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简介:《蜀女记》是一部都市爱情小说。抛开地域的指认,也可以说,就是我们身边所熟悉的“熟女熟男”的现实生活。
小说以女孩姚诗艺的三段恋情为主要线索,串起了她身边一系列的人和事,父母、恋人、闺蜜、同事等,以及她历经波折“完美脱单”的成长经历。又以她父母、闺蜜等中年男女那些欲说还休的婚恋经历为副线,描述了普罗大众、寻常夫妻“退后一步自然宽”的隐忍、包容、理解和放下。小说着重描述了里面“老中青”几个不同性格、不同身份背景的男女的人生情感轨迹。讲述了人世间那些永恒不变的话题:悲与喜的交融,美与丑的缠斗,情感与道义的制衡,本性与德行的博弈。试图把各色人等在面对七情六欲时,那些纠结无奈、痛苦挣扎,但多半还能在人性的觉悟中自省自救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
小说内容丰富,情真意切。没有绝对的“黑白”“对错”。既反映了在改革开放的大时代背景下,人民安居乐业,城市农村都欣欣向荣的巨大变化,也客观展示了商品经济对人性弱点的负面冲击,以及家庭教育和社会风气,对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和命运走向的深刻影响。
小说虽属“正剧”风格,但绝对不失幽默风趣。各色人物,立体饱满,性格鲜明。生活流,全景式,烟火气,呈现出一派活色生香的市井众生相。并融合俚俗口语、流行熟语,让阅读简练通俗,趣味横生。整部小说贴近生活,贴近人心,更贴近人世间的真诚与美好!
(《蜀女记》荣获2022年“,德阳市主题文艺精品创作生产扶持项目”。)
“爱情处于一切事物的开端。”《加缪笔记》——题记
现在,离姚诗艺彻底脱单,还差着三个男人的距离。
今天是“七夕”佳节。不过,这个中国的传统节日,近一两年已经被商人们打造成中国的“情人节”了。但不管“中式”“西式”,在这之前的二十三个“七夕”节都跟姚诗艺没什么关系。就算是当年他们舞蹈学院门口,停满了宝马大奔儿的诱惑,就算是众人极力撮合的校花和校草的“完美搭配”,她也没敢有半点动心。倒不是姚诗艺情窦未开,只是因为,一来与其是“坐在宝马车里哭”,她还是更希望“坐在自行车上笑”的。二一个就是,她自来都是父母面前听话懂事的乖乖女。
“上学期间一定不要谈恋爱啊!”这是爸妈对她从初中一直到大学的叮嘱。可自从姚诗艺大学毕业,爸妈就不淡定了,反而经常试探着问:“就没有看上哪个男孩吗?”今年春节回老家,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也都在打趣她说:“明年过年可不许再单身回来了哈!”
姚诗艺当然没有当“剩女”的打算。在得知校草已经毅然决然地奔赴北京之后,她也就彻底断了与他恢复“最佳搭配”人选的念头——家里是绝不允许她有做“北漂”的打算的。她只有“另起炉灶”了。
今年是姚诗艺二十四岁的本命年,她早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红红的避邪鸿运生肖手链。果然,她所期待的“白马王子”就突然现身了。她当时甚至兴奋得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在心里甜蜜的祷告:“感谢上帝给我的恩赐啊”。不巧的是,姚诗艺与“王子”确立恋爱关系时,二月十四日的“情人节”已经过了。于是,姚诗艺就想,只有用这个“七夕节”来弥补了。
可是,还没有等到“七夕节”的来临呢,两个冤家的爱情之旅就宣告终结了。
唉,人生最怕的就是这个“可是”、“但是”!是的,从年初到现在,也就半年的时间。就在上月,他们才刚刚分手了。这是姚诗艺万万没有想到的。之前也有过关系亲密的男性朋友,但多半是发小或各个阶段的同学,像“校草”之类,从没有一个人被自己定性为“男朋友”的。可这个“朱一鸣”,这个后脑勺常年扎着一条过肩的马尾辫,脚蹬一双棕黑色短靴,除了夏天,一身永远穿着不变的黑色做旧牛仔服的“摇滚青年”,却成为了她的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而这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却给了她第一个可悲的结局!
姚诗艺一度很伤心,但她对朱一鸣却始终恨不起来。她以爱情的名义自我安慰道:只要他觉得快乐就行了吧。
七月,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之后,她虽然已经心灰意懒,但她还是没有勇气毅然转身离开。谁料到,前天晚上,好友周艳开车送她回家,在春西路路口等红灯时,她们竟无意中看见朱一鸣的摩托一闪而过。但他后座上托的,却并不是他们娱乐会所的当家花旦“辣妹”,而是另一个她们都不认识的女子。姚诗艺叹了口气,咬着嘴唇没说话,她觉得自己确实已经无话可说了。
看着她欲哭无泪的样子,周艳就拍拍她的肩说:“才子嘛,就这个德性。呵呵。知道他‘花’,还真不知道他有这么‘花’啊!没什么,小妹儿,别怄气了。这种人,不值得留恋。赶紧把他一脚踢飞,姐姐马上给你找个更好的哈!咋样啊?”
姚诗艺被她逗笑了,啐她一口道:“哦呸,我可没你那么好的适应性!”又飞快地抹了一下已经迷蒙的双眼,故作释然地说:“这样也好,免得我总是下不了决心!”
