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蓝天白雪的头像

蓝天白雪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4/27
分享
《雅菡与吴明》连载

第五章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你不要来,我星期一就回来了。”连续两天思想紧绷,也没有休息好的雅菡,精神有些恍惚,她在电话那头疲惫不堪地说。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听清吴明在说什么,她只听了个大概——他要来石林。当然,这时她也没有注意到她现在回拨的电话号码是石林的,她的全部心思都还在她爸爸身上。

“我已经到石林了!”吴明提高分贝强调说。

这回,雅菡听得一清二楚,她着实吃了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问:“什么?你已经到石林了?”

“是啊,刚下车,现在就在客运站。”

雅菡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次确认问:“你在石林?”当她得到确切的回答后,她既兴奋又不知所厝,这太出人意外了。

她意乱心慌说:“不是让你不要来吗?”

吴明笑说:“我就想来看看你爸爸,他生病了,我不来看一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现在来不合适。”雅菡为难地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合适的,谁让我是你男朋友。未来女婿见老岳父,那还不是迟早的事?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吴明有意逗一逗雅菡,所以假装作古正经说。

雅菡一听果真急了,责备道:“你一个人来真不合适,也不好。你叫我怎么向他们解释?你这样冒失,只会给我增加压力,徒增我的烦恼,对我们彼此都不是件好事。”她心口不一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暖流四涌,倍感温暖。

“哈哈哈……”电话里,吴明开怀大笑。

接着,他笑说:“你尽管放心,你说的这些我都考虑到了。这次,我叫上了几个舍友和我一起来,一会你就说我们都是你同学。”

“啊——”雅菡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吴明会来这么一出。

她连忙问:“哪几个?”

“班头、机枪、彬哥、公豹、阿邦,对了,还有你老乡大春。”

“大春也来了?”听大春也来了,雅菡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这样你就更好向你爸妈解释了。到时你就说我们是来大春家玩的,到了石林打电话给你时得知他病了,所以特意来看看他。”吴明煞有其事地和盘托出了他的想法。

挂断电话,雅菡心想:“这吴明,胆子也忒大了,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就是做事太莽撞、太冒失了,常常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不过他心思非常细腻,这次就考虑得还很周全。”想到这,雅菡喜上眉梢,笑盈盈地朝医院大门走去,她将在那等吴明他们到来。

……

送吴明他们离开医院时,雅菡悄声对他说:“瞧你这个傻冒样。”说完,她又抿着嘴笑说:“我喜欢你这个傻样!”

“这我早知道了。”吴明非常自信地说,然后看着她坏笑不止。

“我以后怕真是得回石林工作了,”雅菡忽然说,“我爸爸这一回病,估计我是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五彩斑斓的夜色之中,翠湖西岸一个幽暗的酒吧里,吴明和雅菡坐在临湖的二楼露台上,楼下一街之隔便是种满荷花的湖。这个季节,湖里亭亭玉立的荷花长势正旺,荷叶嫩绿得像丝滑的宋锦织的蒲团,将湖水遮得严严实实。吴明压根不用想就知道,荷叶下面即是那浑浊得像变质了的高汤一样的湖水。这里的水和滇池里的水一样臭,只是没有像它那样绿,没有像它那样满是欲望膨胀的蓝藻。

吴面和雅菡神思恍惚,他们满面哀容的面对面坐着,久久相视无语,唯有频频举杯相向。

他们坐的这个地方,正好可以将整个精雕细琢得像绿宝石一样的翠湖一览无余,天黑前他们呆了近三个小时的西南岛离这不过百米远。在他们面前,放着一张古香古色的竹藤方桌,桌子上铺着一块蓝色桌布。桌子正中,摆着一个做工精致的白色陶瓷小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桔红色的香水百合。在花瓶右侧,是一支喝得所剩无几的干红,干红旁又放着一个U型的水晶玻璃醒酒器。此外,桌上还有两只高脚红酒杯及两盘小吃——开心果和葡萄干。

