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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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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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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菡与吴明》连载

第四章

接到雅菡的电话后,吴明急火火地往44路公交车站赶去。出了门,他一路小跑,像只性子急躁的吉娃娃。

次年六月的一天下午,昆明的气候十分宜人,风轻云淡。盛夏,昆明的气候多变,像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阴晴不定。前一阵还是艳阳高照,后一会儿就乌云密布了,紧接着一阵暴风疾雨铺天盖地的袭来。雨后不久,天又放晴了。

吴明狂热地喜欢昆明的天气——夏天一点不炎热,非常凉爽。冬天又不太冷,大部分时候都是冬日暖阳。有时他又很讨厌昆明的夏天,冷不丁地下场暴风雨,让人猝不及防。昆明的天但凡一下雨,气温就会骤降,一会热,一会冷,让初到昆明的人无所适从。

今天的44路车,来得很慢,吴明焦虑地在车站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车来,心情变得十分急躁,心里不停地暗骂着公交汽车公司及公交车。破旧的水泥站台上挤满了一大群候车的人,有些人等得不耐烦了,也像吴明一样,嘴里骂骂咧咧的。好不容易等到44路车驶入了站台,车上的人还没有下车,候车的人就蜂拥而上,拼了命朝前车门挤去,根本不管什么老人、妇孺和儿童,为的就是及早上车抢到一座位。

吴明费了好大的劲才挤上了车,车上已人满为患,人人前胸紧贴他(她)的后背,跟柱状节理一样动弹不得。他才上车,就听见抄着满口官渡腔的售票员大妈,正扯着鸭叫似的破嗓子,一边售票一边叫骂着其中的一些乘客。车厢里异常闷热,即使车窗全部大开。吴明夹在人缝中,左右动弹不得,不一会就挤得大汗淋漓。等他下车时,红色的短袖T恤早已湿透了,双脚又痛又麻,走起路来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一样一瘸一拐的,很不自然。

吴明接到雅菡的电话后,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心里像秋收时节稻田里的蚂蚱一样诚惶诚恐。

“吴明,我想见你。”电话里,雅菡不绝如缕说。

“什么时候?”吴明忐忑不安问。

“现在能来吗?”

“现在?”

“嗯。”

“听你声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我很好,只是想见你。”

“好,我马上出发。”

挂了电话,吴明就直奔车站而去,全然不顾下午还有两堂课要上。

在拥挤不堪的44路车上,吴明细细回想着他和雅菡在一起的幸福时刻,甜蜜而美好的回忆暂时掩盖了他上车前的焦虑,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在他嘴角长时间驻留。

浩瀚夜空中,一轮犹如圆形羊脂白玉般润泽的明月高悬,一闪一闪眨着小眼睛的星星在月光的映衬下依稀可见。

在银色的月光下,校本部一栋形如书本的教学楼门口,一部橘红色的磁卡电话机旁站着两个酷似纸板做的皮影人物剪影,其中的一人正低声打着电话,另一人在一旁立着耳朵细听,还像哑巴一样不停地比划着手势。

一个女生轻声细语说:“王顺,谢谢你对我的爱,可是我接受不了你对我的这份爱。”

“你现在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没关系。我可以等,一直等到你接受那一天。”

“你不用等我了,你可以去追求其他比我更适合你的女生。”

“在我心里,没有谁比你更适合!”

“我们真的不适合。”

“没有谁是天生就适合谁的,只有在一起相处了,才知道适不适合。只要你给我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机会,我一定会格外珍惜你,百般疼爱你。”

“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我喜欢什么样的人,谁和我在一起适合,我想我还是知道的。”雅菡不想再给王顺说话的机会。此时,站在一旁的吴明也在催促她尽快结束与王顺的对话。她狠下心来,当机立断说:“我想我已经找到适合的那一个人了。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你祝福我吧!”

听到这句话,王顺如五雷轰顶般绝望。等缓过劲来,他这才声音低沉地问:“我能问问这个人是谁吗?”从话音里,雅菡听出了他的无奈和不甘。

雅菡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也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到此为止!我挂了,再见!”

