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是深秋,但昆明的天气依然惠风和畅,暖阳高照在南校区上空,晒得吴明全身暖洋洋的。那天下午,他在池塘旁边徘徊边思考着如何撮合王顺和雅菡,后来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池塘边凉丝丝的灰白栏板上,盯着池塘发呆。百无聊赖之时,他看着在池塘里欢快畅游的一群绿头鸭和几条翻着白肚皮漂浮在水面上两三指宽的死鱼,突发奇想道:“活着和死亡并存?美好和痛苦并存?难道它们是一对孪生姐妹?”
“为什么我说的是孪生姐妹,而不是孪生兄弟?”对于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吴明百思不得其解。
除此之外,有关他儿时的记忆又再次浮现了。
吴明对他五岁之前的事情没有太多印象,只有零星的一丢丢记忆。
那会,妈妈用黑棉布缝制、绣有富贵牡丹图案及“平平安安”四字的旧式背兜背着他一颠一簸地跑在村里的青石板路上,赶着去小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电影里出现的几只振翅欲飞的白天鹅把他吓得躲在妈妈怀里不敢看。从此,白天鹅给他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畏惧。
那时,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夏天,妈妈在屋子里边整理烤黄了的烟叶,边用小半截白色粉笔在一旁的角门上教他写数,从0到10。他的启蒙教育由此开始,并充斥着刺鼻的焦油味。只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股辛辣、苦涩的焦油味会伴随他至师专“肄业”。
五岁后的事情,吴明记得的就多些了。
五岁那年,吴明有了现在这个名字,之前他一直叫“狗儿”。
五岁那年,刚过不惑之年的爸爸突然生了一场重病,差点命丧黄泉,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轰然坍塌了。从那时起,家里的重担全都压在了妈妈一人身上,一家七口的生活举步维艰,吃饭问题成了一家人最大的问题。短短两年,原本满头黑发的妈妈愁白了头。年近七旬的爷爷也不得不从县城回到了农村老家,带着父亲四处寻医问药,想方设法帮着家里共渡难关。
“把狗儿过继给别人吧?”穷途末路时,眼窝深陷、颧骨高隆、瘦骨嶙峋的爷爷极其无奈地与满面愁容的爸爸妈妈商量道。
“都养这么大了,谁舍得。”妈妈一边哭一边说。
“这么大的孩子,谁会要?”爸爸唉声叹气说。
爷爷一跺脚,把他盘算已久的想法和盘托了出来:“我都想好了,狗儿先送去你大哥家,让你大哥大嫂帮忙养一段时间。如果他在习惯了,就让他在你大哥家了。如果在不习惯,以后家里条件有改善了,再把他接回来。”
爸爸妈妈听后都垂头不语了,毕竟大哥大嫂都是吃国家饭的人,是国家干部,条件要比家里好得多。
“不!我舍不得我的乖孙孙。”奶奶嚅动几下干瘪的嘴唇后,情绪激动地坚决反对说。她死死抱住吴明,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舍不得也得送!”爷爷瞪大愁苦的双眼对奶奶一声大吼,吴明吓得哇的一声躲在奶奶怀里大哭起来。
“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要留着他!哪怕就是饿死我,我也不会让他饿到。”奶奶倔犟地说。
“送去他大爹家,他大爹大妈会同样对他好。在家里只会害了他,让他跟着受苦受难。”爷爷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声呵斥奶奶说。
“不给送!”一辈子对爷爷百依百顺的奶奶,这一回却执拗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必须送!”爷爷做了最终决定,“这话由我来说。”
说来也怪,吴明特别怕大爹,只要他一回家,他就怕得要死,吓得像老鼠遇见了猫,连大气都不敢出。虽然他们都很疼他,可他还是只在大爹家呆了五六个月后,又回到了奶奶身边。之后不久,他又被送去了姑妈家,在那一呆就是大半年。他是初夏被送去的,初冬时又被送回到了奶奶身旁。那时,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了锅,奶奶也不得不离开老家,去了三孃家,由三孃负责照管。吴明和奶奶在三孃家一呆又是一年,直到七岁那年才回到村里的小学上一年级。学校是由一所破败不堪的地主大院和一所破烂的寺庙改造而成,房顶的青瓦屋面上长满了杂草,梁柱上的油漆全都剥落了,露出呲牙咧嘴的老木头。
