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照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上,沉睡数月的万物复苏了,冬季沉寂的树木抽出了鲜活的嫩芽。当得意洋洋的春风策马扬鞭疾驰而过时,卷起了一阵阵黄色尘土飞扬在空中。
坐落在群山间坝子里的村庄沿四周的山脚而建,房屋全是清一色的青石青瓦盖的,每户三间正房,两间偏厦,外搭饲养牲口的数间小耳房。村子很大,共有五百余户人家,分为三寨——大寨、小寨和中寨。在大寨居住的主要是刘姓,小寨居住的主要是吴姓,中寨居住的是李、王、张、夏、郑等姓人家。在这个村子里,吴姓人口最多,占了全村半数人以上,刘姓次之,约三分之一多一点。这两姓人家,居住于此已有三百余年,他们世代通婚,和平共处,过着平静无奇的生活。以至村子里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不出一袋烟功夫就传遍全村,马上就成为村里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吴明自幼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等他成年后,已厌倦了这种平静无奇而又十分无聊的生活。
村子西面一座叫石钟山(因长得像口铸铁大钟而得名)的小石头山下,吴明心神不宁地坐在破旧不堪的教室里,看着不远处光秃秃的石钟山发呆。山上稀稀拉拉长着几棵同样还在光秃秃的银杏树,吴明越看越发觉得它们就像小人书《三毛流浪记》里三毛头上那几根孤零零的头发一样可怜。站在他身旁正在滔滔不绝讲课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黝黑的中年黄姓男教师,他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里还夹杂着些本地方言。黄老师刚来教授语文课时,吴明听他一讲话,就忍俊不禁捂着嘴巴偷着乐。现在吴明听习惯了,反倒习以为常了。至于今天最后一节课黄老师讲的什么内容,吴明一无所知,他在焦急地盼着下课铃声赶快响起。等待的过程十分痛苦。为此,吴明感到自己快要被焦虑不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铛、铛、铛……”下课铃声终于敲响了。
吴明迫不及待地收起书本,未等黄老师喊下课,他就拎起书包像只急于逃出狼窝的兔子一样冲出教室,一路上像匹四蹄翻滚的小公马,狂奔着朝家跑去。下午上学前,他就听说今天下午奶奶要从县人民医院回来了。
最近一段时间,吴明的大爹、大妈和姑妈、姑父们都从城里赶回来了,村里的族人们都前来吴明家帮忙。他们分成三拨人,一拨是大爹、爸爸和姑妈们,他们轮流着在医院里照顾病重的奶奶;一拨是大妈、妈妈和族中的婶婶、嫂子及堂姐们,她们在吴明家张罗着奶奶老去后要用的被褥、衣服、帽子、鞋子、孝衣和纸钱、纸火及一些入棺和下葬时要用的小东小西;一拨是大哥和族中的叔伯、堂兄们,他们在吴氏祖茔里忙着打理奶奶的墓地。
村里还有另外一些人,同样也在手忙脚乱地张罗着,他们就是奶奶的娘家人——刘氏族人。刘家人几天前就得知奶奶病危的消息了,他们获知她时日不多后,就开始准备等奶奶过世后祭奠要用的祭品——大肥猪一头、黑山羊一只、大红公鸡一只、鸭子一只、大白鹅一只及祭帐、挽联、花圈和鞭炮、烟花若干,还有金童、玉女、纸金山、纸银山、纸象、纸马、纸轿子、纸房子、纸电视、纸冰箱、纸洗衣机、纸电饭煲、纸缝纫机……他们的想法很简单,要让奶奶活着时有的东西死后都有,活着时没有的东西死后也有。他们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不想让村里人小瞧了他们,他们要为刘家挣足脸面;二是奶奶作为曾经富甲一方的刘氏家族中的一员,她生前没有得到的尊荣,死后一定要替她全都补上,好让她到了阴间不再经受人世间的苦。
奶奶是要去天堂的,这是吴明打小就知道的事。吴明很小时,奶奶就说她死后会在天堂看着他,守护他。那时,年幼无知的他问奶奶:“那你活着的时候怎么不去天堂,非要死了才去?”奶奶抚摸着他的头,苦涩笑说:“奶奶活着的时候,哪里有天堂?奶奶的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见,我眼前全是一片漆黑。奶奶看不见太阳很久了,奶奶的心都长霉了。你呀,就是奶奶的小太阳,只要你在奶奶身旁,奶奶的心就是暖的,就很高兴。对了,你爸爸小的时候,也是奶奶的小太阳。”