“你等等,是吴明吗?”王顺顾不上许多,火急火燎问。

他等到的是雅菡的沉默,紧接着就是一阵挂断电话后的忙音。

雅菡挂断王顺的电话后,立刻伸手挽着吴明的手朝学校花园缓步走去。夜幕下,两人时而喃喃私语,时而打情骂俏,时而笑逐颜开,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春城暖和得像天然温室的初冬,碧波浩淼的滇池东岸海埂公园内,吴明和雅菡沿着海堤边走边看那一只只像白云一样变化无穷的古怪精灵——红嘴鸥。它们或在碧波荡漾的水里安静的小憩,或在微风拂面的滇池上空自由翱翔,又或轻盈地飞临垂柳摇曳的岸边与游人嬉戏、进食。

“你猜一猜,这只红嘴鸥与哪一只是一对情侣?”吴明指着水中不远处一只眼睛咕噜噜乱转的红嘴鸥笑问。

“这我怎么能猜得到?”

“那你猜猜这个人的女朋友是谁?”

“哪个?”

“你看这里嘛,”吴明指着自己倒影在水中的影子正正经经说,“就是这个。”

“讨厌!”

话音未落,雅菡的脸倏地一下全红了,跟日出东方时染红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红。接着,她又笑了,转过身来轻轻拍打了吴明一下。

寒冬里一个阴冷的夜晚,昏沉沉的天突降鹅毛般的大雪,校园里的人惊喜万分,一阵阵惊呼声从学校的各个角落里传了出来。

出乎意料的这场大雪,让吴明和雅菡喜出望外之余,他们突发奇想:“何不趁此时机,雪中漫步一回?——漫无目的地走。”他们想到即做。

出发时,雅菡笑问:“我们是不是有点二,想一出是一出?”

吴明笑答:“这不很好吗?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之前,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们竟然还能在昆明见到雪,还能与你雪中漫步。”

雅菡莞尔一笑,笑得像傲立严冬里的梅花一样玉洁冰清。随后,她想了想又说:“你说人的一生是不是也像这样没有目的,不知终点,走到哪算哪?”

吴明沉思数秒后,大惑不解说:“未来是什么样子,我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想,没有目的的人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校门。一出校门,他们就紧紧依偎在了一起,共同围着雅菡送给他的那条围巾。借着风雪中昏暗得像豆油灯似的路灯,他们顶风冒雪走过了昆明幼师,左拐进了凤翥街,再右转就到了文林街,然后步入了文化巷,最后走进了云南大学校园,缓慢行走在笔直的银杏大道上。当他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上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摘下帽子,取下围巾,手牵着手,抬起头,睁大双眼,一起仰望雪花飞舞的天空。簌簌的飞雪声中,他们伫立在白花花的球场上,任由冰冷的雪花飘落在冻得乌青的脸上。但雪花还来不及在脸上停留片刻,就被他们炽热的心给融化了。

“我喜欢雪,虽然它冰冷、短暂,但在我看来它是最纯洁的。”吴明有感而发。

雅菡接话道:“雪来无影去无踪,它究竟从哪来?最后又去了哪?无人能知。它既真实,又很虚无。”

吴明故意说:“它来自大气,来自云层。”

雅菡又问:“大气又来自哪?”

吴明又说:“它来自自然,来自浩瀚无垠的宇宙。”

雅菡已知吴明是有意捣乱,假装生气地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吴明这才正儿八经地说:“算了,想这么复杂的问题干嘛?对我们凡夫俗子而言,存在即是美好。只要我们认为此时的它是美好的,这不就成了?”同样的疑惑,吴明在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很多人,似乎无解。至今无人能给他确切的回答,他也很困惑。但雪确实存在过,吴明想。乔治·贝克莱说存在就是被感知。黑格尔说存在即合理。唯物主义认为世界是存在与可知的。

雅菡点了点头,算是默认。过了一会,她又轻声说:“可我更喜欢梅花,我喜欢它的孤傲,不畏严寒。”

吴明听闻,笑问:“我们明天去黑龙潭公园赏梅去?”