姚诗艺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是多么心口不一啊。
姚诗艺当时很崩溃。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这也许就是他们俩必然的结局吧。
这个做音乐的男生,是姚诗艺音乐舞蹈学院的学长。只不过自己刚刚入学,他很快就要毕业了。正因为他们一个是学舞蹈的,一个是学声乐的,学校的各种庆典活动让他们都有机会经常在一起合作。所以,姚诗艺一入学就跟朱一鸣彼此熟悉了。只不过,那时的朱一鸣已有女朋友,而自己是因为矜持,也不愿意主动和他往深里交往。
姚诗艺的确是非常佩服朱一鸣这个人的。他虽然长得苍白纤瘦,但只要一进入到音乐状态,就像自己进入了舞蹈世界一样,立刻就激情澎湃,忘我、沉醉、浑身都充满了生命的张力。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全能音乐人”,他集唱歌、作词、作曲于一身,还是乐队的多面手,贝司、键盘、爵士鼓他样样都会。算是个音乐才子吧。他毕业以后刚刚在市文化馆上了半年班,很快就被市里新开张的一家最大的娱乐会所“尚品”,高薪挖去当DJ了。而他只在文化馆呆了半年,就给单位获得了荣誉:他的“应景之作”(朱一鸣之语)的爱国歌曲,居然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市里评选的“五个一”工程奖。今年春节,市里为省里选送的歌舞节目中,他那获奖歌曲又是榜上有名。
因为市里指派给朱一鸣的歌曲编排伴舞,姚诗艺的演艺公司正好接了这个差事。他们也就是这一次合作才开始深入交往的。有在学校里的熟悉和相互的好感垫底,他们很快开始成为交心的朋友。又在双方都确认没有男女朋友之后,他们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
一开始姚诗艺特别兴奋,特别开心,毕竟是自己第一次谈对象。她觉得不是每一对恋人都能够如此幸运、如此般配——郎才女貌的,比她跟“校草”般配多了……
姚诗艺懒懒地起了床,木然地站在单位宿舍的窗前。望着街上那些手捧玫瑰或者提着礼物,亲密地相携相挽大秀恩爱的情侣们,她的心里无端地嫉妒。不知不觉,她又泪眼朦胧了。
几个月前,她和朱一鸣也曾是这样甜甜蜜蜜、同进共出的。那时侯,他们天天都想黏在一起。不在一起就不断地发短信,诉说相思之苦或约定见面的喜悦。朱一鸣的职业是晚上上班,他会在下午四五点左右去姚诗艺的演艺公司,去看她练功或教其他人跳舞,顺便还会给她带一些她喜欢的零食。有时候,他们俩还故意在众人面前一起炫技——姚诗艺随便做几个练习动作,朱一鸣就能给她配上优美的曲子;而朱一鸣随便哼出的旋律,姚诗艺同样也能领韵合拍地翩翩起舞。他们俩天衣无缝的完美配合,常常会赢得一屋子舞伴们的喝彩和艳羡。然后,等姚诗艺下班,他们就一起出去吃晚饭,换着花样的吃各种美食。然后,姚诗艺又陪朱一鸣去娱乐城上班。那时的他们多么快乐……
朱一鸣现在在“尚品”娱乐城音乐部做总监。他同时也是主唱,替补乐手,还要在蹦迪时打碟等等。他非常忙碌,总是精力充沛,从来不会喊累。并且总是一副很陶醉、很享受的样子。有时他根本就顾不上姚诗艺,但姚诗艺不会在乎,反而很高兴很替他骄傲——这种时候,心疼佩服自己的男朋友都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去怨他?不管慢歌还是快歌,她总是充满深情地望着他,并随着他的律动和节拍举着双手左右摇晃:她是他忠实的小迷妹!
那一阵,朱一鸣特别爱对她挤眉弄眼地唱:“我的爱赤裸裸”。姚诗艺听了就面红耳赤、心花怒放。她给他又是献花,又是递水,一下场俩人便旁若无人地拥抱祝贺……然后,无论早晚,朱一鸣都亲自送她回宿舍。每当轰鸣咆哮、风驰电掣的机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吱”地一声停在公司大门口时,姚诗艺总是云里雾里地被朱一鸣抱下车来。然后,他们就轻轻地拥吻告别,姚诗艺就会带着幸福的眩晕嗔他一句:“别疯了,回去慢点啊!”
只是可惜,这样甜蜜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他们的和谐琴瑟就“破了音”了。
那时候,如果是在周末,朱一鸣会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带姚诗艺去一些时尚娱乐的地方玩耍。什么“沙吧”、“陶吧”、“天黑请闭眼”、“嘉年华”等等,这些都是姚诗艺之前从没有接触过的。一开始,姚诗艺感到很兴奋、很新奇,总是欢天喜地地积极参与。但没过多久,她就没什么兴趣了。问起原因,她说是不喜欢“陶吧”里的脏、“杀人游戏”的“丑恶”、“嘉年华”里的危险等等。但为了让男朋友高兴,她一直都表现得兴致勃勃的样子。
然而,当朱一鸣开始搂着她的脖子教她抽烟,并为了助兴在他的哥们面前半开玩笑地灌她的酒,最后竟然跟她家常便饭地谈起“同性恋”、“打野炮”、“摇头丸”等等,说他对这些都很有兴趣、并打算有机会“一一尝试”时,姚诗艺就不是新奇,而是惊奇、“惊吓”了——就算是“新新人类”也不能这么离谱吧?她想。在自己军人爷爷,飞行员爸爸和诗人妈妈的家教中,根本就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可朱一鸣总说,“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呀!”姚诗艺就争辩道:“合理的不一定是合法的!”朱一鸣就说:“合法?什么叫合法?法律都是人定的。在你这里不合法,在人家那里说不定就合法呢!你看这烟盒上,明明写着‘吸烟有害健康’,可为什么国家还要‘烟草专卖’呢?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去了。我的小傻瓜,有些东西,那就叫‘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的权宜之计罢了。你呀,就是太单纯了!不说了哈,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姚诗艺听了,往往就只有张口结舌干瞪眼的份。她知道朱一鸣喜欢看各种书籍,思想复杂、知道得比较多,自己没有一次能说赢他的。最多情急之下,抛出她从老辈子那里听来的一句话狠狠地怼他:“哼,你,你那都是些歪歪道理,你就是那种‘知识越多越反动’的人!”结果,倒把朱一鸣笑得“捶胸顿足”,说:“哎呦喂,我的‘猪宝宝’,你这是在哪里捡来的陈词滥调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才是真正的‘歪歪道理’啊!诗艺,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的,就这么循规蹈矩不开窍的,当心很快就被淘汰了哦!”