“要去天堂里的奶奶,要阴曹地府里的这些东西做什么?”吴明觉得他们所有人都不懂奶奶,奶奶的心思只有他懂。尤其是爸爸——奶奶心里曾经的太阳,他根本就不懂奶奶,给不了她想要的东西。现在奶奶快要死了,他却在尽心竭力地给她准备她压根就不想要的东西——虚假、无用的一切。
奶奶去年寒冬时身体就大不如前了,感冒一直不见好。从那时起,她就被送去了县城三孃家,以便得到较好的照顾和治疗。刚开始时,大家都以为奶奶只是普通感冒,吃点药、打打针就应该没事了。哪知开春后,奶奶不仅没有好,反而病情还越来越重了,送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她病情相当严重,得赶紧住院治疗。万万没有想到,奶奶一住进医院,就没有出来过了,到现在已经住了一个多月。
奶奶住院期间,吴明去看过她两次,他一见奶奶就哇哇大哭。奶奶用手一遍又一遍地仔细“看”着吴明,拉住他黑瘦如豆秸的小手往怀里塞,久久舍不得放开。
奶奶听他哭得稀里哗啦的,不仅没哭,反而用虚弱的声音笑说:“乖孙孙,不要哭,奶奶过两天就好了,就要回家了。”过会,她又大口喘息着说:“过段时间,奶奶就要解脱了,就要去天堂了。那里比这里好,奶奶在天上照样能看得见你。”
吴明知道,奶奶说她要去天堂,就意味着奶奶将要死去。
他七八岁时,家里在给爷爷奶奶打寿材时,奶奶就爬进去里面试了试,躺了好大一会。奶奶笑说她要试试,看看这口棺材到底合不合适她睡,睡着舒不舒服。吴明当时觉得这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他使劲要把躺在棺材里的奶奶拉出来,他气呼呼地说:“您还活得好好的,就睡到棺材里,只有死人才睡这里!”
“奶奶都活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事情也多了,还怕死不成?”奶奶叹息说。接着她又平和地说:“人都是要死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区别,有时死了比活着强。活着的人有太多不舍,有太多牵挂,有太多烦恼,就是放不下。死了的人反而解脱,没有这么多的烦恼和牵挂,可以去天堂享福。”
“奶奶就是放不下你,舍不得你!”奶奶说完用衣袖抹了一大把眼泪。
吴明气喘如牛跑到家时,家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大家进进出出的忙里忙外。
他一个箭步冲进大门,看见乌黑的堂屋左侧已经搭起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着绣满“寿”字的大红色棉被。吴明的脑袋嗡嗡作响,他预感大事不妙。
吴明冲到前一看,奶奶没有在那里躺着,悬在他心里的大石头暂时落了下来。
“明儿回来了!赶快来这,快叫奶奶!”大妈在堂屋左侧的屋内对他说。
“奶奶,奶奶……”吴明趴在奶奶躺着的木板床边不停地喊她。奶奶没有答应,只见她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像睡着了似的。吴明急得眼泪噼里啪啦地直往下掉。
“妈——妈——妈——您醒醒。明儿放学回来了。你睁开眼看他一眼。”妈妈、大妈和三孃她们看情势不大对劲,也吓得在一旁大呼大叫。三孃也像吴明一样,见奶奶久喊不应,急得又失声呜咽起来。
“我醒着呢!我听得见!一个二个鬼喊辣叫的!”半晌,奶奶才吃力地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慢慢说道。奶奶边说边颤抖着从被子里伸出那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左手来,在胸前的被子上无力地比划了几下,她仿佛是想要找什么。吴明知道是奶奶想“看”他了,他赶快趴在奶奶面前,像只无比贴心的小狗,让她仔仔细细地“看”个够。奶奶这回“看”他时,非常吃力,几乎是穷尽全身之力。当奶奶挣扎着“看”了他一遍后,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吴明这才发现,面无血色的奶奶已经换上了黑色的寿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戴着一顶丝质黑帽,穿着一双黑色棉鞋,这些上面同样绣满金丝“寿”字。
看着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去的奶奶,站立在一旁的大妈对他说:“你奶奶下午三点多时,突然没了气息,我们赶紧忙着给她擦洗、梳头和换衣服,都准备好要搬到堂屋里去了,这时你妈在一旁大喊:‘妈——你不要急着走,你再等一下!明儿马上就放学了,他一会就会回来了,你让他再见你一面!’没想到,你妈这么一喊,你奶奶又活了过来。”
