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44路车终点站两百米开外,便是蜚声中外的高原明珠滇池。
吴明顺着漆黑的道路从滇池岸边走过时,像只笨手笨脚的狗熊,摸黑爬上了岸边的石堤,站在一块少许有些平整的堤石上,迎着波涛拍岸的海风,举目望向横亘在对岸的西山。夜幕之下,朦胧胧的西山就像一个仰面躺着的女子,她丽质天成,均匀地呼吸着,俨然已进入了梦乡,仿佛已然忘记了她曾经所有的伤痛。看着眼前已沉睡千万年的美人,吴明见景生情地又想起了有关她的爱情传说。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她舒缓的呼吸声,看见了她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猜想,她现在应该正在做着一场妙不可言的梦——她和她心爱的人在滇池上空轻盈起舞,他们脚踏七彩祥云,就着海风。——他们只有在梦里,方能再续前缘,才能欢度今宵。
一阵海风冷飕飕迎面吹来时,吹醒了深陷悲伤中的吴明,他察觉到自己的眼角已泛出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定了定神再看时,仿佛觉得从西山上深山老林间像星星一样闪烁的点点亮光,更像是妆点在她身上的夜明珠在黑暗中褶褶发光一般。西山脚下,烟波浩渺的滇池西岸,从沿高海公路蜿蜒分布的村庄里透出的万家灯火,又像一条柔软的金丝绣在了她的罗衫上。细看之下,吴明发现微波粼粼的湖面之下,还有一个与西山睡美人一模一样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们背对着背。只是她将整个身子都扑在了水里,她用她坚实的背脊做床,撑起了睡美人那柔美、婀娜的身姿。这美人如此清澈,如此优雅可人,与她(睡美人)相比毫不逊色。
“这种美,怎会教人如此心痛?”吴明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想到这,吴明生怕打扰到她的清梦,他一声不响、捻脚捻手地下了石堤朝前走。
“西山只有一个,而睡美人有两个。”这是吴明从此留下的深刻印记。
夜光下,吴明看不清滇池深绿色的湖水,看不见那些像墨绿色染料一样令他心生厌恶的蓝藻,它们把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全染成了绿色。此时此刻,他感受到这些蓝藻正在贪婪地吞噬湖里的养分,它们正在疯狂地生长,它们渴望占据整个滇池,它们迫切地希望爬上堤岸,然后像暗绿色的蚂蟥,钻进他的身体……
“贪婪就是魔鬼。”莫名的恐惧,又让吴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想这么多无用的东西干嘛?现在好好的不就成了?今后的事情谁能知晓?”想到这,吴明又像藤蔓上熟透了的八月瓜一样咧开嘴笑了。
离开滇池前,吴明又回望了一眼十几公里开外的昆明城。这座城离他既那么遥远,又那么的近。他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看见了三十年前发生在滇池岸边的事。那时,就在离他不远之处的滇池之滨,无数面鲜艳的红旗正迎风招展,它们像血色的海洋一样炫目,并映红了天上的云彩。在那一望无垠的红色海洋之下,又见数以万计的男女老少们正高唱革命歌曲,齐声喊着号子,肩挑背扛、马驮车载地往滇池里疯狂填石倒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身后,留下的是一大片紧接着一大片新填出来的土地。他们黝黑的肌肤及那像纵横交错的沟壑似的深嵌其中的道道皱纹和那一串串豆大的汗珠,都难掩浮现在每个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像怒放的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他们仿佛山涧中叮咚溪水般喜悦的欢笑声,回荡在滇池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新增这么多良田,来年又可以新打出好多粮食!”这是他们此时共同美好的愿景,这也是围湖造田动议者们描绘的美好愿景——在东风广场上,十万之众的誓师大会上,他们振振有词的宣称。
在响彻天际的“决心打一场向滇池要田的歼灭战”“抓革命、促生产,掀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高潮”等滔天声浪中,也有少许反对的声音。但他们像蚊子般嗡嗡叫的疾呼声,完全被这些声音的洪浪所掩盖了。对他们发自肺腑的呼喊声,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性的失聪了。对于这些整天像夏日雨夜蛙鸣一样在耳边聒噪、很不识相的家伙,终于有一天有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最后是一浪紧接一浪的批斗声让他们全都闭上了嘴巴。当围湖造田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在血色的红旗下,还有几双坚毅的眼神忧郁而又无助地看着滇池,显得忧心忡忡。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昆明坝子变得越来越大,而滇池却变得越来越小。再后来,坝子里的工厂、房子越建越多了,滇池水也由清变绿,变得越来越绿了。吴明不由感叹自己生错了年代,他是在它最不堪入目时来到昆明,见到了它。它的一切美好似乎注定与他无缘。
吴明长叹一声后,接着继续像嗅着鼻子的美洲獾一样摸黑前行。此时,他脚下所走的路,包括不远处的海埂训练基地及道路尽头的南校区,之前都是辽阔的滇池水域。
才没走出几步远,吴明就把西山睡美人和滇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脑袋里又全是雅菡及那个香甜的吻,他喜不自胜地哼起了一首熟悉的经典老歌:“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歌声响起时,其味无穷的笑容又爬上了他的眉梢。
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宿舍里,黄色的磁卡电话才嘟的刚响第一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就从另一端传了过来:“喂,请问你找谁?”