此时,翠湖已经关了大门,里面一片寂静,暗澹的灯光从竹林深处、树丛间及房屋里透出一点点亮光。黑夜将公园里的参天古树、长堤、四角亭台、八角楼阁及仿古回廊乱麻麻地揉作了一团。从远处看,它们黑黝黝挤成一堆时的形状就像群青面獠牙的怪兽,让人多看一眼就胆寒。夏风从翠湖上空掠过时,仿佛一群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围捕藏羚羊的狼群在嗷叫似的,阴森森地让人毛骨悚然。生长在湖里的那一大片繁盛的荷花及那些飘浮在湖面上的小型游船,仿佛即将被这让人厌恶、心烦意乱的黑暗世界吞噬,然后再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在酒精分子的作用下,吴明觉得他就像是这行将消失的荷花,而雅菡就像是这一艘艘孤零零漂浮的游船,他们都被困在了这黑暗混浊的世界之中,显得非常渺小。他们的垂死挣扎,是多么的苍白和无力,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助感深深困扰着他们。

这时的翠湖,在吴明眼中,无论怎么看,都是让人万分沮丧的,没有一点值得他留念的地方。它往日里的所有美好,怎么全不见了影踪?任凭他搜肠刮肚的怎么回想,怎么找寻,依旧美好难觅。

吴明昏昏沉沉的想多了,难免多出些困惑来,他满面通红地问雅菡:“翠湖难道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还是我变了?”

吴明此言一出,头晕目眩的雅菡反倒精神为之一振,她断断续续说:“翠湖没变,你也没变,是你喝多了,喝醉了!”

她在不停地嘲笑他小酒量之时,还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你的心乱了,乱得一塌糊涂。”

两人借着酒劲,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边笑边争论起来——关于“谁喝多了,究竟谁醉了”的话题。

毫无意义的无休止争论,自然没有任何结果。反正他们都认为自己没醉,而是对方醉了。

“我没有陪你疯过,今晚就陪你好好疯一回,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了。”争论正在兴头上时,雅菡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出其不意的这么一说,反把吴明弄得一头雾水,他向她投来了疑惑不解的目光。她见吴明没有反应过来,还没有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她不得不把话挑明了。只见她一把抓起头重脚轻的高脚杯,一仰头就将杯子里红似草莓果酱的葡萄酒喝得一滴不剩。紧接着,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用纸巾轻轻拭去挂在嘴唇上的酒汁,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吐着满口酒气,泪如泉滴说:“吴明,我们还是分手吧!”

吴明惊得目瞪口呆,他的脑袋随即嗡的一声巨响,他顿感头胀脑裂。这一惊,吴明的酒也吓醒了大半。

他彻底懵了,惊惶失措地看着她。

吴明的反应,雅菡不忍直视,她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盯着插在花瓶里高雅纯洁的百合悲哀地说:“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早晚都得回石林,你也得回罗平,我们没有任何选择,别人也容不得我们选择。”

“我一辈子都不会回罗平,我要留在昆明,我要一辈子守着你,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吴明的脸和脖子挣得通红,两眼血丝密布仿佛熟透了的西瓜瓤,他喷着酒气言辞恳切地说。

“不要说气话,你我都得回各自的老家去教书,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不会回去的,一辈子都不回!”吴明斩钉截铁地说。

“你不回去又能怎样?我终将回去,这是我们逃脱不了的命。”

“雅菡,这不是我们的命,我们的命不由别人说了算。我们自己的命,我们自己的前途,就应该我们自己做主。”说这句话时,吴明语气十分坚定。接着他动情地说:“我们可以改变自己的命!你可以回去,我可以留在昆明陪伴你、守护你!”

“傻瓜,你不要再傻了。我家是要我招上门女婿的,我们不可能有任何结果。”情急之下,雅菡不得不道出了实情。话音未落,她已泪眼汪汪,继而一发不可收拾,眼泪成串地往下掉。

雅菡奔涌而下的泪水,击碎了吴明的心。顷刻间,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巨痛席卷而来,一股无法抑制的悲伤寒流在他心里翻江倒海。就在此时,吴明隐隐绰绰感觉到黑暗中有只巨手欲将他推入那深不见底的痛苦深渊。它无所不用其极地来折磨他,想让他强烈感受到失恋带来的无比悲痛。它还想强行从他手里夺走刚刚得到的如岩蜂蜜般香甜的爱情,抢走他来之不易如孙大圣花果山自封为猴王般美好的幸福,让他苦不能言。虽然酒精使他头昏脑涨,但吴明还是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默默提醒自己:“不能慌!”同时,他还告诫自己:“当务之急先把雅菡安慰好,其它的以后再说。”

就在他们悲伤不已时,吴明从一旁的纸盒中抽出一张纸巾,凑了上来,轻轻替雅菡擦去挂在脸上的泪珠,然后强颜欢笑说:“不要想这么多了,即使没有结果,那又能怎样?如真不能终生厮守,但只要轰轰烈烈爱过,此生足矣!更何况,你我现在深爱着对方,这就足矣。我们与其这样,何不趁着现在在一起的时候,轰轰烈烈爱一回?”

