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他们说笑着走进了学校大门,朝男生宿舍楼走去。这是一栋非常破旧的六层楼建筑,乳白色的马牙石外墙上落满了灰尘,雨水的不断侵蚀使它看起来非常灰暗,仿佛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白发苍苍的老倌在风中作垂死挣扎。宿舍楼的外墙上还凌乱地拉着许多粗细不一的黑色电缆和白色电线,远远看去,它们就像绑缚在囚徒身上的绳索,生怕它会像亡命徒一样不顾一切的挣脱开来。镶嵌在墙里的暗红色铁窗锈迹斑驳,只要轻轻用手一推就发出“吱——吱——”的刺耳声,像索命鬼在厉声尖叫。
在这栋宿舍楼的左右两端各有一部楼梯,每部楼梯的一楼入口处都装上了坚固的可伸缩的推拉式铁门。学校为了图省事,打着“为了学生安全”和“方便管理”的旗号,还把右端那一部楼梯的铁门用粗铁链锁上了,像给它套上了脚镣似的。
“这不是学校,倒像是监狱,”吴明对田倪笑说,“这要是发生突发状况,恐怕要出大事。”
吴明将他的担忧多次向学生处的老师反映过,他们觉得他是杞人忧天,更没有人想多管闲事。幸运的是,在他在校期间,学校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吴明将其归结为:师专是幸运的,师专的老师和学生是幸运的,虽然大家都心存侥幸。
宿舍楼左端,铁门大开的那部楼梯口的左侧,有一个小得可怜的杂货店。一个四十岁左右,剪着短头发的矮胖女人正站在玻璃柜台后面,她身上套着一件肥大的白底黑条纹连衣裙,使她看起来活像一匹壮硕的斑马。柜台前,一个穿着黑色大裤衩、光着结实膀子的大块头男生正在购买拆散了卖的香烟。另一个穿着巴西队球衣、长相黝黑的中等个头男生提着两瓶包谷酒和几袋酒鬼花生及一袋香瓜子出了店门,仿佛一只活蹦乱跳的羯羊快步跑上了楼。吴明前脚刚跨进楼道,老牛拉破车般慢慢悠悠走在人群最后面的老鬼,一晃眼就闪进了小卖部,要了一包四块钱的红河牌硬壳香烟和一瓶三块钱的包谷酒,提着摇摇摆摆地上了楼。
迷蒙的宿舍楼里,楼梯很宽,足够三四人并排行走。楼梯踏步是水磨石的,为了防止学生上下楼梯时滑倒,后来又在踏步的边缘上镶了两根大拇指粗的螺纹钢筋。楼梯栏杆是用铸铁管焊接起来的,手臂粗的栏杆护手正面被无数双上上下下的手磨得光滑,像滑溜溜的鳝鱼。背面则是层层锈迹,斑斑点点的凸凹不平,粗糙得像张长满了青春痘男生的脸。
吴明他们慢慢腾腾地爬到五楼,借着从昏暗狭长的通道两端两个楼梯间里照进来的少许光线,走过一扇扇绛红色的门。门有的敞开着,有的紧闭着,有的虚掩着。门里面的人有光着膀子呼呼大睡的,有横七竖八斜躺在床上看书的,有三五成群打双扣、斗地主的,有聚在一起喝酒划拳的,有低头忙着写作业、抄作业的,有搂着吉他边弹边唱的,有怀抱电话煲电话粥的,也有无所事事坐在书桌旁盯着窗外发呆的……通道上,不时的有从厕所里走出来,拖着塑料拖鞋、穿着裤衩、裸露上半身的人从吴明身旁走过。每走过一个人,他们都会机械似的冲他笑笑或点点头,他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和他们打着招呼。
“都是些无聊的人做着些无聊的事。”吴明走过通道时,暗自嘀咕。
吴明还没有走到他们住的1516宿舍,就远远听见里面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个不停。一声紧接一声,像催命鬼催命一样急不可耐。
“请问,你找谁?”吴明进了宿舍,一把抓起电话问。
“吴明,是你吗?”一个神不守舍的女声焦心如焚地问。
“雅菡,是你吗?”吴明反问。
“嗯。你总算回来了,这下我就放心了。”雅菡急切的语气略微平缓了一些。
“怎么了?雅菡。”
“你们是不是出事了?”雅菡焦虑地问。
“没有啊!我们都好好的嘛!”吴明像无事人一样说。
“你们是不是昨天在抚仙湖遇上大麻烦了?”雅菡又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吴明大吃一惊问。
“九九级同学之间早就传开了,说我们九九级中文系的几个同学,昨天在抚仙湖遇险,差点淹死人了。”雅菡低声说。
吴明哈哈一笑,说:“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们竟然连这都知道了。”
接着,他还是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遇险的就是我们,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天哪!难怪我昨天一天到晚都心惊肉跳的,心慌得很。”