大妈接着说:“你奶奶非常疼你,下午她就专门交代你妈,说她口袋里还有几十元钱,让她收好,留着给你买作业本用。”
吴明木讷地杵在奶奶床边,任由眼泪不停地往外涌。
奶奶出生于本村刘家,父兄经商数十年,家财万贯。大姐二姐嫁入邻村大富人家,生活原本丰裕无忧。五哥毕业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曾随远征军参加滇缅大抗战,出任某部特务营营长,因血战松山而获“青天白日勋章”,受赠中正剑。六弟毕业于南开大学,曾就读西南联大,受进步思潮影响,于抗战时期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投身革命,浴血奋斗。
十七岁那年,奶奶遵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与爷爷喜结连理。她小小年纪就当起了风光一时的吴家大少奶奶,令十里八村的人羡慕不已。云南和平解放后,吴家被定性为了DZ,奶奶自然也戴上了大DZ婆的帽子,自此低头弯腰地活了大半辈子。她的大姐、二姐家也被划为大DZ,命运与她一般曲折。她的五哥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认定为反动旧军阀,被打入监狱劳教十余年。出狱后不久,病死于家中。她的六弟,在“反右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含冤二十余年,后虽平反,但却在郁郁寡欢中去世了。
吴明从奶奶口中得知,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批斗、抽打她的人,全是村子里的吴家人。在他们中间,有的是奶奶的长辈,有的是奶奶的晚辈,更多的是奶奶的同辈。从奶奶的口述中,吴明料定这是一大群闲得无聊的人,他们在一小撮极其无聊的人的怂恿、鼓动和带动下,围着几个为数不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开着无聊的会,喊着激昂的口号,背着语录,群情激奋地挥舞着手臂。这些在会场里批斗和看热闹的人,本是手拿农具下地干活的人,此时全变身成了“战士”,他们的敌人就是站在台上被批斗的手无寸铁的牛鬼蛇神们。会场布置在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主席台的背面即是一面用红色泥浆粉饰一新的墙壁,墙壁正中挂着一张英俊魁梧的人物画像,画像上方拉着鲜红的布标,布标上的大字根据批斗会内容不停地变换着。会场四周,又插着鲜艳的旗帜,贴着花花绿绿的标语。每一次的批斗会,总有人要为他们昔日的过往、言行付出一点点代价——轻则流下血痕、淤青,重则伤筋动骨。总之,在此类的会场上只要不出人命就行。至于会场外或是散会后发生的不幸事,就与这些无聊的人无关了,也没有人会去追究他们的责任。对于像奶奶一类的无产阶级敌人来说,他们的死活无人问津,也无人关心。
红色江山是鲜血染红的。——这个简单的道理,小小年纪的吴明懂,大字不识的奶奶也懂。
吴明端着一小半碗白米煮的稀饭慢慢喂着奶奶。“你慢点,我吃不过来,”奶奶喘着粗气,有气无力说,“明儿,你不要压在我身上,压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奶奶,我没有压着你,我在旁边坐着呢!”吴明提醒奶奶说。
“奶奶要去天堂了,有人早早就在那等着我了。”奶奶面带微笑,很慈祥,她用虚弱无力的手指着屋里的一个阴暗角落说。
“奶奶,你迷糊了。哪里有人?”吴明迷惑不解,迭忙问。
“乖孙孙,奶奶清醒着呢!你还小,不懂。”
深夜,熟睡中的吴明被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惊醒了。与他同睡在一张由三条木凳和六块木板搭成的简易木床上的大姑奶奶把他叫了起来,十分平静地对他说:“你奶奶死了,你快起来看看去。”大姑奶奶是爷爷的大姐,也是远近出了名的大DZ婆。
堂屋正中,奶奶已经直挺挺地躺在了灵床上,她身下垫着红色的褥子,身上盖着红色的被子,脸上盖着一块红色的棉布。奶奶头朝里正对供奉“天地国君亲师位”的供桌,她双脚朝外对着敞开的两扇乌黑大门。在她的脚头,临时摆了一张木方桌,桌子正中安放有一个香炉,炉内插着三柱点燃了的青香。在香炉左右两侧,两支点亮了的大白蜡烛火焰闪烁。香炉前面,又放着一盏油灯和几样供品——一块名为“刀头肉”的巴掌大小的方形五花肉、一碗盛得满满的名为“倒头饭”的白米饭、一杯酒、一盅茶和一些水果、糕点等。
