅烧干烧热。接着,从土罐里舀上一小勺猪油放入锅中化开后,加入少许辣椒面、花椒面及盐巴混在一起翻炒几下,再加上大半锅水。不大一会,铁锅里的水烧开了,热气腾腾的。这时,女主人往锅里一股脑地倒进洗净切好的大白菜、白萝卜及几片切得像纸片似的腊肉煮了起来。趁煮菜间隙,她又匆忙把午饭后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简单一洗,然后舀上白花花的大米饭,端过来递给他们。就这样,大家围坐在铁锅四周开始吃饭。

吴明端着油腻腻的饭碗,捏着像泥鳅一样湿漉漉滑溜溜的筷子,看着沉积在铁锅中间那一圈黑乎乎的油污直反胃。这时,其他人已经七手八脚的忙着在锅里捞菜了。吴明很纠结,犹豫不定到底要不要动筷。如果吃,他看着脏兮兮的油污难以下咽。不吃,肚子又叽里咕噜的叫得慌。

“你还不赶快吃?吃了好睡觉,明天还要坐一天的船。”大哥边说边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进屋前,大哥就提醒他说:“这是库区,是少数民族地区,他们的风俗习惯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有不洗锅的习俗。在他们看来,不洗锅代表着常吃常有,这样才会生活富足。只有外地客人来了,才会象征性地洗一洗。”

“在这里生存更艰难,吃吧!”他咬咬牙,下狠心扒了一口白米饭。

那一夜,吴明和衣睡下,裹着冰冷、厚重得像刚从冰水里捞起来的棉被,躺在坚硬的吊脚楼楼板上,像只怕冷的猫咪一样蜷缩成一团。他听着凌冽的寒风从湖面呼啸而过的鬼哭狼嚎声,冻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顶着刀削似的寒风,坐在空荡荡的货船船舱里,向库区深处缓慢驶去。直到下午六点,才在库区最深处的一个临时码头停了下来。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将在这近乎与世无争的地方度过,这里的生存环境比昨天留宿的渔民家那里要恶劣得多。

这里除了库区,就是大山。它们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陡。这里,还不通公路。通往乡镇、县城的公路还在断断续续地修建中,当地村民说这条路已经修了五年,到现在都还没有修好。这里大部分地方都还没有通电,点的是桐油灯、煤油灯和蜡烛。这里,还在过着刀耕火种般的原始生活,不犁地耙地,当然这些地也无法犁,无法耙。这里没有水田,全是山地,地很陡,人站在上面一不小心就要往下滑。他和村民一起到过他们种姜的山地里,人在地里行走,得弓着背弯着腰像蛇爬一样走S形的路,手脚并用爬三四步,再滑下一两步。这里的孩子,要坐船去十余公里外的乡镇读书。这里的人们,还过着以物易物的简单生活。他们的粮食自产自舂,布匹自织自染,衣服自裁自缝,酒自酿自饮,油自榨自吃,鱼自钓自捕,野味自打自逮,猪马牛羊鸡鸭全是自己喂养,自己宰杀……

吴明回来后对她说:“那里的人们,都是为了生存而活。他们比我活得更加艰辛,凭什么我不好好的活?”

回想到这,雅菡的眼睛湿润了,她很是伤感,为吴明的处境伤心难过。但同时她又为他感到自豪,她欣赏他活着的态度,喜欢他面对困境所做的一切努力,她也坚信他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是徒劳的。

雅菡慢慢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在心中默默念道:

雅菡:

我亲爱的小仙女!

到今天,细细算来,我们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见面,有十天没有通电话。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难熬,虽然每天我从早上八点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中途压根没有时间干点别的,但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快乐时光。

我想,你思念我的心情大致与我一样,也会无时无刻地想念我,想着我们每一个有意义的,值得记念于心的开心时刻。想我是必要的,也是应该的,但万不可相思过重,不能让你那原本已经苗条得不能再苗条的身材变得更纤细,不能让你那白皙如雪,细腻圆润的小脸变得消瘦。更不能心不在焉的没有食欲,整天闷闷不悦呆在院子里的大柿子树下发呆。呵呵,被我猜中没?

今夜,昆明有点点冷,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有些潮湿,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闷热,走在外面让人多少感到不适,有些窒息。这或许和天气没有太大关系。你知道的,昆明的夏天本来就不太热,也热不到哪去。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估摸着一是想你想得过甚,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安。二是今天我爸爸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我们又发生些争执,弄得我心里很是不快。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我们明年就要毕业了,今年我们县师范类毕业生的就业还比较顺利,全部都安排了。听说到明年我们毕业的时候就要做些调整,具体怎么调整还不太清楚。据说是本科生全部安排,大专师范生不用考试直接上岗,非师范类大专生要考试上岗,择优录取,这是其一。其二是本科师范生留在县城中学教书,大专师范生全部分配到乡镇中学去。我爸爸探知这一消息后,就准备托人帮我打点明年分工的事情,叫我务必在近期回去一趟,带我去给人家见见,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点真材实料。这感觉有点怪怪的,很像是被拉去牛马市场贩卖的牲口,任由贩子们挑选。