他说得不错。姚诗艺心里明白,自己确实就是一个穿着时尚的外衣,骨子里却非常保守,非常传统的人称“傻白甜”的女孩子。除了跳舞,她其实就是一个有点内向,有点天真,还有一点小洁癖的“居家女孩”。她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跟不上“艺术家”的步伐了。曾经那么心仪的“淡淡的烟草味道”,如今闻起来却那么的呛人。
但分手的“爆点”还不在这里。是两个月以后。是“五一”吧?姚诗艺仔细地回忆。
她回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朱一鸣第一张,现在看来也是最后的一张合影。那是一张立等可取的快照,是他们在“嘉年华”的大型游乐区照的,背景是翻滚列车。现在看到这张他们唯一的合影,姚诗艺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忽然,姚诗艺似乎找到了它的端倪——她发现,他们那天合影的姿势是那样的奇怪,根本没有一点他们平时应有的亲密。照片上,姚诗艺单手叉腰摆着俏皮的POSE(姿势),而朱一鸣则一手插在裤兜里,一只胳臂竟懒懒地搭在姚诗艺的肩上——恋人之间,不是应该亲亲蜜蜜搂着抱着的吗?虽然俩人都笑的灿烂,但现在,姚诗艺怎么看照片上那俩人都不像一对情侣,倒更像是一对“哥们儿”或是“玩伴”。
这是老天的预示吗?而现在,他们什么都不是了,仅仅算个熟人而已。
姚诗艺把照片反扣着又放回抽屉。她的脑海里慢慢理出了一些头绪。
就在那一次,朱一鸣提到了那个他们歌厅新来的女歌手,他叫她“辣妹”。说她还有几个月才满十八岁,是公司的星探在一所职业学校挖到的。说她的到来,让他们公司的业务量大大提高,短短一个月,就让公司的净利润“直线飙升”!总之,一说到“辣妹”,朱一鸣就两眼放光、特别的兴奋。说她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小小年纪身材热辣、很“放得开”;说她活力四射、野性十足;说只要她一出场,足可以点燃全场气氛,“引爆”整个舞台……
对,就是那一次之后,姚诗艺就慢慢地发现,朱一鸣对她的热情大幅度下降了。
开始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后来朱一鸣常常以太累需要补觉,不再天天去看她了。并对她说:“你一天跳舞也挺累的,就别再每天陪我上班了。”他还常常以“睡着了”、“没电了”或者歌厅太吵听不见手机铃声等不接她的电话。好不容易去他那里陪陪他,他却以太忙,实在走不开为由,多次让他的助理和歌厅的保安替他送她回家。
姚诗艺心软,不好意思当面责怪他。但这样连续几次之后,姚诗艺实在忍不住了,她只好问送她回家的保安,说:“小熊,你们现在人手少了啊?”
小熊说:“没有啊,还跟以前一样的。”
“那,你看你鸣哥忙得送我都没有时间了,还来麻烦你。”
“嗯,主要是……其实,也没什么。”小熊突然目光躲闪,吞吞吐吐不说了。
“你说呀小熊,是什么呢?”姚诗艺执意追问。小熊拗不过她,终于说出:“主要是,鸣哥要送‘辣妹’回家。”说完之后,小熊就像当了叛徒一样露出尴尬的表情。
“什么?他不送我,是因为他要送她?!可是……为什么呀?”
小熊不敢回答,赶紧落荒而逃。
姚诗艺当时反应非常激烈,差点没被气晕过去。可事后想来,这对她似乎也并不算“意外”,应该是她一直耿耿于怀,但又不愿正视的“预感”终于得到了残酷的验证而已。这一个“晴天霹雳”把姚诗艺彻底地震醒了。可她怎么也不愿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被人PK掉啊。为了自己的尊严,她不能就这么认输,她一定要向朱一鸣讨一个说法,要他当面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第二天,当她委屈而愤怒地质问朱一鸣时,人家却嬉皮笑脸相当淡定地说:“别这么小气好不好?她是我的同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跟一个‘未成年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嘛?更何况,我们,我们也还不算什么,你就这么限制我呀?”
“不算什么?”——我们是不算什么!那我们又算什么呢?!
姚诗艺当时就泪如泉涌,一把扔掉朱一鸣买给她的奶茶,哭着跑了。什么“恋爱关系”?人家不过是个“大玩家”而已!就像小熊说的:“鸣哥有好多女性朋友,都想和他耍对象呢,呵呵呵。”
姚诗艺当然受不了了。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捧着哄着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可这个痴情的傻丫头,直到这会儿她还是不想失去朱一鸣。毕竟,那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啊。她其实很希望朱一鸣能马上追出来找她,给她赔礼道歉的——他其实只需要三言两语就能把她哄开心的。就算说一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一切也都可以回到从前、她就只当什么亊也没有发生过的。姚诗艺想。可朱一鸣没有来追她。姚诗艺只好兀自生气。她也不愿意放下身段去丢这个份。
于是,他们彼此进入了冷战……
看着书桌边上放着的,都已经有些灰尘了的礼品盒装芝麻油和豆腐干,这是半个月前,姚诗艺奉命回妈妈的老家,去舅舅家看望生病的姥姥后,特意带回的当地特产。她都没让爸爸妈妈知道,直接悄悄拿到单位寝室里来放着,为的就是想送给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的朱一鸣——以此来表示自己愿意和好的诚意。她想,只要他给她打一个电话,哪怕发一条没有内容的短信,她都会马上给他回话说:“我原谅你了!我们见面吧,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然而,沉默在继续。姚诗艺的沉默是等待,是期盼。可她不会知道,朱一鸣的沉默,既不是愧疚逃避,也不是要和她比执拗和耐力,很大程度上,就是顺水推舟、就坡下驴了。
是的,在朱一鸣这里,他的沉默,更准确地说,那就是他精心策划,“用心良苦”的刻意之举。但这一切,跟什么辣妹麻妹酸甜妹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现在,已经“大功告成”达到目的的朱一鸣却始终高兴不起来。毕竟,当时的他们彼此也是相互倾慕、真心相爱的。自己同样是全心全意、心无旁骛地深爱着这个至真至纯的女孩。就算他此时此刻正处于一众美女的环绕之中,他也绝不会承认自己是个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无耻小人——至少,是对她姚诗艺吧。所以说,同样是在七夕,尽管身边是美女如云、左拥右抱,可“小朱哥”的内心深处,同样有一种“丰饶的忧郁”。
他知道姚诗艺就是想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是啊,到底为什么呢?朱一鸣也在问自己,明明好端端的,情侣之间小打小闹、女孩子拈酸吃醋耍点小脾气不是很正常吗?怎么也还没到分手的地步吧?噢,当然无关乎这些问题。朱一鸣心中也非常矛盾,一方面,他其实和姚诗艺也有同样的期盼:哪怕能收到对方的“只言片语”。
他在眼前这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热闹中有意无意地翻看手机。没有,始终没有他想看到的任何信息。他其实也非常清楚,依姚诗艺倔强的性格,她是绝无可能主动向他示弱的。这也是他们性格中相同的地方:内心骄傲,永不服输。这样也好,他的另一方面的本意,恰恰就是希望姚诗艺能坚持到底,永不回头!他最怕看到她情意绵绵的恳求,害怕听到她伤心欲绝的诉说——他怕自己会心太软,会一不小心就放弃原则、回心转意。不不不,那绝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果。好容易狠下心来做出决定,怎么可能儿女情长、功亏一篑呢。他已经是铁了心的去意已决,就绝不可能再给自己留下丝毫反转的余地。他想,如果我说,“这可是我良心发现、忍痛割爱的仁义之举!”那么,亲爱的,你会信吗?你能懂吗?