在姑妈家那段时间,吴明和表哥常在河埂上一边奔跑,一边嬉闹,他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把用三支竹筷子和十几根橡皮筋扎成的“枪”去绿油油的稻田里逮蜻蜓。当他们惊喜地发现一只挺翅而立的蜻蜓后,就会马上停下来,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慢慢靠近它。然后,他们再轻轻抬起手中的枪,仔细瞄准后扣动扳机,只听得嘣的一声清响,绷得紧紧的橡皮筋就嗖的一声朝蜻蜓飞去,蜻蜓随即应声而落。不到一小时功夫,他们就能满载而归,带着数十只捕获的蜻蜓快速跑回家,生堆柴火烤熟,呼唤来家里的小花猫,一点点喂它。每当这个时候,他会趁表哥不注意时,偷偷地把烤熟了的蜻蜓掐去头和翅膀及尾巴后一把塞到自己嘴里,满嘴香喷喷的真好吃。
趁着姑妈姑父不在家时,吴明和表哥还会偷偷溜去鸡窝里摸出几个刚下的鸡蛋,然后悄悄埋在猪食锅里与猪食一起煮。煮熟后,捞起来背着他们狼吞虎咽。
每个周末的上午,吴明和表哥都要去四百米外的水井里挑水,直到把家里用青石凿成的大水缸挑满为止。表哥长吴明七岁,他挑。吴明小,就用两个铝制的烧水壶提。挑满水后,他俩就要忙着煮猪食。表哥生火、剁猪草,吴明拾柴、添柴火,两人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中午,他们又要各自端上自己的衣服、鞋子去水井边洗。表哥,人大,洗得快,洗完就哼着农村俚俗小调回家看电视去了。吴明,人小,洗得慢,到傍晚时还在水井边磨蹭。
天黑后,姑父带着表哥和吴明拿着小板凳去村公所看露天电影,村公所在一座破四旧时被毁坏了的寺庙里办公。吴明看电影时,时常会看到那几尊被推倒在院墙角落里残损了的四大天王,它们面目狰狞如厉鬼,非常可怕。以致于他们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时,他总觉得有凶相毕露的妖魔鬼怪跟在他后面,吓得他毛发倒立,冷汗直冒,到了晚上又恶梦不断。
在现实生活中,他怕得要死的鬼怪没有到来,他的噩梦却悄然而至。
这年的中秋月明之夜,姑妈姑父没在家,他和表哥呆在家里。突然,向来行事喜怒无常的表哥像抽风似的恶狠狠对他说:“把你的嘴张开!”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表哥就一把强行摁住他,像撬开河蚌从中取出珍珠似的掰开他的嘴,朝他嘴里吐了一口粘稠得跟浓鼻涕一样的痰,然后歹毒地命令他说:“咽下去!”
接着他怒骂道:“你是我家的寄生虫!你知道什么是寄生虫吗?如果你不知道寄生虫是什么,那我告诉你,就是肚子里的蛔虫——专门吃屎的,肚子里最肮脏的东西。”蛔虫,吴明自然知道,他也觉得这东西十分恶心,还会在肚子里拱来拱去,它们稍微一动,他的肚子就会疼得死去活来。每当他肚里的蛔虫拱得厉害时,奶奶就会从楼上的柴垛里拾来几个玉米骨头放到火中烧,等它们烧得通红时,再用黑色的生铁火钳夹起来一个接着一个放进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土陶碗中,“嗤——嗤——”的几声清响后,只见一团接着一团的白色水汽从碗中腾起,一股刺鼻的糊焦味随风钻进他的鼻孔里,呛得他直难受。待碗里的水温后,奶奶就会哄着他把这碗夹杂着许多黑焦屑的水喝到肚里去。奶奶的这一土法子还真是管用,这碗水灌下后不久,他的肚子就不疼了,再过上一会他就会拉出许多像橄榄海蛇一样扭动着身躯的蛔虫,他看了就起鸡皮疙瘩。
“我警告你!你要敢告诉我爸我妈,看我不打死你,把你撵回你家去!”表哥说完,死死捂住他的嘴,非逼他把浓痰咽下去才肯善罢甘休。
受辱时,吴明眼中没有眼泪。受辱后,他也没有哭。他把所有的眼泪含着血吞进了肚里,化成了满腔的仇恨。他眼中直射出仇恨的怒火,他死死盯着表哥,看得他脊背发麻。
“你再看试试,信不信老子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喂狗?”表哥威胁他说。
吴明毫不畏缩,依然还是死死盯着他。
那时,年幼的吴明怎么也不可能会知道,他童年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些伤心的往事,静得像座半身埋在黄土里的石雕一样的吴明,眼中泛出了泪花。他用手拭去眼角的泪珠后,又定了定神,在池塘边又坐了一会,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这才起身去办王顺交代的事。
几分钟后,吴明慢步来到教学楼下,掏出一小本随身携带的红色电话簿,翻出雅菡的传呼号,拨通后请呼叫台呼叫,然后站立在橘红色的磁卡电话机旁等候她回电。
两三分钟后,电话铃声骤响。
“我是刘雅菡,请问谁找我?”