你大致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从小就比较孤傲,比较倔强,也很叛逆,尤其是我爸爸安排的事,或者是他让我做的事,我向来都是比较反感的,也不愿意去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他对着干。他叫我往西,我非得反着来,偏往东。他叫我往东,我非往西。这一次他又犯了这样低级的错误,非得强制叫我回去。他越是这样,我越不可能回去。我的臭毛病一旦犯了,非犟到底。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可悲的人?自己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路,总得由着他去安排。以前,我还小,被逼无奈之下只能顺从他。现在,我怎么可能再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段时间,在学校一边勤工俭学,我也一边思考:我竭尽全力通过自己初中、高中六年熬更守夜的苦读,才好不容易从镇一中考入县一中,再从县一中到了昆明,进了师专。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很难想象得到,小升初,我们班只有六人升到初中,其他人都回家当农民去了。中考时,我们班又只有五个人考上高中,其余人都没有了读书的机会。高考时,我们班六十多人,第一年只有十五人考取大学,有两人上了中专。你说,我走到这一步容易吗?从罗平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来到省城,可刚在这两三年,又要打道回府了,又得回到那个穷山沟。这就是典型的“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凭什么我的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呢?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今后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了。因此,从现在开始,我得想尽一切办法留在昆明。哪怕在这里就算是饿死累死,我都心甘情愿,我都要留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我和我爸爸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他不喜欢我,小的时候常常打我,大了到现在了还时常骂我。我也很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我一见到他就极为厌恶,一听他讲话就会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与他争吵。不为别的,就冲这一点,我也不会回去的。我如果回去了,会与他有扯不完的皮,会时常争吵,会闹得乌烟瘴气。

和你说这些,你未必能够理解。但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我的决心已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克服重重障碍和千难万险,想尽一切可能和你在一起,离你更近些。

说了这么多,时间也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晚安,梦里见!

爱你想你的明

2001年8月11日

雅菡接连看了好几遍,又认真想了想,到了第二天中午才给吴明回信:

明:

见信如唔!

你的来信昨天就收到了,本想过十多天就开学了,我们马上就能见面,就不给你回信了,也曾想要不给你打个电话说说行了。但后来转念又想,你这么用心地给我写信,我要是不回你,不就愧对你的这份真心真情了?读了你的信,昨天一天都没想好该怎么回你。即使现在给你写信时,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回你,就边写边想吧!先说好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许笑我。这句纯属废话,你是不可能会笑话我的。

我是这样看待你说的问题,应该用“纠结”一词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听你说过很多你小时候的事,你也和我多次讲过你读初中、高中时和家里人发生的一些冲突,尤其是你爸爸。从这一点上考虑,我是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的,你离开了老家,就不想回去。没有谁愿意在外面兜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何况你的原点留给你的并不是美好的记忆。我光想想都觉得那是多么可怕可悲的一件事!先暂时抛开我们两人的感情,先不管我们以后会怎样。至少,对于现在见过世面,开阔了眼界,很有想法,又桀骜不驯的你来说,这更是一种折磨。我说的这种折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是心灵深处的折磨。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我很理解你,也完全支持你。

明,如果只考虑这一点,我就不用纠结。但是我还想到一些其它的东西,这就是现实的生活。我知道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说我俗气,但我想你不会,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

明,你自幼就过着很苦很苦的日子,和你相比,我算是非常幸福的人了,每天都生活在蜜罐里。就因为你不幸的童年和少年,乃至现在艰辛的为了生存在努力,我想起来心就会一阵阵的痛,就会莫名的伤感。我不希望你这样辛苦,这样不易的活着。我希望你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能让你吃饱穿暖,不要再为吃饭问题而发愁的工作。回去教书当老师,是能彻底解决你所有困难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这样你一辈子都不用为生存而苦恼、烦闷。而如果你选择留在昆明,就意味着你放弃了这份稳定的工作,你就得在外面靠打工去养活自己,你还得过好多年的苦日子,连住的吃的都是一个大问题。想到这,我就无形的焦虑,又极不希望你留下来。

明,虽然我这样想,但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你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孤傲的灵魂,这可是你说过的话,这一点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此外,在我心中,你是一个很有远见、非常有想法、敢想敢做的人,是一个有极强的责任心、能吃苦耐劳、善于学习和总结的人,你还是一个不甘寂寞、不甘落后、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问题的人……当然这在不懂你的一些人看来,你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桀骜不驯、固执己见、行事乖张、急躁不安、说话激进。但是我觉得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人具有多面性,一个优秀的人,他有多少优点就总会有多少缺点吧!

明,遵从你的内心,按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做自己。我或许帮不了你,但无论何时,你都记住,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你、支持你。我相信,你终究有一天会挺起你骄傲的肩膀,让我引以为豪。

明,我也很想你,想念着你对我的好,所有的……

雅菡拙笔

2001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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