像所有热恋中的情侣一样,一开始他们也都挺好的,郎情妾意、朝朝暮暮,天天都想腻在一起。可一段时间之后,当两个人的甜言蜜语和家常话都开始循环往复、重三道四的时候,朱一鸣就慢慢发现,除了音乐舞蹈、服装美食,他们几乎就找不到什么共同话题了。你说抽烟酗酒、杀人放火的话题你不爱听,可就连年轻人正在流行的“沙吧”、“陶吧”、“真心话大冒险”,她都不乐意参与。嫌吵、嫌脏、嫌低级。她不喜欢玩游戏,也不喜欢开玩笑。他知道她是个正统家庭的女孩子,可也不至于凡是不在她认知的“正统思想”之列的东西,都要排斥拒绝、嗤之以鼻吧?
他们在一起搜肠刮肚、默默相对的时候越来越多。朱一鸣开始迟疑了,他不知道这样下去,他们究竟还能走多远。但每当想起姚诗艺对自己那份纯真而执着的情意,这些小摩擦、小矛盾又都不算什么了。“可以慢慢调整磨合嘛”,他想。毕竟,真情可贵,那和“玩一玩”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和感受啊!
一开始,朱一鸣还挺得意的。以他一个“老江湖”的观察判断,姚诗艺就是那种为了爱情,可以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去的女孩。她对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和爱慕,一度让朱一鸣飘飘然的非常受用。姚诗艺自己也说,她的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有的只是专一和认真!“认真的女孩真可爱!”那时他想。可认真是好,“太认真”了就让人消受不起了。几个月下来,朱一鸣发现,姚诗艺那黏腻浓稠的爱已经把他给挟持了:她希望天天和他在一起,看见他,听见他,不然至少要“早请示、晚汇报”,感情专一、行踪报备。哦,天呐,一个自由散漫惯了的人,哪经得她这样的捆绑束缚啊!朱一鸣快要窒息了。最要命的是,没过多久,姚诗艺就开始“逼宫”了:她对他说:“我想在二十五岁之前就把自己嫁出去!”
谈恋爱就必须要结婚,难道这不算条件吗?朱一鸣觉得“上当了”。
姚诗艺当然不会知道,朱一鸣信奉什么“不婚主义”。不知道他对“婚姻”二字,历来都是不屑一顾、避之唯恐不及的。在朱一鸣繁复而清晰的“日程表”里,有关“婚姻”这个事情,不要说近期计划,就连远期打算都是一片空白。姚诗艺哪里知道,朱一鸣对婚姻家庭根深蒂固的抵触,是来源于他童年的生活遭遇。
当年,朱一鸣父亲朱栋才以一个“根红苗正”的贫农后代,“好心收留”了母亲马玉珍这个大地主家的外孙女。在那个政治面貌、“成分”至上的年代,和“黑五类”结亲,不仅需要勇气,更是要承担风险和后果的。所以,父亲就一直觉得自己有恩于母亲,在母亲面前总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母亲虽然表面上承受了自己“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可骨子里却潜伏着“大户人家”的清高和傲气。她的人倒是屈尊俯就了父亲,每天老老实实为他洒扫除尘、做饭洗衣、生儿育女,可她的内心却始终不肯就范,对父亲的农民意识和不讲卫生等劣根陋习常常报以冷嘲热讽、鄙薄不屑。于是,父亲为了“改造”母亲,稍不如意就无中生有,翻旧账,骂她妖精妖怪、好吃懒做,“还以为你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吗?一天不知道感恩戴德就算了,还心怀鬼胎的在那里叽咕个没完。你说你是不是想翻‘变天账’啊?想都莫想!”更多的时候,骂不解气,干脆就“动手”解决了。但父亲长得瘦小,在他们夫妻的“较量”中,从来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后来就改革开放了。不再讲什么出身、成分的了。这下,终于轮到母亲“翻身农奴得解放”了,她立马就挺直腰杆“雄起”来。她要把她受了这许多年的窝囊气统统发泄出来!母亲真的就翻起了“变天帐”。她再也不甘示弱、委曲求全,她昂首挺胸地与父亲对骂、对摔,对撕对打,水火不容、势不两立。两个都说:要不是有两个“拖油瓶”,老子早就和你龟儿子“打脱离”了!朱一鸣每每悲愤地想:“那你们生我们干啥呢?!”
在朱一鸣幼小的记忆里,家,就是每天放送污言秽语、辱没祖宗的“广播室”;家,就是隔三差五上演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的“斗兽场”。而夫妻,就是两只擂台之上,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苦大仇深又斗志昂扬的“乌眼鸡”!他们间天无事生非,恶语相向,一言不合,立即改演摔锅砸盆、笤帚横飞的“全武行动作戏”。他们那不知疲倦、越战越勇的“表演赛”,不仅闹得四邻不安,活生生把一个本来还算圆满的家庭,搞得千疮百孔、乌烟瘴气。他们那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一双无辜的小儿女,整日介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时常莫名其妙地挨误伤,成为父母任何一方的替死鬼或出气筒。尤其是他那可怜的小姐姐,经常成为爹妈借故撒气的对象。他们那气势汹汹、威风凛凛的口头禅永远都是:“我怕你?!”“我怕你?!”
