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的一天,入夜。
傍晚时分还晴得好好的天,到了晚上八九点时突然骤变。瞬间,城市上空天昏地暗,狂风呼啸而至,大风中夹杂着垃圾、树叶和灰尘满天飞舞,吹得路上的行人睁不开眼。眼看大雨将至,街道两旁的商贩们慌忙收拾摆在商店门口及人行道上的货物、店招,赶路的行人无不匆匆急行,路上驶过的汽车纷纷摇上车窗。不大一会,天空中电闪雷鸣,只见一道道刺眼的闪电撕破乌云,刚把大地点亮,瞬间又消失不见了。闪电刚过,惊雷一个紧接一个从乌云深处滚滚奔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大地在战抖。不多时,又听得窗外哗的一声响,倾盆大雨骤降,像天河决堤了一般。粗大的雨点打在马路上噼噼啪啪乱响,来不及躲避的行人很快就被大雨浇透了,一个个像落汤鸡一样在风雨中冷得打颤。
“这雨下得太突然了,让人心里瘆得慌,”吴明看着窗外的暴雨,听着惊雷和狂风雨掠声,茫然地想,“这一夜和那一夜怎么如此相像?”随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不安中。
两年前,吴明收到学校录取通知书后不久的一天夜里,也像这样下着急风骤雨。
白天已经在地里干了一天农活的吴明疲惫至极,四肢酸疼,像个伤筋动骨的病号。他有气没力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只壁虎从墙壁上爬过。
“老子挨你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压货!不要压货!要赶紧把辣子卖了。你就是舍X不得,生怕卖低了。现在你看看,跌了多少?要亏多少?”堂屋里,点着小半截红蜡烛算账的爸爸突然冲着妈妈大骂,“老子看你这回是要留着捂蛆,你妈卖X。”
“卖也是你说的,不卖也是你说的。是你舍不得卖,还是我舍不得卖?是哪个瞎狗X的说等涨点再卖?”妈妈以牙还牙地回骂道。
“老子喊卖你为什么不卖?”他勃然大怒骂。
“你有毬本事,就只敢在家里横,有本事怎么不到外面去跳?”妈妈这句像利剑一样的话,一下就刺中了他的要害,并彻底激怒了他,他像怒火攻心的李逵一样暴跳如雷。
“呸——老子没有本事,你要是有本事你出去卖X去,还要指望老子来养你们这些狗X的。”他一口唾沫星子飞向妈妈,“还有屋里这个瞎狗X的,一天到晚只会花老子的钱,还和老子对着干。他要是真有毬本事,这回怎么不自己拿钱去交学费?怎么不自己去找生活费?到头来,还不是要等老子去卖命。”
刚开始,听着他们污言秽语的争吵,吴明就火冒三丈,他强忍着告诫自己不要介入,不要掺和,不要发火。现在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他,他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像只弹跳力超强的蚂蚱,从床上跳了起来,隔着门对着屋外大声说:“想拿我们来出气,门都没有!你放心得了,没有哪个会指望你!”
“瞎狗X的,你不得了?你翅膀硬了?敢跟老子顶嘴?”他隔着门对着吴明大骂。接着,他又转身对着他妈妈怒骂:“还不是你这个烂狗X的惯侍出来的,一天就在老子后面教唆这小狗X的。”
“你有本事冲我来,不要拿我妈当你的出气筒。”吴明大声回击道。
“瞎狗X的,你有本事不要找老子要钱。”
“笑话!找你要钱?你给我,我还不稀罕。这几年,怎么不见你给过我一分钱?你现在站着说话不腰疼了?这些年你早去干什么了?”吴明反问道。
他气得像米筛筛米一样浑身哆嗦,顺手操起一根手臂粗的桑木扁担就朝他打来,嘴里还叫骂道:“瞎狗X的,老子没有你这个无义种,老子也不是你爸爸,你有毬本事自己出去混。”
吴明站着一动不动,像怒张飞似的瞪大双眼盯着他大肆咆哮:“你有本事打打试试!给你从小打到大,你还嫌打不够?你以为我想当你儿子?我已经告诉过你,你根本不配当我爸!现在我再重申一遍,你不配!”