围绕着奶奶的灵床,满脸悲戚的爸爸妈妈、大爹大妈、姑父姑妈、大哥及家族中的叔伯、婶娘、堂哥、堂姐等人,无不嚎啕大哭。
吴明强忍着悲痛的眼泪,不哭。他在人群中看见爸爸趴在灵床前的地板上涕泪交流的痛哭,只见他呼天抢地的大声哭喊道:“我的妈呀——”
吴明看着爸爸的这一举动,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奶奶活着的时候,他的那些恶言毒语和他唾沫横飞的样子。“这是一个恶心的男人!”吴明对他又多了几分厌恶,对他的“表演”极度反感。
“你们一个二个有什么好哭的?你们应该高兴才对!我奶奶去了天堂,她彻底解脱了,没有了痛苦和烦恼,再也不用受这个恶心男人的气了!”吴明在心里大声呐喊道。
“我不哭,坚决不能哭!那个恶心男人做的事,我都不能做!”吴明恨得咬牙切齿地暗说,他把眼眶里快要掉下来的眼泪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那一夜,吴明躲在被窝里哀伤地流泪,直到他哭累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他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姑奶奶怀里,她睡的地方正是奶奶活着的时候睡的地方。吴明自幼就和奶奶睡在一起,直到奶奶生病去了县城才分开。
起床后,大姑奶奶对三孃说:“明儿昨天夜里睡着后,总是往我怀里钻,伸手摸着我的奶——我的奶早瘪了——奶水早没了。”当吴明听到这句话时,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立马钻进去。
同样的话,奶奶活着的时候也对他说过:“我的奶早瘪了,奶水早没了……”
这句话,当时吴明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现在奶奶死了他还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即使等到将来他也未必就能明白。或许这就是奶奶她们的一句无心之言,也未尝可知?
奶奶死后,妈妈她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从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衣服里,翻到了几本用一块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三毛流浪记》小人书——这是吴明的最爱,他恳求奶奶替他好好保管,奶奶将它视为宝贝一样收藏得好好的。这大概就是奶奶留给他的最后念想了。
吴明将它紧紧抱住不放,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
这个时候,吴明未承想到,奶奶死后很多年,奶奶的身影和三毛流浪的影子会时常出现在他睡梦中。不同的是奶奶已逝,吴明知道她只是他在梦里的幻象。而三毛却不一样,吴明时刻感受到他如同真实存在一般附着在他身上。相同的是他们每一次出现后,吴明都会夜半醒来泪湿枕。
那一年,吴明十二岁。
吴明第一次向田倪求爱以失败告终后不久,他又鼓足了勇气跑去向她表白。这件事发生在吴明初识雅菡的那个周末,也就是他陪王顺去找雅菡的当天晚上。
话说那天晚上九时许,吴明和柳青送走失了意闷闷不乐的王顺后,他匆匆辞别柳青,直奔翠湖而去。
十一月初的昆明,虽然白天依旧风柔日暖,但毕竟已是初冬,早晚温差较大,难免让人感到一丝寒意。吴明拉起浅灰色的方领夹克拉链,双手揣在衣兜里疾步朝翠湖公园走去,脑子里不停地盘算着今天晚上该如何打动田倪的芳心。其实这个问题,他从上周求爱失败后,就一直苦苦寻思,还为此专门请教了班里的“情圣”阿冬,他沉思一会说:“追女生,不外乎两种方式:一是想办法打动她,让她感动不已;另一种是想方设法让自己变坏,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坏,估计你一时半会也学不会,那你就好好想想如何打动她,让她感受到你在爱着她,哪怕这种爱是虚伪的,你也不能表现出来,还得装作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吴明很是不满地强调说:“我是真心实意爱她的!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嘛?”