就是现在,他那两个年近花甲的爹妈仍然相互敌视、争端不断。明明衣食无忧颐养天年的日子,却让他们过成了明争暗斗的谍战戏。朱一鸣出资,为他们两个在村子的东西两头,各自开了一家互不干涉的小茶馆、台球店。可他们却每隔一段时间就给他打来电话,分别控诉对方的各种罪恶。指责对方变着方的使绊子、抢生意。一个说坚决要离婚,要到后来去了台湾的舅舅那去;一个说“你想得美,老子就是要耗死你!”
是这样鸡零狗碎、冤家路窄的婚姻,是这样一个动不动就“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的家庭,让当年的小小少年真的怕了,厌恶了。在朱一鸣看来,家,哪里是什么避风港、温柔乡,那根本就是个令人深恶痛绝、毛骨悚然的“阎罗殿”啊!
于是,他心惊胆寒、焦躁忧郁。常常只有在“臭老九”舅舅给他的娃娃书里,找安慰、躲清静。后遗症延续至今,随时想起都那么不堪、那么厌恶……结婚?呵呵,饶了我吧!
一个在催婚,一个想逃婚,这事儿当然就谈不拢了。
朱一鸣开始左右为难。
但事实上,这些也都不是朱一鸣毅然决然离开姚诗艺的真正原因——还有一个最本质的原因,那就是,他越来越发现,他们两人的整个人生观和世界观都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的!几个月接触下来,他倒是把姚诗艺摸了个“门儿清”,可姚诗艺对他呢,恐怕除了他的表面现象,别的也就是“想当然”了。以姚诗艺的单纯,她肯定是“读不懂”他的。但朱一鸣自己心里很清楚啊,他的理想追求,他的习性好恶,都那么坚定执着、明白无误——在他的人生规则里,压根儿就没有“应不应该”的规矩,只有“愿不愿意”的心情!他不太清楚他们还能够走多远,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终不会是同路人!呵呵,对不起了宝贝儿。
昨天晚上,妈妈打电话说,爸爸已经调休回家了,让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回家来团聚一下。在这个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姚诗艺当然只好回家了。
今天是周末,又是“七夕”,黄昏的步行街上被商家们打理得非常温馨。姚诗艺一路走一路挣扎,从昨晚到现在,她纠结着要不要给朱一鸣发最后一个短信。她只想告诉他:“我不恨你,请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当她终于下定决心,掏出手机时,她突然感觉手心冒汗,浑身无力。她赶紧找了个花坛边坐下。她定了定神,打开手机,按下右键,这才发现,手机根本就没电了。“天意啊真是天意!”姚诗艺摇头叹道,“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虽然包里还有一块备用电池,但此刻的她已经没有那个心情了。至此,姚诗艺彻底绝望,也可以说是彻底放下了。人家说,爱多深,痛多久。也许,说来说去,他们这看似轰轰烈烈、甜甜蜜蜜的爱情,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深情厚意吧。
难怪睡了一天,到这会儿都傍晚了,也没有接到任何人或是爸爸妈妈的催促电话。妈妈又该批评我了。姚诗艺想着,匆匆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刚刚走进小区,姚诗艺就望见他们家客厅的落地玻璃窗前,贴着一张雪白的狗脸。那是爸爸给妈妈买的松狮狗“小帅”,这会儿正在跟她摇头摆尾打招呼呢。姚诗艺冲它挥了挥手,三步两步就跑上楼来。她按响了门铃,想象着是爸爸来给她开门还是妈妈来给她开门。最好是爸爸,她可有一阵没看见他了,她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姚诗艺一连按了三次门铃都没有人来给她开门。只有小帅在门里一边焦急地挠门,一边“汪汪”地回应。怎么回事,难道都在厨房里弄菜吗?她只好自己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小帅见家中的“小宝”回来了,围着她可劲儿撒欢。
姚诗艺的心一下子愉悦起来。她关上门,换好鞋,一把将背包扔到客厅的沙发上。然后,她一把抱起“小帅”,一边亲它,一边说:“小帅哥,乖不乖呀,想姐姐了吧?”又高声喊着:“爸爸”,“妈妈”,“我回来了”,满屋子乱窜。
没人答应,谁都不在。奇怪呀,他们都到哪去了?姚诗艺自言自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捧着小帅的脸问:“爸爸妈妈呢?可怜的小东西,爸爸妈妈不要我们了啊?”小帅看着她,好象听懂了她的话,它“汪汪”地冲大门嚷着,那意思好象是说:他们出去了。“哦。他们出去了啊,他们没带小帅啊,真坏,姐姐打电话批评他们哈!”
姚诗艺一边逗着狗狗,一边挪到沙发把头的座机前。她刚一伸手,电话铃就响了。
吓了一跳。她抓起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周艳在那边抱怨:“你还真在家呀,祖宗,找你一下午了,怎么不开手机呀?”
姚诗艺说:“没电了。睡着了。找我干吗呀?”
周艳说:“叫你出来散散心啊,闷在屋里干什么?”
姚诗艺说:“没那么严重。我还要陪我爸妈呢。”
周艳说:“陪你爸妈?搞没搞错,今天可是七夕节,你就是你爹妈的第三者知道吗!行了啊,你就别讨人嫌了。你不是经常说,你爸过年过节都难得在家吗,今天正好七夕节,你就让人家清清静静过一下二人世界嘛!至于你,赶快收拾一下吧,我马上就过来接你哈。咱们出去吃饭、出去玩去。咱单身也要过七夕节嘛!你等着啊。”周艳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姚诗艺一时愣在那里。小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试探着用自己蓝黑色的舌头去舔她的下巴。姚诗艺好象突然醒来,她把小帅一下子放在地上,连连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姐姐也要出去了,小帅只有自己玩啦,去吧去吧,听话啊。姐姐给妈妈打个电话。”
姚诗艺拨通了妈妈的手机,刚一发声,就听见妈妈说:“嘘,小声点,我和你爸在看电影呢。你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说。”
也许是到了外面的走廊,妈妈首先发出了责备的声音。妈妈说:“妈妈给你打了半天的电话,你怎么总是关机呀?”姚诗艺赶紧解释道:“没电了。我在睡觉,没发现。”
妈妈说:“就这么累呀,睡了一天。看你爸爸中午给你弄的一大桌子好吃的菜,可你电话都不打一个。”
姚诗艺耍赖说:“人家睡着了嘛。”
妈妈试探着问:“是跟朱一鸣在一起吗?”