他气得浑身发抖,跺着脚骂道:“你给老子滚!今后不要在老子面前晃,不要来刺瞎老子的眼睛。”
“不用你撵,我自己会走。你以为离开你,我就活不下去?”吴明轻蔑地冷笑说。
第二天清晨,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时,吴明已收拾好行囊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了。他这一走就是二十余天,直到开学前两天才被人从建筑工地上给揪了回去。
大三开学前一夜,雅菡给吴明回信后的第十三天。雅菡正在屋内收拾行李,打算乘第二天一早的客车回学校。她一想到明天又能见到吴明了,就乐不可支地低声吟唱道:
……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看不出什么结局
自始至终全是你
让我投入太彻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剧
何苦给我美丽演出相聚和别离
……
“雅菡。”
“妈。”
“你明天就要回学校了,东西都收拾好没有?衣服要多带些。”
“妈,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反倒是你和我爸,”雅菡拉着刚从屋外进来的妈妈的手说,“我走了就你们俩在家,你们才是要注意身体,尤其是我爸,身体又不大好。”
“我们没事的,你不要挂着。回学校后,要安心读书,好好读书。”
“放心吧,我会的。想你们了我会打电话回来,你们想我了随时也可以打电话给我。”
“妈想问你一个事。”她妈妈忽然压低声音说。
“妈,你想问什么就问,干嘛这么神秘?”
“你和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处对象了?”
“妈,你说什么呀?”雅菡脸颊泛红,噘着嘴巴说。
“真没有?”
“真没有!”
“还不和你妈说实话?明告诉你吧,你爸都发现你的小秘密了。”她妈妈故弄玄虚说。
“我能有什么小秘密?我的事你们什么不知道?”雅菡故作神色自若状说。
“你爸说你这段时间时常会走神,会一个人独自发笑。说你这是大多数恋爱少女的表现。”
“我爸那是瞎说,压根就没有的事。”
“没有最好!要是有了也没关系,带回来我们瞧瞧,瞧中了再说。”她妈妈说,“但有一条,你必须记住,不能是外地人,必须是本地人。将来你要找的人还得上门。”
“你这哪是一条?你这是两条!你们这不公平,对我来说极不公平。”雅菡不满地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就非得为刘家传递香火?”
“你这孩子是越大越不懂事了?我们刘家从你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单传,到了我们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按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不招姑爷上门,那谁招?”
“那为什么不是我姐而是我?你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们问过我愿意吗?你们就打算这样对我?”雅菡把一连串的问题,像倒豆子一样哗的一下倒了出来。
“你没有选择,这是你的命!”
“我为什么就没有选择?为什么这就是我的命?我为什么非要认这个命?”雅菡连续反问。
“你这是打算气死我和你爸?”
“是你们在逼我!”
母女二人的谈话到此为止,不能再继续了。她妈妈气得扭身出去了,雅菡也气得一屁股坐在床上生闷气。
雅菡自己也不知道,这次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居然敢这样和妈妈说话,这可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
第二天一早,她动身回校时,她爸爸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方便的时候,带他回来。”
“我没有朋友。”雅菡出奇平静地回答说,她心里很清楚,她爸爸这是欲擒故纵的缓兵之计。
这件事,雅菡不打算告诉吴明,她觉得这事难以启齿,她不想给他增加任何思想包袱。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情,雅菡也从没有向吴明提及过。这是发生在学校闹“地震”风波不久后的一件小事。
那天下午,雅菡初中时的初恋男友突然打电话找她,告诉她他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了,现在分配到了石林某小学任教。其实,他即使不“多此一举”地打这个电话,她也是知道的。每个假期回石林,雅菡在县城遇到要好的初中同学时,总会有人与她说起他。她到昆明读书后,他也曾写过几封信给她,不时的还会打电话找她聊天。虽然她和他之间的事已成过往,但这些事情,她一直瞒着吴明,压根不想让他知道。以他的火爆脾气,要是知道了的话,那非得捅天大的篓子不可。
