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四月,春满大地的时候,正是罗平油菜籽丰收的季节。
蓝天白云下,巍峨的白腊山东面的大坝子里一片忙碌,丰收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个人脸上,欢声笑语随春风在黄灿灿、沉甸甸的油菜籽浪涛里翻滚,干活人的打情骂俏声在油菜籽丛中穿梭。
一脸疲倦的吴明头戴一顶麦秸编织成的大草帽,脚穿一双绿色的旧解放鞋,高高挽起卡其色休闲裤裤腿,右手拿着一把磨得锋利的熟铁打制的镰刀,正低着头弯着腰收割油菜籽。从他被太阳晒得发红发紫的关公脸上,硕大的汗珠一串串不停地往下滴。他不时地直起腰来,顺手拉起身上穿着的灰红两色相间的格子休闲衬衫的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然后再放眼四处眺望,趁势休息一小会,接着呸呸地朝手心吐上几口唾液,再用两只脏兮兮的手搓一搓后继续弯腰干活。
“你歇一会儿,”面有愧色的田倪在一旁看着满头大汗的吴明说,“我真不应该叫你来干这么重的活。”
吴明强笑说:“这算什么?”
不一会,田倪又给他送来一碗凉茶,说:“歇会,喝口水。”
过不了多久,她又拿来一个削好的苹果,非要塞给他说:“吃个苹果,歇会再割。”
“不要耽误时间了,我们得抓紧,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剩下的割完。”吴明边擦汗边说。
“割不完的明天再割。”
“既然来都来了,割完再回去。留下不多不少的一点,明天还得再跑一趟。”
“嗯。我怕你累坏了。”
“这不算什么!地里的活,除了犁地,我什么不会干?”吴明洋洋自得说,“不是我自夸,我不仅会干,还是一把好手。怎么样,今天算是见识了吧?”
“刚开始,我都不敢叫你,怕你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田倪说。
“担心我割不来?”吴明问。
“我妈见你第一眼时,还悄悄问我,说像你这样一个瘦得连风吹都会飞的小伙子,哪像个会割菜籽的人?”
“那你还叫我?”
“叫你来我家玩不行吗?”
“你妈问你,你怎么说的?”
“什么也没说,就说是同学,是朋友。”
“不是问这个!她说我不会割菜籽时,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不会割就不会割了,不会割很正常。”
“你妈听了什么反应?”
“她就笑,说我才不是叫你来割菜籽的。”田倪说到这,发觉自己话说过了,脸红扑扑的,像朵火红绽放的石榴花。
每年五月,雨季来临前,罗平大地上又是一片繁忙,刚收割完油菜籽和小麦的人们,又开始忙着春耕,平整水田和旱地,准备插秧、播种玉米、移栽烟苗和辣椒苗……
吴明和爸爸在自家地里忙活着,昨夜才刚下过的一场大雨浇透了干涸已久的土地。今天天气突然放晴,这正是春耕播种玉米的好时机。他们起了一个大早,煮了两大碗挂面像风卷残云般倒进肚中后,这才从牛圈里牵出壮实的大水牛,给它喂了一捆干稻草和大半桶水,随即架起牛车,收拾好犁、耙、化肥、种子等物什,赶着它往三四里外的地里去了。牛车出了村口的小山垭口,就上了一条铺着碎砂石曲曲弯弯的小路。
这条路,吴明从奶奶死后那一年开始,每个假期都要走上无数回。他很不喜欢这条路,尤其是与爸爸一起走。他极为厌恶他,他一看到他,就总会想起奶奶和妈妈来。她们被他咒骂、吐唾沫,甚至殴打的每一个场景,都挤在他瘦小的脑袋里挥之不去。他极为反感他,他一天到晚喋喋不休地谩骂他、指责他。在他眼中,吴明就是那一无是处的无义种,是个狗X的小杂种。
吴明斜靠在白色的尿素口袋上闭着眼打盹,任由大水牛拉着车在砂石小路上一摇一晃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它不疾不徐像钟摆似的有节奏地甩着尾巴。他不想催赶大水牛,这头牛两岁多时来到他家,到现在七岁了,就一直是他在照料。它和他早有了默契,建立起了袍泽之谊。他每天想尽办法把它喂得饱饱的,帮它驱赶苍蝇和蚊虫,和它一起去大河里和水库里游泳。它每天就像他的坐骑一样驮着他走在田野里,爬上高山,下到谷底,趟过河流,横渡水库。当吴明和妈妈、大哥、大嫂在田地里收割油菜籽、小麦,插秧、播种玉米、栽烟苗、栽辣椒苗,施肥、锄草、薅秧、打农药,采烟叶和摘辣椒,收割水稻、玉米等等时,它和他如日月一般形影相随。它最听他的话,他叫往东,它就往东;叫它往西,它就朝西;叫它停,它不敢走。他和它总是这么有趣。
