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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天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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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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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菡与吴明》连载

第一章

这仿佛是一个冰做的世界,当吴明不遗余力击碎冰封的冰窟时,一阵香甜的风吹了进来。他遇风即变,像只破茧而出的无名蝴蝶一样振翅飞翔,穿梭于时光隧道中。

通常,昆明的冬天不冷。但公元1999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来得要更早一点、更冷一些,现在才十二月中旬,面庞清瘦的吴明就感到了一阵阵寒意。而往年的这个时候,昆明仿佛还是深秋时节,依然天朗气清、气候宜人,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

冬日里的昆明,黄昏刚过,天很快就黑透了。黑压压的空中,早没有了昔日的蓝天、白云、清风和暖阳。从滇池方向呼呼刮来的寒风,像狼群嚎叫似的,其中夹杂着死鱼烂虾刺鼻的腥臭味。狂野的寒风吹跑了月亮和星星,弄丢了月亮和星星的夜空顿时黯淡无光。这在此时的吴明看来,月亮和星星就像两鬓苍苍的老翁一样畏惧寒风,不约而同地躲进了暗无边际的云层里,又如一群毛绒绒的雏鸡一样相互依偎着暖和身子。

衣衫单薄的吴明像屁股点了三把火的小孩似的无惧寒风,他在昆师路的人行道上不断徘徊,又像不敢过河的小马一样踌躇不前。他每一次双眉不展地踱到学校大门口时,都会举头看看坐落在学校大门右侧的那栋女生宿舍楼。这是一栋八十年代中期建盖的房屋,楼不高,只有五层,墙面贴着像绚丽的凤凰花一样醒目的橘红色瓷砖,经十多年的风吹日晒,瓷砖看上去有些陈旧了。这栋楼紧临昆师路而建,一层是学校统一对外出租的商铺,二至五层才是宿舍。学校处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在每一间宿舍的窗户外都加装了暗红色的防盗笼,铁笼里面才是贴着窗纸的玻璃窗,窗户里又拉着五颜六色的廉价窗帘。看着眼前的这一景象,吴明暗自思忖:“怎么越看越觉得我们师专女生住的都是笼子?”

吴明无意间从脑袋里突然蹦出来的荒诞不经的想法,直至若干年后,他回想此事时,似乎才意识到竟然一语成谶了。当时的师专学生毕业后,由国家统一分配,绝大多数人都会被分配至学校任教,他们的身影像更仆难数的蝼蚁一样遍及全省各地各校。但凡走上教师工作岗位后,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再难改变职业身份,难以调动工作,不得不一辈子坚守一个岗位,坚守一所学校,含辛茹苦的教书育人,直至退休,方能重获自由身。他们的一生,不在笼子里,又在哪里?他们中有的人,虽然身躯在笼子里,但灵魂却能遨游九天。有的人,不仅身躯在笼子,思想也在笼子里,无论如何再也走不出来了。还有的人,不仅人在笼子里,却如同灵魂出窍了一般,空有一副皮囊游走于世。

当然,这个时候的吴明,压根就不会想到,他和雅菡也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他们被无形的笼子活活困住了,任由他们如何奋力抗拒和拼命挣扎,都难以冲破。很多年后,当吴明回首往事时,他如梦初醒:对爱情而言,并不是笼子坚不可破,而是在笼子里的人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没有坚如磐石的意志。

这一年,他还是一个热血青年,刚好十九岁。雅菡与吴明同龄,芳华正茂。

树木繁盛的昆师路,长约三百米,双向四车道,宽不过二十米。这条路从东向西只有两个门牌号,两所学校,1号为昆明幼师,2号即是昆明师专。吴明和雅菡就在昆师路2号里的昆明师专读书,今年九月入的学。

昆明幼师全称为昆明幼儿师范学校,只招收女生,全是初中毕业考入的中专生或五年制大专生。“里面全是些娃娃,还小。”吴明从幼师门口经过一次就会冒出这种想法一次,直至他毕业离校时都还这么想。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

当青春逝去已久,又经历爱情和婚姻的轮番洗礼后,吴明感慨说:“自己当初不也是一个娃娃吗?”他转念又想:“娃娃不好吗?童心未泯,天真无邪!”

这或许就是正处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纯真爱情本来的模样,这当是世间最美好的爱情——还没有被社会吞噬,没有被现实生活印染过的爱情。

吴明已经像巡逻的哨兵一样在昆师路上从东向西,又从西向东地走了十几个来回。5路公共汽车每间隔五分钟就会有一辆停靠在学校大门左侧的公交车站,这是一路从东部的菊花村开往西面赵家堆六路车场的车,晚上十一点发末班车。

昆师路上的路灯和这座城市其它街道的路灯一样暗淡,高大的行道树又把微弱的黄色灯光遮掩了一些,使整条路看上去就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妪一样步履蹒跚,风烛之年让她看上去既没有一线生机,又如死鱼眼一般呆滞无神,混浊不清。初冬,入夜的马路上,行人稀少,车辆寥寥无几。夜风卷着寒意吹来,路两旁的行道树在风中唰唰作响,枯黄的树叶摇摇晃晃地随风肆意洒落在地上,然后像丢盔弃甲的败军似的被一阵风吹得四处飘散开来。

又是一阵寒风袭来,吴明不禁又打了一个寒颤。他又一次走到了学校大门旁,站在一棵粗枝大叶的法国梧桐下,定了定神,又抬头望向那栋橘红色的女生宿舍楼,双眼不由自主地在三楼的一个窗户前停了下来。

吴明心绪杂乱,像武大郎打猎似的顾虑重重,一直拿不定主意。

“要不打个照面去?”

