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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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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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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菡与吴明》连载

第八章

吴明二十岁生日这天,一直盼望着他心心念念的雅菡能来找他,就像嗷嗷待哺的雏燕张大嘴巴等待父母喂食。哪怕她就只是打个电话给他,他也心满愿足了,也不枉他们相恋一场。

大一结束时,吴明他们从南校区回到了校本部,住进了学校大门左侧的男生宿舍楼1516室,这些雅菡都是知道的,她也有吴明新的电话号码。

师专的男生宿舍楼与女生宿舍楼都在昆师路旁,它们就像威严凶恶的哼哈二将,一左一右坐落在学校大门两侧,相距不过三十余米。男生宿舍楼比女生宿舍楼建得还要早十来年,它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是一栋镶嵌着白马牙石的老式建筑,砖混结构,共六层,二十余米高。

秋日的凉风从敞开着的铁窗吹进了昏暗的宿舍,将挂在高低床上泛着黄色斑迹的白色蚊帐吹得气鼓鼓的。夜风还将阿冬丢在书桌上,但还没来得及合起来的海子诗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翻得哗哗作响。他接到一个女生的电话后,就心慌撩乱、火烧眉毛似的跑下楼去了。

吴明和阿烨睡的那张高低床就在锈迹裸露的铁窗旁,睡在上铺的吴明躺在床上就能居高临下地将楼下的五路公交车站台看得清清楚楚,他能清晰的听见每一班车停靠时的刹车声、报站声和车辆启动时加油的轰鸣声及提醒乘客“拉好扶好”的提示声。

今天一天,窗外天高气爽的美景——蓝如宝石的天,洁白如雪的云,并没有使吴明忧郁的眼神变得明快起来,也没有让他鞅鞅不乐的心情变得愉悦些。

此时,吴明呆呆地看着进站、出站的公交车,看着那些忽地从师专里冒出来、忽地从铁窗对面的潘家湾巷里钻出来、忽地又从西昌路昆一中路口急忙忙赶来的乘客,看得他眼花缭乱、心烦意燥。下了车的乘客,要么直接走进了学校大门,要么横穿过马路后消失在了漆黑如夺命幽谷的潘家湾巷里,要么跟随着路两旁枝叶扶疏的香樟树向西走去。

“这些人都是五路车的过客,他们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他们真的知道吗?我们不也都是这所学校、这座城市的过客吗?那我是不是也是雅菡生命中的过客?还是她是我的过客?难道我对她真一点都不重要?难道在她心里,我完全就是可有可无的?既然原本就是这样的,那她为什么还要出现在我的世界里?难道就只为了让我的心为之滴血?老天怎能如此对我——给了我爱的希望,又残忍地将我的希望毁灭?”吴明越想越烦躁不安,心里越发难受。

自从六月吴明和雅菡池塘之夜离别后,他们已近四个月没有在一起了。放暑假前,他每次打电话找她,她都十分冷淡,没有一言半语暖心的话,——无论他对她说什么。整个暑假,他和她完全失去了联系,没有任何音信。这对吴明而言,不仅仅是一场思念的煎熬这么简单,还是没日没夜的痛苦与折磨。

等好不容易熬到九月初开学后,吴明又去找过她多次,可他们每次说不上三五句话就不欢而散了,这使得他原本就苦闷不堪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吴明也在学校里遇到过她几次,可她一见到他就低着头,像只弱小的野兔在躲避凶猛的猎隼捕杀,飞快地逃了,不愿多停留一分半秒。“我和她真的是缘分尽了吗?她怎么会如此狠心对我?难道就一点不念往日情谊?”吴明百思不得其解,他孱弱的心就像无数钢针猛扎一般巨痛,“难道像她这般文弱的女子,狠心起来比无情的男子还要绝情?”从开学到现在一个多月以来,绝望、失落和痛苦整日折磨着吴明,让他苦不堪言、彻夜难眠,这比暑假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自从吴明回到校本部后,他每到之处,仿佛都能看到雅菡轻盈的身影,听到她轻快的欢声笑语。他的世界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一样满是阴霾,无论何时何地,他总感觉到天是灰蒙蒙的,像很久没有人打扫一样,早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在今天这个非常特殊的日子里,吴明从早就一直守候在电话机旁,只要电话铃声一响,他就赶忙一把抓起话筒,每次又都失望地将电话递给了其他舍友。为了等雅菡的电话,他今天逃了一天的课,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图书馆看书。或许因为吴明常去图书馆的缘故,他与图书馆的馆长和管理员们都很熟悉,他们在校园里碰巧偶遇时,都会热情地和对方打招呼,互致问候。