姚诗艺早先已经告诉了爸爸妈妈,女儿身边有这么个人了。爸爸妈妈听了姚诗艺“选择性”的描述,对朱一鸣的才华赞赏有嘉,一直想让她抽空带回来看看。可鉴于朱一鸣那一身有点“摇滚”的形象,姚诗艺没有把握确定,他能不能被自己这一对崇尚“正统”的父母认可。所以,一直都拖着没有让他们见面。现在想来,幸好没有见面。不然,这样一个糟糕的结果,会把父母也牵涉进来的——那不就让父母白白担心一回了。
姚诗艺就说:“没有。我跟周艳在一起呢。我们一会儿还要出去吃饭呢,你们就别等我了。跟爸爸说我明天一定回来看他。好了好了,你跟爸爸好好浪漫吧,我就不打扰了!” 姚诗艺怕生变故,妈妈刚说一句:“哎,你……”她就把电话给压了。
接了女儿的电话,知道一切正常,庄梦蝶心里松了口气。今天是七夕,难得做飞行员的老公刚好调休在家。本来做了一大桌子菜,等女儿回来一家人好好团聚的。结果,给女儿打了一上午的电话都是关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想和男朋友单独在一起,就故意玩儿消失。两口子没办法,只好推杯换盏、吃饱喝足之后,也就出门过二人世界来了。
庄梦蝶摸黑回到座位上,悄悄地附在老公姚建军耳边说:“你那小宝挺好的。她说想你呢。她说让我俩尽情浪漫,她明天上午再回来看你。”
黑暗中,姚建军歪着头,支棱着耳朵,一边听妻子“汇报”,一边微笑着点头。他没有吱声,眼睛也一直盯着银幕,但他伸手拉过妻子的手,又恢复了十指相扣。然后就一直那么握着。直到电影散场,他把妻子牵下阶梯,带出放映室,这才松开了她的手。
出了电影院,庄梦蝶就亲密地挽住了姚建军的右手。这是他们当年一开始确立恋爱关系,姚建军就对庄梦蝶说好了的。他说:“行人靠右,所以右边是安全的;左边车轮滚滚,让我来为你挡住危险吧。”为了这一句话,庄梦蝶心悦诚服地跟了姚建军整整25年。今年应该是他们的“银婚”了吧?庄梦蝶突然想起。于是,她感慨道:“真的很快啊,我都跟了你25年了。”
“是啊,真的很快。”姚建军也感慨说。“怎么,你后悔了吗?”他故意看着她的眼睛问。
“我当然后悔了,我都后悔死了!”庄梦蝶故意噘着嘴说。
“后悔什么?我亏待你了?虐待你了?”姚建军还真有点不服。
“你就是虐待我了,你把我从少女虐待成中年妇女了!”庄梦蝶娇嗔道。
“呵呵呵呵,那可是你心甘情愿的呀。何况,我还还了你一个大礼呢!”
“什么大礼?”庄梦蝶一时糊涂。
“我们的宝贝女儿啊!”姚建军得意地说。
“哼,那可是我送给你的大礼!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呢。”
“我就是得了便宜了:我得了一个大宝,又得了一个小宝。我春风得意着呢!”
“我叫你得意!叫你得意!”庄梦蝶轻轻拧着姚建军的胳膊,悄悄地骂着,当街撒娇。老公也配合着她连声叫道:“哎哟哎哟,轻一点宝贝儿,我错了嘛,我错了……”
通常,这一对中年夫妇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秀恩爱”、“撒狗粮”。
闹完了,姚建军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庄梦蝶手搭凉棚看了看天,说:“看了两场电影,这太阳都还没有下山啊,这热烘烘的天又能上哪儿去呀?”又抬腕看了看表,“才六点过一点,也还没到吃饭的点啊。”
姚建军说:“要不,我陪你逛商场去,看你还需要点什么,我再给你买?”
庄梦蝶赶紧说:“你行行好吧,到哪里你都是买买买!我现在什么都齐了,箱子柜子都爆满了。你可别再说‘买买买’了,我听了我的头都大!”
因为姚建军出航的便利条件,他无论是国内航班还是国际航班,每到一个新的地方,他都会为妻子带回当地的特产。从吃的、穿的、用的到珍藏纪念品等等不一而足。像宁夏的枸杞;山东的阿胶;西藏的雪莲藏红花;法国的香水;美国的精油;印度的纱丽;俄罗斯的裘皮围巾等等。
每当这时,姚建军就会辩解说:“我不是想给你买东西,知道吗宝贝,那是因为我每到一个地方随时随地都会想起你。我给你带回的不是什么物品,那是我的‘心’、一颗天天都在想你的心啊!嘿嘿嘿,知道了吧?”
庄梦蝶也就只好说:“我知道,我谢谢你了!可你的‘心意’都快把我撑死了啊。”
“难道你不喜欢吗?”
“喜欢啊。呵,只怕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我风头正健呢,不信你就慢慢看吧!”