“算了,算了。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又能说什么?”

“去吧,想去就去。一个大男人,不要优柔寡断,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还是不去的好。”

“真不去?”

“去了说什么?她的想法是什么,我一无所知。”

“去了不就知道了?见她一面,什么不说也行啊!”

吴明举棋不定地杵在原地不动,暗自自问自答道。

时间一分一秒的飞逝,都被他的犹豫不决白白耗费掉了。眼瞅着已近七点,如再不下定决心的话,时间就来不及了,他就赶不上回去的44路末班车。

他终于鼓足勇气,把心一横,一跺脚,迈开双腿快步朝学校大门走去。刚进学校大门,他马上就转进了一个昏黑的甬道,连续三次右转后,这才又拐进了一个透出微弱黄色灯光的楼道,低着头紧贴着墙壁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一两分钟后,他就来到了雅菡她们宿舍门口,止步站定,用力深吸几大口气,想尽量让自己激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他感觉到自己的脸被烧得像刚出炉的铁板一样通红,火辣辣的烫。

吴明在宿舍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才惶惶不安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的两个指关节,轻声叩响了坚固如壁垒的厚实房门。

“谁?”一个悦耳的声音从室内袅袅传来。

“雅菡在吗?”吴明紧张不安,声音听起来像筛糠似的在颤栗。

“吴明,是你吗?”里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慌张。

“是我。”吴明兴奋地连忙答道。

陈旧的乳黄色木门咯吱一声被拉开了,雅菡低眉垂眼地站在门内,一对喜不自禁的小酒窝在昏沉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她抬起清澈的双眸笑盈盈地看了吴明一眼后,又马上羞涩地垂下眼睑,像被外力触碰到的含羞草似的。此时,她双颊泛起红晕,但顷刻就像风吹夜来香一样消散了。

“我以为你这个周不来了?”雅菡既感到意外,又有些惊喜,她自言自语地说,“明天周一,又要上课了。”

“我……”吴明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你要是忙,不来就算了,本来也没什么。” 雅菡忽然俏皮地说,“以后真忙的话,能不能打电话事先和我说一声?”

“我早就来了,只是……” 还没等吴明的话出口,她又欢快地说:“进来吧,别在外面傻站着,外面冷。”说完她轻轻转身朝里走去,她优美的身姿轻盈一转时,一阵淡雅的清香随之飘过,沁人心脾。吴明心情顿时大好。

“哪怕就像这样只看一眼她的背影,也是种妙不可言的享受。”想到这,吴明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他害臊得连忙低下头,像工蜂紧随蜂王似的跟着雅菡的清香进了门。

宿舍内只有她一人,吴明却明知故问:“就你一人?”

“嗯,”雅菡说,“其他人都出去了。”

吴明言不达意道:“你没去?”

“去了的话,我还会在这里?”雅菡笑说,“我要是出去了,你来了还能找到我?”说完,雅菡的脸一片绯红,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赶紧又转过身去,用细嫩得像白白嫩嫩的建水草芽一样的手指摸摸了滚烫的脸。接着,她补充道:“我有作业要做。”

雅菡慌乱得六神无主的眼神和像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粉红的脸蛋,全被吴明看在了眼里。他的心像蹦蹦乱跳的野兔一样跳得更快了,一时手足无措,竟语无伦次说:“月亮和星星没了。我的月亮也不知在哪?天黑得真早,还冷。”

“什么月亮和星星?”雅菡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问。

吴明更是羞容满面,讪笑道:“外面黑得很,看不见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雅菡没有多想,自然也没有深究他说这话的意思。当吴明进屋见到她的一刹那,他就把她看成了他的月亮——黑夜中照亮了他。

“坐啊!别光站着,”雅菡指了指居中摆在室内的两张老式大书桌旁的黑色方凳说,“喝水吗?”书桌上铺着一块纯白的桌布,桌子正中摆着一个盛了大半瓶水的蓝色玻璃花瓶,瓶内插着几支像少女水润肌肤一样含羞待放的红玫瑰。玻璃瓶旁又参差不齐地放着几个不同材质、不同式样、不同型号的水杯,其中的一个粉色玻璃水杯就在雅菡的书本旁放着。