雅菡从他手里接过白如双皮奶似的原浆纸巾又擦了擦眼泪,止住啜泣声,悲凉地说:“我不想让我们的爱留下任何缺憾!”

吴明朝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她所说的,然后轻声说:“缺憾难说又是另一种美,一种难得的美,一种其味无穷的美。依我看,缺憾也未必没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换个角度看就好了。”

“世事无常,阴晴不定。”雅菡哀叹说。

吴明想岔开话题,不想让雅菡纠结于此,因此感叹说:“雅菡,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我所谓的那个家,对我而言早名存实亡了。我没有从它身上感受到过半点温暖,它没有给过我半点安全感。你知道吗?我拼命读书的目的就只有一个——逃离那个我想起来就胆寒,就反感,甚至是厌恶、恐惧的家。一想起将来大学毕业后,又得回老家去,我就心惊胆战,就会整夜整夜的做噩梦。我既然好不容易出来了,还能再回去吗?雅菡,无论如何,我今后都是不会再回去了。这就是我的心里话,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吴明,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也知道你的心,你的想法。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这样做——背乡离井,远离你的家人。你的家纵然给你留下了太多不好的回忆,对你造成了巨大的心灵伤害,但毕竟那还是你的家。你可以阻断和他们的往来,但你隔断不了和他们的血脉联系。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你说呢?”

吴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坦言道:“我有这种想法由来已久,不是完全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

说这句话时,吴明害怕雅菡会多想,会把他的意思误解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雅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想让我有思想包袱。不管你是为了你,还是为了我,但逃避不解决问题,我们终究还得面对。对于我们各自的家,我们无法逃避,也躲不掉。”

对于雅菡说的,吴明无法反驳,但他依然固执地认为:“既然无法逃避,那就不要逃避。但我可以选择远离,远离我不喜欢的家。对于我们之间的事,先走一步算一步!等有一天,到了必须面对的时候,我想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现在多想也无益。”

……

夜已深,翠湖四周灯光渐暗,翠湖西路上车辆罕至,街上空无一人时,吴明和雅菡像两只遍体鳞伤的滇金丝猴,互相搀扶着歪歪斜斜地回到学校,紧紧依偎在池塘边一棵大柳树下的长条石凳上不愿分离。

此时,熄了灯的宿舍楼一片黑暗,它们被黑夜笼罩着,仿佛陷入了混沌世界一般。虽然黑夜裹住了整栋宿舍楼,黑暗侵吞了宿舍里的每一个角落,但里面却依然还在像大铁锅煮东北水饺一样沸腾,一颗颗年轻而又躁动的心在四处游走,在激烈碰撞。他们想多创造出一些奇思妙想,或者激发出一些灵感,再或是碰撞出一些爱的火花,最好还像元宵节燃放的绚灿多彩的烟花一样火星四溅。

看着眼前熟悉的宿舍楼,吴明暂时忘却了刚才的心痛,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像头受了重伤的雄狮,强忍悲痛振作着说:“雅菡,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南校区时,我说想舔一舔红酒吗?”

“记得,当时我还说你用词不当。”雅菡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此事,顺口答道。

吴明又问:“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用‘舔’字吗?”

吴明这么一问,不仅提醒了雅菡,反让她更想知道下文了,她好奇地问:“你是不是还有其它小心思?”

“我当时想,要是能在你的两个小酒窝里装上少许红酒,我能有机会把它舔得干干净净的话,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这场景,光想想都多么美好,令人怦然心动。”

雅菡的心为之激烈抖动起来。舔,——这是吴明为她而用的专属动词。

雅菡情不自禁地闭上了湿润的眼,自然而然地将脸转向他,再任由吴明的大嘴慢慢靠近。吴明在忘情亲吻雅菡时,他压根就没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们分离前的最后一吻。

“吴明,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住下吧!”雅菡像只喜马拉雅猫一样从他怀里挣扎开后说。

“我送你到楼下。”吴明依依惜别说。

“不要送了。——我给你唱首歌吧!恐怕以后再没机会了。”说完,雅菡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又滚了出来。