从大一刚入学不久,逃课对吴明而言,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非常反感学校里有些授课老师只会照本宣科地讲,更有甚者就像一台老式的复读机,只会逐字逐句的通篇念诵教材。“教材上的这些东西,白纸黑字印得清清楚楚,我们又不是不会看?我们又不是读不懂?像他们这样枯燥乏味的上课,除了浪费时间外,我们又能从中学到些什么?”吴明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表达过他的这种愤慨和不满。为了逃避这枯燥乏味、无聊透顶的课堂,吴明从早到晚地呆在图书馆里,如饥如渴地阅读,认真地做着读书笔记,还持之以恒地坚持每天写点东西,记录他的各种心得和感悟。

“B坚又来学校卖书了!”这是老祝从学校小花园回来的时候,经过聂耳塑像时看到的。B坚到学校卖书那是常有的事。这是一个中等个子、身形微微发福、带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头发凌乱、胡子拉渣的中年大叔——他给吴明的印象是“随意”。他把书摊支在聂耳半身铜像前的小广场上,正好对着表情凝重的聂耳。他的书摊极其简陋,五个生了锈的大铁架子往水泥地板上随意一放,在上面随意搭上三块旧得发黑的木板,再在木板上随意铺上一张旧得破了好几个大洞的塑料布和一大块脏兮兮的白布,最后在布上一摞摞地摆满他随意或编或写的书。吴明去他的书摊看过几回,翻来翻去,没有一本他中意的。

“全他妈粗制滥造!”吴明骂骂咧咧道。

“作家,B坚。诗人,于坚。”吴明听到B坚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诗人于坚。

“见鬼去吧,作家!” 吴明又在心里暗骂道。

吴明在宿舍里魂不守舍地守了一整天,眼看马上就快到晚上十点了,还没有一个电话是找他的。哦,不对,今天一大早就有一个电话是祝福他的——一个可有可无的电话——像打电话来的杏眼女生一样可有可无。

“叮叮叮,叮叮叮……”他失望之极,刚起身准备离开宿舍想到花园里透透气时,一阵清脆的电话铃声响起。

“吴明,赶快接电话!”老祝冲着他失落得像大病初愈的患者一样步态蹒跚的背影喊道。

“你们接吧,又不是找我的。”吴明不抱任何幻想的苦笑说。

“喂,请问你找谁?”老祝抓起电话问。

“吴明,找你的!”老祝捂着话筒朝他大声喊道。

“不要闹了!怎么可能?”吴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外走。

“真的,是个女生,听声音好像是雅菡!”他压低声音说,“你等一下,他马上来。”

吴明将信将疑折了回来,接过老祝递来的话筒,萎靡不振地问:“喂,哪位?”他声音低沉,语气相当冷淡,没有一丝兴奋和热情。

“是我,田倪。”田倪在电话那一头柔声说。

“哦,田姐。你找我什么事?”吴明冷漠的态度,让人听了难免心塞。

“怎么啦?没事我就不能找你?”田倪一听就不高兴了,反问。

“田姐,我马上要出去一下,你有事你请说,没事我先挂了。”心情郁闷的吴明没好气地说。

“那正好,”田倪说,“我们一会在男生宿舍楼下见。我有事找你,当面说。”话音一落,田倪就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吴明盯着手里像冰棒一样冰冷的话筒看了看,满脸不痛快,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话筒放回红色的电话机上后磨磨蹭蹭地朝楼下走去。楼道里昏暗的灯光下,人影闪烁,吴明蔫头耷脑地拖着沉重的身躯缓慢前行,跟条丧家犬似的。