“瞎狗X的,老子叫你赶快点,你就是不听老子的话,就是给老子磨洋工。”那个令他厌恶、作呕的人从后面大步追了上来,大声骂道。吴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他已从路边捡起了一根大拇指粗的棍子,啪的一声朝大水牛厚实的屁股上狠狠抽去。大水牛一惊一痛,撒开蹄子就像受惊的野马一样狂奔起来。坐在牛车上的吴明一个踉跄,差点从车上像倒插葱似的摔了下来。
“吼我个XX!”吴明心里回骂道。
……
缓缓的山坡上,自家的红土地里,爸爸正赶着牛在来回犁地,吴明紧跟在他身后播玉米种和丢肥料,肥料是用像白砂糖一样粗细的尿素和又臭又黑的农家肥均匀地搅拌在一起的。爸爸一边用鞭子抽打着大水牛,一边高喊着“嘚嘚”“吖吖”。大水牛走得慢了,或是走得快了,他就破口大骂:“我X你妈个X!”
“我呸!真是个没有素质的人,满口污言秽语。”吴明鄙视的低声嘀咕着说。
晌午过后,地终于犁完了,爸爸坐在地埂上抽着纸烟。他一边享受极了地吐着烟雾,一边看着瘦得像只猕猴似的吴明站在木耙子上耙地。他左手揪着大水牛粗壮的尾巴,右手扬着鞭子吆喝着,口里也有模有样地喊着“嘚嘚”“吖吖”。这感觉非常好,他觉得自己就像古代的武士正驾着战车在冲锋陷阵,如出入无人之境。他不时地回头看着被耙平了的土地,心里美滋滋的,不仅颇有成就感,还使他暂时忘了爸爸的丑恶嘴脸和他那粗鲁得像破锣似的声音。
“你这个瞎狗X的,你耙你妈的地,像你这样也叫耙地?”吴明极为反感的破嗓门忽然从地埂上冒了出来,“老子十三岁就会犁田耙地,你这个瞎狗X的现在都十五岁了,还不会犁地,连耙地都不会!老子看你以后咋个当农民?像你这种毬本事都没有的,吃屎都要被狗攮倒掉!”
一股无名之火从吴明心中升起,他按捺不住自己克制已久的怒火,他从早上起床就被他断断续续地骂到现在,早就无法忍受了。吴明一把拉住缰绳,牛马上站住不动,他跳下木耙子,把缰绳往地上狠狠的一丢,朝着他大声吼道:“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是个农民?告诉你,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要当农民。当农民是你自己的事,不是我的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当父亲的,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你一样是个没出息的农民。我也从来没有听哪家的父亲,会骂自己的儿子是瞎狗X的。我告诉你,我今天就不干了。你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管我屁事。”
“你这个瞎狗X的,还敢回嘴,你这个小无义种。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老子也不是你爸爸。你以后不要找老子,有毬本事自己管自己。”爸爸大发雷霆地指着他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想当你儿子?我才不稀罕!你以为离开你我会饿死?你自己想想,从小到大,你究竟管过我什么?”吴明针锋相投,反问道。
“老子今天打死你这个瞎狗X的。”爸爸操起一根木棍就朝他跑来,吴明见状不妙,撒起脚就跑得远远的,然后冲着他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你不配做我爸!你不配!”说完扭头独自回去了。他才懒得管他,他爱怎么耙就怎么耙。
大水牛回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吴明,高昂着头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哞哞叫。
“还不如大水牛通皮。”吴明愤怒地说。
回想到这,浑身汗渍的吴明露出了胜利者般骄傲的笑。他和爸爸的这一次战争,又是他赢了,他觉得。今后还得和他继续战斗,战斗只会更加频繁,更加激烈。
“你笑什么?”田倪拍了拍站在菜籽地里提着镰刀凝视前方的吴明笑问,“一个人傻笑?”