吴明快速扫视书桌一眼后,像只与鹿群走散了的小马鹿,局促不安地在雅菡书本对面坐了下来。这是他有意选择的位置,坐在这里他看雅菡最方便、最自然,看得更清楚。

“我不渴。不喝了。谢谢!”吴明错愕说。

“天冷,喝一点开水暖暖身。”雅菡边说边拿起书本旁的水杯,提起一个红色塑料外壳的暖水瓶,拔下软木塞子,倒了大半杯开水硬塞给吴明。

“这是你的水杯?”吴明边说边把水杯挪到她面前后说:“你喝,我不渴。”雅菡又把杯子轻轻推到他跟前,嫣然一笑说:“我们一人只有一个杯子,你用我的。”

“女生不喜欢别人用她们的杯子。”吴明识趣地笑说。

“换作别人肯定不行,不过你用没关系。”话音未落,雅菡的脸又像通红的早霞似的红成了一团,她羞赧地笑了笑,叮嘱道:“等凉一会再喝,别烫到。”吴明心头一热,突感一股激荡人心的暖流忽地从心底涌起,把刚才他在外面沾染了的寒意瞬间消融了。

随即,两人坐而无语,室内一片寂静,恍如时空凝固,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似的。他们不时的你看我一眼,我瞄你一眼。当两双眼睛像火团似的不经意间碰撞在一起时,要么是他快速地将目光移开,要么是她娇羞地垂下头去盯着书看,要么是两人难为情的相视一笑后各自将眼睛移向了其它地方。

“明天,天怕是要晴了。”为了打破眼下这尴尬的沉默,吴明忽然随口冒的这一句话,将他的张皇失措暴露无遗。

雅菡听后,先是一愣,她虽然听得有些不明就里,但旋即顺嘴回应说:“也该晴了。”

吴明又说:“我坐一会就走,晚了没车。”

“才来就走?”雅菡红着脸轻声问,眼神中流露出少许失落。

“我早就来了,只是……”吴明支支吾吾的,像含着骨头露着肉。他才把话说了一半,雅菡就惊问:“你早就来了?”

“嗯。”吴明好不容易从嘴角挤出这么一个字,答道。

她满腹狐疑,追问道:“那你去哪了?怎么不见你?”

吴明不敢正视她疑惑的双眼,只顾低头盯着自己修长得像枯槁的竹耙似的双手说:“我在学校花园里的池塘边,在那坐了一个下午。”

雅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一样,连忙问道:“坐了一下午?不冷吗?”

吴明咧着鲜红印章似的四方大嘴,笑说:“不冷!”

“鼻子、耳朵都红成这样了,还不冷?”雅菡瞥了一眼吴明说,他蛮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傻笑。

“你怎么不来找我?”雅菡不满地问。

“我不知道该不该来找你。”当吴明把这句在肚里憋了许久的话说出口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雅菡心有不快,恼怒地说:“现在怎么来了?”

“我……”吴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接话是好。

十几分钟后,吴明和雅菡肩并肩走出了校门,来到昆师路上,他们站在女生宿舍楼下,像两个憨态可掬的布玩偶一样僵立在那。

这时的昆师路完全没有了风,树枝也没有了响动,被风吹落了的残枝败叶,又被风吹到了路旁的旮旯角落里去了。原本灰暗的路灯似乎也明亮了许多,路上的行人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哗的一下又冒出许多来,像旋风一样疾驰而过的轿车一辆紧跟着一辆。此时,那些早前不见踪迹的卖串串、卖酸辣粉、卖烧烤、炸洋芋、烧豆腐、烤红薯,以及卖旧书、卖小饰品、卖廉价衣服和鞋帽的小商小贩们又一窝蜂似的挤到了学校门口,叫卖声、嘈杂声此起彼伏,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雅菡,你回去吧,就送到这。”即将离去的吴明笑着对她说。

“我送送你,把你送到百汇商场公交车站后我再回。”雅菡不舍地说。

“不送了,送到这就行。”说完,吴明转身就要走。

“你等一下。”雅菡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他的手不放,脸红到了耳根,在刹那间。一束无形的脉冲电流,像剧烈燃烧的流星,倏地一下从雅菡软绵绵、温暖无比的手指传遍吴明全身,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击中,他浑身酥软,毫无抵抗之力。吴明心中那一团抑制已久的熊熊烈火被点燃了,越烧越旺。

“你转过身来!”雅菡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他说。

向来倔犟得像头叫驴的吴明,此时却顺从地转过身去,像个二傻子一样看着她,一动也不敢动。他正在像傻头傻脑的木头人一样呆站着不知所措时,只见雅菡利索地从脖子上取下自己围着的那条墨绿色毛线围巾,二话不说就往他脖子上套。吴明下意识地将脖子像受惊的蜗牛一样往后缩了缩,神色慌张地说:“你把你的围巾取下来给我干嘛?我从不围围巾!”雅菡不容分说道:“不围也得围!”

吴明固执地说:“我又不冷,没必要围。”

雅菡反问说:“天这么冷,坐这么远的车,能不冷吗?”