随后,“如何打动她”成为了吴明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苦恼。他甚至还苦苦思考过如何才能让自己变“坏”——趁其不备时一把搂住她的芊芊细腰,或是出其不意地吻她,至少也要在众目睽睽地注视下紧紧拉住她的手不放。至于后果,他想最坏莫过于挨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但他想她应该不会——他自信地认为。
吴明去翠湖,只有一个目的——买一枝红玫瑰拿着去打动田倪。每天傍晚至晚上十点这三四个小时,翠湖边就会有很多花童在向过往的行人兜售玫瑰花,一枝五元,三枝十元,一束十一枝的玫瑰要售三十元。但凡是一对情侣走过,或是一男一女两人走过,再或是一群男男女女走过,甚至是某个行色匆匆的单身男士走过时,都会在瞬间跑来三五个花童,将其中的男士团团围住,缠住不放,苦苦哀求他买枝玫瑰花送给某个心仪的女士表达爱意。更有甚者,还会死死抱住他的腿不放,不买花就不让走。花童们的惯用伎俩,吴明见怪不怪了。他和田倪去翠湖公园游玩或路过时,曾费尽口舌地拒绝过花童们很多次。
吴明来到翠湖西门,还不等像牛皮糖一样黏人的花童一拥而上,就冲着站在距他五六米远的一个八九岁的干瘦小男孩招了招手。头发蓬松、脸色蜡黄、衣衫单薄的小男孩见状马上飞奔过来,他正要开口说话时,又从四周呼的一下跑来几个花童,将吴明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恳求他买自己的花。
吴明从深蓝色牛仔裤的屁兜里掏出一个棕色的人造革钱夹,小心翼翼打开,从少得可怜的几张纸币中抽出一张半旧不新的五元钱递给小男孩后,这才从他怀里抱着的若干玫瑰花中,挑了一支看上去还算娇艳的花,红着脸挤出人群,假装举止泰然地往回走。走出数十步后,他趁无人注意时,连忙将花塞进又敞开了的夹克里,然后大摇大摆地朝学校走去,嘴里哼着欢悦的小调。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一头乌黑的长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张清秀的鹅蛋脸,且衣着质朴无华的田倪,吴明的脸上就洋溢出开心的笑。
自从送走王顺后,吴明的关注点就全部集中在了田倪身上,对于星空中皎洁的月亮和稀稀朗朗隐约可见的几颗星星,他视而不见。当然,他更不会留意到此时天气在变,西山上空已有乌云爬了上来。
一刻钟后,当田倪接到吴明打来的电话时,她坐立不安的心才总算放了下来,心中暗自高兴。
在此之前,她已连续困惑了好几天——从上周她不辞而别后,他为什么一直不给她打电话?今天又是周六了,她莫明其妙地会盼望着他还像往常一样来找她,可他没来。她担心他来了找不到她,一天哪都不敢去,就在宿舍里边温习功课,边苦苦地盼着、等着。她扫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闹钟,马上就九点半了,心想:“应该不会来了,要来的话早就来了。”想到这,田倪心中无比惆怅,又开始暗自责备自己上周六时不应该不辞而别,丢下他一人不管。像他这样自尊心很强的大男孩,心里往往也很自卑。他会为了掩饰他的自卑,通常会用所谓的尊严来捍卫它,容不得他人侵犯一丁点。否则,他会很抗拒,甚至毫不留情地反击。因而,她又想:“我会不会伤了他自尊?”田倪想过要不要找个借口主动打电话给吴明,看他是否就坡下驴。可她又忍住了,她想再等等看,还是等过了明天再说吧!
电话里,田倪听得出吴明很是兴奋,还有些紧张。他一个劲地恳请她务必下来一会,说他在池塘边等她,不见不散。
吴明诚恳的态度,田倪马上心领神会,但为了不让吴明察觉到自己的心在躁动,她继续端着架子,装得像冰雕一样冷冰冰的,用冷谈的语气反复问:“这么晚了,你找我干嘛?”