“你好,雅菡。我是吴明。”
“吴明?你怎么知道我传呼号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小小的激动。
“王顺告诉我的。”吴明张口就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事前他就细想过这事了,他和雅菡压根不熟,毕竟他们也仅有一面之缘,见面的时候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而她是王顺的追求对象,王顺和她混得很熟了。如果不是王顺再三请他帮忙撮合,如果他不是看在好兄弟的份上,能帮则帮的话,他是绝不可能会打电话给她的。他和雅菡第一次见面时,她留给他的印象并不是太好,除了漂亮、美丽动人和似曾相识外,他觉得她不仅冷淡,还很高傲,对王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像这样的女生,不联系也罢,反正他无所谓。吴明初识雅菡那天,他心里还装着其它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激动之余,雅菡好奇地问:“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给我打电话?”
为这事,吴明本来就很犯难,他正不知道怎么开口时,忽听雅菡如此一问,马上抓住机会,直奔主题而去,勉为其难地笑说:“想和你聊聊王顺。”
“吴明,请你不要张口王顺,闭口王顺的,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仅仅只是认识而已!”雅菡有些急了,急忙撇清关系说,“他不知道他很烦人吗?一天到晚缠着我干嘛?”
“可他确实很喜欢你,也很在乎你。”
“吴明,我们不说王顺行吗?”
“那我们说什么?”
“说说你呗!”
“我有什么好说的?”
“说说花下风流鬼。”雅菡笑说。
吴明一惊,慌忙问:“王顺告诉你的?”
“别再和我提王顺,你再说我可就真生气了!”雅菡颇为不满地说。
“那就只有柳青了!这个柳大喇叭,这有什么好说的?”吴明窘迫地说。
雅菡笑问:“自己敢说,还怕别人讲?”
吴明急了,狡辩道:“笑话,我怕别人讲?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再说了,花下鬼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说的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死吗?”
“我的理解是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但不一定非要为爱而死。”
“你不是说哪怕是一瓶致命的毒酒,你也会一饮而尽?”
“呵呵,那天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这是狡辩,这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了!你说的‘为爱而生,为爱而死’,不是生就是死,爱得轰轰烈烈,置生死而不顾。两个相爱的人,如果有一个人为爱死去,那活着的那个人还有什么意思?如果真到了那一步,那就不是爱了。那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折磨,一种无穷无尽的痛楚,甚至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恨。我说‘为爱而生,为爱而活,但不一定非要为爱而死’,我想说的是,爱就要敢爱敢恨,爱就要轰轰烈烈,要全身心的付出。但是如果真的爱一个人,就不一定非要去占有她,去折磨她。为了这份爱,为了她的幸福,如果你什么都给不了她的话,是不是可以放手?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开,默默地祝福她。”
“吴明,那你会为爱去死吗?”