“刚刚想到几年前割菜籽后种玉米的一些事。”
“什么事这么好笑?说来我也听听。”
“这有什么好听的,不讲。”
“我想听,你快讲!”
“不讲。”
“不讲晚上不许你吃饭。”
“不吃就不吃,谁怕谁?反正到时被骂的又不是我。”吴明坏笑说。
“讲嘛,我想听。”
“你是在求我吗?”
“快讲嘛!”田倪红着脸撒娇说。
“看你这样好奇,就简单讲一讲。”吴明想了想,拣能说的说,“我读初三那一年,我和我爸爸去地里种玉米,他骂我不会犁田耙地,说我以后当了农民不被饿死才怪。我当时说我一辈子就没有想过有一天要当农民,宁肯饿死也不会去当农民。”
田倪听后喜形于色,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就蛮有志向。”接着她又自言自语说:“难怪我妈说,你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和我安分的性格完全不同,叫我要慎重考虑。”
吴明假装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避重就轻问:“你妈怎么会说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我也不知道。我问她,她说别看你细皮嫩肉的,但干活很卖力,很能吃苦,像你这样的人计划性和目的性都很强,不达目的绝不轻易罢休,是个想干大事的人。”
这是吴明第二次听人说他是个有野心的人。第一次是他读高二时,大爹对爷爷说的,只不过当时大爹还多说了一句:“这是个犟驴脾气,一般人不放在眼里,今后恐怕要吃大亏!”
西下的太阳消失在了连绵起伏的白腊山山脉后,余晖从山后深处射出,染红了半边天。远远望去,就仿佛一张瑰丽的巨幅山水画挂在天边。
“你看,那晚霞美不美?它既娇艳又羞涩,是不是很像即将出嫁的新娘身上穿着的凤冠霞帔?”田倪出神地看着晚霞,自言自语对吴明说。
“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和美妙!”吴明赞叹说。
“我们回家吧!——朝着丹霞。我妈应该把饭做好了。”田倪说完,转头朝地里扯开嗓子大声喊道:“爸——我们回家啦——”
天边的晚霞在一点点消退、减弱,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夜幕很快降临了。夜色下,三个小如蝼蚁般的人影,朝着不远处白腊山山脚下一个有星点灯光射出的村庄走去。
二三十分钟后,一个静谧的农家小院里,累了一天的三个人正坐在院子里歇息。田倪她爸抱着一支碗口粗的竹制水烟筒在咕嘟咕嘟地吸着,他边吸边和吴明拉着家常,问长问短。刚坐下喘了口气的田倪,赶紧起身去把手洗净,进到屋里泡了两杯浓香的绿茶端了出来。
接着,她又到水井边去忙活。她麻利地从井里打出一桶凉水,分别倒在一红一绿两个搪瓷盆里,再从一只绘制有牡丹图案的红色铁皮保温瓶里倒些热水添在一起,用手试了试水温刚好合适后,这才进屋拿来两条灰色毛巾、一块白色香皂和一小半瓶黄色洗发水。一切准备妥当,她回头轻声喊道:“爸,吴明,你们可以过来洗了。”这一切,吴明全看在了眼里。
他们洗头洗脸时,田倪一直站在他们身旁,一会递上香皂,一会递来毛巾,一会挤出洗发水,一会又帮他们冲洗头上的白色泡沫,一会又去拿来条干毛巾递给他们擦去头上多余的水分。此时,吴明的心感受到了来自家的温情——他自幼缺失的。
等他们洗净后,田倪这才去打盆水洗把脸。洗毕,又忙去灶房里帮她妈收拾吃饭的碗筷。
吃晚饭的时候,田倪爸妈都很热情,他们不停地给吴明夹菜,让他不要拘束,要多吃点。吴明本想拒绝他们的好意,但又开不了口,只得一个劲道谢,一个劲地说:“够了,够了,已经很多了。”