“我真不冷,一点不冷。”吴明边说边伸手取下围巾,非要给雅菡重新围上。

“你连撒谎都不会?你冷不冷,我会不知道?”雅菡腼腆笑说。

“我骗你干嘛?骗你我就是猴变的。”吴明嬉笑着赌咒说。接着他又说:“我围了你怎么办?那不就冷到你了?我宁肯自己冻死,也不愿让你冷到一丁点。”

吴明这句灌了蜜的话说到了雅菡心窝里,她露出了安妮公主般甜美的笑,说:“又说哄人的话了吧?还猴变的?你本来就是猴!”

吴明看着她坏笑说:“是两只猴!”

看着雅菡不解的样子,吴明进一步解释说:“一只是你,一只是我,你不也是属猴的吗?”

雅菡故作生气状,忸怩说:“你才是猴!”

接着,她又用没有任何可商量的语气说:“我不管!反正你得听我的,围着围巾回去!”话音未落,她不由分说又将围巾给他围上。围上后,她又像心思细腻的黛玉,仔细地摆弄一会,然后称心如意地看着他,像动听的夜莺鸣叫一样柔声说:“你围着挺好看的——墨绿色很适合你——这条围巾送你了。”

说完,她又特意叮嘱说:“这可是我亲手织的,你要天天围着,不许不围!”

吴明一时傻了眼,楞在那,一脸茫然。等他像反应迟钝的考拉一样缓过神来后,暗自猜想:“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对我有点意思?”

他正大白天做梦——胡思乱想时,忽又听雅菡说:“把手伸出来!”

吴明像听话的孩子似的乖乖照做,把刚装进裤兜里的左手又掏了出来,不知所以地送到她跟前。“那一只也伸出来!”雅菡又说。他闻令照办,不敢有丝毫怠慢。

吴明还没来得及想她要他伸手做什么时,她突然像敏捷的老鹰似的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他的手,紧紧攥住不放,红着脸心疼地说:“你自己摸摸冰不冰?”

过了好一阵,雅菡才将握住吴明的双手松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副米黄色的毛绒手套给他戴上。此时的吴明没有丝毫想抗拒的意思,像提线木偶似的任由雅菡摆布。

“好了,快去吧,一会没车了。”雅菡轻轻往前推了一把吴明,催促他说。

“那我走了。”吴明看着雅菡,恋恋不舍说。

“你等等。”吴明刚转身,才没走出几步,雅菡又叫住了他。他连忙停下,立马转回身去看着雅菡,正要开口问她还有什么事时,只见雅菡像阵春风似的飞扑过来,伸出双手死死勾住他的脖子,深深地给了他一个吻。然后,她娇羞地把头深埋在他羸弱的怀里喃喃细语道:“记得来找我!”

“我得走了,再晚就真赶不上最后一趟末班车了。”吴明轻声对怀里的雅菡说。

“嗯。”说完,雅菡从吴明怀里像条滑溜溜的鲶鱼一样挣脱出来,扭头转身后头也不回地红着脸跑进了学校。吴明目送雅菡像小松鼠一样跳跃的两个马尾辫进了校门后,又像傻瓜一样呆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难分难舍地转身向搭乘2路车的公交车站走去。雅菡辫子的芬芳让他沉醉,令他回味无穷。

他才走出百十米远,一连串摄人心魄的急促脚步声又追了上来,雅菡在他身后喘着粗气说:“我送你到车站。”

吴明大吃一惊,慌忙说:“不要送了。不远。几步路就到。”

“我就要送!”雅菡边说边像哪吒走路似的风风火火赶了上来,不由分说牵起吴明的手就要朝车站走去。于是,吴明干脆不走了,停了下来,轻声言道:“不要送了。等你送到了,我不放心,还不是一样要把你送回来?这样一来二去的,就真赶不上车了。”

“就要送!”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吴明拗不过雅菡,只得由着她性子。到了车站,他又坚持要把她送回学校。可回到学校后,雅菡又不愿意了,非要将吴明再送到车站。

还好,从师专校门口到百汇商场公交车站很近,仅三百余米。

一辆老态龙钟的44路公共汽车沿着宽敞的滇池路一路向西,朝着终点站海埂体育训练基地驶去。这是最后一班末班车,晚上八点发车的,车上零零星星地坐着五六个人。吴明慵懒地坐在破旧、坚硬的黄色木座椅上,左手顺势扶着一旁锈迹斑斑的金属扶手,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吴明在环城南路转车时,选了靠后门一排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他透亮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此时,街上的商店大部分都已拉下了沉重的卷帘门,还在营业的店铺则亮起了五色斑斓的霓虹灯,它们穿过阴冷的寒风,散发出欢愉、柔和的亮光。公共汽车所过之处,矗立在马路两旁,一栋栋高矮不一的楼房纷纷向后奔腾而去。那些一闪而过的一排排行道树、一盏盏路灯和一辆辆不时从窗外快速驶过的汽车,它们相约在黑夜中尽情狂欢,与影共舞。