“我不知道,也没想过,我现在无法回答你。”
“我说的是假如,万一。”
“如果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要走到用死证明彼此的爱的那一天,我想我会的。”
“吴明,你花下鬼的言论很感人,很能蛊惑人心。”
吴明顿觉难堪,只好沉默不语。
电话那一头,雅菡并没有感到什么异样,像马克沁机关枪似的噼噼啪啪问:“吴明,你喜欢三毛吗?你怎么看三毛和荷西的爱情?《金瓶梅》里的李瓶儿对西门庆的深情,真是情真意切吗?虽然我很喜欢易安居士,在我看来她的词登峰造极,一首《声声慢·寻寻觅觅》写尽凄婉。但她既然对赵明诚思念至甚,为什么还要再嫁张汝舟?说到这,我对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印象更深刻,好一个‘错错错!莫莫莫!’道尽他与唐婉的爱情伤痛,更是令人回味无穷。你说呢?”
雅菡此问,吴明大惊,暗想:“这是物理系的女生吗?”吴明还来不及回答,雅菡又接着说:“算了,算了。在电话里和你说这些干嘛?等哪天见了面,我再问你。”
末了,雅菡说:“吴明,你不是王顺的好朋友吗?麻烦你转告他一声,我怕见他,也不想见他!请他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给我打电话!”
一周后的星期五下午,刚过两点,吴明还在像嗜睡的树懒一样午睡时,一阵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声把他的瞌睡虫撵到了九霄云外。
“吴明,你怎么几天都不给我打电话?”雅菡在电话里无缘无故问。
“我打电话给你不合适啊!”吴明回答说,“你也知道,王顺喜欢你,他是我铁哥们……”
雅菡一听就明白了,马上打断他的话说:“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你也是我朋友啊!你打电话给我会有什么?我请你带给他的话你带到没有?”
吴明随口答道:“我们这几天没联系,还没来得及和他说。”随即,他反问道:“你们最近没联系?”
“他每天都会Call我,我没有回他。”雅菡如实相告。
“你再认真考虑一下,他是个大才子,相当优秀,人也很真诚,做人又好。”吴明说这句话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不喜欢榆木疙瘩,一点情趣都没有,”雅菡不耐烦地说,“你记得把我的话带到!”
“我个人觉得,还是你亲口对他说比较好,”吴明难为情地说,“我带话不合适。他让我帮忙当说客,找你聊聊你们之间的事。这下倒好,事情没有办成,你又来让我带话。我就像夹心饼干一样夹在你们中间左右为难。”
雅菡幸灾乐祸地笑说:“就该你去说!”
“雅菡,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有什么话,你直接和他说,”吴明极力推却说,“这话不该我说,我也不能去说。”
雅菡立马质问道:“那你还在中间当传话筒?那你还当什么月老?——乱拉红线!”
吴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彼此沉默十余秒后,“咯咯咯……”雅菡银铃般地笑了。
笑过之后,雅菡调侃吴明说:“中文系的狂人,无言以对了?”吴明正殚思极虑想怎么反驳她时,她叹息说:“他有喜欢我的权利,我有不爱他的自由。即使我一点都不爱他,我也不想伤害他。等我好好想想,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让他知难而退,还不会伤及他的尊严。”
雅菡此言,触动了吴明最敏感的心弦,他心有所思,低声道:“这有何难?无声胜有声!”
雅菡正犯愁时,看似吴明的无心之言,令她大喜过望,赞不绝口。
吴明心绪繁杂,随即陷入沉思,听而不语。
“吴明,你在听吗?”
“我在听。”
“我明天来南校区找你玩。”
“找我?”
“是啊!不欢迎吗?”
“当然欢迎,热烈欢迎!”
“南校区,我只认识你一人,不来找你找谁?”