这一看,就看了25年了。两口子欣慰地对望了一眼,仿佛都在心中感叹:不容易啊。
庄梦蝶和姚建军应该算是一见钟情式婚姻。
当年,一个考空军,一个考空乘,他们也就是在市医院体检时见了一面。后来,又在公共汽车站“巧遇”,于是,他们开始了交往。当然,主要是姚建军那闪电般的猛烈攻势,让柔弱无助的庄梦蝶无处逃遁、举手投降。只是,姚建军顺利地考上了空军,庄梦蝶却因为政审不合格而没有被录取。
那时,庄梦蝶的右派父亲庄若愚刚刚“摘帽”,但“解放”得还不够彻底。市委机关是回不去了,后来安排在师大教哲学。当时的他可以说没有一点地位,所以也帮不上儿女们什么忙。庄梦蝶只好又回到她插队的公社,继续当她的广播员。后来结婚回城,还是公公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她安排进了一家工厂当材料员。直到八十年代中期,知识分子重新得到认可,庄若愚才壮着胆子,找到他那时任市广电局局长的西南联大的老同学,把庄梦蝶安排到市里的广播电台去工作了。
而姚建军的父亲姚大奎,却一直都是个四平八稳、掷地有声的老军人。虽然三个儿子也都响应号召去当了知青,但三个又都以当兵的形式返回了城里。老大后来在临县军分区当政委;老二后来转业到广州做生意去了;老三姚建军也从空军转业到了民航做飞行员。
那时,因为家庭背景悬殊的缘故,没有任何人看好他们这段感情。不管是姚建军的父母兄弟,还是庄梦蝶的亲朋好友,都劝他们要慎重行事。毕竟,“一见钟情那是戏上才有的事情”。尤其是姚建军的父亲,一听说庄梦蝶是个“右派分子”、“臭老九”的女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说:“那些家庭出来的人,你最好别沾!以为喝了两口墨水就不得了了?啥本事没有,还骄傲得不行!”后来才听婆婆私下里说,老爷子是因为当年没追上“抗大”里的“资产阶级小姐”而对知识分子产生的顽固成见。
在公媳见过一面之后,老爷子就更不乐意了,他在背后对姚建军说:“你看她那纸片子一样的身板——你看她那有知识的爹给她取的好名字——‘梦金’‘梦银’梦啥子不好?偏偏要‘梦蝶’,蝴蝶是好看,可那就是个生一季死一季的东西!难怪一个女子长得风都吹得跑的样子。我告诉你啊老三,你要找就要找个像你妈你嫂嫂她们那样结结实实,能生会养的。不然,你娃子今后就只有吃苦受累去伺候她的命!”
也可以说,老爷子的话说对了一半。庄梦蝶本身体质较弱,在生了女儿以后,身体确实越来越差。家里的大事小事几乎都是姚建军一个人在承担——可儿子说了:“我肯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我这一辈子就是伺候她的命了,可我乐意啊!”一句话就把老爷子噎了回去。
而庄梦蝶的父亲庄若愚,一听对方的父亲是一个从农村打进城来的“大老粗”时,也摇着脑袋嗤之以鼻。他对女儿说:“农村人,没文化,还规矩多,又不讲道理,你今后嫁过去肯定是要受气的。羊子不和狗打伙。到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秀才遇到兵,有理都说不清了!”
虽然,两位父亲的话后来都有所应验,但那时候,俩个热恋中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听得进“老人言”的,都说“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自己负责。”的确,谁也没有想到,这两个看上去个性都很强的人,居然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走过来了。到现在已经整整25年了,人家也人到中年,人家不仅没变,反而越来越粘乎了。俩人有时在家亲密过度,女儿小时候就会娇声抗议道:“拜托,这里有未成年少女,请你们注意点影响好不好啊!”
想到这些,庄梦蝶总是忍不住偷笑。
一直以来,有不少人向她取经,问:“人家都有七年之痒,你们没有吗?你们两个一个帅哥,一个靓女,就没有别的诱惑吗?你们两个经常不在一起,用什么栓住对方的心的呢?”等等。但庄梦蝶其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的——当然有诱惑,当然有矛盾。并且,和普罗大众寻常夫妻一样,他们也都有对婚姻失望和动摇的时候。
年轻时,也都执着于自己的心情,喜欢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特别是在丈夫那臭脾气爆发的时候,自己也是被气得不要不要的。只不过,一来自己怕麻烦,懒得离婚;二来始终又过不去“知恩图报”这个坎。况且人无完人,老话说“挑来挑去最后挑个漏油灯盏”也未可知。后来就想,急火豆腐慢火鱼,慢慢熬吧。只要不是原则问题,调整管理好自己的心态和情绪,跟谁也都过得去吧——就这么着,也就熬过来了。再一个就是,也许是受了一点父亲哲学思想熏陶的缘故,她只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也很简单,那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和能做的事情,其他的,就“尽人事,听天命”,一切顺其自然就好了。
这不,她发现,老公一直都在“没头没脑”地爱她,你只要问他:“我有什么可爱的?”他就会说:“你什么都可爱啊!”她记得他对她说的最深情的一句话就是:“我就是一个空盒子,里面装的全都是你啊!”而她自己,除了原则问题,也是“没头没脑”地信任他,顺从他。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吧。你不是我的全权代表、对外发言人吗?”
庄梦蝶偷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依然俊朗挺拔的男人,自己的心里也很安然,也很知足。
在街市逛了一圈,天渐渐暗了下来。正好来到“天缘大酒店”门前。也是一派七夕节的温馨铺设。姚建军征求庄梦蝶的意见:“就在这里吃饭好吗?”
庄梦蝶说:“这里很贵的。何况我也不饿,你就陪我去吃小吃好吗?”
“平时可以,但今天不行。”姚建军坚决地说。
“为什么?” 庄梦蝶问。
“你傻呀?”姚建军说:“今天可是七夕情人节呀!往年我们都没机会凑在一起,今天连女儿都放了我们的大假,我们可不能辜负了女儿的一番好心啊!”
庄梦蝶说:“可是……我们不是情人啊。”
“错,我们不是情人,胜似情人!听话了宝贝,就在这里。走,咱进去。什么贵不贵的,以前物资匮乏,有钱你还吃不上呢。”姚建军说:“你呀,一辈子都是那凉粉凉面的。别人不知道的,还说我亏待你呢,我可担不起这个骂名!虽然我不是大款,但偶尔到星级酒店消费一下,还是没有问题的嘛。不然,到时候机组的人问起来,我怎么说得出口啊——七夕节专门调休陪老婆,结果就在街边吃了一碗‘麻辣烫’。哦天哪,你叫我这脸往哪搁?受不了、我绝对受不了!”
庄梦蝶被丈夫的夸张表情逗笑了,她说:“你呀,一辈子就是那个面子、面子!你过的是自己的日子,你管别人说什么。依你的话说,我吃的不就是你一个‘心意’吗,那吃什么不是一样的啊?”“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尤其是今天!”姚建军固执地说。庄梦蝶知道自己犟不过他,只好无奈地说:“噢,好吧、好吧,就依你吧。”
俩人终于进了酒店。迎门的小姐马上鞠躬问道:“欢迎光临!请问二位有预定吗?”
姚建军说:“没有。怎么,没位置了?”
小姐说:“中餐没有位置了,西餐厅有。建议两位吃西餐吧,那会更浪漫些。”
庄梦蝶“我们不吃西餐”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姚建军就抢先说:“好吧,就吃西餐。”
庄梦蝶抬头嗔怪地瞪了姚建军一眼,小声说:“我最讨厌吃西餐了!”