“请问雅菡在吗?”
“她不在,出去了。”
吴明先是一愣,接着马上反应过来了,他忍住不笑,故作不知说:“哦,那谢谢了。”
“不用谢,”雅菡也若无其事地说,“对了,你是谁?等她回来后,我转告她。”
吴明装成一副失落样,声音低沉地说:“谢谢!不用了。我晚点再打来。”
说到这时,雅菡再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电话两端的人都笑了,笑得很甜美。
“你到了?”
“嗯,刚进宿舍。”
“车上人多吗?”
“不多,就几个。”
“总算没有站着回去。”
“嗯嗯。”
“南校区冷吗?”
“一点不冷。”
“不会吧?南校区不是比城里气温要低两三度吗?今晚风又大。”
“真的不冷,一点冷的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下午冷。哦,等我想想——我知道了——因为我心不冷,暖和着呢,还咕咕地冒着热气。”
“问你正经事呢,为什么不冷?”
“哦,说正经的,因为我有爱心牌保暖器。”
“你太讨厌了!”说完,电话那一端,突然没了声音。
“喂,喂,雅菡,你在听吗?”
“我在听——不说了——你早点睡。”
“怎么不说了?”
“不早了,赶紧睡吧!晚安,好梦!”
话音刚落,电话就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吴明一头雾水,拿着话筒像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半截老树桩,杵在那发呆。
雅菡坐过山车般的态度,让不明就里的吴明备受折磨。这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不寐,心情像天上的云一样反复无常。
这一宿,雅菡感觉自己的脸发红发烫,她带着满心欢喜酣然入梦。
吴明与雅菡初识在这年的十一月,天气微寒时。初冬的一个星期六下午,吴明和王顺朝师专物理系的女生宿舍而去。
虽然这是吴明他们学校,但王顺似乎对这里比吴明还熟,他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在前面带路。他们进了校门,朝前走了十余米后突然右转,先是下了五六步水泥台阶后,又连续三次右转,走过一狭窄通道,往里走到第三个单元口再右转,就进了一个光线暗淡的楼道。他们顺手抓着被腐蚀得凸凹不平的铸铁栏杆扶手,大步踏上老式水磨石台阶,直奔三楼一女生宿舍而去。
吴明紧跟在王顺身后,盯着他瘦弱的身影,借着从楼道通风采光口射进来的微弱亮光,看见他的耳朵和脖子通红。王顺步履匆匆、步伐凌乱,他急切的心情由此可见一斑。
“王顺,走慢点,哪有像你这样慌里慌张去追女生的?”吴明提醒他说。
“不知道她在不在,”王顺心如乱麻地自言自语说,“不会又白来一趟?”
“拜托!你都说了若干遍了,你不是打电话确认过了吗?”
“她倒是说今天下午没其它事。”
“那你还怕什么?”
“我怕她又不在。”
“不会吧?说好的还不在?”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三次了。每次我提前和她说得好好的,可等我来了,她又不在。”
“放心吧,今天肯定在。”吴明宽慰他说。
“你这么肯定?”王顺疑惑地问。
“当然。”
“凭什么信你?”
“因为我会神机妙算。”
“你就吹吧,反正吹牛又不会死。”
“那我们赌一把?”