第二天上午,吴明早早地来到44路车终点站,站立不安地等候雅菡。
昨天下午,挂了雅菡的电话后,吴明的心七上八下的。他先是跑到学校门口的理发店理了发,然后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回宿舍后,又把他唯一的那双棕色皮鞋擦得锃亮,再翻出一件新买的深灰色夹克打理平整,挂在衣架上以免弄皱了它。这一夜,吴明在床上左思右想,翻来覆去的久久不能入睡。
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心如火焚地翻身起床,睡衣都未换,就穿上拖鞋,端着脸盆忙着又去洗了一回头。洗毕,又用刮胡刀将自己如新割的麦茬似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回来后,这才脱下睡衣,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往头上喷了定型啫喱水后,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接着,从床底下拿出棕色人造革皮鞋,又擦拭了一道,这才往脚上套。一切收拾妥当后,再从衣架上取下夹克,麻利地穿上,认真检查一番后才放心地出了门。
去往车站的路上,他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怎么替王顺撮合,以尽到做好兄弟的应尽责任。昨天晚上,他就特意打电话告知王顺说,今天雅菡要到南校区找同学玩,顺便来找他。一路上,吴明很纠结,他还在想着昨天晚上不能入睡时想的那些问题——关于王顺、雅菡和他三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
“我为什么要告诉王顺雅菡要来?我为什么要说雅菡是顺便来找我的,而不是专程?”吴明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这样说。他究竟是想向王顺表明某种态度,还是想撇清他和雅菡的关系?吴明连自己都不清楚。他或许只是想把王顺拜托他的事做个了结。
当雅菡缓步从车上下来时,她看着吴明笑了笑,脸颊红得像深秋的枫叶一样引人注目。此时,一对若隐若现的小酒窝如相思子般让人朝思暮想。
吴明看到雅菡的那一刹那,他心跳又加快了。他感到自己的脸热辣辣的,如烈焰烘烤。他手心直冒汗,像温泉突涌。——这是他二次有这种感觉了,第一次是昨天雅菡告诉他今天要来时。
雅菡依旧扎着两个马尾辫,穿着一件米黄色毛衣,一条灰白色的休闲裤,一双浅蓝色休闲鞋,背上背着一个别致的小双肩包——天蓝色帆布制成。
“吴明,让你久等了。”雅菡笑说。
“我也是刚到一会。”吴明冲她笑了笑,谎称道。
看着她让人迷恋的小酒窝,吴明如沐春风,暗想:“这对小酒窝如能盛下一口葡萄美酒,那就妙不可言了。”想到这,吴明情不自禁地笑了。
“你笑什么?笑得这么诡异?”雅菡笑问。
“我想舔一口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吴明冲口而出,说完顿感冒失,羞得脸红耳赤。
“中文系的狂人,有舔葡萄酒这种说法吗?”
“我觉得此时,用‘舔’比较妥帖。如果用‘喝’‘饮’就俗了,用‘品’就变味了——那是人人都可以去品的。”吴明红着脸辩解说。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你属狗的?还‘舔’上瘾了?”雅菡自是不解,笑问。
“吴明,你听说过西山睡美人的传说吧?”
“那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吴明答完,又问:“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几年前,我就听说了这个动人的传说。每次见到西山,我都会想起这个传说,会莫名的伤感,莫名的哀愁,会有种心痛的感觉。”
“传说不能当真。”
“我知道,但我在想爱情难道都是不圆满的吗?”
“世间万物本来就没有圆满的,多少都会有些缺憾。爱情也应该一样,如果都是圆满和美好的,那么这段爱情也就不会让人刻骨铭心了。”
“吴明,你喜欢刻骨铭心的爱?还是圆满的爱?”
“当然喜欢圆满和美好的爱,但我觉得这种爱可遇不可求。当圆满和美好的爱得不到的时候,遇见刻骨铭心的爱也是一种美满和幸福。”
“吴明,那你说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是圆满的,还是刻骨铭心的?”
“如果从二人的爱情层面来讲,那是不圆满的。但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塑造这两方面来看,又是美好的。”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
“雅菡,如果没有他们的爱情悲剧,就没有贾宝玉对林黛玉镌骨铭心的爱,就不会有他们超越男欢女爱的纯美爱情,这难道不是美好吗?”
