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了最初的两个晚上,紧张的学习任务,终于把钱世贵伤感落寞的情绪冲淡了。
但就是经不得空闲。
到了周五,下午基本没课。吃了午饭,大多数同学都各自安排了业余生活。钱世贵婉拒了同学们的邀请,他自来不太喜欢从众心理。他还是决定,一个人就到附近的公园和博物馆去转一圈。然后,就到高桥古玩市场去“打发时间”。
往天来成都,只要得空,他都要到那里去逛逛,看能不能淘到一些古籍遗珠和古旧有趣的小玩意儿。买一些真真假假的小东西回去,像手串、铜钱、木雕什么的,去答谢他那些“文朋艺友”。每次都说,不值钱哈,聊表心意。但大家也都非常高兴。表妹也喜欢这些东西,每次都让他帮忙淘淘。可这一次因为学习紧张,还没空过去呢。现在在那里淘东西,确实很难遇到真货了。但钱世贵本来也不太在乎什么真假。他想他既不是真正的收藏家,又不拿来买卖交易,也就是自己欣赏、自己把玩而已。所以也就不存在“上当受骗”的问题。表妹虽是个商人,却也非常赞同他的观点,说,只要是“心有所仪”,那也就“物有所值”了。多么精辟,这就是所谓的“货打爱家”呀!别人的“赝品”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珍宝”心头好呢——只要是自己心爱的东西,它就有毋庸置喙的收藏价值!
钱世贵打的来到市场,早市的临时地摊都收光了。下午的坐地商铺也都冷冷清清。钱世贵挨家挨户地扫了一圈,看了看蜜蜡,玉石,瓷盘,字画等等。
这期间,有两个电话打来。
一个是老婆武冬梅的,让他周末回家一趟,说准儿媳苏小青星期天要过生日。钱世贵心想,又没有正式过门儿,跟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他对这个准儿媳的印象并不是很好。“颜值”当然是没说的。但就是心机太深,他都怕自己那憨憨傻傻的儿子,会被她带偏了——每次来家里,她好像都有亟待解决的问题:不是“表叔调动受阻”,就是“舅舅承包不力”等等,诸如此类。总是请托他们两口子,“叔叔阿姨,请帮帮忙啊!”每次都把武冬梅哄得团团转。这让钱世贵非常反感。于是,他对武冬梅说,让儿子陪她就是了。我要赶作业。你就代表我们家长包个红包,祝她生日快乐就是了。
二一个电话,也是一个喜欢收藏的老大哥打来的——如果加上他,那天晚上的老朋友聚会,就可以凑齐他们自己戏称的“竹林‘七闲’”了——老大哥问他现在在哪里,说他收了一件定窑梅瓶,想和他一起分享呢。钱世贵就告诉他说,自己在成都学习,等回去之后再去好好欣赏。
把古玩市场的犄角旮旯都逛完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也淘了小半口袋。看看天色还早,钱世贵又决定,再到东塔山上去逛一趟。顺便在这金秋时节登个高。
钱世贵是第二回来东塔山了。上一次也是来这边学习的时候,是学校组织秋游去的。
这公园是省城市区内的著名景区。早年是市里的苗圃园林。所以主要景观以林木为主。像雪松啊银杏啊香樟啊,还有各种季节性花树等等。还有几十亩的大竹林呢。