“怎么赌?”
“如果在,你晚上请我吃饭。”
“如果不在呢?”
“那还不简单,我请你吃饭,你买单。”吴明一脸奸笑说。
“死一边去。”王顺笑对吴明说。
“你这也忒小家子气了!你请我来给你当参谋,帮你出谋划策,就不应该付点辛苦费?就不该慰劳一下我?县老爷请师爷有免费的吗?阿斗他爹请诸葛孔明是白请的吗?这关系到你的终生幸福,你可得想好了?你要是把我惹毛了,我不但不帮你说话,还专门拆你的台。”吴明噼里啪啦说。
“你敢!你试试!”王顺忽然停住前行的脚步,转过身来,抡起窝窝头大的拳头,威胁吴明说。
“怕你啊!你咬我!”吴明目不转睛看着他气得由蜡黄变成了紫色的酱油脸,毫不示弱地说。
他们二人向来如此,走到哪,闹到哪,笑到哪。
不久前的十一国庆假期,吴明回罗平老家时,在县城遇到了高中时的同窗好友王顺,那是他第一次从王顺嘴里听说了雅菡这个人。
当时,他神秘兮兮说:“我在你们学校认识了一个女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眉开眼笑,像掉在地上摔得稀烂的红柿子。
“王顺,你长颈鹿投胎的?嘴巴咋伸这么长?”吴明嬉笑说。
“你才是长颈鹿投胎的。”王顺笑骂。
“你要不是长颈鹿投胎的,怎么会从云大跑到我们学校追女生?”
“我呸!你没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就你这水平,还读中文系,尽给中文系丢脸。”
“瞧把你能的!你不就只会这么一句吗?也怪好意思说?你就是典型的猪八戒戴眼镜——假斯文。”
王顺听后,气急败坏地追着吴明打。吴明像只反应灵敏的滇金丝猴,快速躲闪着,他边跑边放声大笑。
闹过一气后,吴明这才问:“这个女生是哪个系的?”
“物理系。”
“大几?”
“大一。”
“叫什么名字?”
“刘雅菡。”
“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去找柳青的时候认识的。”
“长得如何?”
“一个字形容是‘好看’,两个字形容是‘很漂亮’。”
“化学系的高材生,你读的什么书啊?你会不会算算术?小学一年级的数数会不会?请问‘好看’是一个字吗?‘很漂亮’是两个字吗?”吴明故意抬杠说。
“你能不能学会尊重人?别人讲话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打岔?”瘦得皮包骨头,在长脸正中的塌鼻子上,架着一副黄色边框眼镜的王顺白了一眼吴明,毫不客气地怼道。
“没文化真可怕,我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吴明连连摇头说。
“天下秀才何其多,唯独没见过像你这样的,‘朽材’还差不多。”王顺不甘示弱说。话音刚落,他又请求道:“吴明,这回你得替我好好想想,一定得帮帮我。”
“怎么啦?王大才子。遇到什么难题了?说来听听。”
“我很喜欢她,可她好像对我不太感冒,我去找过她几回,每次态度都不好,冷淡得要死。”
“你认识她才多久?”
“快一个月了。”
“你兔子变的吗?这速度可真够快的,我们开学也还没有一个月。”吴明嘲讽他说。
王顺不答,急迫地问:“我该如何是好?”
“见过几次?”
“有五六次吧!”
“你有她电话吗?”
“有宿舍电话。”
“你们打电话聊天吗?”
“我每天晚上都打,可说不了几句,她就不讲话了。有时一听是我,干脆连电话都懒得接。”
“不会吧?这么拽?”吴明说,“需要吴帅帮你做什么?”
“什么吴帅?”
“吴大帅哥啊!”
“我呸!你帅?对对对,你是蟀哥——蟋蟀的哥哥。”
“二师弟,你可不要贫嘴,看猴哥怎么收拾你。”吴明属猴的,他常自诩“孙猴子”,自称“猴哥”。
“懒得和你斗嘴,你不值得我浪费口水,我的唾沫星子还要留着润嘴皮。”王顺边说边习惯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厚嘴唇。
这一幕被吴明看见后,指着他抚掌大笑说:“不要伸你的狗舌头了,现在天气又不热!你要润唇还不简单,一会我给你弄一块猪皮,你装衣兜里,嘴皮干的时候掏出来往上擦一擦就得了,还油亮油亮的。”说完,吴明扶着墙笑弯了腰,气得王顺在一旁直瞪眼,恼怒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看着王顺恼羞成怒的样子,吴明更是觉得滑稽,笑得更加肆无忌惮。王顺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他大声呵斥道:“你笑够没有?有这么好笑吗?”