话说到这,吴明和雅菡双双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雅菡才又小声说:“我想见你!”这声音小得还不如蚊叫。
吴明生日后的第四天,一个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周末,班上的同学自发组织到距昆明约六十公里远的澄江抚仙湖秋游。
这是吴明第一次到抚仙湖,之前他早就听过它的盛名。据说,它是全国最大的高原深水湖和第二大深淡水湖,是国内闻名遐迩的休闲旅游度假胜地。
碧波万顷的抚仙湖西岸,耸立着一座尖如石笋的山,当地人称其为“尖山”。在尖山脚下的湖湾里,藏着一个弯如新月的白色沙滩。依托这得天独厚的湖湾美景,当地人投资修建了远近闻名的禄充风景区。一辆红色的旅游大巴缓缓开进景区停车场停稳后,同学们陆续走了下来,在老那身边围成一团,听他详细介绍今天的行程计划和游玩时要注意的所有事项。
此时,吴明早已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恨不得马上就去游玩,哪还有心思听老那像乌鸦聒噪一样在那里啰嗦半天?老那再三强调注意事项时,站在人群最外围的吴明正贪婪地欣赏着眼前的秀美风光。只见湛蓝的天空下,飘着一条细长得看不见尽头的白云,它犹如七仙女匆匆下凡时不慎落在蓝色苍穹间的一条白腰带,又仿佛是瑶姬授书时拂过天边的那条绦带。湖对岸斜撑着蓝天的群山像横卧的巨龙一样伟岸,它们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变得一片灰暗,灰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一眼望不到边的深蓝色湖面,犹如一面蓝色的水晶镜片,在群山间褶褶发光。当吴明坐在大巴车上,透过锃亮的车窗从湖边的半山公路上俯瞰时,它又如一块价值连城、巨大无比的蓝色宝石一样迷人。轻风起时,微波被风一层层地从湖面深处由远及近地推到岸边,它轻轻拍打着岸边蜂窝状的礁石,溅起一朵朵宛如栀子花似的细小浪花。一部分浪花被风吹散后,形成轻柔的雨雾飘在紧贴水面的空中,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虹光以吸引人们的眼球。绝大部分浪花在风中舞动片刻后,又落到了水里不见了。
在肉眼可及的湖面尽头,一艘白色的双层游船在湖中缓慢行驶,犹如一个长方形的积木在水平线上移动。稍近一些的湖面上,一艘快艇拖着一条白狐尾巴似的浪花,向尖山脚下高速飞驰而去。离岸边再近一些的湖面,又有三四艘摩托艇载着游客,像蛇精一样恣意扭动身体。它们一个紧接一个的急速转向铲起一大片白花花的水浪,吓得坐在上面的游客兴奋的大声尖叫。在离岸很近的地方,数十艘橙黄色的橡皮船上,穿着橙黄色救生衣的游人,正悠然自得地荡着船浆。他们边划边欣赏着眼前这宜人的美景,还时不时地用相机咔嚓咔嚓的拍照。
岸边,细白的沙滩上每隔四五十米,就会撑着一把像新鲜野生红菇似的红色遮阳伞。红彤彤的大伞下,通常放着一张白色的塑料圆桌和几把白色的塑料椅子。在离红伞不远处的水边,又参差不齐地放着一些游艇、摩托艇及橡皮船。不时有人在这些地方或上、或下,进湖、出湖。在没有伞和游艇的沙滩上,人们或躺、或坐地晒着大太阳;也有或跪、或蹲地玩着细沙;也有一些青年男女聚在一起,用沙子掩埋着同行的伙伴,然后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一些穿着三点式比基尼泳装,戴着太阳镜的细长腿年轻女士,性感地漫步走来,被比基尼泳衣撑得圆实的两坨嫩肉颤巍巍地在胸前跳动着;偶尔的,还有一些雄性荷尔蒙四溢的男青年,骑着粗犷的沙滩车在沙滩上来回狂奔,只为吸引更多比基尼女士关注的目光。
噗通一声,吴明急不及待地纵身跃入了湖中,像在水中扑打着翅膀跃跃欲飞的水鸟一样尽情挥动着双臂,拍打着清凉怡人的湖水。
“吴明,不要游泳!”老那站在岸边朝他连声高喊。吴明马耳东风,只管像条行动迟缓的大头鱼,在湖里悠悠自得地游来游去。
“大家在水边玩,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游泳!”吴明把邓老师刚刚才叮嘱大家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吴明,你无组织无纪律!”邓老师在岸边生气地指着水里的吴明批评道。吴明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又自顾自地游了好大一会才上岸,气得邓老师瞪了他一眼后扭头走了。吴明在她身后朝着她吐舌弄眼地做着鬼脸,逗得周围的同学弯腰捧腹。
吴明、老鬼、老祝和另外三个女同学,同上了一艘小橡皮船,向湖里欢畅地划去。