“吴明,今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男生宿舍楼下,同样在昏暗的路灯下,田倪笑容满面地看着他说。同样的话,清晨雾气笼罩时,杏眼女生就同他说过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吴明十分纳闷,面无表情地问。

“你告诉我的啊!”田倪心中虽有不快,但还是挤出一丝笑说。

“怎么可能?今天我生日,我压根就没有对任何人提及过,连我们舍友都不知道。”吴明猴子不知屁股红,谎称道。他说这话时,语气相当生硬,态度极不友善,表情还很难看,像谁欠了他一大笔钱未还。

“你是贵人多忘事,不会真得了健忘症吧?”田倪不想扫彼此的兴,她尽力克制住自己的不满,依然坚持笑说。

此时,田倪的克制和理性,并没有换来吴明好感,他反而认为她一点都不真实,虚假得可怕,让人望而生畏。他越发觉得她越来越像《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了,不是一般的做作。吴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有了田倪和薛宝钗很相似这么一个怪诞的想法。自从田倪说他得了妄想症后,他一想起她,眼前就会浮现儿时令他恐惧不安的白天鹅影像来。

“不会吧?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吴明搜索枯肠也没有想起他什么时候告诉过她,因此,他表情相当夸张。

“去年,我们刚认识不久。对了,大概认识一个月左右时,你告诉过我你的生日,当时我也把我的生日告诉了你,你难道忘了?”经田倪这么一提醒,吴明这才忽然记了起来,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他面露窘态,连忙赔笑说:“都过了一年了,哪还记得这么多?多亏你还记着。”吴明的态度转变比翻书还快,连他都感到无所适从,更别说田倪了。

“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记得!哪像你一样,连别人的生日都给忘了!算了,算了,犯不着跟你一般计较。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祝你生日快乐!”田倪在说话瞬间,从身后拿出一个深灰色的礼物袋递给吴明说。

“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心意领了,礼物就免了。”吴明更感羞愧,他连忙摇晃着像小蒲扇一样的双手推辞说。

“这是我的心意,你快收下!是不是我礼物送迟了,惹你不高兴了?”田倪笑说。

“说哪的话!我有这么小心眼?没想到你这么有心。和你相比,我惭愧至极,受之有愧,我怎么有脸收你礼物?”吴明红着脸拒绝道。

“快拿着!生日快乐!”田倪微红着脸,不容分说硬把袋子塞到他手里后,转过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谢你,田姐!”吴明用东方红拖拉机似的大嗓门,冲着她铁钉钉黄连——硬往苦里钻的背影说道。

吴明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回到宿舍后,他把礼物一一拾了出来。袋子里有一封信,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物,它们一小一大,一轻一重。

阿烨和老祝见状,像馋嘴猫一样一下围了上来,新奇地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件礼物。阿烨好奇尚异地拿起大的那件左瞧右瞅,掂量几下后说:“这是什么礼物?怎么这么重?”

“我哪知道是什么?”吴明和他们一样,对这两件礼物一无所知。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他俩在一旁瞎嚷嚷道,看上去比吴明还急于想知道究竟是什么。

“你们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吴明调侃他俩说。

吴明也很好奇,也很想知道印着黄色小花朵的灰色包装纸里包的究竟是什么。于是,他决定先打开大的重的那个礼物。当他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装后,一块黏土烧制的红色方砖像血色的月亮一样跳了出来,他们一下傻了眼,全是瞎子相面——摸不着头脑。来不及多想,吴明又急不可耐地拆开小的轻的那个礼物,只见里面又跳出两块巧克力。