听此言,见此景,吴明似乎都明白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她,只听她低声唱道:

……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

低婉悲凄的歌声,使吴明又徒增了几分悲伤。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强忍悲伤而故作坚强的他,情绪瞬间就像雪崩似的轰的一声崩塌了,他失控的热泪像甘冽的泉水一样奔涌而出。吴明伤心欲绝的哭泣声,在空旷的花园上空飘荡,在不停地向身后幽静的小池塘倾诉说着他所有的不幸和哀伤。但它对吴明的悲恸声恬不为怪,甚至麻木不仁。这也怪不得它,谁让它在这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发生在这所学校里的爱情故事无不与它息息相关。每年毕业季,一对对的情侣在这里分离,从此天各一方。他们美好的青春爱情故事,大多始于此,又终结于此。他们的爱情,终将会被现实残忍地给撕裂了,然后抛弃在水里,最后随水里的尘埃一起化作了淤泥,深埋在池底。花园里的池塘很小,它却能波澜不惊地将这一起起惊心动魄、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化为无形,让后来人觅不到一点影踪。

吴明的失声痛哭,雅菡更是心如刀绞。她强忍住悲伤,任由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哭泣着继续往下唱。

等她唱完这首歌时,早已哭成了泪人。

她抱着吴明又痛哭了一回,哭够后才将心一横,低啜着说:“吴明,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她缓缓起身,轻轻吻了吴明那满布刀刻皱纹似的额头后,扭头哭着向宿舍跑去。

伤痛的记忆总是让人镂骨铭心,更让人耿耿于怀难以忘却,无论何时想起都会剧痛。伤痛好像还会互相传染,这种痛往往又会感染另外一起痛,让伤痛不断加剧,最后痛彻心扉。

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吴明突然经历此番变故,这波伤痛未平,另一伤痛又涌上心头。

村子外,北面一座叫小箐的山脚下,吴明和一群小伙伴们玩得十分投入,他是这群天真烂漫孩童的娃娃王,每天带着他们想尽各种办法的玩,图的就是开心和快乐。

夏末里的一天,他们的心情像天上的蓝天一样蔚蓝,不见一朵云,没有一丝风,一点也不炎热。这一天,他们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他们也自得其乐地笑了一整天。

他们一会拿着自己用竹子和竹篾扎成的像“q”字形一样的圈,去房前屋后四处寻找蜘蛛网。找到后,用竹圈三下五除二地把蜘蛛网一个个地卷绕在上面,最后卷成一张网。然后,再拿着它去花草丛中逮蝴蝶、捉蜻蜓。

随着吴明的一声号令,他们一会又快速地跑回家翻出自己用竹片、木条削成的长剑、宝刀后,又迅速地聚在一起舞枪弄棒一番,他们谓之“练武术”“拼刺刀”。一阵酣嬉淋漓的“拼杀”过后,他们玩厌倦了,又回去翻来五花八门的玩具枪,有模有样地模仿起电视里的八路打鬼子。他们一边打,嘴里一边不停地“叭、叭、叭……”叫。其他孩子的玩具枪都是爸妈从镇上买回来的塑料枪,只有吴明的是他自己用木头削成的木头手枪——从电影《小兵张嘎》里学来的。

起初,因为没有塑料玩具枪,他成为了小伙伴们嘲笑的对象——穷得连把枪都买不起。吴明咽不下这口气,他抓破脑壳,费了不少心思后才做出了这把木头枪。为了让他的枪名正言顺,显得与众不同,他还反复宣扬说:“你们好好看看电视里,哪个当大官的用的枪会跟你们的一样?我是你们当官的,我用的枪就是独一无二!哪能跟你们的一样?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也像我一样自己做一把来!”没过多久,吴明的小木头枪就成为大家争先恐后都想玩一玩的宝贝了。再后来,吴明不仅学会了用它去指挥他们,让他们听从他的调遣。他还无师自通的懂得用它去笼络人心——对于表现好的小伙伴,这把小木头枪就作为短暂的奖励,允许他玩上一会,他还可用它指挥其他人——包括吴明。