已是深秋,公园里的林木已经变成了一片斑斓的彩林。秋风之中,到处都是潇潇而下的落叶,把林间坡地都浅浅地铺了一层。钱世贵捡了一片银杏叶子,捏在手里搓捻着,又仔细地看了看,心里想:现在还能寄给谁呢?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看到湖池边有人在钓鱼,他便自顾自地凑了过去,貌似自言自语地说:“我们那会儿,哪里有这么漂亮的鱼竿啊。就是砍一根细竹子,一头拴上家里纳鞋垫的线,一头拴上一根用荆棘削成的小刺倒钩,然后就在上面挂上蚯蚓,就可以坐在那里,慢慢等着鱼儿上钩了。”别人淡漠地说:“老皇历咯。嘘!”钱世贵就马上噤口,悻悻然地离开了。
突然就想起,他和蝶儿在后山的小溪边烤鱼吃,两个人都咧着黑乎乎的嘴巴傻笑的情形……钱世贵兀自咧了咧嘴。
又去到鸟语林看鸟。成百上千只鸟儿,发出各种各样的鸣叫。钱世贵就冲着一只八哥鸟吹口哨。自然而然地,他又想起了,在老家的小树林里,他脸对脸地教蝶儿学鸟叫、吹口哨。结果,蝶儿一句都不在调上,还把口哨吹成了哄小孩撒尿的“嘘嘘”声。直接把两个人都笑岔气了。想到此,钱世贵的心情慢慢好起来。
又去到翠竹万竿的大竹林。那一片片一丛丛,郁郁葱葱的,就跟老家山上的竹林一个样。钱世贵突然就童心大发——趁人不备,竟然握住两根竹杆,试着跳了两下,然后一纵身做了一个前滚翻,又一纵身,做了一个后滚翻。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做的动作。也是他当年最喜欢表演给蝶儿看的动作——这是他展示力量的时候,也是最能享受到蝶儿的崇拜的时候。但蝶儿嘴上却说:“看来你小时候也挺‘匪’的呀!”他就说:“男孩子嘛,就是贪玩。什么新鲜的事都想去做。下河摸鱼,上房揭瓦,掏鸟蛋,堵烟囱……反正小孩子调皮捣蛋的事我都干过,呵呵呵。但长大以后就收敛了——尤其是,遇上了你以后……”蝶儿听了,便羞答答地低下头去。
最后,钱世贵爬上了那个标志性的景观塔楼。站在观景台上放眼望去,一座繁华的都市尽收眼底。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钱世贵就想起了,在故乡山顶上的山神庙前,他是怎样搂着蝶儿,为她指指点点,把他们全村四季的风景都讲解个遍……
下了山,钱世贵就在路边的一个小吃店坐下来。他要了一碗米粉加一个锅盔。就这么孤孤单单慢吞吞地吃起来。忽然就想起,他和蝶儿在老家的场镇上分吃凉粉凉面的情景。心里竟有了一种满满的幸福感——想象着蝶儿就坐在他的对面,津津有味地吃着,细嚼慢咽……
然而,自从那一年,他鼓起勇气多方打听找到蝶儿的下落,还未见面,远远地,却看见一个男人提着水果,正扶着她在路边呕吐,凭经验,那应该是妊娠反应。从那以后,他便彻底死心了。但想起在故乡的小树林里,他们始终都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那时他觉得自己很明智、很高尚的,可后来想想,他竟有点心情复杂了。
半个月的培训一晃就到。除了学习,自由自在的“追忆逝水年华”,便是钱世贵这十多天里精神生活的“主旋律”。他几乎把他和蝶儿相知相恋的始末完完整整地追溯了一遍。那既令人忧伤失落,又令人激情澎湃的复杂心情啊,简直让钱世贵的心灵备受煎熬、无从言说。
现在,钱世贵终于回到了景市。
尽管,从省里回来,钱世贵就一直没有闲过。汇报、交接、会议、考察等等,还有各种社会活动,把他的工作时间塞得满满当当。但他却一点都没有感觉疲惫,反倒是觉得,自己一颗充实的心,是那样的轻盈而饱满,简直都快飞出胸腔、喷薄而出了!他有一种急迫地想要找人倾诉、找人“答疑解惑”的强烈渴望。
总之,得把这满满一腔的心事与人分享啊!