雅菡大喜,当即欣然同意。

第二天,持续下了一整夜的大雪过后,春城大地披上了白色的伪装,其原本不堪的面目都隐藏在了细如海沙、洁白如哈达的雪层下。

人也不正是如此吗?——善于伪装不说,还喜欢戴着假面具,时常以另一张或是几张面孔示人。吴明讨厌伪装者,对其行径十分反感。对于他身边出现的这类人,年轻气盛的吴明容不得他们有半点冒犯,否则他必像被侵犯了的蜜蜂一样还击,哪怕就像它一蛰人就死,他也在所不惜。

位于昆明北郊的黑龙潭公园内白茫茫一片,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皑皑白雪笼罩着万物。或因天寒地冻,人们缩在屋里不愿出门。又或公园位置偏僻,远离城区,游人难至。总之,雪后黑龙潭,人影难觅。但在空无他人的梅园内,雅菡盯着一枝盛开的红梅仔细欣赏。吴明则像只忠心耿耿的家犬,立在一旁默默地守护着她和它。

良久,雅菡突然转身对吴明笑说:“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这梅花。”

“我怎么会像梅花?梅花娇艳中饱含羞涩,羞涩中藏着典雅。它虽盛开在寒冬,但却独领风骚,我觉得它更像你才对。”吴明有板有眼地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说的就是你。”

雅菡坚持己见说:“你更像!这花瓣,犹如你那桀骜不驯的唇。这花蕊,犹如你那睿智的小眼睛。”接着,她又解释说:“我在想你会不会就是像梅一样的一个人——鲜活的外表里面装着一颗孤傲的心?你不畏世俗,不惧流言蜚语,还不屈不挠,不卑不亢?”

雅菡话音刚落,吴明就像大黑熊似的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住,还猝不及防地送上一个深吻。雅菡顿感羞涩,快速闪身跑开。

梅园洁白无瑕的雪地里,留下两串深深的脚印弯曲地消失在了梅林深处。

来年的阳春三月,昆明春暖花开的美好时节,学校图书馆自习室里灯光如昼,吴明和雅菡面对面地坐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

自习室里鸦雀无声,除了同学们沙沙的写字声和哗哗的翻书声外。

在这种氛围下,吴明和雅菡不好意思在里面窃窃私语,他们不得不专注于书本,不时地记着读书笔记。读到精彩之处,就会悄然把书推到彼此面前,指给对方看。看后,两人含情相视,随之会心一笑。有时,他们也会在信笺上写上一小段读书心得,然后递给对方,对方看后又写上几句话,递了回来。如此往返数次,最后相视而笑。

无声地交流甚于有声。他们十分享受这种非同寻常的交流方式带来的快感,并乐此不疲。

后来,学校图书馆在无意之中就成了吴明与雅菡传递情愫之地。

茫茫夜色中,吴明和雅菡出了图书馆,一前一后走在花园里。他们走到教学楼前时,雅菡死死拽住他,生拉硬扯非要他背上一程。吴明假装死活不肯,急得雅菡团团转,她拉住他就往他背上爬。当她正爬得起劲时,吴明突然低声惊呼:“邓老师!”

吴明此言,吓得雅菡倏地闪在了一旁,随即像滑稽的浣熊一样定眼四处看了看,惊慌失措地问:“邓老师在哪?”

邓老师,吴明的班主任。雅菡认识她,她不认识雅菡。

只见此时,吴明在一旁笑得像弯了腰的豆芽,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见此情景,雅菡瞬间全明白了。她那叫一个气,扑上来不停地挠吴明痒痒。她知道吴明的软肋之一就是怕痒。她一挠他,他准笑,他一笑就浑身无力。

二人打闹一阵后,吴明背起雅菡朝学校的小足球场走去。雅菡趴在他身上,将头紧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嘴角露出甜滋滋的笑。

黄昏时分,从天而降的一场大雨,让昆明西郊的大观楼公园渐渐安静了下来,慢慢的就没有了白天的喧嚣。白天,公园里游人如织,四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雨后的公园里,潮湿清新的空气里夹杂着花草的淡淡芳香,它们寂然无声的一个劲地钻进了吴明和雅菡的肺腑里,滋润着他们的心田。碧绿的荷塘里,嫩绿的荷叶出淤泥而不染,它们傲立在春风中,随风抖落刚刚那场酣畅淋漓的春雨沾落在它们身上的粒粒翠珠。荷塘岸边,一棵棵历经沧桑的柳树早早的就垂下了万条绿丝绦,它们在春风中肆意扭动着妩媚的细腰。

正当吴明与雅菡十指相交的吹着海风,闻着荷叶的清香时,不知是吴明心血来潮,还是一时诗性大发,他突然一往情深地对雅菡说:“你是我的风,你在风就在。你在的地方,我的风是香甜的。”雅菡深情地凝视着他,柔声细语说:“风无时无刻都在,香甜唯与君相伴!”