姚建军不理她,紧紧地搂着她的肩把她推着往里走。
当然不是姚建军想吃西餐,航空公司的食堂,天天都有西餐吃。他太知道了,妻子的本意并不是拒绝吃西餐,那只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她不仅有过饥荒年代的体会,更有政治运动造成的家族没落的窘迫记忆(听妻子说,有一年端午节,她母亲一咬牙买了一笼小笼包子。一共八个,本打算父母姐弟一人两个,但母亲还是决定自己只吃一个,给还在“五七干校”学习的父亲多留一个。谁知到了干校门口,那开门的老头看见母亲手里浸油的纸包,抽抽鼻子,喉头滚动,谗得俩眼直发绿。父亲见状,接过纸包,与母亲对视了一下,只好忍痛分了一个给他吃。这下子,就轮到庄梦蝶和弟弟庄明哲直咽口水了。年少气盛还不懂得仁爱的弟弟,甚至气得对那老头咬牙切齿的)。所以,庄梦蝶从小就养成了内敛克制,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欢低碳环保“断舍离”的生活概念。
平日里,妻子需求很少,温饱即可,一贯反对浪费。她吃饭颗粒不剩,十几年前的衣服也舍不得扔。就连吃饭用的餐巾纸,她都一张撕着两张用,从不舍得乱花一分钱。她总是说:“有时要把无时思。千万别当地球的罪人啊!生活其实很简单的,没必要花那些冤枉钱!”
但妻子又是个业余诗人,诗人哪有不喜欢新奇,不喜欢浪漫的。这一点姚建军太清楚了。所以,每当庄梦蝶因为经济问题而拒绝尝试新鲜事物时,姚建军就会对她说:“你是个诗人,诗人就一定要多接受新事物,尝试新东西,这样你才能有灵感写出更多更好的东西啊!来来来,只当‘体验生活’感受一下好不好?”这一招非常灵,立马就能点中妻子的穴位。
于是,穿旗袍的服务小姐把他们引向了三楼的西餐厅。然后,由穿着白色花边衬衣、扎着绛红色围裙的服务小姐,把他们安排到了落地窗边的情侣卡座。
踏着柔软的长绒地毯,听着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和前后临桌的窃窃私语,柔和的灯光下,庄梦蝶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从内心说,她其实特别喜欢这样的环境:安静、清洁、情调温馨——因为自己营造的小家就是这个样子。那就在家好了?可是不行啊,你看,对面这个争强好胜的男人,他好象不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花一点钱,他就不足以表达他的爱意似的。当然,这也是因为,在那些“特殊年代”,丈夫在他父亲的羽翼之下,没受到什么打击和挫折所养成的洒脱自信的生活理念吧。
丈夫最喜欢对她说的话就是:“钱,就是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花完了我又去挣,挣了咱接着又花。这也是我们在为国家拉动内需、促进经济发展作贡献啊!呵呵呵。何况,我们家的经济水平至少应该在中国的八亿人之上吧?我们怕什么呢?我能花就能挣,这个又不要你操心的啊!”每当这时,庄梦蝶也只有满含爱意地瞪着他,还不上一句话来。她想:“你是属牛的吗,总是这么牛气冲天的?你不是诗人,可我看你比那‘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都还要豪爽啊!”
这时,服务小姐问:“请问你们是点菜还是配菜,要什么标准?”
姚建军问:“什么标准?”
服务小姐说:“先生,今天是七夕情人节,我们餐厅特别为客人推出了三个套餐标准:一个是258,就是‘爱我吧’;一个是520,就是‘我爱你’;一个是920,就是‘久爱你’。请问,你们要什么标准啊?”
庄梦蝶抢先说:“那就‘258’吧。”
服务小姐不甘地看着姚建军,问:“先生呢?”
姚建军马上说:“那就920吧。就这样!”
服务小姐马上欢快地说:“好的,请稍等。”
等侍应生为他们点亮红色的蜡烛转身离去。庄梦蝶就小声责备道:“你,你也真是的……要个520就足够了嘛!”
“少安毋躁,安心享受。”姚建军隔着桌子抓过庄梦蝶的手拍了拍说:“我看了,258只有咖啡和甜点;920是全套的,从开胃菜、汤、沙拉、主菜到甜品水果统统都有。就象我对你的爱一样‘一个都不能少’,不能有半点缺憾!难道你不想让我‘久爱你’吗?”
“看你说的,这两码事嘛。太多了我们也吃不完啊。”姚建军说:“放心吧,有我这个‘潲水桶’嘞,保准给你一扫光!不行还可以打包嘛。好了好了,不说了。就这样吧!”
庄梦蝶无奈地瞪着这个假装强势的男人——但如果再争下去,恐怕真要急了。
庄梦蝶轻轻地吐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男人并不是个真正横蛮无理的人。他其实非常地传统,善良,柔情。最多虚张声势,偶尔闹个小脾气,喜欢耍个小聪明。他热爱生活,孝顺父母,善待亲友;常常施舍路边的乞讨,同情每一个受苦受难的人;看个情感电影他都会伤心动容、潸然流泪。只是,因为有一个坚实的家庭背景,和常年在天空中自由翱翔的体验,便总有一种凌驾于大地万物之上,掌控着苍生命运的气势,所以才养成了他的豪爽张扬、甚至有点“霸道”的性格——“别说了!就这样!听我的!”
说来丈夫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躁了点。时常不分场合地翻脸发急,也让庄梦蝶很是头疼。听他自己说,往天看“国足”生气,经常把他们家的茶几遥控板砸坏,挨了老爷子不少骂。刚结婚那会儿,庄梦蝶也是受不了他这随时发作的臭脾气的。心想自己虽然柔弱,也不容你随便欺负。有几次气伤心了,差一点就散伙走人了。好在现在都上了点年纪,少了些个性。丈夫的急性子也让岁月消磨了不少。
只有,也只有在他们那私密的卧室里,丈夫才会放下耀武扬威的姿态,象一个讨吃奶水的婴儿一样,显得那么可怜巴巴、没羞没臊,甚至撒娇耍赖、讨赏卖乖。只要她一个轻慢的眼神,他就会落花流水,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