正在这会儿,“老大哥”华修慈打电话来约他了。说请他周末去他在乡下新置的“野庐”认个门子,顺便品鉴一下上次说的新收的定窑仿宋瓷瓶。
钱世贵听了,简直是大喜过望!这真是“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啊!他立马无比爽快地答应了。
出城向西,驶向川西坝子的边缘。大约半个小时的车程,然后拐入一条碎石铺就的乡村小路,蜿蜒而上,一直通向丘陵。一路杂树丛生、西风落叶,已有了一股初冬的萧瑟之气。
司机老向说:“还是有点偏哈?要是没有导航还真不好找。”
钱世贵说:“偏才清净嘛,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感觉。”老向说:“那是那是。”
爬上最后一个坡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老远就看见山脚边有一个院落,老向就开始鸣笛。他对钱世贵说:“应该就是这里了。”
紧接着,院子里冲出一条大黄狗来。后面跟出来的,正是钱世贵的忘年之交老大哥华修慈。华修慈,七十来岁,心脑外科专家,刚刚从市医院副院长位置上退下来。祖上行医。他是支援“三线建设”那会儿从北京来川的。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华西医科大学。因为成绩优异,先是留校任教,后来又调到市医院心脑外科做主任医师。钱世贵就是在他犯冠心病那会儿成为他的病人的。后来,聊着聊着,两个人发现有很多共同爱好,像文史啦、书画啦、收藏啦等等这些。并且性格相似,情投意合。于是,他们便从“医患关系”聊成了“朋友关系”。直到现在,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
一开始,别人总会以为,一个医生对一个官员殷勤周到,是因为他的地位才巴结他的。可钱世贵知道,他们实在是低估了一个医术精湛、名声在外的著名医师的巨大能量。就像那些桃李满天下的老师的能量一样——老大哥的关系网可比他那个小圈子宽泛多了,也高级多了。毕竟,在这个因“暴饮暴食”而造成的“消化不良”的年代,一个治病救人的良医,更值得人们的信任和托付。一经接触,钱世贵就觉得,老大哥这个人,根本就没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谁在他那里,都是一视同仁的“病人”。他不仅术业有专攻,人也活得非常的“求真务实”、洒脱大气。看得出来,绝不是那种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的庸俗之辈。至少,到目前为止,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利益关系——老大哥从来都没有找他钱世贵“行个方便”、或者给他添个麻烦。相反,老大哥自然随性,开明通透的性格,倒是让他轻松愉快、受益匪浅。
老大哥喝住了虚张声势的大黄狗,便大步流星地迎了过来。他一边跟摇下车窗的钱世贵打招呼,一边指挥着老向停车。可钱世贵说:“不用了,老向还有事呢,他就掉个头,马上要回去。”老向疑惑地看着钱主任说:“那,那我一会儿再来接您?”
老大哥似乎看出了老向的好奇之心,便说:“没事儿没事儿,不着急嘛,让师傅也下来坐一坐,看看我这‘世外桃源’怎么样嘛。”老向便趁机说:“不了不了,不坐了,我就是想参观参观,呵呵,感觉你这儿好舒服、好漂亮啊!”钱世贵只好说:“嗯,行,下来看看吧,看看吧。”
于是,狗在前面摇着尾巴带路,三个人两前一后向院子走去。
碎石铺就的土路,从老大哥的院门前经过。路基下方,有一条青条石砌成的灌溉渠。沿途有无数的溪水和暗流汇入,在这通常的枯水季节,渠水依然丰沛而湍急。渠水在初冬的阳光下散金碎银地奔流着,和路一起,并排着一直向村西头的场镇蜿蜒而去。
这是一个没有围墙的院子,只用竹片交叉编插的篱笆把n型结构的房子整整围了一圈。一眼望去,前庭的竹丛和菊花,后院的芭蕉和核桃树都尽收眼底。说是院门,其实也就是个“柴扉”,和篱笆一样,都只有半人来高。不仅里外的人可以隔着栅栏无障碍交流,就是院里院外的鸡鸭猫狗,都可以在篱笆下宽绰的缝隙中畅通无阻。老大哥说,这是专门为它们留下的自由通道。说人都不想受束缚,何况这些天性自由的生物们呢。
钱世贵说:“你这是典型的防君子不防小人啊。”
老大哥就笑着说:“是那个意思,算是个装饰吧。我表弟说,他还经常看到野兔子在院子里窜来窜去呢,呵呵呵。再说了,‘贼不走空’,当真起了‘打猫儿’心肠,你就是深宅大院、铜墙铁壁也拦不住他啊,是不是?防不胜防那就顺其自然吧。再说,现在周边农村的生活也都不差。总的来说,农村人都还是挺淳朴的……”
说话间,一行人进了院子,正好看见一个老年男子从后院提了一桶水出来。
老大哥就说:“这就是我老家的表弟呢,我请他两口子来帮我看院子。这会儿让他帮我们烧一壶新鲜的山泉水,我这里有好茶,上好的‘金骏眉’。好茶就要配好水嘛,是不是?我弟媳这会儿到镇上买菜去了,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吃。我还给你带了几只大闸蟹,咱们一会儿就着菊花喝一壶哈。来,看看我这院子怎么样?是我徒弟家的老屋,风水好。孝子儿有出息,把父母都接进城去了。我租了二十年呢,拿过来全面改造了一遍。”
只见东西北三面都是规格不同,单栋独立的青砖瓦房,水泥硬化了的院坝,直抵每一排房间的屋檐。接近篱笆的边缘地带和房前的树木周围,则用水泥镂空花砖铺设。老大哥说,一来以免下雨天院坝太泥泞,二来也便于排水防涝和植物透气。一圈篱笆上面,还缠着几近光秃的蔷薇荆条和瓜菜自生自灭的藤蔓,还挂着几只已成网状的丝瓜布。西侧的竹林下面,有五六只鸡鸭在悠闲地踱步或觅食。东边的篱笆下,是一丛丛紫粉黄白的寒菊在耀眼地开着。 东屋是表弟两口子居住,门前有一架已经干枯的葡萄藤,架下的石板大水缸里,养着几尾金红和银白色的锦鲤。屋檐下竟然还留着一个老旧的燕巢。门边的墙上,还挂着一溜闲置的农具,那应该是一个农民的全部家当,现在已然成为了一种“耕读”的象征。
西屋是厨房和杂物间,背后是猪圈改成的厕所。正房两侧,各有一条甬道通往后院,那里是几分菜地和鸡鸭猫狗的圈舍。关键是,那里还有一汪用竹筒从山上引下来的山泉水……
老向就感慨着说:“你们家鸡鸭猫狗都是喝的山泉水啊,真是太奢侈了!”