平日里,吴明最不喜欢坐44路车。这路公共汽车是从市区发往郊外的,要每隔十五分钟才发一班车,每一班车都很拥挤。绝大多数时候,吴明从始发站昆明火车站上车就得一直站到终点,一站就四五十分钟,站得他两腿发麻、腰酸背疼。这路车的车龄都很长,像皱纹密布的银发老人似的步履维艰,只要一启动发动机,整辆车就咣当咣当地响个不停。每逢阴雨天,破烂的铁皮车厢就像铁筛子似的往里漏雨,碎了玻璃的车窗就像鼓风机一样,将风和雨一并灌进车厢内。每当这时,往往是车外下大雨,车里下小雨。等到了冬天,凌冽的寒风就像冰锥一样,从车体和车窗拇指宽的缝隙中吹进车内,吹得车里的人刺骨的冷,个个像高烧不退的病人一样哆嗦着。

每坐一次44路车,吴明都会在心里骂骂咧咧道:“这他妈的什么破车?早该报废了!”令人震惊不已的是,他今天晚上坐的同样是44路车,却全然没有这种差到极致的感觉。他甚至觉得,这辆破旧的44路车也有种特别的味道,它也是这座城市独特的风景线,尤其是现在他坐着的这辆双节车厢的古董车,全昆明也只有跑这条公交线路的车队还有几辆在运行。再过几年,等它们全都报废了,这奇异的风景线也将随之消失。等到那时,再想看到它们就会变成一种奢望。

吴明暗自感叹:“这是多么独特的美好!莫非真要等它们消失了才会惋惜?才能发现它们的美?”

“到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这是吴明在百汇商场站等2路公共汽车时,雅菡再三嘱咐他的话。

2路车即将驶离站台时,雅菡又冲着模糊不清的车窗大声喊道:“记得打电话——”吴明在车厢内大声回道:“知道了——”

吴明的大嗓门惊吓到了车里的其他人,全车人的数十双眼睛像喂了毒的利箭一样,齐刷刷地怒视着他,但他视而不见。

车渐行渐远,雅菡形单影只地在站台上目视着2路车远去。吴明在车内向着站台不停地挥手,直到站台消失在了茫茫夜色里。

铛、铛、铛……

当头花发白、面容削瘦、精神抖擞的老校长敲响下课铃声后,吴明急急忙忙将课本、作业本和铅笔盒一股脑地装进一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仿制解放军军用挎包里,然后像套马索一样往脖子上一套,斜挎着一路小跑向家奔去,像只急于归家的小鸟。他前脚刚迈进院门,就气喘吁吁地大声喊道:“奶奶——奶奶——”

“明儿——明儿——奶奶的乖孙孙,奶奶在这——”奶奶在屋内听到他的叫喊声后,急忙欢天喜地回答道。

吴明还在院子里,就看见像条空荡荡的黑色破麻袋似的奶奶,已经摸到了大门口眼巴巴地循声“望”着他。奶奶眼睛瞎了,吴明五岁时就瞎了。从那时起,奶奶就全凭一双像快剥落的橡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索着洗衣、做饭、洗碗、扫地、煮猪食、喂猪、养鸡……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不走,生活能静止不动的话,吴明和奶奶都将永远驻留在他们最美好的回忆里。

吴明在奶奶的脑子里还是他五岁时的样子,除了长高一些外,其它的一点都没变。奶奶在吴明的眼中,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除了行动越来越迟缓外。奶奶依旧高挽着发髻,银白色的发髻上套着一个黑色的细网发髻套。她常年穿着的用的确良布料缝制的那件黑色斜襟衣已洗得褪色了,它的衣领、袖口及下摆无不打着豆腐块似的靛青色补丁,补丁针脚细密——奶奶摸着一针针缝的。奶奶紧缠黑色裹脚布的小脚上,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双黑色的三寸金莲绣花鞋,使她走起路一步一挪、一摇一晃的。吴明看奶奶走路就提心吊胆,担心她万一站不稳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时常急得他在一旁不停地大声提醒她,而奶奶则开心得像萎缩了的水蜜桃似的笑了,只见她露出两排像荒芜已久的山脊一样光秃秃的牙床,笑呵呵说:“不会跌的,我都这样走了七十年了。——什么样的路我没走过?奶奶没有这么不经事。”

吴明见过几回奶奶的小脚,当她不厌其烦缓慢的一层层松开缠在她脚上长长的裹脚布洗脚时。奶奶一年到头只在春末、仲夏、暮秋时节洗三次脚,每次都只会在洁净得一尘不染、万里无云的下午洗,每次都要耗时一个下午。吴明抱着奶奶像驴蹄子似的小脚仔细研究过,这是一双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丁点脚样来的脚。初看时,只见凸如山丘、高高弓起的脚背和一个完全变了形的大脚趾,不见另外四个小脚趾。细看后,他惊奇地发现奶奶的四个小脚趾全卷曲着藏在了脚底板,它们早没了脚趾样,全长满了厚厚的老茧,像大水牛的牛蹄一样坚实、牢靠。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见过她脚的人,除了她的妈妈、她的奶奶和她的外婆外,就只有他爷爷了。吴明细细研究过奶奶的脚后,实在弄不明白奶奶的这双小脚是怎么走远路的?他昂着像庄稼地里南瓜似的小圆脑袋问奶奶:“你是怎么从小走到老的?难道不疼吗?”奶奶抚摸着他黄似冬日枯草的头发慢条斯理说:“疼的嘛,疼也没有办法,都裹小脚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咬着牙慢慢朝前走,走着走着就走到现在了。”吴明从奶奶平淡如水的叙述中得知,她的小脚是被她的奶奶和她的妈妈硬生生给折断骨头后裹起来的,完全不顾她痛得撕心裂肺的嚎叫——她还在很小的时候——大概三四岁那会。