“爸,妈,你们就不要给他夹菜了,有些菜他不喜欢吃,他喜欢吃什么你们又不知道。”田倪借着屋内暗淡的灯光,觉察到了吴明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一丝难色,忙阻止他们说。
话音刚落,她顺手就夹了一块青蒜炒油煎臭豆腐给他,说:“他喜欢吃这个。”一会又给他舀上满满一大勺鸡蛋蒸血辣子,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过了一会,又夹上一些加入了少许姜丝和干椒的小炒肉,说:“他不吃肥肉和腊肉。”一会她又如数家珍说:“他不吃茄子、洋芋、萝卜、白菜,还有豆子、金瓜。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家种菜卖,这些菜他从小就吃怕了。”田倪的爸妈听了面露喜色,笑而不语。吴明听了,感到很是难为情,只顾像无家可归的三毛一样埋头吃饭,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这是多么久违的温暖!
吃过晚饭,吴明坐在院里绿盖如阴的大桂花树下乘凉,偷偷盯着他的手掌看。正当他在想要不要找田倪要根针来把手上的水泡挑破时,田倪从灶房中洗完碗出来了,径直走到他身旁,低声说:“我带你去村外的池塘看看,那里的景色美不胜收。”说话时,她伸手拉起他的手就往外走。
“哎呦。”吴明轻声叫道。
“怎么啦?”田倪忙问。
“你捏到我手了。”吴明的话马上提醒了田倪,她将他的手拉到灯光下一看,心疼地说:“我的妈呀!这么多水泡,你怎么不早说?疼吗?”她又把他的手拉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看,说:“得把水泡挑破,这样好得快些。”说完她转身进屋,找来针、棉球和酒精。
田倪把他的手拉过来平放在自己的双膝上,用棉球蘸上酒精将针及水泡一一消毒后,提醒他说:“我要挑了哦,有点疼,你忍着点。”
吴明看着坐在他面前给他挑水泡的田倪,联想到的是奶奶和妈妈。他的心悄然动了一下,心里暗自赞许道:“这是多么温存的一个女人!”
村外,静如孤影的池塘边,吴明和田倪面向水面并排坐在一片正发新芽的草坪上看着远方。
无风的夜晚,万籁无声的空中没有一片云,他们眼前的池塘好像待字闺中女子的梳妆镜一般。耸立岸边的树木倒影绰约,水中则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跳跃,它们像是一不留神坠入了水中一样。
池塘不大,在白腊山山脚,约五六亩地大小,呈不规则的椭圆状。它西面依山,岸边种着许多笔直的水杉,再往上即是大片大片茂密的森林。东面是正渐入梦乡的罗平坝子,夜幕中它一片静寂,犹如缥缈虚无的天堂一样空空如也。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了数丈高,仿佛一盏银晃晃的圆形吸顶灯悬挂在东边远处的山顶上。在银色月光的照射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空旷的田野、静谧的村庄、黑暗的树林及如刚毅哨兵似的高压铁塔均依稀可见。
“要是我们能一辈子这样安心地坐着,痴痴地看着这恬静如幽谷的夜,厮守着这如痴似醉的池塘,就是我梦想中的幸福生活。”田倪感慨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很简单?”
“我不一样!我是一个极不安分的人,注定一辈子都要在奔波中忙碌,估计再也无法过这样的生活了。”吴明直言无讳道,“我们的想法可能真不一样,我们将来要走的路也不一样。”
吴明虽话中有话,但这话的意思,田倪不可能不懂。因此,她并不正面回应,而是说:“吴明,七月我就要离校了。”
吴明听闻,在心里默默推算时间后,像事不关己似的应付说:“只有不到三个月了。”
“今年系里有一个保送师大的名额,可能是我。”
“定了?”