老大哥就笑着说:“这都是大自然的赐予啊,人畜共享吧!”
正屋在三个台阶之上。老大哥说,屋里有些字画,怕潮湿,所以抬高了屋基。屋檐下,左右分别种了一株玉兰和一株桂花。台阶之上,是四方廊柱撑起的,用原木铺就的一圈走廊。屋外是一水玻璃镶嵌的木门木窗。门楣上挂着一块隶书匾额,上书“慕云堂”。
老大哥说,除了冬天,他们都可以在这个可以观雨赏月的走廊上席地而坐,品茶对弈,或者鉴宝赏画。不过,这个天还是有点冷。老大哥就招呼大家说:“来来来,外面冷,还是进屋坐坐吧。”老大哥拍了拍卧在门槛边的大黄狗,让它让出道来,大家才得以跨进堂屋。
进到室内,又是另一番景象。仿宋的桌椅几案,尽显温润典雅。门边墙角的花架上,各有一盆绿意盎然的君子兰盆景。正中的供案上,一只拙朴的粗陶花瓶,斜插着几茎苇草和一枝荆棘,给人一种高古而超脱的意味。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明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绢布画像。老大哥说:“我很佩服这个人,他的‘心外无物,知行合一’我很喜欢。他小时候名‘云’,所以我就把这屋取名叫‘慕云堂’了。”钱世贵马上说:“我也很喜欢王阳明,他的‘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和‘若是知行本体,即是良知良能’真的是大智慧、大境界啊!”
老向插不上话,在老大哥授意“你随便参观哈”之后,便自顾自在东西厢房随便溜达了一圈。只见东厢房里,四壁都是高低错落的原木色博古架,摆着大大小小的古玩瓷器。房间中央,是全套精致的功夫茶具。老向不懂,只觉得都很雅致、很高级。西厢房里,两面墙都挂着书画条屏,还有一架,上面两层是根雕,下面两层是石头。屋中央,半掩的屏风后面是一张两三米长的画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靠墙角有一处窄窄的木梯通向阁楼,老向不敢冒昧,没有上去。回到堂屋,见两个人还在讨论“王阳明”,就说:“那,钱主任,要不我就回去了,您打电话我再来接你吧?”钱世贵说:“嗯,那行,到时候我叫你。”老大哥留客道:“一起喝杯茶吧。”老向说:“不了不了,回去还有别的事呢。”
老大哥便吩咐他老表弟说:“那就给师傅包点茶带回去尝一尝吧。”
须臾,老向接了茶包高高兴兴出了院门。钱世贵在后面叮嘱他说:“路上注意安全啊!”
钱世贵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刚才那种“逐客令”似的急迫,较之这会儿的“关爱”,自己都觉得有点虚伪。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有点如释重负,又有点内疚。毕竟,“钱主任善待下属”的美名早已人尽皆知。大家都说,钱主任“吃个蚊子都要给我们扯个脚啊!”呵呵。只有老婆武冬梅,时常愤愤不平地指责他:“你确实对谁都好,就是跟我过不去!”