接着,他又恳求吴明说:“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吴明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声,像装腔作势的小领导似的慢吞吞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收假回去后,有时间我跟你去会会这个女生,我倒要看看她是何方神圣,牛成这个样,让你神魂颠倒得连自己爹妈都快不认得了。”
他们爬到三楼的一间女生宿舍门口站定后,王顺深吸了几口气,待气息完全平缓后,这才心慌意乱地伸手敲响了宿舍大门。
“找谁?”一个女生在里面问。
“柳青在吗?”王顺紧张得像新媳妇见公婆似的小声问。
王顺此言一出,吴明就纳闷了,很是不解地看着他,嘴里低声嘀咕说:“不是找雅菡吗?”
王顺求助似的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答话。他回望的一刹那,吴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两字——窘迫。
接着,一个长发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来,看见王顺和吴明二人后,马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笑说:“吴明,早就听说你在师专中文系,怎么现在才想起来来找我?”
柳青,王顺高中理科班时的同班同学。王顺,吴明初中及高一时的同学。他们仨早就认识了。
“我们在南校区,离得很远,进城不方便,难得回趟校本部。我也听说你在师专,只是不知道你在哪个系。之前,也没有听王顺这个小兔崽子说起过。这不,才一听说,我们就来了。”吴明信口开河说。
“你才是兔崽子!不对,你是小狗崽子!”王顺反应极快,立马轻声回敬道。
进了宿舍,王顺双眼四处乱转,像夜间捕食的猫头鹰似的不停搜寻着雅菡的身影。
简单寒暄数语后,王顺低声问:“柳青,雅菡在吗?”
“在的呀!”大大咧咧的柳青用手指了指进门左手边第一张木质高低床的上铺说。话音刚落,她又扯开嗓子朝罩着白色蚊帐的上铺尖声喊道:“雅菡,王顺来了。”
见上铺半天没有动静,柳青尴尬笑说:“怕是睡着了。”接着,她又连叫了几声。
“让他自己坐会。我困得很,还想睡会。”从拉得严丝合缝的蚊帐里终于传出一声似睡未醒的低柔声。从柳青喊她第一声起,吴明就猜到她已经醒了,甚至他们刚进门时她就醒了。吴明听她如此敷衍塞责,无名之火就窜了起来,他压住火气,边朝柳青使眼色边故意对王顺大声说:“我们到其它地方玩吧?在这呆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受人待见。”
说完就要起身离去。
王顺看这架势,马上急了,赶紧拉住他的衣角,不让他走,还一个劲地示意他坐下。王顺猴急的样子,把柳青给逗乐了,她捂住细长的一字嘴笑个不停。
就在他二人僵持不下时,原本紧闭的白色蚊帐突然拉开一条缝隙,从里面伸出一个乌黑的头来,明知故问说:“还有其他人?”
吴明循声望去,两双眼一不经意就碰在了一起。雅菡的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心跳急剧加速,羞得她赶紧把头又缩回到了蚊帐里。吴明看到雅菡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了一下——这个女孩似曾相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在哪儿见过一样。后来,雅菡也曾对他说过,她第一眼看到他,她的感觉和他毫无二致——似曾相识——已久。
雅菡在蚊帐里深吸几口气后,才又重新将头伸了出来,故作镇定地说:“王顺,你来了?”
雅菡和吴明不同寻常的反应,王顺和柳青并没有察觉。反而是雅菡这句化解尴尬的无心之语,让王顺激动不已,他答非所问地回答说:“我们路过这。”
“这位同学是谁?你也不介绍一下?”雅菡马上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笑问。
“这是……”王顺正欲接着往下说时,吴明快人快语抢话道:“我叫吴明,柳青的老乡,王顺的铁哥们,中文系一狂人。”吴明说这句话时,不仅声音洪亮如钟,还极其自然,既不胆怯也不紧张,还很自大,这与王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吴明的这些表现,并没有引起雅菡的丝毫反感,她试问道:“师专中文系?”