高高悬挂在头顶的太阳,晒得吴明浑身舒坦,心里暖洋洋的。碧蓝清幽、深不见底的湖水让他们兴奋不已,他们登船后就忙着和另外一艘橡皮船上的同学打起水仗来,大家叫嚷着、嬉笑着、互相追逐着,大有不把对方泼成落汤鸡誓不罢休的气势。他们越往湖深处划,湖水越凉快,湖底越幽暗,热烘烘的阳光直射到水里后,一会就消失得不见了踪迹。据说,这湖最深处有一百五六十米,水下有一座被淹没已久的古城,还有某船舶公司的鱼雷实验基地……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让人感到一丝凉意。风是从尖山方向吹来的。
“起风了!”他们如出一口说。
大风吹过,像万马奔腾般的大浪立马紧随而至,足有一两米高。一波紧接一波的大浪先是把橡皮船簸了起来,然后再猛地把它丢到水里。紧接着,又是一个大浪直扑过来,湖水灌进了小船里。一个大浪过后,船里就会遗留下一两厘米深的水。不一会儿,又是一个激烈颠簸,又是一个猛烈地往下丢,又是个汹涌的大浪扑来……几经折腾,船里已经积有五六厘米深的水了。
眼前这可怕的一幕,船里的人都是头一遭遇到,瞬间全傻眼了。三个女同学吓得尖声大叫,有人惧怕得要命,开始哭泣起来。
老祝来自滇西的怒江州,是个典型的旱鸭子,才没颠簸几下,他就晕船了,趴在船边像酩酊烂醉一样哇哇大吐。吐过一阵后,他直挺挺地躺在船里,像条因缺氧而奄奄一息的抗浪鱼一样一动不动,任由天旋地转。
亲眼目睹过死亡,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吴明,知道生死就在一线间。他从不畏惧死亡,但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
“如果我就这样淹死了,除了爷爷外,还有人会在乎我吗?雅菡会吗?田倪呢,她又会吗?反正爸爸妈妈不会在乎我的死活。对他们而言,我就是一个累赘,就是一个多余的可有可无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欲望作祟,只为寻求一时的快感,没有采取必要措施加以预防的话,我真不该误打误撞来到这个寒冷的世界,来到这个乌漆墨黑的家。没人在乎我,我无所谓,我在乎我就成。你不让我活,我偏要活。你不让我活得好好的,我非要活出一个人样来。”吴明边想边环顾四周,看看有无向岸边求救的可能。
茫茫湖水中,唯见远在天边的群山,哪能看得见湖岸?在距他们很远的水平线上,还有两艘同样被困湖心的橡皮船在漂浮不定。说时迟那时快,一见有船,一个俊俏的短发女同学立刻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冲着那两艘船上的人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鲜红丝巾。另外两个女同学见此情形,各自连忙伸出一只手紧紧将她拽住,她们的另外两只手死死抓住船帮上的把手不放。吴明他们见状,朝着对方齐声高喊:“救命啊——救命啊——”此时,他们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湖里显得非常的渺小,小到像蜉蝣一样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他们的呼救声,在狂风巨浪中微弱到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到,呼救声才喊出口就被风浪给淹没了。不多时,另外两艘船就都消失在了水平线之外,没了踪影。
眼见求救无望,大家开始惊慌了,呼救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求救无望,只能自救。慌乱中,吴明出奇地冷静,他大声喊道:“都不要喊了!现在要镇定,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千万不能让船沉。”
见同学们都安静了下来,吴明扭头和老鬼商量道:“老鬼,老祝歇菜了,不能指望他了。我们俩,一人一边,只管划船。”
“行!”老鬼也出奇地平静,他不急不慢答道。他向来如此,遇事不温不火,总是慢腾腾的。
“你左,我右。”吴明对老鬼说。
说完,他又扭头看了看其他同学,吩咐道:“你们平均分坐在船的两侧,不要慌乱,我们尽量保持船体平稳,不能倾斜。”
吴明话音刚落,老鬼补充道:“大家各自检查一下救生衣,看看都穿好没有。”
接着,吴明又大声说:“你们三个女同学,赶快想办法把船里的水舀出去,绝不能让水漫起来,否则我们就真的危险了。”