回过头来,见老大哥正拿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钱世贵一时间有点窘迫。他急忙说道:“哎,老大哥,你说的宝贝在哪里呀?”老大哥也回过神说:“哦哦,你看看,都把正事儿搞忘了。来来来,我把它放在阁楼上的。一般人我都不给看,今天你说好要来我才带过来的。好东西可不敢太招摇啊!”“那是那是。”钱世贵说,“那你把这么多藏品放在这里,安全吗?”老大哥说:“呵呵呵,真正的藏品当然不敢,就是你刚才送我的这对儿松石佛像,晚上我都要带回去的,意义不一样嘛!我这里多半都是些工艺品,最多就是我定制的仿品。我又不做买卖,主要就是拿来作个摆设,赏心悦目罢了。”
上到阁楼,又是另一番天地。只见冬日里难得的艳阳,明媚温暖地投射在窗前榻榻米的矮几上。矮几四周,散放着几个蓝灰色素雅的蒲团和靠垫。矮几中央,一只豆青色圆肚瘦颈的开片瓷瓶里,插着几叶枯荷和两支干莲,很有几分“折苇枯荷霰雪飞”的野景禅意。东西两面,斜梯式的博古架上,依然是贮书设鼎,一派古趣。面北的窗户下面,竟然摆着一张朱红色的古琴,正好对着窗外的一枝寒梅和“高山流水”。钱世贵不由自主地赞叹道:
“老大哥,你这个格调,真是比那些文人雅士还要高啊!”
老大哥笑着说:“哪里呀,钱老弟这是高看我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我就跟这一屋的仿品一样,最多算个仿冒的‘文人雅士’啊,哈哈哈哈。”
这时候,老表弟在楼下问:“哥,水开了,你们是在楼上喝还是楼下喝?”
老大哥说:“楼上吧,今天不讲究了。你给我们一人泡一壶吧。就那紫砂壶哈!”又对钱世贵说,“在楼上好清清静静看宝贝呢,免得院坝里的鸡鸭猫狗扯你眼球。呵呵呵。” 钱世贵说:“你说得没错,你这一院子活泼泼的小动物,真的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农村生活来!”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我小时候小鸡小鸭都养过。特别是我们家的大黄狗和大公鸡啊,那可是养出感情来了的——我没事就去地里给它们挖蚯蚓,逮蚂蚱给它们吃,它们一个个都长得威武雄壮,威风凛凛的。每天我上学放学都对我‘迎来送往’的。只要是看见我爬上垭口,它两个就竞相从坡上“噔噔噔”地扑腾着冲下来迎接。那个摇头摆尾扇翅膀的亲热劲儿啊,真的,简直让你永生难忘!我们还要在稻田里摸鱼捉泥鳅,还要用树杈绞上蜘蛛网捕鸟粘蜻蜓等等等等,真的是无忧无虑,太好玩啦!”
老大哥就说:“嗯嗯,农村生活确实挺有趣的。那你以后没事就多过来玩嘛!我不在的话,我表弟两口子肯定在,屋里总是有人的,打个招呼就行了。”
钱世贵说:“嗯,说不定我还真爱来呢。”又问道:“诶,我看你市里的宿舍一楼,栽花种草、养鱼养鸟的都很好啊,怎么就想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租房子呢?”
老大哥就说:“嗨,那里的好怎么比得上这里的好啊!你看看,这里山好水好,空气清新,瓜菜新鲜,很适合我们这些老人颐养天年啊。你看我这都七十多岁了,先前一再返聘,到现在还得让我当顾问。院领导说了,有重大手术,还是要叫我回去会诊,甚至是主刀呢。别想让我‘顾而不问’当甩手先生。呵呵呵呵。这都忙了大半辈子,现在我就想认认真真、清清静静地过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可在市里不行啊,去屋里找我的人太多了,多半都是场面上的朋友,熟门熟路,基本上不请自来。以前夫人在时,还可以替我挡挡驾。可现在,他们更是如入无人之境,还美其名曰怕我孤单寂寞呢。嗨,有时候一拨接着一拨的,简直搞得我应接不暇、疲惫不堪啊!这里可就不同了,很清静,我可没告诉几个人啊,手机我也换成了双卡的。反正我现在就一个人,我常年都可以躲在这里,安安心心、优哉游哉地过我几年小日子!你说说,岂不快哉吗?”
钱世贵说:“那是当然,这里确实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啊!”
老大哥说:“噢,我可不是来‘修行’的,我跟那些真正想避世,想与世隔绝的人绝不是一个意思哈。我来这里,是来亲近自然、享受清净生活的。主要体现在‘享受’二字。你看,我这里一应生活用品、家具家电配备齐全,离城不近不远,生活非常方便。关键是,这里一年四季都很有看头、很有味道啊!”