“现在还没,但估计是我——我年年都是系里的三好生,又是优秀学生干部,成绩也是班上数一数二的,是我的可能性很大。”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还要再读两年?”
“这两年我爸妈的负担会更重。”
“那自然。你也不要焦虑,也就两年时间,两年后就能拿到本科文凭了,免得以后麻烦。我估摸着,用不了几年,连教小学都得要本科文凭了,更甭说教中学。”
“我也是这样想的。听说从今年开始,只有本科毕业生才能留在县城工作,专科生要全部分配到乡镇上去。”
“我也听说了。”
“吴明,你也得为你的未来好好考虑下了。我觉得你还是有必要报考专升本,多花心思在英语上,一定要把英语补上来。毕业前这段时间,我可以帮你补。”
“英语枯燥乏味,我不喜欢,我还是喜欢去图书馆看书。”
“你不喜欢也不行啊!明年你也就毕业了,到时还不是得回去教书。你英语连级都没有过,不恶补,怎么能考过?又怎么能毕业?”
“我这一生就是被英语所误!要不是高考时,150分的英语我只考了74分,我早就不在这所破学校了,或许早去师大中文系了。”吴明愤愤不平说。
“你净说这些没用的!你究竟想过没有?如果你英语不能过级,拿不到毕业证,你会面对怎样的困境?”田倪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说实话,我没想过,也不敢想。万一真走到那一步,我也只能另谋它路了。”吴明忧闷地回答道。
“所以你该早做打算,趁现在还来得及。”
“田倪,我不想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很讨厌,也很反感。”当然,吴明不是讨厌田倪,也不是反感她。他是想着以后毕业了还得回到老家,还得继续面对令他厌恶和反感的父亲,他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田倪,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想再回罗平。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发奋读书,为的就是离开这山旮旯,这鬼地方。结果出去读了三年书,又灰头灰脸地回来了,这究竟算什么回事?又算什么能耐?”吴明激动地说,“我想我是不会回来的了,我要离这越远越好。”
“吴明,我现在一时无法说服你,但我家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是一定要回来的。”
“田倪,我们或许无法改变我们即将要走的路,我们没法改变我们将面临的残酷现实,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着改变我们的心?用我们强大的内心去面对未来,去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而不是走被别人规划好的,被人牵着鼻子的路。”吴明和大水牛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从小就不想像它一样被人用一条尼龙绳穿着鼻子任意摆布。
“我们无法改变的,只能接受。”田倪嗟叹说。
吴明想借机委婉地吐露心声,从而让她知难而退,于是不苟言笑说:“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服管教,不愿受制于人的人。像我这种比较自我,也很自大,还很自负的人,就不甘于,也不安分做笼子里的鸟。将来我无论到哪,无论做什么,都会挑战世俗,对抗环境,与现实抗争到底。性格决定命运,我的性格早就注定了我的人生就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我的命运将会坎坷不堪。今后无论谁和我在一起,都会受尽波折,有吃不完的苦,受不尽的罪。”
对于吴明的这点哄三岁小孩的伎俩,田倪早已心知肚明,于是笑问:“你觉得我会这样认为吗?”
吴明一时语塞。随即,两人默不作声。数分钟后,田倪忽然调转话题问:“我送你的红砖还在吗?”
“在的。怎么突然问起它来?”
“你放哪儿了?”
“书柜里。”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弄丢了。”
“那我送你的巧克力呢?”
“吃了。”
“好吃吗?”
“我不喜欢吃甜食,拿给舍友吃了。”
吴明此话一出,田倪脸色突变,仿佛狂风暴雨骤然而至一般。她气得浑身战抖,生气的质问说:“那是我专门送给你的,你怎么给他们吃了?”