初涉情场的吴明,哪能读懂她的心?他傻傻地再三重复说:“电话里不方便说,你下来了才好说。”
田倪坚决不松口,还是表示太晚了,天太冷,不想出门,有什么明天再说。她越是这样,吴明越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马上就自乱阵脚了。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说:“田倪,你要是不下来,那我可就上来了?不管你们宿舍有没有人在,不管你愿不愿听,我都会把该说的话全部讲出来。”
吴明此话一出,轮到田倪猴急了,她可不想让舍友们看她笑话,于是马上阻止他说:“你不要来,你等我一会。”以她对他的了解,吴明这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他的急性子可是想到什么立马就会去做,不顾后果的横冲直闯,像头蛮牛。
“这么晚了,你非要叫我下来,到底有什么事?”田倪在池塘边寻到吴明后,像只高傲的白孔雀,板着脸假装很不高兴地问。
看着一脸严肃,面带愠色的田倪,吴明讪皮讪脸胡诌说:“我记得某个大作家曾说过,眉目如画的女人通常笑靥如花,爱笑的女人往往心地善良,最具魅力。遇到这样的女人,三生有幸,最值得好好珍惜。”吴明悄悄瞄了一眼田倪,发现她面露喜色,似笑非笑,他又接着说,“尤其是像你这样美如天仙的女人更要笑口常开才对。你一笑沁人心,二笑倾国倾城,三笑闭月羞花。不信你看,你一笑,连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羞愧得躲了起来。”吴明边说边指着渐入乌云的月亮说。
田倪冷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马上,她又故作高冷问:“你究竟找我干嘛?”
还未等吴明回答,她又说:“你刚才说的,是哪个作家说的?我怎么一点印象没有?”
田倪见吴明看着她坏笑而不作答,马上就明白了,伸手就朝吴明打去,还边打边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吴明不躲不闪,顺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轻轻往前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自己身边,差一点就直接扑到了他怀里。
田倪惊得花容失色,快速闪到一旁站定,羞得脸红耳热。她不满地责怪吴明说:“你拉我干嘛?你为什么不躲?”
吴明厚皮笑脸说:“打是心疼,骂是爱。我为什么要躲?”
田倪一听这话,马上怼道:“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
看着脸颊泛着红晕的田倪,他猜想她并不拒绝他追求她,她只是出于女生自有的矜持和羞涩才有这样的表现。于是,他满面春风地从夹克里层的内袋里抽出那枝藏了多时的玫瑰递到她跟前,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她双眼说:“这枝玫瑰代表着我的心,我会一心一意爱你至永远!请你接受我这份诚挚的爱!”
吴明的这一举动,田倪心底暗暗窃喜,顿感心潮涌动,脸皮发烫。她虽然心猿意马,但并没有流露出来,反而拉长着脸冲他说:“你这是干嘛?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我大学期间不谈恋爱!以前不谈,现在不谈,将来也不会谈!”
吴明依旧笑说:“爱不会影响你学习。只求你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田倪听了未置可否,而是反问道:“吴明,你现在懂得什么是爱吗?”