“我不喜欢薛宝钗,无论怎么看,我都觉得她比较虚伪,多些做作,颇有心计,城府很深。还有袭人,她也是一个心思极重的人。反而我倒认为晴雯活得更真实、率真,更真诚、纯洁,更接地气,更像一个食人间烟火的人。”雅菡说。
雅菡的这席话,又勾引起了吴明的话匣子,他不无感叹地说:“雅菡,我就想做贾宝玉那样的人。当然我指的不是他纨绔子弟的生活方式,而是想像他一样无惧世俗,敢于活在自己世界里那样。我不想迎合、讨好任何人,我只想活成我自己的模样,做自己想做的人,而不是他人所希望的人。这个世上,很多的人都是戏子,他们在不停地演戏,变换着不同的角色演。我不想演戏,不想像他们一样活得虚假、活得累,我只想做我自己,活得真性情,做一个真实、随心、随性的我,一个独一无二的我。这条路,或许会很艰难,会充满荆棘,十分坎坷。但我想与之抗争,不屈不挠的抗争。我不想走别人帮我安排好的路,不想像我奶奶一样一辈子都在走别人安排好的路,那是别人的路,不是我自己的路。如果那样的话,我活着还是我吗?我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
吴明发表这番言论时,雅菡用十分欣赏的眼光看着他。她不仅面带喜色,还频频点头表示认同。
“吴明,如果是你的话,你会选择像林黛玉一样的女子,还是像薛宝钗一样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林妹妹了!”吴明毫不犹豫说。
雅菡又问:“为什么不是薛宝钗?”
吴明又答:“你不是说了吗,薛宝钗心机很重,活得一点不真实,她太假、太做作了?如果与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的话,我会活得很无趣,活得很累。”雅菡听后,心中又是一喜。
吴明接着说:“雅菡,不瞒你说,我刚进校的时候,非常困惑。我对这所学校,充满失望,对它有太多的不满。那时的我,怅然若失不说,还牢骚满腹,成天到晚的怨天尤人。后来,在我师姐田倪的开导下,我试图用发现美的眼光来看待它,慢慢的我就发现了一些它的美,并从中找到了我灵魂得以安宁的地方——学校图书馆。现在我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了图书馆里,在那里我如饥似渴,甚至废寝忘食。刚开始时,我觉得这所学校的人都很无聊,每天都在做着很多无聊的事,甚至在不停地重复着他人做过的无聊的事。那时,我真的很绝望,绝望到不想读书,想退学。通过这段时间的阅读和观察,我发现这所学校里还是有一些有趣的人,在做着一些有趣的事,虽然像这样的人为数不多,但我想像他们一样做一个有趣的人。”停顿数秒后,吴明又说:“无聊的人做的事,有趣的人不愿与之为伍,并以此为耻。有趣的人做的事,无聊的人看不懂,并不屑一顾。”
吴明此言一出,雅菡眼睛为之一亮,心中大为赞赏,她心中暗喜:“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当雅菡问吴明:“你说的有趣是什么?你指的无聊又是什么?”
吴明想了想,坦言道:“有趣是什么?这我还真没有细想过,估计我一时半会也想不明白。但我觉得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地在学校里虚度光阴、混日子,即是无聊。整天只会读死书,抱着教材教辅啃的人,也很无聊。在学校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做人虚情假意、唯利是图及夸夸其谈、自我吹嘘的那些家伙,我觉得也无聊得很。”
雅菡又问:“如果一个人心中有理想,那他还会是一个无聊的人吗?”
吴明想了想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但理想有大有小,如果是远大的理想,我想这个人应该不会很无聊。如果不是,我想他也还是一个无聊的人。”
雅菡笑说:“理想因个体而有差异,每个人的理想不一样,我想它应无大小之分。再小的理想,只要他认真对待了,尽全力去做,它也会变得十分有趣。”
吴明细思后,觉得雅菡说的还是很有道理,他问道:“你说的有趣与否,不在于大与小、成与败,而是在于用心与否?在于是否给做它的人带来无限喜悦?”
雅菡笑答:“我就这么随口一说,对与否我也不得而知。但对于你说你想做一个有趣的人,我倒是很赞同。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你说的有趣是什么,但我现在的理解就是不甘于平庸。”
关于无聊和有趣的问题,不久前,吴明还专门与田倪探讨过。当时,田倪歪着长得酷似玉兰花花瓣一样敏而好学的头,睁大明眸善睐的眼睛耐心听他宏篇大论后,笑着劝他说:“你想得太多了,少想点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还是多想想如何让自己尽快适应这种生活,尽快进入学习状态,不要让自己的学业荒废了。虽然你现在比之前有很大改变,常去图书馆看书,但我认为你是在剑走偏锋,舍本逐末。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担心你今后会越走越远,学习会一落千丈,专业课成绩不尽人意,甚至落到补考的地步。”
对于田倪的好心劝导,吴明不以为然,他固执地认为她也是一个无聊的人。
田倪是何许人也?雅菡自是十分好奇,她连问了好几遍,吴明均答:“我师姐!”