夜里呼啸而过的春风,吹得房前屋后的树木沙沙作响。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外照了进来,穿过洁白的蚊帐,照在睡意全无的田倪脸上,使她原本白净的面颊看上去非常苍白,仿佛涂上了一层死灰。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帐顶,眼神恍惚,疲倦的脸上挂满愁容,忧郁让她感到即将窒息。
她是一个表面坚强的人,但同时也是一个内心脆弱的女人。每当夜深人静时,她偶尔也会用她独特的方式——黑暗中噙含少许泪花洗去自己的哀伤。
今夜,与吴明池塘边的一番对话,使她原本愉快的心情降至了冰点,又勾起了她原有的很多不快。
“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她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了,但似乎每次都很难回答清楚。她也不知道自己爱上他,究竟是对,还是错?她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选择是错的,尤其是她一门心思的默默付出,时刻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或者说为他们的未来着想,而得不到他的认同,没有引起他的关注和没有得到他积极回应时。每当夜深人静时,只要一想到他对她的漠视,对她的所作所为假装视而不见的样子,她就会觉得自己的付出不值,就会感到难过,难免还会黯然伤神。不经意间,伤心的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顺着耳鬓流下。
一开始时,她不喜欢吴明,对他没有太多感觉,还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当时,她觉得吴明不是她喜欢的那种人。但出乎她意外的是,他竟然能在短短两三个月内,就突破了自我,完成了一次天翻地覆的转变。吴明的所有变化,她全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他变得让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与刚入校时的他判若两人。更令她诧异的是,一年后她从系里任课老师那里打听到的有关吴明的信息全是积极正面的,他们对他赞赏有加。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之前一直担心他剑走偏锋、不务正业,从而导致学业荒废。她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自入校后,每个学期都会得到学校和系里的表彰。这不仅令她刮目相看,还迫使自己不得不重新认识他,重新审视自己对他的态度。
等她上大三,他上大二时,她发现他已经不因不由地变成了自己喜欢的模样——自强、自信、乐观、积极、进取。他不仅刻苦学习、善于学习,还爱思考、不耻下问。
此外,还有另外两个原因,她难以启齿,只能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将秘密埋在心中。
一是当她有意激将吴明,想先晾一晾他,以观后效时,雅菡的突然出现,不仅彻底打乱她的计划,还打破了她和吴明之间原有的平衡。这是她不承想到的,或许这就是天意。她没想到,她的激将法反将吴明推向了她的对立面——她激发吴明斗志的同时,也激怒了他。当然,那时吴明的真实想法,她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猜得到。雅菡的出现,让她感到威胁的同时,心里还酸溜溜的。她不仅思考雅菡为什么会喜欢他?会全然不顾地爱上他?还促使她不得不反思自己,反而更在乎他,更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等她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他的时候,一股不服输的劲驱使着她勇往直前——她要重新捕获他的心。
二是她的理性告诉她,她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学的是同一专业,又同出寒门。他们不仅有很多共同语言,还有非常现实并令他们都不得不直面的家庭境况。何况,他喜欢她,曾全心全意地追求过她。她相信,她和他之间有着别人无可比拟的先天优势。即使他现在和雅菡在一起,那也只会是暂时的。等一毕业,还不是又落得一个东劳西燕的下场。到那时,他还不是不得不面对现实,回到她身边来。她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这才会镇定自若地静候机会的出现。在时机没有到来之前,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远远看住他,不要让他走得太远。
现实,一旦成为田倪考虑的主要因素后,出现在她身边的那些追求者,自然也就一个二个半夜下饭馆——吃了闭门羹。
田倪翻来覆去想了半宿,接着又像以前一样越想越明白。当她似乎又弄清楚了“她为什么爱他”“她的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时,她心情又渐渐变好了,她的心又回归了原位——初心。
田倪久久不能入睡时,与她一墙之隔,睡在她隔壁另一间屋子里的吴明也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烦躁不安,越不能入眠。田倪和雅菡轮番占据着他的大脑,把他挤得头疼脑裂。
吴明躺在田倪家软和和的老式杉木床上——睡前,田倪担心床板太硬,怕他睡不习惯,特意又给他加垫了一床棉絮——盖着她假期里回家时常盖的那床灰色的印花棉被,闻着从被子里散发出来的田倪的体香。这香味轻淡得让人不易察觉,虽不浓郁,但却像窖藏数十年的老酒一样绵柔。吴明想就像现在这样躺在这张床上其实也很不错,既舒适又温暖,这不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安心生活吗?