夜幕即将降临前,吴明和雅菡站在大观楼上,面朝莽莽西山,遥望滇池内海——草海。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微波粼粼的草海中央金光闪闪,仿佛是金灿灿的太阳一不小心将自己长长的尾巴遗忘在了草海里。

注视着眼前引人入胜的美景,雅菡突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感慨。受此情此景影响,她提议他们在此地一起吟诵《大观楼长联》。吴明自是十分赞同,于是两人高声背诵道: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

这是发生在五月初一天傍晚的事了。

春夏之交,人声鼎沸的学校食堂里,吴明和雅菡相对而坐。在他们面前,是各自的不锈钢餐盘,餐盘里盛着一些白米饭和各自喜欢的两三个菜。

吴明自顾自地低头大快朵颐,雅菡则优雅地端坐着细嚼慢咽。

“你吃慢一点,又没人和你抢。”雅菡看着他极为不雅的吃相笑说。

话音刚落,雅菡又说:“你吃慢点,你要等我。”

“你吃这!”雅菡眼瞅着没人注意他们时,喂了他一口菜,接着她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含笑低头吃自己的饭。

初夏,位于一二一大街上的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西南联大旧址处。吴明和雅菡手牵手在这里缓缓挪动,他们神情肃穆,双眼满怀敬意。看到悲伤处,雅菡眼含泪花,手死死捏着吴明的手不放。

“我们俩要是活在那个时代,究竟会怎样?”雅菡不无伤感地问。

“或许我们会各奔东西。”吴明答。

雅菡又问:“真生活在那个年代,你会干嘛?”

“我或许会上沙场奋勇杀敌。”吴明答毕,问道:“那你呢?”

雅菡沉思片刻说:“我会投身科学,走科学救国的路。那这样子的话,我们就终将会分别。”

吴明接话说:“是的,或许一分别,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雅菡不解地问:“怎么会呢?”

吴明毫不避讳说:“十有八九,我会马革裹尸。”

“不许你这么胡说!”入戏了的雅菡突然伸手捂着吴明的嘴,豆大的泪珠不能自己地滚了出来。

吴明伸出手替她拭去挂在脸上的泪水,笑说:“傻瓜,这是哪跟哪啊?还当真了?”

雅菡这才缓过神来,难为情地说:“我怕失去你。”

吴明之所以会这般想,是因为他的六舅爷爷(也就是他给他取的名)在西南联大求学期间,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联想到自己六舅爷爷时,吴明又仿佛看到他的五舅爷爷正亲率远征军某营在滇西的松山上与日军鏖战,鲜血浸湿了他们的战袍,染红了他们身下厚重的大地。

正午似火的骄阳直射头顶,吴明感到有些眩晕。他紧紧抓住雅菡的手不放,他也生怕失去她。虽然他们生活在幸福而美好的和平年代,但此时他们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一股强烈的不安席卷而来。

夏日黄昏,日落西山时。

在距昆明师专不远处的西站旁,有条锈蚀了的滇缅铁路残存段。在其米轨上,一左一右手拉手并排走着两个人,一个少男,一个少女。他们从建设路方向而来,沿着铁路一路西行,踏着久远的米轨信马由缰地走,走到他们走不动了,不想走了,才又折返回来。

在铁路旁废弃的小站上,看着被夕阳余晖刷红了的破烂不堪的法式建筑,他们忘乎所以地拥抱在一起,狂热激吻。

翠湖,镶嵌在昆明城里的一颗璀璨明珠。“这更像是昆明的一颗心脏!”每当吴明翻看昆明地图时,他都会这样想。

昆明师专离翠湖很近,步行十余分钟即可到达。吴明和雅菡从学校出来后,沿昆师路向东,走过百汇商场,穿过东风西路,顺着染布巷一直朝前走,过了钱局街,再前行两百余米就到了。