吴明笑答:“爱就是全心全意,倾尽所有对一个人好。在他心里,她才是唯一,是永远不可替代的。”
田倪摇摇头说:“我认为,你现在还不懂爱。爱是一种责任,是一种担当,是让她感到安全,能给予她希望,让她对未来充满憧憬。”
“你说的,我能做到。我一定能给你安全,给你希望,我们的未来一定会阳光明媚。我们一定会生活在漫天遍野盛开着鲜花的欢乐世界中,周围的空气中一定会弥漫着醉人的芬芳,丰硕的果实一定会让我们时时欢声笑语而羡煞旁人。”吴明语气坚定,用毋庸置疑的眼神凝视着田倪说。
她的心再次被他的言语感动了,温暖的暗潮将其冰冷的心融化了,她感到自己紧张得呼吸急促起来。田倪下意识地将脸背向暗处,抬头看着花园里不远处那几株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的法国梧桐,心潮澎湃。难掩的喜悦爬上了眉梢,她那双又大又圆、炯炯有神的眼睛秋波四溢。田倪深深吸了几口气,待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一些后,又暗自思忖:“我不能这样轻易地答应他……他的性格脾气,我能不能接受还说不准。我是不是再观察一下,再等等看?我要不借此机会刺激他一下?看看他会不会奋发图强,而不像现在这样自甘堕落、牢骚满腹,会不会多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我是不是还有必要杀杀他的傲气?他太自负了,这不是什么好事……还得让他回到读书、学习的正轨上来,不要走上歧路,等他真走上了弯路就来不及了……以后,要真在一起的话,他现在必须得好好读书,一门心思学好专业课,争取考上专升本,这样回去后才有机会分到城里,才能分到一所好的学校里……”
当田倪被这些想法占据了她的大脑后,她马上就下定了决心,故意用嘲讽的口吻说:“吴明,恕我直言,如果照你现在这个样子,你给不了我想要的,除非你心甘情愿的自我改变。”
吴明立马信誓旦旦地表态说:“你说怎么改,我就怎么改。”
田倪有意激将他,因此又故意冷笑说:“只怕你改不了,也没有勇气改。”
吴明一听就急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定改!你说要我怎么改?”
田倪斜视了他一眼,用轻视的语气说:“我说了,你也不一定做得到。”
吴明果真不经她激,他不服气地说:“你说说看,我不信我做不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田倪见吴明被她激将起来后,这才冲他笑了笑说:“那我可说了?”
吴明趁机笑问:“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接受我的爱?”
田倪不正面回答,而是不为所动地说:“等你哪一天做到了再说!”她看着马上又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垂头丧气的吴明,又感好笑,“怎么气馁了?我就说你做不到吧?你还非逞能。”
吴明哪能受得了这份刺激,激动地大声说:“你尽管说,看我究竟做不做得到。”
田倪这才正中下怀地笑言:“就三点:一、今后少发牢骚,最好不要发牢骚。多反思自己,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吴明一听,马上插话道:“这没任何问题,小菜一碟。”
田倪不理他,继续说:“二、从今往后,认真读书,把心思花在读书上。不许再像现在这样,只会一门心思想着谈恋爱。”
吴明又涎皮涎脸说:“只要你答应跟我好,我就不胡思乱想了。”
田倪气不打一处来,像乌云遮日一样将脸一沉,生气地说:“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已经和你说了,不要只想着谈恋爱。我才说完,你又犯妄想症了,我看你是本性难移!”
田倪的这句无心之言,尤其是“妄想症”这三个字,让敏感又脆弱的他感到十分刺耳。紧接着,一阵羞辱感油然而生,他误以为田倪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时间,吴明愤恨不平,脸色突变。他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心里很不舒服。
夜光下,田倪没有察觉到吴明的变化,继续说:“三、你不能剑走偏锋,不要只会去图书馆读书,而不用心把我们的专业课学好。如果将专业课荒废了,会得不偿失,将来你会自食其果。等到了那一天,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吴明最不喜欢别人的说教,尤其是用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教训他说。如果不在此时,而是平日里田倪对他这么说,他压根就不会在意。
他不以为然地说:“我只想读我想读的书。对于那些我不想读的书,那些我认为无聊无用的书,不值得我枉费心思。”
田倪质问说:“哪些书是你不想读的?是你认为无聊无用的?”
吴明心里只要一旦产生了抗拒,说话也就往往带刺,甚至是激烈对抗。熟知他秉性的人都知道,这其实并不是他的本心,而是他打小对抗爸爸而采取的习惯性手段。田倪这时说话的语气,他怎么听都刺耳,很不舒服,甚至反感。于是,他阴阳怪气说:“你说的专业课,很多都是我不想读的。我认为我们的专业课设置很不合理,很多都是无聊无用的。这是我们师专教育最失败的地方,老师只会教无聊无用的书本知识。学生也只会像机器一样复读那些无聊无用的书本知识。就像我们系里有些成绩优异的人一样,学了一堆无聊无用的书本知识后,还自认为学有所成而沾沾自喜。”
吴明话中有话,明显是冲着田倪去的,她很不高兴地问:“你是不知好歹?还是自以为是?”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后,又连续问道:“我们毕业后是不是要工作?是不是得回去当老师?你不学好专业知识,拿什么去教学生?又拿什么养活自己及你的家人?你这样只顾自己一时快活,随性而为,任性而为,不管家人的感受,你是不是很自私?你这是负责的男人应有的表现吗?你又拿什么去爱你爱的人?”