“巧克力!”阿烨和老祝兴奋得异口同声尖叫。

“我不喜欢吃甜食,巧克力你们吃吧!”吴明边说边把巧克力分给了二人。

吴明脱去皮鞋换上拖鞋后,这才抓起信爬到床上坐定,慢慢撕开封口,将信纸展开,心里默念道:

吴明,你好!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给你准备些什么礼物。思来想去后,还是决定送你一块红砖。

在我心中,你正如这红砖一样沉稳、厚重和坚实。你的身上散发着红砖一样的质朴气息,令人沉醉。你就像红砖一样棱角分明,敢爱敢恨。你就像这刚出窑的红砖一样,经烈火烧制,带着炽热的余温,走进了我的心。

希望你能喜欢这红砖,并珍藏它一辈子。

田 倪

2000.10.11

吴明读罢,一声不吭地拿着信纸,像条臭气熏天的咸鱼,重重地躺倒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随即,他的脑袋又像机械的齿轮一样飞速转动。白色的蚊帐里,传出了他一声紧接一声的哀叹声,他很想大声对她说:“我喜欢你,追求你的时候,你不喜欢我,毫不留情地拒绝了我。那个时候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当时你知道我心里是什么想法吗?现在你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好男儿不吃回头草!我不想,也不会走回头路。既然错过了,就错过了!”

“吴明着魔了!”阿烨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巧克力,一边笑着对老祝说。

不久前,九月下旬的一天下午。天刚下过一场暴雨,大地还是湿答答的。被狂风暴雨吹落或打落的树叶、树枝,或七零八落地躺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或凌乱地挂在小花园的灌木丛上,或落在会堂屋顶灰黑的石棉瓦上,它们被雨水浸泡得软塌塌的,像受了重伤而奄奄一息的西班牙斗牛士一样在做无谓的呻吟和喘息。

雨刚停,一男一女两个人就各自打着一把灰色雨伞,从女生宿舍楼下的小巷里走了出来,上了水泥台阶后左转出了校门。此时,昆师路的柏油路面上还有一层浅浅的积水没有排干,路两旁下水道的排污口被树叶和垃圾阻塞了大部,污浊的雨水汇聚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水滩,源源不断的雨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拼了命往下水道里挤。沾满泥水的小轿车鸣着喇叭驶过时,又溅起一地的水雾,它们紧贴着地面迅速向外扩散。每当有大汽车从路旁的低洼处驶过时,黑色的污水四溅,像一梭梭飞出枪膛的子弹,直朝路上的行人扑去,吓得大家纷纷避让,嘴里无不骂骂咧咧的。5路公交车驶进站台时,车轮碾起的一大波水浪越过路沿石后,又涌向候车人慌乱的鞋。

他们一前一后,相距两三步远,踮着脚跨过路边的浅水滩,小心避开快速驶过的汽车,斜着横穿过昆师路后就进入了潘家湾巷。这是一条颇有些历史的老街,路只有五六米宽的样子,长不过三四百米。从北往南,往里走是两个单位的老旧住宿小区和一个幼儿园。朝里走百余米后,眼看就到尽头了,路忽然左转。左转二十来米,在路的右面有一个小型垃圾收集站,与垃圾站相距十余米的斜对面是一个只有七八平米的影像店,店门口粗糙的水泥墙上挂着一个破旧的小黑板,上面歪歪斜斜地用黄色粉笔写着:正版碟出租,一元一张。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大光头,挺着一个猪八戒似的大肚子,满脸横肉地坐在门口,嘴里叼着白色的春城牌过滤嘴香烟,见有青年男学生路过时,就粗声粗气地问:“日韩A片,五元一张,要不?”