翠湖北门外即是云南百年学府云南大学,西门外是驰名中外的云南陆军讲武堂旧址,东门外有明永历帝殉国处的逼死坡,南门外又有一石屏会馆。此外,在翠湖四周百米范围内,还零散地分布着著名的北门书屋旧址、袁嘉谷故居、朱德故居、卢汉公馆及闻一多和李公朴殉难的先生坡、大兴坡……

在翠湖西面和北面不远的地方,有凤翥街、钱局街、文林街、北门街、文化巷等昆明老街。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老街在近二三十年的城市建设过程中并没有引起政府足够重视,也没有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原有的明清建筑几乎全拆了,建成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新式楼房。这几条老街,在西南联大时期人文荟萃,大师汇聚。每当吴明走在这些有着悠久历史的街道上时,他似乎看到朱自清、胡适、闻一多、王力、沈从文、钱钟书、陈寅恪、傅斯年、钱穆、冯友兰、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等大师的身影。哦,还有青年学生汪曾祺,还有吴明的六舅爷爷和一群进步青年,他们神色匆匆,仿佛与他擦肩而过一般。“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梅贻琦校长的名言响彻云霄,在吴明耳旁久久回荡,始终不曾散去。但很多年后,经历世事风霜洗礼的吴明,却对这句话有了不一样的理解。

“现在的这些老街早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但他们却好像还在这里一样,始终未曾离去,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不灭’吧?”吴明时常会这样认为。他和雅菡曾多次在这些地方驻足,长时间停留,一路上笑谈西南联大大师们的奇闻轶事。

当然,他们还曾不止一次地争论过林徽因与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等人之间的爱情轶事。雅菡认为,林徽因之所以会最终选择梁思成,而不是徐志摩,那是因为梁思成更加实诚、靠谱,更懂得包容。而徐志摩纵有万千才气,浑身散发着浪漫和飘逸气息,但他敏感、多情和幼稚,林徽因可以和他热恋,但不会和他生活在一起。金岳霖为了挚爱林徽因,选择守望,终生未娶,用理智爱她一生,令人着实钦佩。

对于雅菡的这一观点,吴明并不苟同。他认为,他们几人的爱情过于复杂,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根本不应该被奉为爱情佳话,权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尚可。他还认为,像金岳霖先生对林徽因的这种爱,过于执着,近乎狂热,更不值得提倡。他用其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恣意妄想道:“如果林徽因的爱人不是梁思成,而换作其他人的话,他们之间或许就不再是什么爱情佳话了,很有可能就是一出让人贻笑大方的人间悲剧了。”

从学校去往翠湖的路上,吴明和雅菡沉默不语。雅菡愁眉不展的低头前行,吴明就像她无法剪去的影子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他眼神忧虑,神色仓皇。

当吴明从南校区乘44路车匆忙赶来见到她时,她正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忧郁的双眼盯着挂在窗上那盆染了头绿发的吊兰发愣,就连吴明走到她身后站定了也未曾察觉。

“雅菡,我来了。”吴明轻轻拍了拍她肩膀说。

沉思中的雅菡愣是被他吓了一大跳,等她扭头看是他时,这才回过神来,极其勉强地从嘴角处挤出一点儿笑来,这笑像暴风骤雨来临前的闪电,转瞬即逝。

“你这么急着叫我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看着眼前神情恍惚的雅菡,吴明心急如焚地问。

“没事,就想见见你……”想了一个下午的雅菡,还是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对吴明说,她欲言又止。

“我的直觉和预感告诉我,你要么有话对我说,要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要么又是哪个男生追你了。”吴明笑嘻嘻地半开玩笑说,想借此缓和一下眼前这沉重的气氛。

“我真的没事,就突然想见你。等挂了电话,我又后悔了。你下午还有课,我怎么能叫你不上课,逃课来找我?等我再打过去给你的时候,阿炳接的电话,他说你挂了电话就焦急万分地走了。”雅菡缓慢低沉地解释道。

“这课上不上又有什么关系?还不是一样的照本宣科?老师讲得无味,学生听得无趣,上与不上都一个样。”吴明发了几句怨言后,发现自己好像跑题了,扯远了,立马话锋一转,说:“我放不下你,挂了电话就出门了。我一路小跑着去坐车,可44路车太难等,我在车站等了快一个小时,车才来。到昆明南站转2路车时,又耽搁了些时间。”

“我不该叫你来,”雅菡自责说,“要不我们去翠湖走走?”