老大哥一边拿取他新收的宝贝,一边眉飞色舞地接着介绍:“这房子春天就交到我手上了,过了这个冬天就整整一年了。你是不知道啊,我刚来的时候,正是早春二月,车开上来的时候,那一层一层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啊,香气都把我闷到了!田间地头、沟沟坎坎的,还间插着桃红李白,还有青幽幽的麦田。蜜蜂嗡嗡、雀鸟翻飞,看得我呀,真的,心都醉了!到夏天的时候,这边那更是杂花生树,竹荫蔽日的。一群一群的蝴蝶,就在那个菜籽地里飞来飞去的。还有蜻蜓,大大小小各种颜色的蜻蜓,红的绿的黄的,就在那个荷花尖儿上亭亭歇歇的……噢,我是好多年都没有看见这些东西了啊!”
随着老大哥沉醉的描述,钱世贵早已是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他仿佛在那些美妙的风景里,看见了他的“蝶儿”……
老大哥继续说:“你看见没有,出门那个水渠的堡坎下面,有半亩方塘。本来有半池荷花,我又在池子里放了上千尾杂鱼。夏天的晚上,我就在那里钓夜鱼。四周桑柳送爽、蛙声此起彼伏。那个荷花幽幽的香气啊,一阵一阵的,啧啧,简直沁人心脾!还有,就这刚刚过去的秋天,我早晨出去散步,那沟沟壑壑到处都是云雾缭绕的,山啊房子啊都是若隐若现,跟仙境一样。我出去走了一圈,周围团转都静悄悄的。就只听见虫鸣鸟叫,风声水声,还有就是懒蝉子的叫声和树叶子沙沙沙的摩擦声……那草尖上的露珠啊晶莹剔透,阴悄悄地就把你的鞋子打湿了。这会儿冬天来了,你看,我楼下的丹桂谢了紧接着后院的腊梅又已经含苞待放了。你说,这么好的地界儿被我‘占了’,我是不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啊!哈哈哈哈。”
钱世贵听得两眼放光地、心驰神往。竟有了一点小小的醋意,嘴上却说:“可不是吗,你们家八辈祖宗都在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嘛,这是你应得的福报啊!”
老大哥打着哈哈笑得更开心了,说:“啥哟,主要是天赐机缘啊!”
钱世贵就故意抱怨道:“好嘛老大哥,你就躲在这里‘吃独食’,都没叫老弟来分享啊!” 老大哥笑着说:“没有没有。之前不是一直在装修嘛,乱糟糟灰扑扑的,不方便起坐,所以都没叫朋友们来。我真正住进来都还不到一个月,都还在‘蜜月期’呢,呵呵呵呵。这不,刚刚收拾停当,我就请你来了嘛。我这可是‘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啊!哈哈哈。对了,还有我那小表妹,得空也请她一起来哈。”
钱世贵也笑了,说:“嗯,好。这么说那还差不多!”
老大哥嘴里的“小表妹”,就是钱世贵的表妹肖红英。他们是在钱世贵生病住院的时候认识的。因为都喜欢艺术收藏,钱世贵就特别把她介绍给了老大哥。结果他俩也一拍即合、相谈盛欢,直接又成为一对相见恨晚的“忘年交”了。钱世贵一直都想撮合他们的。
然后,老大哥就小心地从绒布包里取出了一只象牙白的瓷瓶来。他喃喃道:“你看,我一直都想要一只素雅的梅瓶,前一阵有位藏友就给我推荐了这个,据说是之前从去年倒台的那个副市长家里流出来的。人家嫌不是宋瓷,是清末的仿品,一气之下,让人帮他处理了。我也算是捡个漏吧。哈哈哈哈。”钱世贵咕哝道:“这些人也真够贪的啊!”
老大哥说:“是啊,哪有那么多的‘宋瓷’啊,又有几个人收藏得起?92年香港佳士得秋拍的时候,一件‘定窑盘口梅瓶’就将近四百万呢,别说现在。嘿,正好,我不嫌弃!呵呵呵。你看,它虽然是仿品,可宋瓷的基本要素那是一个不少的:这白泥素瓷清新质朴,器形端庄画面工整,色调也很典雅,釉色也是清纯素洁。你看,这刀线深浅适度,精美细腻,芒口边缘露出的胎骨也处理得宽窄均匀、自然流畅,真的很有定窑白釉印花的风范啊!还有这淋釉,豁口,珍珠底,跳刀纹等等都……”
老大哥兴致勃勃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说了半天,钱老弟压根儿就不在状态。只见他嘴里应答着,眼睛却望向窗外,似听非听,一副心骛八级,神游四方的恍惚。你问他时,不是“嗯”,就是“哦”,最多就说个“很不错”。完全不像往天,大家一起讨论,他会给出很多不同的审美见解。老大哥好不容易接上了他的目光,就问:“你觉得这个咋样啊?”