“如假包换!”吴明语气生硬,他趁机向她传递了自己的不满。
“王顺,你们先坐会,我马上起来。”雅菡看了一眼吴明后说,她对眼前这个说话带刺的方脸小伙产生了浓厚兴趣,她想借机认识他。
当雅菡轻快地顺着扶梯下了床,站在吴明他们面前时,吴明被一种质朴朴的自然美吸引住了。
只见雅菡中等个子,身材苗条,脑后扎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马尾辫。她天庭饱满,脸颊圆润,白皙嫩滑的皮肤中还透着一点点红晕,一笑就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她头发乌黑,细长柔顺。眉毛光泽、平直,微微上挑。一双水汪汪的丹凤眼,隐约透露出一丝妩媚。她鼻直挺,鼻头浑圆。樱桃小嘴,洁白的牙齿如玉珠般光泽。
“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这种美没有一丝一毫做作,一切都是那么清新、自然。这真正的是多一分就过,少一分就缺憾的美。这种美真叫人想去守护,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吴明心中暗自思忖道。
正当吴明走神时,雅菡落落大方的自我介绍说:“我叫刘雅菡,她们都叫我雅菡。”
“吴明,这就是我和你说起过的雅菡,我朋友。”王顺在一旁插话说,像牛圈里伸进来了马嘴。
“王顺,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请你叫我刘雅菡!”雅菡面露愠色。王顺自是十分狼狈。
这一切,吴明和柳青听在耳里,看在了眼里,他们面面相觑。
下午时分,吴明在校园里像盲人打靶似的兜了一大圈,他一直在琢磨怎么打这个电话,王顺催逼得要命。
昆明师专南校区,滇池畔一僻静之地,十余栋三四层楼的低矮房屋散落开来——在池塘边。房屋外镶乳白色的马牙石,半斜坡顶屋面盖的全是红色琉璃瓦,这红瓦白墙的倒影映在静如明镜的池塘里,与蓝天白云的倒影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影像。虽然这如梦如幻的倒影画卷,暂时将池塘不堪的一面给遮盖住了,但还是无法改变它令人生厌的事实。王顺似乎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与雅菡,就如同这倒影与池塘的关系一样微妙。
校园呈长方形,四周围着一圈通透的铸铁围栏。围栏高有三米,铁栏枪尖尖锐如矛。在围栏内侧,种有一排耸立的桉树和杨树,树龄均在二十年以上。学校西面是海埂体育训练基地和昆明市体育学校,与之中间仅隔着两道铁栅栏、两条臭水沟和两排桉树。其余三面均是星罗棋布、大小不等的鱼塘,鱼塘里的水十分混浊,时常散发着一股腥臭味,令人直想作呕。
校园正中,坐落着一栋三层楼的小图书馆。以图书馆为中心,又分布着两大一小三个池塘,三座小桥横跨其上,将校园里的道路连成了一个整体。池塘水面开阔,池水浑浊,岸边垂柳婆娑,池里即是蓝天白云、房舍屋宇及花草树木的倒影。池塘四周,围着一圈用水泥预制板搭成的栏板,栏板低矮,板面平整如烫衣板。它高五六十公分,宽三四十公分。栏板外又点缀性地砌了一些花池,花池里种有许多吴明唤不上名的花草和低矮的垂柳。花池外又有一条蛇形小道环绕。
这条小道很有意思,曲曲折折约八九百米长,宽不足一米。它共有四段组成:一段是水泥浇筑的灰白色路面,一段是黑色的泥土路,一段又是煤渣铺成的,一段又是师生们在荒草坪里踩踏出来的。吴明几乎每天都要在这条小道上走一走,每每走在这条小路上,他就会套用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道:“池塘边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但吴明有时又会怀疑它的正确性,没有路的地方,走的人多了,虽然成了路,那不就成了别人的路了吗?那还是自己的路吗?吴明不想像走在池塘边的其他人一样,总在重复别人的路,他只想走自己的路。但令他困惑的是他如何才能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走别人走过的路?这个想法,每次出现在吴明脑子里时,像春天的风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那一小段时期,吴明的这个想法才冒出来,就被他给扼杀了,他觉得这是一个“相当无聊”的想法,于事无补不说,还自寻烦恼。
吴明喜欢这里的池塘、小路和小图书馆,这成了他每天打发无聊时光的绝好去处。“无聊”成为吴明刚到南校区头一两个月常有的感慨。无聊到了极致,生活也就变得无趣了。入校后,吴明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在这所学校里,虽然有很多无聊的人在做着很多无聊的事,但也有一些有趣的人在做着些别人看似无聊的事。吴明觉得像他这样浑浑噩噩的下去总不是办法,他想做些改变,做一些有趣的事。
那段时间,吴明常问自己:“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吗?”