过了影像店,路尽头再右转,左面即是名噪春城的南疆宾馆后门,右面就是省人事厅乳白色的办公大楼了。吴明曾听同学说起,南疆宾馆里面有很多漂亮的小姐——她们个高、苗条、丰满、又嫩又白、脸蛋极为漂亮,当然收费也不便宜,过夜动辄就上千元,少则也要七八百元。吴明他们曾在前面的潘家湾饭店里吃饭时碰见过她们几次,那真是个顶个的大美女,水汪汪的没得说。这大概就是雨果所说的“美与丑并存”,她们美貌的背后藏着丑陋与邪恶。

继续往前再走三四十米,就是潘家湾最热闹的地方了,路两旁全是两层楼的老式土木结构的房屋。这里饭馆林立,都是川滇家常炒菜,也有一两家清真饭店和一些小吃店、杂货铺。这其中久负盛名的当数潘家湾饭店,吴明和舍友们每个月都会来这小聚,每人凑10元份子钱即可点上八九个小菜和七八瓶啤酒。晚上这里沿路摆满了烧烤摊,堵得水泄不通。商贩们卖着各式烧烤,灯火辉煌,烟熏火燎。吆喝叫卖声、叮当炒菜声、嘈杂的行酒猜拳声……要折腾到半夜。

潘家湾饭店同样也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木结构老房子,它就在这条巷子中段的T字路口,正对着潘家湾巷的人民西路入口处,大门口右转进去即是潘家湾村。这个村子里租住着大量的外来务工者和附近高校的学生,有单身一人的,有两三人合租的,也有在校情侣同住的。这学生中绝大部分是昆明师专和昆明大学的,也有部分是昆明医学院的。

因刚下过暴雨的缘故,现在这条路上几乎没有人,没有车,偶尔有蹬着一辆破自行车的人摁着叮当的铃声迎面而来。再往前走上百米,路渐渐变宽了,在路的右旁是小西门公共汽车站。沿车站临路一侧的围墙下砌有花池,里面种着若干紫红色的三角梅,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吴明从这里过时,他从不走有花池的这一侧。

“这里面有婴儿!”每次走到这,吴明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难免会想。

“前不久在前面的花池里——你看就是在那,又挖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身上还缠着带血的脐带,是个男婴!”

“这些造孽的!”

“今年都好几个了!”

两个清洁女工站在路边指指点点的窃窃私语说。

吴明听她们说起这件事,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吴明和田倪出了潘家湾巷,穿过车来车往的人民西路,就来到了小西门沃尔玛超市,这是昆明开得最早的一家沃尔玛超市。在超市北面,有一个不算大的潘家湾市场,里面经营着些古玩字画、珠宝玉石和旧书,还有些中低端的服装、鞋帽等。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田倪今天竟主动约吴明到这来淘书,他们在里面连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淘到一本中意的书。书没有买到,反而是吴明在这里看中了一件衣领和袖口镶有红边的深蓝色拉链针织衫,款式和颜色都是他喜欢的。田倪觉得也蛮好看,在一旁极力怂恿吴明买下。

田倪的个子和吴明一般高,二人身形也相差无几。在试衣服时,田倪见吴明穿着好看,就拿去试了试,她穿着也很合身,也极为好看。当时,田倪就让吴明买下另一件送她——与他的同为情侣装。吴明极为不情愿,笑说:“你另选一件,这件不适合!”田倪心里不悦,但还是不动声色说:“那就不买了!”说完,像只生了闷气的灰山羊,独自出了小店往回走。

吴明知道她生气了,但故作不知,漫不经心地跟在她后面,依然还是保持两三步距离。

回到田倪她们宿舍后,趁无人时,田倪红着脸对吴明轻声说:“你把这件衣服送我吧,我很喜欢这件衣服!”

吴明听而不语。

吴明看了一眼窘态毕现的田倪,心里暗自对她说:“你就是姐!”