枪战过后,他们几个那像长在同一棵树上的紫色圆茄子似的小脑袋又凑在了一块,窃窃私语一会,一窝蜂地向村口的乡间小路跑去。在这条通向村外红土地里的小路上,他们三三两两在小路中间,每间隔一小段就挖上一个小土坑。然后朝坑里拉屎撒尿,再在坑上铺上一些小树枝,盖上一张嫩绿的芭蕉芋叶,最后再洒上一层薄薄的泥土。就这样,他们模仿电影《地雷战》做的“土地雷”就算做好了。大功告成后,大家跑去不远处的树丛中藏了起来——耐着性子等路过的村民稍不留神就一脚踩空陷了下去——中彩村民愤怒得像猪嚎似的叫骂声,并没有让他们引以为耻,反而引以为荣。他们洋洋得意地夸耀着自己的“杰作”,像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一路有说有笑回去继续玩。

回到村里后,他们又聚在某一小伙伴家的院子里或是院墙外的土路上,变着法子地玩玻璃弹珠、打纸盒、打石碑、跳大海……他们乐此不彼的欢声笑语,像清晨的雾气一样飘荡在宁静的村子上空。他们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鸡飞狗跳的热闹场景。当然,有他们在的地方,村里自由散漫惯了的鸡不敢再乱走动,向来横行霸道惯了的狗也不敢再乱吠了。它们要是惹恼了这群懵懂无知的小太岁,哪还有片刻安宁?

玩厌倦后,他们又玩起了躲猫猫游戏,这是吴明的长项,他最擅长把自己藏起来,让小伙伴们无论如何都很难找到他。躲猫猫时,他会藏到牛圈里,像头顽劣的小牛犊,静悄悄地躺在大水牛身后;他会顺着柱子爬到房屋的横梁上,像条消食的蟒蛇,趴着一动不动;他会无所忌惮地从石头砌成的山墙上翻到大瓦房的屋顶上,像片干枯了的苔藓,紧紧粘在瓦片上;他会钻进被他掏空了的包谷杆垛子里,像只受了惊吓后无处可逃的田鼠,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等大伙又玩腻了,他就带着他们去村东两里地外的大河边,脱去衣服、裤子,光腚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畅快地游泳、戏水。

等大家玩饿了,他们就像一群下山觅食的野猴子,悄悄摸进隔壁邻居家的园子里,偷摘尚未熟透的苹果、桃子、李子、花红等水果,反正逮到什么就摘什么,无不是三下两下一扫而空。过不了多久,他们又跑去村外山坡上的玉米地里,偷得十几个嫩玉米后,揣在怀里跑到小箐南面半山腰的山坳里,拾来柴禾生上一堆火烧玉米,烧熟了就风卷残云的一顿饱食。等到了下午,太阳开始下山时,他们又会溜去人家菜地里偷来一些嫩黄瓜,再派两个小伙伴偷偷潜回家,偷些盐巴、酱油、味精、咸酱和辣椒面,草草拌一拌就津津有味地吃个精光。

等他们都玩累了,就随便在某家屋檐下找个阴凉的地方,在地上铺上几个脏兮兮的化肥口袋,然后像群犯困的看门狗,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上一觉。

这一天,吴明从上午吃过早饭出门后,就没有回过家。等到天擦黑了,家里吃晚饭时,家里人还没见他的身影。这下可急坏了全家人,他们房前屋后、村里村外的大声叫唤着他的乳名,一家家去询问他的小伙伴们。吴明早从小伙伴口中得到了准确消息,知道他今天闯下了大祸,哪还敢回家?他独自躲到村口一个废弃了多年的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附近一户人家挖了藏红薯和马铃薯用的土窖,吓得像亡命天涯的江洋大盗,连大气都不敢出。任凭他们喊破嗓子,焦急地四处寻找,他都置之不顾,全当耳朵里塞了马粪,假装没听见。当妈妈在一个像叛徒一样胆小如鼠的小伙伴带领下,好不容易找到他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的事了。

这一夜,吴明鬼哭神号般的哭喊声、叫骂声闹腾了大半夜,吵得左邻右舍难以入睡。他被妈妈用小拇指粗的尼龙绳像捆粽子一样绑了起来,吊在屋梁上,用细金竹打陀螺似的狠狠抽打。吴明的嘴巴像死鸭子的嘴壳一样硬,无论妈妈怎么打,即使当场就要将他打死,他都绝不开口求饶。不仅如此,妈妈每打一下,他就破口大骂一句。气得妈妈直哆嗦,下手更重更狠,她抡起金竹朝他没头没脑打去,一下紧接一下,像十冬腊月里花生米一样大小的冰雹无情地砸在他衣不遮体、面黄肌瘦的身子上,跟锥子刺骨似的。