他也常会想:“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为此,他问过老师,也问过同学。
宋老师说:“吴明,先得‘多读书、读杂书’,然后再‘会读书、读好书’。”
阿炳说:“吴明,你有时间就多去图书馆,少去教室,少去玩。”
阿冬说:“吴明,多读诗,多写诗,充分发挥你的想象力,用它遨游世界。”
也就在这段时间,田倪和吴明谈论了美好和生机。
后来,吴明去图书馆多了,他不知不觉中察觉到:有趣的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往往住着一个孤傲的灵魂。他们为了坚守这个只属于自己的灵魂,终其一生他们的内心都会很孤独,甚至孤独到无人能理解。
几天前的那个下午,当吴明、王顺和柳青,离开雅菡她们宿舍外出时,他们之间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王顺问:“吴明,你觉得雅菡怎样?”
吴明本想张口即答:“美丽动人!”但他想了想又觉不妥,于是说:“长得还行。”
“我很喜欢她,可她对我太冷淡。”王顺灰心丧气说。
这时,细眼睛柳青突然张开一字嘴,露出两颗形如白葵花籽的小虎牙,插话说:“王顺,我觉得她对你没有任何感觉。”
王顺请求道:“吴明,你不是自诩嘴巴特能说吗?你帮我撮合下?”
“这事我帮不了你。这不是我擅长的事,我也是个门外汉。”吴明满脸无能为力的表情让王顺更是沮丧,他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就随便和她聊聊,说我如何在意她,如何喜欢她,将来一定会对她好。”
“我又不是穿红衣绿裤、打扮得妖艳无比、伶牙俐齿的媒婆,做不来这种事。这种事还得你亲自和她说。”吴明干脆拒绝道。
柳青在一旁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好笑,她哑然失笑道:“王顺,追女生这事还有请人代劳的?你别搞笑了。”
“我这也是拿她没有办法了嘛!你也知道,我每次来找她,她都爱搭不理的,见了面就找借口出去了,一出去就不回来,弄得我十分难堪。”
“王顺,你怎么不请柳青帮忙?她和雅菡可是舍友啊!”吴明善意提醒王顺说。
“这个忙我帮不了。”吴明话才出口,柳青立马拒绝道。接着,她直截了当的道明原委说:“恕我直言,雅菡对王顺没感觉,一点都没有!也可以这么说,或许在她看来,你们只是普通朋友,甚至连普通朋友都不是。”
王顺听柳青这么一说,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他咳声叹气说:“这我知道,可我是真心喜欢她。”
柳青可不管这些,直来直去说:“爱情这件事,是你情我愿的,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让吴明帮你打电话给她不合适。”
“就是嘛,不合适。”此时,心乱如丝的吴明赶紧插话,极力推脱说。
“王顺,我建议你还是算了,放手吧!她对你没有感觉,你一味付出,只会白费功夫,一点用都没有。”柳青好言相劝。
“我不想这么就放弃,我不甘心。”
“我怕你越往后伤得越深,现在放下会好些。”
“我放不下,现在!”
“这样你会伤痕累累。”
“如果等到真有一天不得不放下时,再说吧!”