安排妥当,吴明和老鬼竭力朝岸边划去。女同学们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用手快速地往外捧水。可这捧水的速度,哪里赶得上大浪扑来时湖水倒灌的速度?船里的水不仅不见少,反而越积越多。长头发戴眼镜的圆脸女同学见状不妙,急中生智,一把抓下头上的白色棒球帽,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来就往外舀水。受此启发,另外一个个头不高,一头乌黑披肩长发,长得有点婴儿肥的女同学,连忙从挎包里掏出傻瓜相机来,取出相机将其一把塞回包里后,拿起相机皮套与她们一道齐心协力地向外舀水。她们奋力舀水的速度终于赶上并超过了水倒灌进来的速度,船里的水渐渐少了。水进来,又舀出去。再进来,再舀出去……周而复始,数小时不敢停歇一时半刻。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开始西下,它离天边青翠的群山越来越近了,天空中浮现的晚霞映红了湖面。吴明边划船边环顾四周,铺满天空的红霞及满眼望去皆红的湖面,让他感到惊悚——死神正步步紧逼——他此时看到的仿佛正是奶奶去世时盖在身上的红被及她身下垫着的红褥——红霞如被,湖面似褥。
吴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指针已指向五点四十八分。时间过得可真快!他们中午十二点登的船,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六小时。从起风浪开始,大风就没有停过,大浪也没有丝毫减弱,划船的人没有停止过片刻,舀水的双手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
而此时,他们依然还在湖中心打转,还是只能远远看见禄充景区后面那巍峨的群山和那变得越来越小的尖山。吴明极力远眺,湖的尽头,只有一条平直得像水蚺静卧的黑暗水平线,岸边的房屋、大树、沙滩和游艇,全不见一丁点儿影子。
“老鬼,我们一直在逆风划。到现在都划了五个多小时,还看不到岸。”吴明叹了口气对他说,心里急躁不安。
“是呀,这也太不正常了。难道我们就没有前进,反而还往后退了?”老鬼看着吴明忧心如焚地说,眼中也流露出一丝不安。
“你说得很对,要不然我们不至于会看不到岸。”经他这么一说,吴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老鬼,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出去。”
“我们都拼尽全力了,竟然连一点作用都不起。”老鬼有些气馁了,叹气说。
“不要急,我们一定有办法出去。”吴明故作镇静说。
三个女同学听了他俩的这番对话,无不脸色突变,神情惊恐万分。原本像条死去多时的抗浪鱼一样不会动弹的老祝,听后也吃力地抬起头看了看大家,脸色愈发苍白的绝望说:“我不会游泳!”
大家一下全缄默了,都知道他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几分钟过去后,沉思片刻的吴明忽然猛地一回头,指着身后越来越清晰的一座大山对大家说:“大家看好时间,我们再继续往前划。如果划到六点,还看不到岸边,也没有人前来救我们的话,我们就立马掉头,向对岸顺风划。如果我们顺风划,应该能在天黑前划到岸边。”看着大家眼中投向他的几缕亮光,他又说:“我们一定要在太阳下山前划出去。否则,天黑后,我们就生死难料了。”
“好。”大家异口同声答道。
希望重新被点燃了。他们继续划,继续舀水,全然忘了早已筋疲力尽的身躯。身体虚弱的老祝也挣扎着坐了起来,拼尽全力的帮忙往外舀水。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快速流逝,当指针指向下午六点过十分时,吴明和老鬼互看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他们果断地将船掉了头,正准备向对岸划时,短头发女同学突然惊喜地大叫:“大家快看,快艇!”
大家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水平线上三艘快艇一字排开,它们在湖面上一边搜寻,一边朝湖心驶来。船上的人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全都站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大声齐呼:“我们在这——”
快艇上的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越驶越近。
“是老那!”