所谓的“地震”,其实是发生在这年十月下旬一天夜里的一场虚惊。
那天白天,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传出,说昆明今天夜里将会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大地震。这来路不明的传言在学生中传播开来后,立马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就在不久前,滇西某县刚发生过一次6.7级的强震,地震导致滇西十余县房屋倒塌无数,人员伤亡数百人。至今,全省都还处于紧张的抗震救灾中,上上下下忙着灾后重建。
获知信息的学生,又连忙打电话到其它高校去求证。他们收到的反馈信息说,他们也听说了,有些同学吓得不敢回宿舍,现在还在学校空旷的地方呆着呢。到了晚上,又有其它高校的学生陆续打电话来通风报信,说滇池度假区有些高档小区里的人都不敢在家里睡了,跑到滇池路上支起帐篷过夜。没过多久,又有消息传来,说城里有些小区的居民也在往外搬东西,在小区花园里支帐篷过夜。此后不久,又有学生发现有学校里的老师及家属也开始往外搬铺盖行李,并在学校操场上支起了帐篷。
当这些零散的信息从不同渠道传到学校后,学校里有些学生也慌乱了起来,也开始抱着被子往花园里走。悄然间,紧张和惶恐不安的情绪在学校里像四散的毒气一样蔓延开来。事情发展到此时,并没有引起各级政府的警惕,也没有引起学校领导的高度重视。当有人向学校领导汇报此事时,校领导轻率地指示说:“这都是谣言。——去告诉学生,不要轻信谣言!”校领导的话,并没有任何依据,更没有任何说服力,也没有任何人来向学生传达。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到了晚上十一点,一切如常,学生宿舍还像往常一样准点熄灯。这个时候,大部分同学也返回了宿舍,洗漱,睡觉。有一部分战战栗栗不敢睡的,则坐着发呆。还有一小部分,依然还在校园里晃来晃去,或是打好地铺睡了。
临近十一点半时,不知是谁突然在楼道里大喊了一声:“不好了——地震了——”这声音一出,刚安静少许的宿舍楼顿时骚动起来。
老那听有人喊地震来了时,还镇定地感叹说:“大震跑不了,小震死不了。——睡觉。”他话音刚落,一道耀眼的白光突闪——宿舍里的灯忽然全亮了。
有人惊惧的尖声叫道:“地震啦——快跑——”
宿舍楼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乱作一团。许多同学来不及穿鞋和衣服就快速冲出门去,朝狭窄的楼梯口跑去。
此时,吴明已躺下,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全跑不见了。他来不及多想,立马翻身起床,抓住床头的钢管跳下地来,随手扯过一件衣服就往身上套,然后急忙将蓝色牛仔裤穿上。正在此时,只见老祝光着双脚丫子跑了回来,他一进门就无奈地摇头说:“楼梯上全是人,人挤着人,根本就下不去。”
“这么多人挤一把楼梯,要真是地震了,不是被压死,就是被踩死。”吴明边穿裤子边说。
“你快点,赶快下来!”老祝胡乱套上鞋子后,又慌忙朝楼下跑去,他边跑边说。
“现在就是地震你也下不去,慌什么!”吴明在宿舍里冲着他大喊。
等吴明穿戴整齐往楼下走时,昏黑的楼梯上黑糊糊一大片,全是攒动的人头。学生们一个挤着一个艰难地往下挪。他挤在人潮中,好不容易走到楼下,走出宿舍楼一看,校园里全是学生,挨挨挤挤的。有很多男生没有穿鞋和衣服,他们仅穿一条裤衩像惊恐万分的小白鼠一样在风中哆哆嗦嗦。还有些女生,慌乱之中没来得及穿衣服,情急之下披着浴巾或床单就往宿舍外面跑,现在却像不小心走光似的羞愧得面红过耳。
吴明在茫茫人群中寻找着雅菡时,雅菡也正焦急地四处找他。
“你没事吧?”雅菡问。
“你吓到没?”吴明同时问。
“我没事。”吴明答。
“我也没事,这吓不到我。”雅菡同声答。
说完,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会心地笑了。接着,他们手挽着手穿梭在惊惶不安的人群中,游走在校园里的空旷处。也不知走了多久,他们感觉有点累了,就到食堂大厅找一个僻静处紧贴着坐下歇息。坐下不久,他们就像两只温情的北极熊一样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激烈热吻。
“如果今晚真地震了,你说会咋样?”雅菡呻吟着嘤嘤低语说。
“我估计会出大事。”
“什么大事?”雅菡突然挣脱吴明的手惊恐地问。
“学生宿舍将会发生非常严重的踩踏事件,会有很多人伤亡。”
“怎么会?”