奶奶零零碎碎说起她的一生时,曾意味深长地对吴明说:“明儿,你要好好读书,不能像奶奶一样没出息。我生在旧社会,没有机会读书,大字不识一个,很多东西都不知道。你长大后,千万不要走奶奶的老路,不要像奶奶一样没有走过一回自己的路,都是你老祖他们——也就是我的爸爸妈妈,你爷爷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爷爷安排好的路,你要走你自己的路。”

奶奶对吴明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才是一个刚上一年级的小学生,还懵懂无知。他先记住了奶奶的小脚,才记住了奶奶的话。奶奶口中的旧社会和新社会,是她掌握的为数不多的新名词之一,是她被村里人拉去开批斗大会时,像只被烤得焦黄的宜良小麻鸭,耷拉着脑袋站在批斗台上学来的。

从吴明出生那天起,奶奶无论走到哪,都会时常背着他、抱着他、带着他,生怕她会掉魂似的把他弄丢了。村里人逗弄吴明说他是长在奶奶身后的那条小尾巴,割都割不了。奶奶则乐滋滋地说他是她的心肝宝贝,一时半会都离不开他。只要一不见他,她就像丢了块宝似的焦躁不安。吴明也极愿和奶奶在一起,每到一处,他都会牵着她的手,像导盲犬一样在前面给她带路,时时提醒她注意脚下安全。隔壁邻居们都夸赞他是奶奶最顺手的小拐杖,是奶奶最好用的小眼睛。

“奶奶,我放学了。”吴明穿过杂乱无章的院子,快跑上堂屋门口的长条石阶时,他朝着奶奶大声说。奶奶耳朵有些背,声音小了她听不见。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喜眉笑眼说,“快过来,奶奶看看。”

吴明乖乖地跑到奶奶面前,她翼翼小心地伸出那双长满茧子,干枯、粗糙、皴裂的手,仔细摸遍他的头和脸。奶奶说的“看看”,其实就是用手一点点的感知。“看”了两三遍后,奶奶这才放心地说:“我的乖孙孙好好的就好!”

“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奶奶说你的话,你要听!走路不要跑,要慢慢走。跑快了会摔跤,摔倒了会很疼。”奶奶不停地唠叨着。

“明儿,饿了吗?”奶奶关心地问。

“不饿。”

吴明进了幽暗的堂屋,把书包往麻布口袋做的躺椅上一丢,像野鸭子似的撒开两腿就往外跑,他边跑边对奶奶大声说:“奶奶,我要出去玩了。”

“明儿——你回来——你等等——”奶奶在屋内焦急大喊。

“我玩一会就回来。”吴明一溜烟跑出院子时说。

“吃点东西再去。”奶奶这句话还未说完,吴明已像飞矢般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

“这孩子,就是贪玩。”奶奶自言自语说。她说这句话时,笑容满面。

奶奶和吴明他们一家住在闭塞的山村里,帮忙照顾几个孙儿。体弱多病的爷爷和吴明的三孃住在二十五公里外的县城,偶尔回来看上一看。孝顺的三孃放心不下苦命的奶奶,每隔上一小段时间都会回来一趟看望她。她每次来都会给奶奶带些水果、点心,悄悄塞给奶奶一些零花钱。

三孃给奶奶带来的吃食,奶奶从来舍不得吃上一口。她把它们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粗陶土罐里,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给吴明吃。三孃给她的零花钱,她更是舍不得花一分,毫不吝啬地给他拿去买零食、买文具。

吴明跑出家门后,仅用短短几分钟时间就找来了四五个非常要好的小伙伴,他们几个灰头灰脸的小脑袋凑在一块窃窃私语一会儿后,就不期而同地撒开两腿向村外嬉笑着飞奔而去。

村外的山路崎岖不平,牛马牲口的蹄印一个叠着一个,时间长了就形成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蹄形小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后一串串地交织在一起,不见起点,寻不到终点。