……
看着从湖里驶出的快艇,岸边焦急盼望已久的同学们欢呼起来了,他们拼命地朝着快艇上获救的同学们热情挥手。人群中,邓老师难掩激动的心情,她的眼泪不听使唤的哗啦啦掉了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平安回来了就好。”邓老师在不停地安慰着抱着她失声痛哭的婴儿肥女同学。
“你们胆子也真够大,敢划进去这么远,我们打鱼也不敢轻易进去这么远。这里是抚仙湖最宽的地方,有二十多公里,你们只有几公里就到对岸了。”前来救援的渔民说。
“还没看够吗?”吴明笑问雅菡。自从他们分离数月再次见面后,她就捧着他消瘦的脸端详了半天。
“没看够,”雅菡脸唰的一下全红了,她低头玩弄着衣角羞答答地说,“都好几个月没见了。”
“你不怕吗?昨天。”
“怕!”
“我还以为你不怕呢?”
“怎么可能不怕?但怕也不能表露出来。——六个人,六条命!”吴明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后怕得要命。
“你当时想了些什么?”
“我首先想到的是谁会在乎我的死活。想来想去觉得这个世上恐怕只有我爷爷会在乎我了。”吴明哀郁地说,一双忧伤得令人心酸的眼注视着她。
“还有我!无时无刻都在乎你!”雅菡紧紧抓住他手,倩笑娇颦说,“后来你又想到了什么?”
“当时我想要是船翻了,那该怎么办?该救谁?一船人只有我和老鬼会游泳。”
“救谁?”
“不知道,不敢想。但我知道,老祝绝对是第一个被淹死的人。这太可怕了。”
“你还想了些什么?”
“我还想,我不能死。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多不值当。我得顽强地活下去。你想想,我要是真葬身于抚仙湖中,就只能喂鱼!那会有多少牙齿锋利的食肉鱼围着我咬嚼、吞食?这是多么恐怖的事啊!想想都骨寒毛竖。等几天后,大家好不容易打捞起我们时,我们双目紧闭,脸铁青呈乌黑状,肚子圆滚滚的,像鱼鳔。”吴明边讲边嘻嘻笑。
“你不要再讲了,这多瘆人。”雅菡紧紧搂住他,全身后怕得发颤。
“我还想,要是真出不来了,这一辈子你想见我都见不到了。——不对,是不能见到活着的我了。你只能见到死了的我,被冰冷的湖水泡得寡白,像一条翻白肚皮的死鱼一样的我。而我就真的是一辈子都不能见到你了。”吴明笑言,“所以,当时我还想,要是我真的死在了抚仙湖里,你会伤心吗?会为我流一滴惋惜的眼泪吗?”
“你不要说了,求求你。”雅菡把头埋在他怀里呜呜大哭起来,一哭就是好半天,任凭吴明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遇险的那一夜,吴明躺在宾馆舒软雪白的席梦思上,久久不能安睡。他只要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船,都是水。即使到了后半夜,他好不容易睡着后,迷迷糊糊中总感觉到自己仿佛就躺在一艘摇来晃去的橡皮船上。
“这是我第二次水中遇险了,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生死真他妈的全在一线间。”吴明又想起了沙皮淹死在大水库的那一刻。
抚仙湖遇险的详细经过,几天后吴明才对雅菡详细描述了一番,当时他还笑言:“算上这一回,我这是第四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了。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了,命咋这么硬?”
雅菡则感慨万千地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原来离自己这么近,就发生在我最亲近的人身边。你们这次遇险,我真正的体会到了生命的宝贵,它非常脆弱。一个好好活着的人,完全有可能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因什么缘故,说没就没了。经过这次事情后,我总算想明白了:我们应该好好珍惜眼前人,好好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好好珍惜我们活着的每一天。只要我们活得好好的,在一起时开心快乐就好。其它的又何必考虑这么多?想这么久远干嘛?”
吴明非常认同雅菡的话,他赞许地点点头,笑说:“一年前发生在宿舍里的那场大火,我们鬼使神差地避开后,我就想明白了你刚才说的这个道理。人一辈子很短暂,活着比什么都好,快乐比什么都好。”
话音一落,吴明故意反问道:“那你爸的上门女婿咋办?”
雅菡斜瞅了他一眼,将脸一沉,娇嗔道:“你讨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