钱世贵冲口而出道:“很好啊,搞文艺的人肯定更喜欢这里的。”又突然醒悟,赶紧加了一句:“哦哦,这个哈,不错,这瓶确实收得值!”
老大哥这才发现,钱老弟今天确乎有点异常。比起他往日总是一副心灰意懒、不甚开心的样子大不一样——因为婚姻生活不尽人意,他知道他一直都在抱怨夫人武冬梅如何飞扬跋扈、独断专行,又为失去的初恋情人懊悔不已。他这脱口而出的回答,立马就暴露了他的心思。看来,钱老弟根本还没有从自己先前描述的美景中抽离出来。他这是又在怀念他那个初恋女诗人了吧?老大哥估计,就盯着钱世贵的眼睛问他:“钱老弟,你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哦,特别精神!这是遇上什么好事情了吗?说出来跟我分享一下嘛!”
钱世贵忽然目光炯炯、跃跃欲试地看着老大哥,旋即,却又欲言又止。他吞吞吐吐道:“我,没有啊。嗨,怎么说呢……”
老大哥见状,就打趣他说:“怎么,跟我都不能说吗?是见到你的诗人了?”
钱世贵苦笑一下说:“不是——要是那样就好了,我就可以带她到这里来了。她肯定喜欢得不得了!她一直就向往这种‘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的意境呢。那会儿,她都有决心准备嫁给我就不回城了,说只要跟我在一起,当农民也挺好的……”
于是,钱世贵更加详细地把他和蝶儿的事情,跟老大哥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
老大哥就说:“不容易啊不容易,能遇上这么痴情的女子,是你的福气啊!这确实就算得上至爱情深了!难怪你总是忘不了她。这样单纯的女子,现在确实很难找了啊!”
钱世贵就说:“就是啊。你说老大哥,这么好的女人你让我怎么放得下?而且,我当时是毫无理由地伤害了她的。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赎这个罪啊!”
老大哥就说:“嗨,你也别太自责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一直都这么怀念她、看重她,也就是在间接地赎罪了。人嘛,都是趋利避害的。那个年代,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时代的产物、命运的安排啊!你就把她珍藏在心里就是了。或者就当是一颗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它含在嘴里品一品……不然你还能怎样呢?”
钱世贵又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样。我这辈子,都被武冬梅这女人给毁了。我就是在想,我是不是也该让她尝尝被人抛弃的滋味了!”
“嗨嗨嗨,这话也不能那样说啊,钱老弟,”老大哥赶紧制止他说,“人心都是复杂的啊,谁都觉得自己冤。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你要真那样的话,钱老弟,你就不是在赎罪,而是在加深罪孽了啊!一个还不够你后悔的吗?”
钱世贵无奈地笑了笑说:“唉,我也就说说而已吧。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人的。”
……
这一阵临近元旦,姚诗艺的教学任务特别繁重,几乎白天晚上都排满了,忙得不可开交,也有点身心疲惫。怕晚上回到家里,累到不想说话,让妈妈担心,便一直住在宿舍里。
这会儿洗漱完毕,才懒懒地捂在床上查看手机信息。
还真有一个电话,一个短信。都是被排练厅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掩埋了的。
电话是周艳打的来。短信竟然是朱一鸣发来的。
他说:“想了几天,我还是提醒你一声吧。不管你把不把我当朋友,我就想告诉你,请把你的眼睛睁大点吧,那个油头粉面的刘子琪,我在学校就看他不顺眼——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头一天晚上还在我这边泡辣妹呢。你最好离他远一点!以后别喝那么多了……顺便说一下,是我让大林送你们回去的。”
姚诗艺突然就脸红了。脑袋嗡嗡作响,知道自己的梦幻又一次破灭了。她既有一种“虎口脱险”的庆幸,又有一种当众出糗的尴尬——唉,又被朱一鸣看笑话了。
她这会儿才想起来,大林送刘子琪回宾馆后,就说要送她回家去。她还央求他说她不想回家,要回宿舍的。结果大林说,鸣哥说了,一定要把你送到家,屋里没人都交不了差呢!