“到那时,你想放下,未必就能放下。”吴明愁然说。
王顺和柳青的六只眼齐整整地看向吴明——王顺眼睛高度近视,吴明有时管叫他“四眼”。
“我说得不对吗?难道不是这样的?”吴明看着他们异样的眼光,反问道。
见两人并不答话,他又接着继续说:“爱情就好比是那带刺的玫瑰,当你伸手握住它的时候一定会很痛。当你握住它后又不得不放手时,会更痛,钻心的痛,还会血流不止。有一种情况,会让你减轻些痛苦,那就是你死死地抓住它。假以时日,让玫瑰花的刺与血和肉自然长成一体,等痛过之后就平淡无奇了,这就是所谓的婚姻。”
“你这是什么歪理?玫瑰花的刺和手能长成一体吗?刺会腐烂,会让手更痛!”王顺不屑一顾地反驳说。
“这就对了嘛!放手是痛,不放手也是痛,抓住了还是痛,总之你都会痛。”吴明顺着王顺的话说,说完他诡谲地笑了笑。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柳青好奇地问。
“我应该是一个为爱而活的人!为了爱,哪怕是体无完肤,我也会勇往直前。不要说才是那带刺的玫瑰,就是一瓶致命的毒酒,我也会一饮而尽。我宁做花下鬼,不做人前圣。”吴明随口而出。
“就凭你,也想当风流鬼?”王顺嘲笑道。柳青却在一旁抿着嘴笑。
“这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最后,王顺又一次强调说。
“我的妈呀!”吴明甚感无奈。
柳青叹息说:“王顺,你真打算一条道走到黑?非得让自己受伤、滴血才放手?你为什么非要到了不得不放下时才放手?”
王顺默不作声。
吴明暗自思忖:“换成是我,又能放下吗?”
距44路车终点站两百米开外,便是蜚声中外的高原明珠滇池。
吴明顺着漆黑的道路从滇池岸边走过时,像只笨手笨脚的狗熊,摸黑爬上了岸边的石堤,站在一块少许有些平整的堤石上,迎着波涛拍岸的海风,举目望向横亘在对岸的西山。夜幕之下,朦胧胧的西山就像一个仰面躺着的女子,她丽质天成,均匀地呼吸着,俨然已进入了梦乡,仿佛已然忘记了她曾经所有的伤痛。看着眼前已沉睡千万年的美人,吴明见景生情地又想起了有关她的爱情传说。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她舒缓的呼吸声,看见了她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猜想,她现在应该正在做着一场妙不可言的梦——她和她心爱的人在滇池上空轻盈起舞,他们脚踏七彩祥云,就着海风。——他们只有在梦里,方能再续前缘,才能欢度今宵。
一阵海风冷飕飕迎面吹来时,吹醒了深陷悲伤中的吴明,他察觉到自己的眼角已泛出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定了定神再看时,仿佛觉得从西山上深山老林间像星星一样闪烁的点点亮光,更像是妆点在她身上的夜明珠在黑暗中褶褶发光一般。西山脚下,烟波浩渺的滇池西岸,从沿高海公路蜿蜒分布的村庄里透出的万家灯火,又像一条柔软的金丝绣在了她的罗衫上。细看之下,吴明发现微波粼粼的湖面之下,还有一个与西山睡美人一模一样楚楚动人的美人,她们背对着背。只是她将整个身子都扑在了水里,她用她坚实的背脊做床,撑起了睡美人那柔美、婀娜的身姿。这美人如此清澈,如此优雅可人,与她(睡美人)相比毫不逊色。
“这种美,怎会教人如此心痛?”吴明的心有些隐隐作痛。想到这,吴明生怕打扰到她的清梦,他一声不响、捻脚捻手地下了石堤朝前走。
“西山只有一个,而睡美人有两个。”这是吴明从此留下的深刻印记。
夜光下,吴明看不清滇池深绿色的湖水,看不见那些像墨绿色染料一样令他心生厌恶的蓝藻,它们把原本清澈见底的湖水全染成了绿色。此时此刻,他感受到这些蓝藻正在贪婪地吞噬湖里的养分,它们正在疯狂地生长,它们渴望占据整个滇池,它们迫切地希望爬上堤岸,然后像暗绿色的蚂蟥,钻进他的身体……
“贪婪就是魔鬼。”莫名的恐惧,又让吴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想这么多无用的东西干嘛?现在好好的不就成了?今后的事情谁能知晓?”想到这,吴明又像藤蔓上熟透了的八月瓜一样咧开嘴笑了。