“吴明——吴明——”

当吴明满头大汗的疾步走进校门,正要转进那条通向女生宿舍楼的小巷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吴明停下前行的脚步循声望去,原来是一脸喜色的田倪在叫他。

田倪是吴明的老乡,中文系的才女,比他高一级,今年读大二,他管她叫“师姐”。田倪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同学眼中的乖乖女。她不仅成绩优异,各方面表现也非常突出,年年被评选为“优秀学生干部”“三好学生”“社会实践先进个人”。

“你急冲冲地要干嘛去?我都叫你好几声了,看见我也装做没看见?”唇若丹霞的田倪边向他快步走来,边笑着打趣他说。

吴明连忙解释说:“师姐,实在抱歉,我确实没有看见你,只顾着低头走路了。”

“好久没有见到你人了,你最近哪去了?也不来找我?”从田倪说话的语气中,吴明听出了她有少许不满的情绪。这就是田倪,对她来说,即使再不满,她也会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它轻易流露出来。

“南校区离这很远,进城一趟不方便,所以这个学期来得少了。”吴明口不择言道。

“今天不是来了吗?不到我们宿舍坐坐?”田倪明知道吴明在搪塞她,还是面不改色笑问。

“不了。现在我有点急事要办,改天再来找你。”吴明边走边回头对田倪说。

“晚上我等你吃饭!”田倪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喊道。

“不用了,改天我请你!”吴明头也不回地说。

身着灰色衬衣的田倪站在原地不动,她看着吴明消失在巷子里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吴明和田倪认识得要比雅菡早一些。

吴明入学报到的第一天,他就认识了田倪。当时,田倪在新生报到处,帮着系里的老师办理报到手续。

“老师,您好!请问中文系新生是在这报到吗?”吴明挤到报到处的一张书桌前,冲着一个高挑的双眼皮大眼睛美女腼腆笑问。

“同学,你好!我不是老师,我也是学生!”大眼睛美女怪不好意思地笑答说。

“我以为坐在这里都是老师。”吴明尴尬地笑了笑说。

“我是九八级的,今年大二。”大眼睛美女补充说。

“师姐好!”

大眼睛美女笑而不答,接着她说:“把你的录取通知书给我吧,我帮你办。”

她接过吴明递过来的录取通知书,对照着花名册找到了他的姓名,扫了一眼他的信息后,惊讶地问:“你是罗平来的?”

“是呀。”

“我们是老乡,我也是罗平的。”田倪看着吴明笑说。

吴明笑问:“真的?”

她笑说:“我是罗平一中毕业的,你呢?”

吴明笑答:“我也是一中毕业的。”

她又问:“我89班的,你呢?”

吴明又答:“91班。”

“那真是巧得很,”她说,“我们学校,罗平老乡不多,中文系就只有你和我。”

“我叫吴明。”吴明连忙自我介绍说,虽然大眼睛美女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

“田倪。”大眼睛美女笑了笑,不慌不忙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说到这,吴明突然冒冒失失地问了一句:“以后咱们有伴了,我能来找你玩吗?”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一点都不礼貌,又忙解释说:“我刚来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后弄不明白的地方还得麻烦你,谁让咱们是老乡嘛,还同在一个系。”

田倪听了,倒是十分自然地笑说:“随时欢迎!”

……

“师姐,我办完报到手续了,现在马上要坐校车去南校区。”

“好的,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师姐,初次见面,没啥送你的,送你一个成语权作见面礼——长娇美人,”临走前,吴明看着田倪笑吟吟说,“你的发夹和你非常搭。”

田倪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还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师姐,再见!”还没等田倪的“再见”二字说出口,吴明已像只神色张皇的非洲野狗,飞快地跑了。吴明走后,田倪用手摸了摸自己头上卡着的蝴蝶结发夹——灰色的。

……

“吴明。”在校车启动前,田倪大大方方地来到车上,找到了他。

“这是我们宿舍的电话号码,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田倪塞给他一张便签后,快速下车离去,头也不回。