田倪苦口婆心的一席话,又让心有抵触的吴明产生了强烈的叛逆心,他气愤地回答说:“我就是自私,我就是不负责,你爱咋地就咋地!”
田倪一听也火了,忿然作色地丢下一句“不可理喻”后,愤然转身离去。
“假如没有雅菡的出现及大胆的爱,又将会怎样?”对于这个问题,吴明从来没有思考过。
当田倪第二次不辞而别,又将他一人抛弃在像黑幽幽的无底洞一样的黑夜中后,吴明对她的看法发生了较大改变。首先,他认为她再一再二忽视他的存在,完完全全就是对他的一种藐视,这是对他尊严的践踏。其次,他一想到她所说的“妄想症”,脑袋里就总会浮现出一只奇丑无比的癞蛤蟆在妄想着吃天鹅肉,嘴里还流着长长的哈喇子。吴明无法接受她这样形容他,虽然田倪至始至终就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这样说过,但他认定她就是这样认为的。再次,他固执地认为,田倪是一个非常现实的人,她眼中只有现实,更在乎得失。如果他不按照她的意图去改变的话,那么他将很难获得她的青睐,更谈不上收获爱情了。最后,他从她的言谈举止中,更多的是捕捉到她轻视他的信息。他一度怀疑自己当初的判断,完全失去了信心,哪还有自负可言?他错误地觉得他应该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尤其是他认识她以来,在她面前有过太多的不满——对学校,表达过很多对未来的惶恐和迷惑,还自我迷失了一段时间。他向她传递出来的消沉、埋怨和自暴自弃,应该也不是她所中意的。
自从吴明有了这些想法后,它们就一直像毒瘤一样盘踞在他大脑里,左右着他的想法及行动长达数月。为此,他还记恨田倪数周,大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滋味。
田倪对他的“轻视”,激起了他深藏在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他暗自发狠:“一定要改变自己,不要被她小瞧了。”他自比吴下阿蒙,一定要让她“刮目相待”。自此,吴明将自己的大部分心思用在了读书上,开始从早到晚像生了根似的泡在图书馆里,一发不可收拾。
等他全身心投入到了图书馆,慢慢平复自己愤恨的心情后,才又渐渐回想起田倪的热情、大方、成熟,以及对他的关照、劝慰和引导。过了不久,他又想通了。由此,他对田倪更多的是心怀感激。这种感激之情一旦像沙漠一样形成,就很难改变,也再难恢复如初。此时,吴明和田倪压根就没有意识到,摆在他们面前的路已经分叉了,他们的情感已经一去不复返。
随着阅读量的不断增加,吴明幡然醒悟,再次意识到了田倪是一个非常值得交往的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师益友。当吴明有这种强烈的想法时,已是翌年三月。这距他向田倪表白已经过了整整四个月。
就在这一期间,命运的转轮戏剧性的悄然而至——雅菡的出现,使事情发生了意料不到的翻转,他们很快就走进了彼此的世界,并很快就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因吴明自尊心作祟,对田倪由爱慕生忿恨,又由忿恨激发斗志,最后自发地将爱转为感激。令人奇怪的是,在这一系列的变化过程中,吴明并没有因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因素而断绝与田倪的联系,而是装得安之若素,继续与她保持正常往来。自从他对田倪产生了强烈的感激之情后,他心里肃然无声地将田倪视为了自己的姐姐,对她的称呼也由前一段时间的“田倪”变回了“田姐”——这让她一度不爽,疑惑不解。她问他,他微微一笑,反问说:“这不更好吗?”也正是从那时起,吴明就抱着一颗极其平常的心与她交往,像老牛走路一样照旧向她请教,不定期地与她交流阅读心得,讨论各种文学话题。
吴明对田倪的态度转变及其巨大的心里变化,田倪并没有从他的一举一动中觉察到异样,也没有认为他没有什么不妥的,她反而欣喜地认为这是她的激励而产生的积极效果——吴明正转入正轨,正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