雅菡的追问,让吴明像土拨鼠一样警觉起来,他暗自提醒自己今后在雅菡面前一定不要再提田倪了。
近段时间以来,吴明心里很苦闷,也很纠结,他深感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
“雅菡,你到后记得打个电话给我。”吴明叮嘱道。
“放心吧,我会的。”雅菡笑答。
公交站台,吴明站在夕阳下,看着像又绿又肥的猪儿虫一样的44路车载着雅菡消失在了晚霞下。
……
“吴明,我到了。”
“安全到了就好。”
“你没去图书馆?”
“没去,我在宿舍。”
“在宿舍干嘛?”
“等你电话。”
……
“吴明,今后我们还联系吗?”
“你说联系就联系,你说不联系就不联系。”
“我问你呢?”
“像朋友一样保持联系,可好?”
雅菡又问:“那我们还见面吗?”
“你说见面就见面,你说不见面就不见。”
“我问你呢?”
“嗯,要不我们有空就见见?”
“那我们每周见一面,无论刮风下雨?”
“好。”
“说好了,可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做不到的是小熊。”
“怎么不是小狗?”吴明笑问。
“就是小熊,我喜欢小熊!”
“吴明,今天和你一起探讨了很多文学问题,你看问题的观点非常独特,虽然有标新立异的嫌疑,还有些强词夺理的感觉,但确实让我受益匪浅,脑洞大开。”
“雅菡,你千万别听我胡咧咧,我来中文系是混毕业证的,过的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的日子,照这样下去我就是典型的吴小二读书——一年不如一年。说句实话,我意想不到,你竟然涉猎了这么多书,并且都有自己的一些独到见解,压根就不像物理系的,反倒更像我们中文系的才女。”
吴明与雅菡在南校区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后不久,他们无拘无束地谈到了对彼此的真实看法。
当时,雅菡颇为认真地说:“我第一次见你时,我的第一印象是你长得还算过得去,又是中文系的,我们应该能聊得来。虽说你有点张扬,还很自大,但你确实表现出了你与众不同的一面,言谈举止间有股傲气,从你身上透露出一种敢于抗拒的气质,这一点和我很像。当我听说你花下鬼的言论后,深切感受到了你的浪漫气息。你为了帮助王顺,甘愿为他两肋插刀,来当说客,我又觉得你是一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等我们在南校区相见时,你的热情、上进、坦率和真诚,又感动了我。你口若悬河的奇谈怪论深深吸引了我。当然,我还忘不了你的风趣幽默。总而言之,你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吴明愧不敢当,直言道:“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有很多的缺点你还不知道。”
雅菡追问他都有些什么缺点时,他笑答:“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了。”
雅菡问吴明对她的看法时,吴明笑说:“第一眼看见你,就像贾宝玉初见林妹妹一样,似曾相识。当时我觉得你是一个美丽动人的人,但你的高冷让我不敢接近,当然也不能接近。和你接触后,发现你其实并不是这么一个人,你不仅热情似火、敢爱敢恨,还很会体贴、关心人。你在自尊、自爱的同时,懂得尊重他人,对人非常友善。你温文尔雅、知书达理不说,还很浪漫,是一个具有浪漫主义情怀的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没有任何压力,我无所顾忌,完全可以自我释放,能放飞自我。和你在一起,我的内心充满阳光,我眼里看见的都是鲜花,闻到的都是芳香。”最后,吴明借用雅菡的话说,“总而言之,你给我的感觉也很不一样。”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我有很多的缺点你还不知道,” 雅菡惟妙惟肖模仿他说话的口气说,“慢慢的你就会发现了。”
说完,两人像牛郎织女似的深情地凝视着对方,然后又红着脸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