这种念想刚一出现,雅菡就像无处不在的孙悟空,瞬间蹦跶了出来。雅菡一出现,吴明就开始暗骂自己不是东西,是个脚踩两只船,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花心大萝卜。一想到雅菡,他就愧疚不安,总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见不得人的事一样。从答应田倪那一刻开始,他就懊悔了。来到她家后,看着她喜不自禁的表现,他就更加悔恨了,一个劲地责备自己真不该来。虽然此次她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比去年他过生日时那次来得更猛烈、更直白,让他感动不已,不时的还会拨动他的心弦一二,但却从始至终无法撼动他的心。
自认识田倪以来,经过一年半的相处,吴明深知她心地善良,深刻体会到了她的好和她对他的良苦用心。无论将来谁娶到她,他都相信那将会是他的福分,不知是他哪辈子积下的德,这世得报。虽然吴明是这样认为的,但他却始终无法改变田倪在心中的固有形象——像薛宝钗一样的人。
连吴明自己都不知道他这个偏执的想法始于何时?又始于何地?他也很想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他曾无数次煞费苦心地回想过,始终难觅其踪迹。他思前想后,隐隐约约觉得,会不会是他多年前初读《红楼梦》时就种下了喜爱林黛玉,而不喜欢薛宝钗的种子?等到他上了师专,进了中文系,再读《红楼梦》时,他又自比贾宝玉,自是十分喜爱林黛玉,而愈加反感薛宝钗。他不喜欢薛宝钗的圆滑、虚假、伪善和冷漠,他认为她城府极深、心机极重,是个极其现实和功利的人,是个戴着面具的伪装者。他追求田倪受挫和与雅菡相识、相知、相恋那段时间,正是他如梦如醉深陷大观园而不能自拔时。因此,他总会自然而然地将雅菡、田倪拿去与林黛玉、薛宝钗做对比,比来比去就生出了些幻象来,再也无法将之抹去。
加之,他本身就是一个感性的人,一心一意幻想着浪漫美好的爱情,而十分鄙视现实至上的感情,对持这种爱情观的人,他自是极为排斥。
自幼,残酷的现实生存环境,让吴明不堪回首。但凡提及现实,他就害怕面对,就想逃避,他不敢想象回到现实世界中后,整日面对他极其厌恶和反感的爸爸时,又将重回苦不堪言的生活。对他而言,这将是一场永远驱之不散的噩梦!
吴明一直想挣脱现实的枷锁,冲破它的禁锢。只是未曾料想,他越是想挣脱,反而越深陷其中,禁锢得越紧。当他用完全抗拒的方式对抗现实时,换来的是另一种看似非现实,但实则是更现实、更残酷的束缚和现实伤害。
此时,对于尚且无法走出过往经历给他造成心理重创的吴明来说,他的心思全聚焦在了“如何逃避家庭”“如何逃脱爸爸的魔掌”上,他又如何懂得这个道理?又如何知道顺应现实,驾驭现实比抗拒现实更实用,更行之有效?他又如何能知晓,人其实很多时候只要微微放平心态,把自尊看淡一些,稍微低下一点高昂的头颅,就远胜于无畏无惧的抗拒?现在,他把这些全看做了自由、尊严和骨气,并与之划上了巨大的等号。而这时,对于自大、自负和自尊心爆棚的吴明来说,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这比让他去死还要艰难。
正因如此,在吴明的性格中暗藏着相当极端的一面——情绪化严重、易怒、易冲动、喜怒哀乐溢于言表。只要倔脾气一旦上来,他就不管一二了,连天王地老子都毫不惧色,还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他的这一烂脾气、臭毛病,田倪领教过不少。有时,连雅菡也拿他没办法,只好顺着他,尽量不去惹怒他。只有在他心情大好时,雅菡才会直言不讳地批评他数语。每当那时,他认识自己非常到位,剖析自己的性格缺陷相当深刻,态度极为端正,誓言:“我虚心接受批评,一定认真改变!”但此后不久,他的老毛病又会犯了。为此,雅菡常说他:“你认错快,犯错也快,就是死性不改!”吴明感叹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田倪,时刻提醒他记住现实,回归现实。而雅菡,则与他一同活在当下,让他暂时忘了现实,而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欢悦。