“你以前不是还追求过她?现在又不喜欢人家了?”一个讨厌的声音从他内心深处不管不顾地爬了上来。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不是现在!”内心,另一个猛烈的声音在回击。

“你们俩很谈得来啊!你们不是时常在一起探讨《老实人》《费加罗的婚礼》《马赛曲》《红与黑》《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卡门》《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茶花女》《羊脂球》《约翰克里斯朵夫》吗?”这个讨厌的声音又像聒噪的幽灵一样从地底下钻了出来。

“那是纯文学范畴的讨论,并不代表什么!”一个粗暴的声音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不都同样喜欢普希金、果戈里、列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吗?”这个真他妈讨厌的声音又冒了出来,可恶极了!

“中文系的人在一起,不讨论文学,那讨论什么?白痴!”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咆哮。

“那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伊豆的舞女》《雪国》《湖》《古都》《千只鹤》又是怎么回事?岛村、驹子、叶子……徒劳、虚无、幻象……那美为什么会如此凄美?为什么叶子死的时候岛村反而会觉得那是银河倾泻?”讨厌的声音继续死死纠缠着吴明不放。

“你滚,死一边去!徒劳,你懂不懂?她就是徒劳!”一个声音怒吼。

吴明面色苍白,他内心在激烈对抗。心忙意乱之时,他无法面对烟视媚行的田倪,不敢正视她期许的目光。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忙告别田倪,抽身离开,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他究竟怕什么?又为什么逃离?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看着惊慌失色、慌不择路快速离去的吴明,田倪既难受又喜悦。让她难受的是吴明对她的请求置若罔闻,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开口向异性索要礼物。令她感到喜悦的是吴明慌慌张张的举止,让她误认为她在他心里是有一席之地,是无可替代的。

宿舍楼外,天已放晴,太阳光温和地照在吴明身上,他终于感到了一丝轻松和温暖。

“爱情就这么奇妙,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是划等号的,几乎一样多。你拒绝他人的同时,你也被他人拒绝着。”吴明回想刚刚发生的事,突然跳出这么一个奇怪的想法。

学校里,落在路上的树枝树叶已被校工清扫干净,露出了被雨水冲刷得一尘不染的水泥路面,清爽至极。花园里的花草被暴雨蹂躏过后,又在阳光的滋润下,摇曳着洁净的身姿展颜欢笑。暴雨来临时,不知躲哪儿去了的蝴蝶,这时也一下子全冒了出来,像身着盛装的花仙子,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校舍旁的大树上,不计其数的小鸟在叽叽喳喳地欢唱着,若干的知了高声附和,不知名的虫儿低鸣着在伴奏。

“大家快看,西边有一道彩虹!”突然,花园里有人大声惊呼。

吴明快步跑去池塘边,举目向西望去,果见一条巨大的彩虹挂在西山顶,它一头扎在滇池里,一头伸向西山后的山涧里。

“若干年前,虚云大和尚驻锡华亭寺时,莫不也会驾着七彩祥云在滇池上空用白链垂钓?”吴明想,“虚云大师已逝。太阳也将西下。黑夜终将到来。”美丽的彩虹高挂,耀眼夺目的太阳高悬,此时离天黑尚早。

“你们快看!这是两道彩虹——这道彩虹后面还藏有一道隐约可见的彩虹!”花园里又有人大声惊呼。大家循声望去,果真是两道彩虹。于是,众人啧啧称奇。

“雅菡美如彩虹,”吴明又冒出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来,“没有始,没有终。找不到头,也寻不到尾,像这雨后彩虹,让人捉摸不定。”

美,令人难以捉摸和忘怀!一旦联想到雅菡,一切美好犹如昨日乍现。

“这辈子,是不是非我不嫁了?”吴明在黑龙潭公园如丝绵般洁白的雪地里轻声问雅菡。

“还没想过!”雅菡笑说。

“真没想过?”吴明笑问

“真没想过。”雅菡依然笑说。

“现在想也不迟。”吴明无休无了说。

“等到有一天你做了一件让我非常感动的事时,我也许会认真想一想。”雅菡抓了把雪塞进他的衣领里,像婴儿欢笑一样咯咯地笑着跑了。

罗平,龙王庙水库,这里是县城的饮用水源地。

这个水库在县城西面高耸入云的白腊山山脚下,白腊山是全县的最高峰,海拔2468米。白腊山共由三个山峰组成,最高的叫大白腊,第二高的叫二白腊,最矮的则是三白腊。沿着这三座峰的山麓,由南向北又衍生出若干山峰。它们从上往下越来越小,最后和山间平坦的大坝子融为了一体。