“完全有可能。靠我们这边的这两栋学生宿舍楼,一栋住着上千人,虽说每栋有两部楼梯,但其中的一部一年四季都是锁着的,只有一部可以出入。今天晚上,人就全部挤在了楼梯上,大家挤成一团,既下不来,也上不去。还好当时没有地震,要是真的地震了,楼梯上的人势必大乱。情急之下,如果大家一慌乱,岂不就更加麻烦了?不出事才怪!”吴明头头是道的分析说。
“你说的还真有道理,想想都恐怖。”
“我为这事专门向宿管科的老师反映过,他们说学校经费有限,加派不了人手,这是万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说我是杞人忧天,想多了。还笑我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吴明无可奈何说,“这和我缺不缺安全感有半毛钱关系?你说他们搞不搞笑?”
“你这是有先见之明。”雅菡宽慰他说。
未等吴明答话,雅菡的思维已像孙悟空翻了一个筋斗云似的跳至它处,她立马抛出了一个问题来:“吴明,你说最美好的爱情是什么样的?”
“我想最美好的爱情应该是两个深爱的人,互相欣赏,彼此懂对方,两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如果得不到这样的爱情呢?”
“那就等。”
“如果还等不到?”
吴明瞬时愣住了,这个问题他压根就没想过,于是讪讪说:“从来没这样想过。”
“如果两个相爱的人,最终不能在一起,要是你会怎么办?”雅菡继续问。
“这要看是什么原因了。如果是我,我会克服困难,想尽一切办法去争取。”
“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人,迫于家庭压力,迫于现实,被逼无奈地选择离开,你能原谅对方吗?”
“面对这些未知的不可预测的问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要给她幸福,要爱她的全部,要试图去理解她,接纳她,站在她的角度去考虑问题。如果你爱她,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反而给她增添无穷的烦恼,那还不如放手,自己悄然离开,在心里默默祝福她。”吴明一口气说完。
“对于殉情这件事,你又怎么看?”雅菡又问。
“我不赞同殉情,我不认为殉情者值得同情。”吴明提高音量说。
“但他们那一定是真爱。”
“我相信他们是真爱,我也很佩服他们面对死亡的勇气,但是他们过于自私,把痛苦留给活着的人,给生养他们的父母带来深深地伤害,让他们深陷内疚和自责中。”吴明批判说,“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那他还怕什么?他们难道就不能冲破人世间所有的枷锁,认认真真地活一回,做一回自己?他们以死抗争,那是一种懦弱的表现。在古时候我不敢说,但是活在现在这个爱情和婚姻相对自由的社会,还这样做的话,他们就是懦弱,就是逃避现实。”
“我还是欣赏这些殉情者,他们的勇气可嘉。”雅菡持不同意见,“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后来不在一起了,就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那又怎样?”
“我不赞同这样。既然大家相爱过,不在一起了,就有情缘,就应该祝福。走不在一起也可以成为朋友,就算是不能成为朋友,大不了不联系,彼此相忘于江湖,也没有必要成仇人,记恨对方一辈子。”吴明丝毫没有意识到雅菡有什么不妥,依然兴致勃勃地回答说,“雅菡,我想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他们的爱情大致有五种结局:一是白头偕老,长相厮守,这应该是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其次是彼此深爱着对方,但终不能在一起,继而把爱情升华为友情,将对方埋藏在心底,彼此祝福,这也算很不错的结局之一。再者是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来,形同陌路。四是殉情,简单了却这身肉体,留下凄美的故事。五是由爱生恨,最后成为仇敌,这当属最糟糕的。”
“那你觉得我们的结局会是哪一种?”雅菡有意无意地问。
“天晓得。我无法预知未来,一切皆有可能!”吴明黯然答道。
“包括殉情?仇恨?”雅菡大吃一惊问。
“是的,一切皆有可能!”吴明淡然说。
“爱情是不是很像天崩地裂的地震一样,说来就来,说变就变,完全没有一点预兆?”雅菡轻声说。
“你怎么了,今晚?”吴明仿佛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问。
“没什么,我就随口说说。”说完,雅菡低头不语。
初恋男友扰乱了她的心,近段时间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