离开滇池前,吴明又回望了一眼十几公里开外的昆明城。这座城离他既那么遥远,又那么的近。他仿佛穿越了时空一般,看见了三十年前发生在滇池岸边的事。那时,就在离他不远之处的滇池之滨,无数面鲜艳的红旗正迎风招展,它们像血色的海洋一样炫目,并映红了天上的云彩。在那一望无垠的红色海洋之下,又见数以万计的男女老少们正高唱革命歌曲,齐声喊着号子,肩挑背扛、马驮车载地往滇池里疯狂填石倒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身后,留下的是一大片紧接着一大片新填出来的土地。他们黝黑的肌肤及那像纵横交错的沟壑似的深嵌其中的道道皱纹和那一串串豆大的汗珠,都难掩浮现在每个人面黄肌瘦的脸上,像怒放的向日葵一样灿烂的笑容。他们仿佛山涧中叮咚溪水般喜悦的欢笑声,回荡在滇池上空,久久不曾散去。
“新增这么多良田,来年又可以新打出好多粮食!”这是他们此时共同美好的愿景,这也是围湖造田动议者们描绘的美好愿景——在东风广场上,十万之众的誓师大会上,他们振振有词的宣称。
在响彻天际的“决心打一场向滇池要田的歼灭战”“抓革命、促生产,掀起农田水利基本建设高潮”等滔天声浪中,也有少许反对的声音。但他们像蚊子般嗡嗡叫的疾呼声,完全被这些声音的洪浪所掩盖了。对他们发自肺腑的呼喊声,几乎所有的人都选择性的失聪了。对于这些整天像夏日雨夜蛙鸣一样在耳边聒噪、很不识相的家伙,终于有一天有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了。最后是一浪紧接一浪的批斗声让他们全都闭上了嘴巴。当围湖造田进行得如火如荼时,在血色的红旗下,还有几双坚毅的眼神忧郁而又无助地看着滇池,显得忧心忡忡。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昆明坝子变得越来越大,而滇池却变得越来越小。再后来,坝子里的工厂、房子越建越多了,滇池水也由清变绿,变得越来越绿了。吴明不由感叹自己生错了年代,他是在它最不堪入目时来到昆明,见到了它。它的一切美好似乎注定与他无缘。
吴明长叹一声后,接着继续像嗅着鼻子的美洲獾一样摸黑前行。此时,他脚下所走的路,包括不远处的海埂训练基地及道路尽头的南校区,之前都是辽阔的滇池水域。
才没走出几步远,吴明就把西山睡美人和滇池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脑袋里又全是雅菡及那个香甜的吻,他喜不自胜地哼起了一首熟悉的经典老歌:“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歌声响起时,其味无穷的笑容又爬上了他的眉梢。
乱得像鸡窝一样的宿舍里,黄色的磁卡电话才嘟的刚响第一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就从另一端传了过来:“喂,请问你找谁?”
“请问雅菡在吗?”
“她不在,出去了。”
吴明先是一愣,接着马上反应过来了,他忍住不笑,故作不知说:“哦,那谢谢了。”
“不用谢,”雅菡也若无其事地说,“对了,你是谁?等她回来后,我转告她。”
吴明装成一副失落样,声音低沉地说:“谢谢!不用了。我晚点再打来。”
说到这时,雅菡再也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电话两端的人都笑了,笑得很甜美。
“你到了?”
“嗯,刚进宿舍。”
“车上人多吗?”
“不多,就几个。”
“总算没有站着回去。”
“嗯嗯。”
“南校区冷吗?”
“一点不冷。”
“不会吧?南校区不是比城里气温要低两三度吗?今晚风又大。”
“真的不冷,一点冷的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反正没有下午冷。哦,等我想想——我知道了——因为我心不冷,暖和着呢,还咕咕地冒着热气。”
“问你正经事呢,为什么不冷?”
“哦,说正经的,因为我有爱心牌保暖器。”
“你太讨厌了!”说完,电话那一端,突然没了声音。
“喂,喂,雅菡,你在听吗?”
“我在听——不说了——你早点睡。”
“怎么不说了?”
“不早了,赶紧睡吧!晚安,好梦!”
话音刚落,电话就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吴明一头雾水,拿着话筒像刚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半截老树桩,杵在那发呆。
雅菡坐过山车般的态度,让不明就里的吴明备受折磨。这一夜,他躺在床上辗转不寐,心情像天上的云一样反复无常。
这一宿,雅菡感觉自己的脸发红发烫,她带着满心欢喜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