吴明和小伙伴们不止一次的争论过这些蹄印的起点和终点在哪?他们每次都争得面红耳赤,但始终没有共识。带着满脑子的疑问,他问过奶奶,也问过爸爸妈妈,还问过二哥和三哥,可他们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最后,吴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深奥了,他想探究蹄印的起点和终点好像没有什么意义,这只会让他陷入深深的困惑中不能自拔。这就像他从哪来,最后要到哪去一样。他问奶奶,奶奶说他是亮闪闪的星星从天上掉下来的,最后会像烟囱里的青烟一样飘进天堂。他问妈妈,妈妈说他是从她肚子里像虫子一样爬出来的,最后会去另外一个看不见的世界找妈妈。他问二哥和三哥,他们都说他是捡来的,最后会死掉变成鬼,尸体埋进坟里变成一堆黄土。问来问去,他心中的疑惑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更重了,甚至还对未来的未知世界充满了恐惧——他怕死后变成鬼,活着的时候遇见鬼。

此时,村子四周峻峭的石头山上,满山遍野的树丛、荆棘绿郁葱葱,它们在暖阳的照耀下英姿飒爽、生机勃勃。荒野里,各色山花烂漫,正竞相绽放,数不尽数的蝴蝶仙子在蜜蜂的嗡嗡伴奏声中尽情欢舞。

吴明和小伙伴们在山野间忘乎所以地奔跑着,一会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一会去捕捉自由飞翔的蜻蜓,一会又去揪扯些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一会又爬在地上掏屎壳郎……

这是多么自由、惬意的生活,整天无忧无虑。

那个时候,这就是吴明小脑瓜里能想象到的所有生活的模样。在他看来,这样的生活无尽无止。孩提时的他,压根不知未来会是什么样,更不懂这样的生活无法无限延续。

“小伙子,快醒醒,到终点站了。下车了。”吴明在睡梦中被人像摇酒缸似的唤醒了。

海埂体育训练基地,就在海埂公园旁,这里是全国最为知名的高原训练基地,每年都会有足球队到这里训练,除了中国男足和中国女足外,还有中甲和中乙的若干支球队。东面,与基地一墙之隔的就是平平无奇的昆明师专南校区,吴明在这里上大一。

南校区原是昆明教育学院,刚并入昆明师专不久,是师专的一个分校。位于市中心昆师路上的校本部非常局促,教学楼和宿舍楼又有限,所以近半数大一新生被安排到了这里。在这个分校就读的大一新生,主要是中文系、历史系、政教系、数学系、初教系及预科班的。吴明就是中文系九九级的大一新生,入校才三个多月。雅菡也是九九级的新生,她所读的物理系在校本部。

从吴明到学校报到那天起,就对昆明师专没有好感,当时它留给他挥之不去的印象是“小”,芝麻粒般的小。

这所学校占地规模很小,学校狭小、拥挤,建筑物低矮、陈旧。在学校正中有一个二三十亩的小花园,花园里又有一个尚不足一亩地的小池塘。池塘里零星地种着少许睡莲、荷花,池塘边歪歪斜斜地站立着十几棵像病入膏肓的病人一样在苟延残喘的垂柳,它们又极像一群饱经风霜的耋耄老翁,在此追忆似水年华。在池塘北面,建有一座绿色琉璃瓦顶的水榭。除了池塘,花园里还有一个长长的用钢筋水泥浇筑的回廊,回廊上爬满了茂密的爬山虎。春天里它郁郁葱葱如一柄帝王绿的玉如意横卧其中,夏天它盛开的黄绿色小花又像是镶嵌在如意上不可胜数的稀世珍宝,到了秋天它又变成了金黄色,好似玉如意换作了金如意。回廊两端及正中又各有一个四角攒尖的亭子,亭子的黄色琉璃瓦顶用四根乳黄色的混凝土方柱支撑着。

学校一隅的校舍间,还藏着一个中间光秃秃——没有一点儿草皮,全是裸露的红土,四周零星长着少许杂草、不伦不类的小足球场。吴明感觉它就像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一样老气横秋,毫无生机可言。球场外围即是一条五六米宽的跑道,跑道长不足三百米,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黑色煤渣。只要一到雨水天,球场就泥泞不堪,学校不得不将其关闭。若是大好晴天,一阵大风吹过,球场上空就像起了沙尘暴似的黄灰满天,瞬间漫过整个校园。

“这是什么破学校?不伦不类!”吴明报到的第一天就对它非常失望,顿时心灰意冷,像被无情的冰雨浇灭了心中的希望之火。入学月余,令他更加失望的是这所学校没有大家,更无大师可言。即无大楼,亦无大师,何以谓之“大学”?

若干年后,吴明人过中年,才恍然大悟:“大学既不在于大楼,也不在于大师,而在于它赋予了学子什么,更在于学子本心。”

这所吴明当时眼中不入流、不伦不类的学校,却培养了一茬又一茬的人民教师,他们在三尺讲台上默默奉献一生,用自己的毕生心血点亮了一个又一个梦想,而无怨无悔。这应该就是这所学校的无限荣光!