第二天上午,吴明一觉醒来时,火红的太阳已经爬到了树梢,田倪已心情舒畅地做好了早餐,静候吴明起床。
这将又是美好的一天。
一列像绿色巨蟒一样挂有十六节车厢的绿皮火车鸣着长笛,从罗平站驶出,自东向西穿梭在白腊山山麓的群山隧道间。此时,从车厢里往外看,整个罗平坝子一览无余,大水库平静地躺在山间,滋润着整个坝子。
吴明盯着窗外山脚下的水库像具灵魂出窍的躯壳一样发愣,他和沙皮游泳、戏水、捉鱼的湖湾依旧,唯独沙皮被就近埋在了湖湾旁那片阴森森似幽冥的茫茫树林中。突然,一个黑影在湖中晃动了一下,吴明仿佛看见沙皮正在湖中召唤他。
“对不起,沙皮!要不是我叫你到这里,你也不会死。”吴明的心被块巨石堵住了,堵得他心神不宁,他感到十分难受——一股强烈的莫可名状的内疚感压在他心底已经很久很久了。
“我也对不起你!”他回头对正在专心致志读着《飘》的田倪暗自说道。
想起沙皮,看着田倪,吴明突感鼻子一酸,眼眶一热,泪水就按捺不下夺眶而出。他趁无人察觉时,马上侧转过身去,悄悄擦去眼角挂着的泪花及留在脸上的泪痕,并装作漫不经意的样子走到厕所旁的洗漱池洗了一把脸。
“吴明,这个周末你回罗平吗?”这是四天前的一个晚上,田倪打电话给吴明说的第一句话。
他反问:“学校又不放假,回去干嘛?”
她说:“我想后天上午上完课回去一趟。”
他问:“你回去干嘛?”
她说:“我家的菜籽可以收割了,我爸妈忙不过来,我回去帮帮他们。”
“哦,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这个周末,你有什么事没有?”
“和朋友约好了,有事要出去一趟。”吴明答道。
“能不能不去?”
“都说好了,不能食言。”
“那就算了,本来还打算请你帮个忙。”
“你先说说看,能帮的我一定帮。”
“你肯定能帮,只是看你愿不愿意。”
“就凭咱俩这么好的交情,只要我做得到的,都不是问题。”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那要看什么事了。”
“刚刚我妈打电话来说我家菜籽都黄透了,再不赶紧割就要炸地里了,所以我想周末的时候回去帮帮他们。可光我一人回去又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打打下手,做些无关紧要的事,你要是愿意帮我去割就好了。”
“这事嘛……”
田倪压根不等吴明把话说完,就抢先说:“这对你来说不难吧?我就说你一定能做得到,你也一定会帮我,对吧?”
“这个嘛……”
“你看你,一点不像你。你平时爽快、果敢的风格呢?怎么现在犹豫了?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不找你找谁?你还说我们是好朋友呢,现在怎么不敢答应了?”
吴明正在细想到底该怎么办时,田倪又接着刺激他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做事能不能不要婆婆妈妈的?到底愿不愿帮这个忙,你给句爽快话。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也不勉强你,不难为你。”
吴明一时拉不下脸面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是不愿意帮你这个忙,只是……”
“那你答应了?”田倪笑说,“可说好了,不许反悔!”
……
“这下麻烦大了,我该怎么向雅菡解释?”挂了电话,吴明心里直犯愁,急得抓耳挠腮,颇像束手无措的孙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