刚开始时,奶奶不停地劝说妈妈不要骂他、打他,说他还小不懂事,有什么好好地说。后来,她又向妈妈替他求情,未果。再后来,奶奶又哀求吴明,要他赶快向妈妈认错求饶。可吴明这个小犟驴才不会听她劝,反而骂得更凶了,甚至以死相抗,他哭骂着说:“你有本事就打死老子,老子才不怕你。”最后,奶奶不得不摸索着爬了过来,用她孱弱得像干瘪的羊皮囊一样的身体死死护住吴明,不让妈妈再往死里打他。

这一夜,吴明被妈妈打得体无完肤——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头上、脸上、脚上、手上、脊背上及屁股上全是。

妈妈之所以下狠手打他,一是他今天带领村里的孩子,把隔壁邻居家的果树、菜地和玉米地糟蹋得一塌糊涂,人家连三并四地上门告状来了。二是他竟抄起一根扁担将村里的一条大黄狗的一只后腿给打瘸了——在他看来这条狗很不识相,欠收拾,它胆敢追着他狂吠不止。三是他胆子实在太大了,竟置危险于不顾,公然带着村里的孩子去发了大水的河里游泳,这万一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大伙就只有欲哭无泪的份了。四是他简直无法无天,一天到晚不回家,干了这么多坏事不说,居然还敢躲起来,让家里人急得团团转,误以为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尤其是当妈妈在地窖里找到他时,着实吓出了一身冷汗——地窑早就岌岌可危了,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要是他在里面藏着时塌了,那后果不堪设想。果不出所料,妈妈的担忧当夜就应验了。夜里的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地窖果真塌陷了,四周松软的泥土将它掩埋了大部。吴明就这样第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事后,妈妈想起来都后怕,而吴明却像无事人似的到处炫耀说:“老子命大!”

吴明种种顽劣表现,隔壁邻居的大人们头疼不已,他们说他是“黄毛头发九作怪”,说他将来长大了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够他爸妈淘神的。

当夜,吴明呼天叫地的哭声,似乎惊动了风婆,她驱使着成堆成团的黑云前来查看。他还惊醒了藏在黑夜里酣睡的雷公、电母及雨神,他们急呼呼地赶来,不明就里地舞动起了手中的神器,在黑压压的云层上空施法。

后半夜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之后,黑云也像凯旋的军队班师回朝一样散去了,被阴霾凝固住了的空气又恢复了清新。

第二天,雨过天晴,明媚的阳光照射着大地,静谧的村子里四处洋溢着夏末秋初即将丰收的喜悦。

吴明趴在床上,丝毫不敢动弹,只要他稍微一动,就是一阵彻心彻骨的疼。这时的吴明,他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满眼皆是仇恨。平静的一天,眼看着就将这么过去了。

傍晚,吃晚饭时,奶奶又埋怨起妈妈来。说她昨夜下手实在太狠了,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还是自己亲生的,怎么就下得了这么重的手?要是真把他活活打死了,那可怎么了得?紧接着,妈妈受不了奶奶的唠唠叨叨,又为这事与她起了争执,不一会儿就演变为争吵。

这时,原本坐在一旁闷声不出气的爸爸,压制已久的怒火突然就像死火山一样毫无预兆地喷发了。他将碗筷往饭桌上一拍,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指着奶奶大声骂道:“我日他先人的,你看看这个小狗X的,都成了一个野种,从早到晚不挨家,尽给老子闯祸。他昨天一天偷了人家多少东西?人家都上了几回大门?老子的B脸都给他丢尽了,你还有B脸护着他。要不是你一天护着他,他敢这样无法无天?”

“他才八岁,还是个小孩,还不懂事。”奶奶替他辩白说。

“老子要是前几年就死了,我看你这个老不死的和这个小狗X的怎么办?”爸爸破口大骂。

“那也不能这样打!你们要打,先打死我得了!”奶奶气得把饭碗往桌上一放,想着吴明被自己的亲妈打成眼前这个样,她心如刀割,不知不觉又老泪纵横。

爸爸看着又哭了的奶奶,怒不可遏地大骂道:“你一辈子没有任何毬本事,一天到晚就只知道嚎丧。等老子哪天死在你前头了,老子让你嚎个够!”爸爸痛骂奶奶的这番话,使她更加心碎了,她像凄厉的噪鹃哀鸣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奶奶这一哭,彻底激怒了活像一头生性暴烈的北非公牛一样的爸爸。他一旦恼羞成怒,情绪就会失控。果不其然,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奶奶的饭碗被爸爸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蓝花粗陶碗被他摔成了几瓣,盛在碗里的白色包谷饭和几片素青菜洒了一地。爸爸并没有就此善罢甘休,他又张口大骂说:“你吃我个XX的饭!老子都要病死了,还要养你这个老不死的!你有毬本事去找你大儿子去,不要挨老子!”