白蜡山半山腰以上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只有些耐寒的灌木丛,陡峭的山坡长满荆棘。除此之外,就是些没过脚踝,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荒草及那漫山遍野、形状突兀、怪诞的灰色石灰石。石头经长年风吹、日晒和雨淋,风化成很多大小不等的小石块散落在荆棘草丛中。接着,它们又继续风化变小,直至完全风化。最后再和腐烂了的枯草落叶掺杂在一起,慢慢变成褐色的泥土,又反过来滋养着山上的灌木、荆棘和野花、野草。

在二白蜡和三白蜡之间半山腰的峭壁顶端,顺山势有一个自然天成的山间大草坪,足有两三平方公里大。草坪四周高,中间低,呈锅底状,锅底又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浑水塘。初来乍到的人,哪怕就是完全不懂放牧的人一看,就知这是一个纯天然的绝佳放马坪。半山腰上,小村庄里的人们,常在入春时就把马匹、牛羊赶到这里后往往长达数月,甚至大半年不用照管,任由它们在这里自由生存、繁衍和驰骋。等到初冬,主人再次到来的时候,他们会惊喜地发现,这里又多了些小马驹、小牛犊和小羊羔。

白腊山东面的山麓下就是龙王庙水库,这水库南北长五六公里,东西宽两三公里,水深达数十米,县里的人都叫它“大水库”。在水库西南边库尾处开阔的一个山坡上,建有一座占地十余亩的小寺庙,这是改革开放后县里的善男信女们募捐新建的,故名“新小寺”。除了新小寺,在距它五六百米远的半山腰上,还孤悬着一座“老小寺”。老小寺时间久远,已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始建的了,县里的人只知道它曾多次毁于战乱,最近一次毁于文革。

大水库的东面是白腊山的余脉,众山蜿蜒起伏,山势平缓。山上长满杉木,杉木下乔木、灌木及杂草肆意生长,绿意盎然。一阵风吹过,树木沙沙作响,树冠如波涛汹涌的海浪在翻滚。在树林间,有一条依山形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护林防火道,勉强能容一辆轻型卡车通过。防火道两侧又全是茂密阴森的杉树林,黑魆魆的一大片,不见一丝光亮,幽深得一眼望不到底。若是有人走在这条厚厚的铺满枯黄杉树落叶的土路上,它松软软轻飘飘的感觉,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踏上了通向鬼魅神秘世界的幽暗地毯。

水库东岸,一个向内弯曲的弧形平缓山谷里,延伸出了一大片绿郁葱葱的草地。草地呈缓坡状,小草长势正茂,青草间长满各色野花——红、黄、蓝、绿、紫及黑色的、白色的,煞是好看。随着草地缓缓延伸至水里,形成了一片浅浅的水草地,再往里延伸二十余米就是深不见底的水库了。清澈见底的水草丛中,许多的鱼苗、蝌蚪在里面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忽急忽缓、忽深忽浅、忽聚忽散地畅游着,自由自在,了无挂碍。

这年盛夏,暑假里的一天,烈日当空。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顶着骄阳,像两只油亮光泽的水獭一样光着屁股,拿着网兜在水草地里专心致志捞着小鱼。他们小心谨慎极了,一直不敢往深水区里走,离它远远的。中午,他们吃过午饭就悄悄溜了出来,顺着小河溯流而上来到这里。先是痛痛快快地在水里玩了大半天,接着又在岸边的草地上嬉戏了好大会儿,玩尽兴了才开始捞鱼。这时,无风,水面出奇地平静,四周也出奇地安静,鸟不叫了,蝉也不鸣了。这时,唯有太阳高照,白腊山的影子和蓝天白云的倒影映在水里,构成一幅完整诡异的画卷。一只乌黑的水鸟紧贴着水面悄然无息滑过,将画卷瞬间撕裂,露出其狰狞的本来面目。