此后,吴明一到周末就会去找田倪,隔三差五地打电话给她。

“上午我爸爸来学校看我了,中午打电话给你的时候他刚走。”吴明和雅菡信步来到翠湖西南岛时,雅菡终于开口说话了。

“叔叔身体好了吗?”吴明关心地问。

“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人瘦了一大圈,头发也白了许多。”雅菡哽咽说。

“你不要难过了,叔叔身体痊愈了是好事,你应该高兴才对。”吴明安慰她说。

“我爸爸今天是专程来和我说另外一件事的……”雅菡突然打住不说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

略微停顿后,雅菡捋了捋思路,又接着说:“以前和你说过,我家只有两姊妹,我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她已经出嫁了,我是家里最小的。”吴明正纳闷雅菡怎么又突然说起这事时,只听她继续说:“我爸爸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在读书时谈朋友。他说大学时代的爱情都是不靠谱,不现实的。说我早晚都是要回石林去的人,即使谈了,早晚也得分开。与其这样,还是不要谈的好。等毕业回去了,再谈也不迟。总之,他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意思,告诫我不要在学校里谈恋爱,好好读书才是正道。”

雅菡的这番话,就像一根尖锐的铁针刺中气球一样扎到了吴明最脆弱的神经,他突然像一头被人摸了屁股的老虎,情绪激动地说:“什么叫不现实?为什么大学就不能谈朋友?难道大学谈朋友都不会有结果?这倒不见得!关键是看两人有没有诚心,有没有决心在一起,只要你情我愿,我们真心相爱,哪怕是万水千山都会在一起!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我非常反感别人动不动就拿现实说事。如果一个人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的话,那现实还有什么可怕的?现实又算得了什么?”

“你能不能冷静想想?不要这么倔犟?”雅菡本想劝他冷静,但没想到的是她质问的语气反而引起了他的强烈反应:“我就是一个性格倔犟的人,别人认为不可能的事,我非要反着来。就像我和我爸爸所进行的所有抗争一样,他想要我做的事,我偏不做,他不想让我做的事,我偏要做。他叫我往西,我偏往东。他要我往东,我偏要往西。就像和你们口口声声说的现实一样,我就要与它相抗争,一无反顾地与它抗拒到底。我倒要看看,现实究竟能把我怎样?我也很想看看,最终是我战胜了现实,还是现实让我不得不妥协?总而言之,我不会放弃,也不会认输,更不会向现实缴械投降!雅菡,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天底下还没有能困住我吴明的笼子!不管将来在哪,我都毫不畏惧!”

“你不要这么激动嘛!不要这么大声!我就怕你这样,你一激动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再像这样,我都不敢和你讲什么了。”雅菡眉黛含颦柔声说。吴明自知理亏,羞愧得哑口无言。雅菡见吴明不再言语了,这才忧心忡忡说:“你倔犟不服输的性格,你无所畏惧、敢抗拒、要抗争的想法,会让你在现实面前四处碰壁,到处受伤。果真如此的话,我很担心你能否扛得住残酷现实的打磨?当我们踏入社会后,你还能不能坚持下去?又能坚持多久?”

吴明蔑视地冷笑道:“从小到大,我吃的苦还少吗?我经历的磨难还少吗?无非就是一无所有,大不了流落街头,最坏的结果就是草草了此一生。连最坏的结果——死,我都不怕了,我又有什么好担忧、好畏惧的?”

雅菡看着颇有视死如归气概的吴明,既难过又欣慰,同时还觉得有些好笑。她盯住他忧伤得被雾霾笼罩住了的双眼,语长心重说:“你现在还有我!你难道就不能替我好好想想吗?死,谁不会?谁都终有一死。死是最简单的事,也是懦夫的表现。活着才更难,尤其是好好活下去,还要活得有所值。吴明,我们不能只考虑我们自己,我们不能这么自私的活着。我们还要考虑一下别人,尤其是我们家人的感受。”