追溯这所学校的历史,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聂耳,这是聂耳的母校。在学校小花园中央立有一尊聂耳半身铜像,黑色的花岗岩基座上嵌刻着聂耳生平。其次是这所学校“学高为师,德高为范”的校训,这成为从这里走出去的绝大多数学生一生的明灯,也是吴明一生的标尺。再次是这所学校有一座藏书六十六万余册的图书馆,就单这一点,在吴明看来,昆明师专还勉强像所大学。最后是校园里有一栋历史悠久的黄墙黄瓦法式建筑和上百株分布在各个角落的老树,树干粗大,树冠舒展如巨伞。

吴明下了44路车,借着夜光小心翼翼地走在通向学校的那条漆黑如墨的道路上。

从44路车终点站到南校区,有近两公里路程,步行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因在偏远郊区的缘故,政府没有为这条路安装路灯,既然政府都认为没有必要做的事,学校自然也理所当然的认为没有必要。对于学生们提出安装路灯的建议,学校的反应绝了,指派各系团委书记来安抚学生情绪说:“对大家的建议,学校感同身受。学校再三呼吁政府安装路灯,但他们都置之不理。我们是学校,所有费用都要等政府拨款,经费捉襟见肘,要不然学校早就自行安装了。”如此云云一番后,又说:“大家的建议提得很好,希望你们今后多提宝贵意见,让学校的发展更好。但也要请大家体谅学校的难处,克服一下暂时的困难,明年你们都搬回校本部了。”此后数年,学校和团委的老师们还是如此一年又一年的敷衍着一届又一届的大一新生。

这条路宽不过六米,黑色沥青铺成,因路基下沉,加之年久失修,路面破损严重,坑坑洼洼的极不平整,颇像月球表面比比皆是的陨石坑,一个紧接着一个。学生安装路灯的建议被敷衍后,他们修补道路的建议又被束之高阁,但为了表明学校修整道路的态度,后勤处请人拉来一些砂石往坑洼处一填,算作修补。道路两旁杂草丛生,足有一人来高,它们在骤风暴雨的肆虐下,像无以计数、穷凶极恶的饿狼,争先恐后地扑向了路中。吴明他们入校不久,就被学校派去将路两旁的杂草打整一番,以便大伙出行。当然,在修整路旁的杂草之前,他们的首要任务还是要将遍布学校每一角落里的荆棘、杂草全部铲除掉,然后再将学校里里外外的污浊、垃圾清理干净。吴明入校第一周,没有正式上过一堂课,干的全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道路左侧是一堵红砖砌成的高约三米的训练基地围墙,围墙内侧是一排仿佛绿巨人一样张牙舞爪的大桉树,风一吹就哗哗作响。要是遇到刮大风下大雨的天气,狂风暴雨呼啸而过时,树枝和树叶就呼啦啦响成一片,如鬼哭神嚎般阴森恐怖,令人惊悚万分。在围墙与道路之间,横卧着一条又宽又深又长的臭水沟,沟内的污水呈墨绿色,散发出阵阵恶臭。又腥又臭的水面上长满浮萍,躲在水里和藏在沟边草丛里的青蛙争相鸣叫,此起彼伏声不绝于耳。黑暗中,吴明独自一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心里瘆得慌,但凡有半点风吹草动,他就感到毛发悚然,脊背阵阵发凉,冷气直冒。

初入师专,学校就给正值青春骚动期的吴明留下了太多不美好的记忆,这让他心生不满,心有惶惑而惘然若失,甚至一度自暴自弃。

认识田倪不久,吴明就把他对这所学校所有的不满一股脑地向她倾泻。田倪静心听他愤懑倾述一通后,微笑着对他说:“你所经历的这一过程,我也曾经历过,只是我比你早进校一年。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能否谈谈我的一些个人感受?”她用询问的语气说。略微停顿数秒后,她见吴明无所可否,这才接着说:“常言道:‘既来之,则安之。’你既然已经进了师专,就先安下心来。你现在看到的只是学校不够好的一面,它还有很多好的一面。等你心定下来后,你再用心慢慢去发现它好的一面。等你有一天沉下心来后,你还要学会用美好的事物来替换这些所有的不美好,或者说借此弥补它的不好。如果你真做到了这一点,那你在师专三年的时间里,才会开心、快乐,才会有所收获。三年后,等你离开它时,你才不虚此行。”

吴明沉思片刻后,又感叹道:“我觉得这所学校没有生机,我看不到希望,觉得自己的未来很渺茫。”

田倪又笑说:“学校是物,我们是人。你觉得是该人动,还是物动?相对于我们而言,学校是静止不动的。我们来,它在这儿。我们不来,它还在这。你觉得它没有生机,并不是它真没有生机,而是你没有觉察到生机,你还没有感受到它的生机。恕我直言,不是学校没有生机,而是你没有生机!只要你静下心,沉下来,融入进来,你不仅会发现它的生机,你也有了生机。甚至你会惊奇地发现,其实你就是赋予它勃勃生机的一份子。”

田倪的一席话,当时对吴明并无太多触动,但她却给他再次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大方得体的言谈,她的沉着、稳重及她抿着嘴像花团锦簇的樱花一样的笑。

此时的田倪,在吴明心中就是一种美好,就是生机。“田倪在的地方,我就在。”这是吴明当时最直截了当的想法。

想到这,吴明忽然脱口而出:“你在得的地方,我也在得!”语气斩钢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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