噗通一声轻响,水草地上的两个小男孩突然都不见了,平静的水面荡起一圈圈水浪。只见在水草地毗邻深水区的地方,不时地冒起一个黑色的小脑袋,两只小手在水里拼命地挣扎着。

十来分钟后,在岸边的草地上,只有一个浑身滴着水的小男孩吓得嚎啕大哭,他面色铁青,嘴唇发紫,全身瑟瑟发抖像打摆子。另一个小男孩却不见了。

这时,起风了,一阵大风吹过,树林里哗哗作响,阴森森的。鸟儿、虫子突然尖声鸣叫,数只水老鸭飞过水面时呱呱大声乱叫,令人毛发悚立。

从这里望去,山腰上的老小寺清晰可见,山脚下的新小寺就在斜对岸。

叮叮叮……

吴明正昏昏欲睡时,一阵巨响的电话铃声将他惊醒。

“吴明,找你的电话。”不知阿炳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此时宿舍楼的灯已经熄灭,深夜将至。宿舍十一点准时熄灯,只有窗外路灯反射进来的一点点亮光,照得室内依稀可见。

“喂,哪位?”吴明的心冰凉如冬日夜雨,他无精打采地问。

“吴明。”雅菡声音低沉忧郁。不知何时,应该是他们在一起后不久,雅菡曾忧伤地对他说:“吴明,你笑吟吟的眼睛后面有一丝淡淡的忧郁。这忧郁要是看久了,我会感到心痛。”吴明笑问:“哪有?”他说这句话时,他的心震荡了一下——她懂他。

是雅菡!听到她的声音,吴明精神为之一振,异常兴奋,但这兴奋却丝毫没有停留,转瞬即逝。

“雅菡。”吴明情绪低落,他鼻子一酸,想哭。

“对不起,这么晚才给你打电话,”雅菡低声说,“你一天到晚去哪了?”

“在宿舍。”吴明冰冷地回答,仿佛刚从冰窟里爬出来一般。

“一天都在?”很显然,他们几个月未联系了,雅菡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会有此一问。

“嗯。”

“那都干嘛了?”

“充傻发楞。”吴明的态度让雅菡十分难受,她惆怅地说:“我今天在学校里到处转,我们去过的地方我都去了。”

“哦。”吴明仅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算作礼貌性应答。

“我想看看能不能碰到你。”

“碰到又能怎样?”

“我……”雅菡语塞,心如五味杂陈般难受。沉默一会后,她才又说:“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记得吗?”

“什么日子?”

“真不记得了?”

“嗯。”

“傻瓜,今天是你生日。”

“谢谢你,竟然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吴明用讥讽的口吻说。

雅菡又是一阵心酸,后又说:“你今天过生日了吗?”

“对我而言,没有生日,也不知生日为何物。”吴明从小到大,从没有过过生日,雅菡的话,让吴明又徒增了几份伤感,于是他不暇思索说。但雅菡却误解为吴明不满,有怨言,是故意说话揶揄她。

“对不起,我没有陪你过生日。”

“心都死了,这生日还有什么好过的?我现在虽然活着,但和死去已没什么区别。”吴明被悲伤的情绪笼罩着,他黯然神伤说。

“生死一线间,生与死什么区别都没有。”这是时常会在吴明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怪异想法,此时又出现了。那年沙皮淹死在大水库的时候,如果他不是在慌乱中抓住了一把水草,挣扎着爬了上来的话,那他不也早就死去了吗?

“我……”雅菡在电话里低声抽泣,吴明阴阳怪气的口吻让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悲戚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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