虽然雅菡嘴里这样说,但心底里却很佩服吴明敢于挑战现实的勇气,她欣赏他的胆识和无所畏惧。这不正是她爱他的原因吗?她甚至还为自己的选择而暗自窃喜。

雅菡正要接着往下说时,吴明插话说:“可我不想苟且,我想活得有尊严……”不等吴明把话说完,雅菡就打断他说:“你能否听我把话讲完?我们家只有姐姐和我,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我们俩必须得有一个留在家里,招一个上门女婿。我爸爸就是这个意思,我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那又怎么样?我们真心相爱就不能冲破这些障碍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抱有这样顽固不化的想法?难道我们就不能打破这些固有的封建思想的束缚吗?”吴明大声质问道。

“你知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我不能再刺激我爸爸了,不忍让他伤透了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今年三月份才做的心脏搭桥手术,万一他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话,那我们一家人可该怎么办?”雅菡话音未落,两眼已噙满泪水,再度哽咽起来。

雅菡非常了解吴明,也很懂吴明。他曾经年少时的过往,他和她讲过不少。她深知尊严对他意味着什么——这是他走出孩童时的阴影,是他抚平年少时苦难生活给他造成心理伤害的重要一环,是他告别青春叛逆期走向成熟的开始。唯有如此,他才能真正放下过去沉重的思想包袱而大踏步走向未来。尊严,是吴明心中任何人都不能触碰的敏感神经——它像易断的琴弦一样脆弱,连她也不行,虽然她在吴明心中有着别人不可替代的位置。此时,雅菡想当然的理解为“上门女婿”就是吴明不可触碰的尊严之一。

吴明最怕女生哭,雅菡一哭,他就束手无策了。雅菡眼泪一涌而出的那一刹那,吴明就完全没了脾气,他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低垂着脑袋戳在那一动也不动。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完全出乎吴明的意料。

他细细回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为自己当初的莽撞行为懊悔不已。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莽撞,雅菡她爸爸也不可能会发现他们之间的不寻常关系,她也不会这么快就得承受来自家人施加给她的无形压力。弄不好,他和雅菡的爱情就到此结束了。这不是弄巧成拙,又是什么?

吴明深陷自责和内疚中时,以他现在的学识和阅历,他是不可能会意识到:该来的终究会来,躲是躲不掉的。他压根也还不知道:既然问题迟早会来,躲也躲不掉,那还不如勇敢地去面对它,积极地去解决它。回避问题,始终不能解决问题。

自责和内疚,让吴明的脑子回到了两个月前。

那是春天里碧空如洗的一天中午,学校里一片绿树盎然、生气勃勃,花园里鲜花盛开、奇香四溢。池塘里的蓝天白云,像一张清晰无比的彩色照片,打印在了水面上。谁说天很遥远,远在天边?天不就在池塘里?不就近在咫尺吗?

“吴明,周末我得回家一趟,这个周你就不要来找我了。”电话里,雅菡声音凄婉。

“雅菡,怎么啦?我听你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是不是家里有事?”

“嗯。”

吴明一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忙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雅菡长吁短叹说:“我爸爸生病住院了。”

“什么病?严重吗?”吴明问。

“他心脏病又犯了。”

雅菡她爸爸心脏一直不好,之前已经住过两次院。所以,当雅菡说完这句话时,两人都默不作声了。吴明也意识到了她爸爸这次病情发作的严重性。他们沉默一会后,吴明又问:“这次要做手术吗?”

“医生说他这次病情又加重了,只有做心脏搭桥手术了。”

“这么严重?”

“嗯。我下午上完课就要回去了。”

“那我和你一起去?”

“不了,我一人回去就好,”雅菡说,“你现在去也不合适。”

“等叔叔做完手术,我来看他。”

“你不要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家是两姊妹,我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

“这我知道。”

“所以,你现在不能去!”雅菡的语气里没有半点可商量的余地。

雅菡的断然拒绝,并没有阻断吴明去看望她爸爸的强烈想法,也不能阻挡住他将之付诸行动的计划。

三天后,石林县人民医院大门口,吴明和几个舍友在那站着边聊天边等雅菡,他们手里提着两袋刚买的时鲜水果。

二十分钟前,他们刚下了从昆明开往石林的郊县班车。下车后,吴明就急不可待地在客运站出口处找了一部公用电话呼叫雅菡。

“雅菡,我来石林找你了。”几分钟后,当雅菡收到传呼信息回电时,吴明兴奋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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