奶奶越发的伤心,她哭得更加厉害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

“呸——”爸爸的一口唾沫像无数飞矢一样奔向奶奶,直叮在她皱纹密得像核桃壳一样粗糙、枯瘦和蜡黄的脸上。

这一幕,深深地烙在了吴明幼小的脑袋里。爸爸那恶毒的言语,那横飞着喷向奶奶的唾沫,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也无法原谅他。——至死都不能。

爸爸在吃饭时咒骂奶奶,那是常有的事。每当这时,奶奶都是满含泪水将碗里的饭一口一口强咽下去。

雅菡泣不成声的哭着离去后,像丢了魂一样心里空落落的吴明提着一瓶42度的包谷酒在校园里胡走游飞。

凌晨时分,从南校区前来校本部踢球的阿烨和老祝两个舍友,才在足球场旁硬邦邦的水泥台阶上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吴明。

“奶奶——奶奶——你别走——”半夜时分,吴明在失去奶奶的噩梦中惊醒了,他泪眼汪汪,枕巾湿了一大片。

惊魂未定的他,虽然头还疼得厉害,但酒劲过后,头脑倒清醒了不少。吴明借着窗外的夜光四下看了看,发现自己正躺在学生处宿管科开办的一间临时招待所里。睡在他上铺的人鼾声如雷,吴明从他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听出了他是阿烨。吴明又仔细看了看,发现老祝正像一只剥了皮的田鸡,四仰八叉地睡在他对面另一张铁床的下铺。

“我怎么会睡在这?后来发生了什么?阿烨和老祝怎么也在这?”带着这些满腹疑团,他拼命地想,试图回想起来。可惜他昨夜喝得实在太多了,以致大脑完全断了片,任凭他怎么想,都只能想起雅菡离开前的事及雅菡离开后他到宿舍楼下小卖部买酒和提着玻璃酒瓶边走边喝的事。至于之后的事,他脑袋里就完全一片空白了。看着眼前的情形,他猜想是阿烨和老祝好不容易找到他后,又用尽洪荒之力才把他弄到这里来的。等第二天天大亮后,他从阿烨和老祝一唱一和的笑谈中得知,他昨天晚上在醉得不省人事时曾拨打过阿烨的传呼,丢下一句“阿烨,我喝醉了”后就再无下文,害得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寻他寻得好辛苦——几乎找遍了学校里的每一个犄角旮旯。

一想起雅菡,吴明的心又是一阵剧痛。他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他回想起过去的这十几个小时,他与雅菡之间突然发生的这些事,眼泪又稀溜哗啦地淌了出来。

这一夜,吴明还想到了王顺,他甚至觉得王顺比他要幸运得多——他虽然没有获得雅菡的芳心,但他也因此免于受到更大更痛的伤害。而他虽然和雅菡相爱了,但他却不得不遭受着失恋后那万箭穿心的阵痛。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死死抓住这份已经离去的爱情不放,就如同紧握住带刺的玫瑰不放一样,最后会将自己扎得血肉模糊。此时,吴明的深刻感悟是:对于爱情而言,无论得与失,心痛都在所难免。但即使这样,人们还是趋之若鹜、不管不顾地去追求它。

自从那天晚上雅菡在电话里明确拒绝王顺后,他就再也没有找过雅菡,也没有联系过吴明。或许他早已从柳青嘴里打听到了他和雅菡的事,他不联系他,不知是嫉妒,还是恨?他不联系王顺,是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时不时的,他还会有一种莫名的愧疚感,总觉得自己真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内疚。

自从他和雅菡相爱后,他就知道,他和王顺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将会永远失去一个好哥们,他们一辈子都很难再见。若干年后,当吴明回首此事时,发现他和王顺的友情早已中断于1999年的12月。

王顺自此也就从他和雅菡的世界中消失了,像只断了线的风筝,销声匿迹了。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