姚诗艺咬着嘴唇,耷拉着眼皮,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对于朱一鸣的行为,姚诗艺向来是无法理解的。她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么不即不离、若即若离的到底想要干什么?本来,姚诗艺心中,确实是对朱一鸣存留着一丝期许的。毕竟,早先两个人也算是真心相爱、彼此倾慕的。虽然,她气他的莫名其妙和断然绝情,但内心深处,总还是有一些神秘和疑惑让她始终无法释怀。总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或道歉。再加上,尽管恨他,可她从来就没有否定过朱一鸣的才华,敬佩之心仍然潜藏心底,偶尔想起,也还是有一些留恋和回忆——这是她对他的一份尊重和纪念。可她始终没有等来他的坦诚和歉意,反倒是时不时地来“骚扰”自己!
哼,莫名其妙,都懒得理你!但为了礼貌,姚诗艺还是回了他一句:“我谢谢你嘛!”
周艳的电话只打了一次,应该没有什么急事,无非又是约着玩儿,那就明天再回复她吧。
自从和吴小光分手,两个多月里,连这一次在内,周艳只给她打了三次电话,一改往天的“周周约”。一次就是她和吴小光闹崩的第二天,周艳打电话来,也没说别的,就是劝了她几句,安慰了一下:让她别生气了,别跟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计较。过了两周,周艳又打来电话,邀约她出来聚一聚,看银杏,拍照吃饭唱个歌。并说吴小光知道错了,要向她当面赔礼道歉,请她原谅。可姚诗艺说:“我和他永远不可能了!”鉴于周艳和吴小光的关系,又说:“周姐,我这一阵都挺忙的,以后这种事就别叫我了。你们玩吧。”说完就挂了电话。周艳是多么醒事的人,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打电话来约她了。
今天怎么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说有正事吧,为什么只打一遍。那就肯定还是玩儿的事咯,姚诗艺想,那就明天再说吧。于是,姚诗艺关机睡觉了。
一觉醒来,天大亮了。一看窗外竟下起了小雨,十二月的风飕飕地刮着,把窗前那棵梧桐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都刮没了。这种天气,姚诗艺本来是不想出门的。早饭当然可以吃泡面解决,但想起昨天周艳给自己打的电话,便觉得心中有事。她觉得两个人还是不能老这么僵着,毕竟,周艳对她是真的很好,她并不想失去这个朋友的。
于是,她决定,今天主动约一下周艳。
把面泡上,姚诗艺就给周艳拨去了电话。她幽幽地问:“你找我啊?”
那边的周艳,惊喜道:“宝贝儿!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呢。昨天电话响了半天你都不接,我还在想,小姑娘也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啊,怎么说姐姐也没有得罪你,咱俩可一直都是好姐妹啊!更何况,难得说你迟早会不会成为我的表弟媳,这关系,怎么可能说断就断呢?呵呵呵。最近你一直都在忙呀?我就是说忙里偷闲,让你出来放松一下嘛,想你呢……”
气氛一下就活跃了。姚诗艺说:“你好烦!不是嘛,主要是,确实也有一点忙……人家今天空了不是就约你了吗?”周艳说:“呵呵呵,难得呀,这还差不多!”
姚诗艺就说:“那我们十点钟还是在‘姐妹咖啡厅’见吧。中午在一起吃个饭,就我们俩,不许再叫任何人哈!”
周艳说:“行行行,知道啦,不会再叫任何人的!那行吧,咱们一会儿见!”
两个多月没见面,两个人一见,都从头到脚互相打量了一番。于是,两个人相视一笑,便又回到从前的亲密了。周艳先到,自己点了一杯“南山”,给姚诗艺点了她喜欢的“卡普奇诺”。两个人就嘻嘻哈哈地东拉西扯了一阵,完了就面对面坐下来。
两个人都捧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搅搅停停,看着对方,一时都不知从何说起。毕竟,两个多月没交流了,她们都无法揣测对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可以肯定,今天的见面,“吴小光”肯定是个绕不过去的话题。尤其是周艳,她知道姚诗艺是受害者,她特别害怕自己说话不小心再伤着她了。所以,她特别想知道,姚诗艺这阵子到底消气了没有,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坦诚相见,让她把想说的话说透。而在姚诗艺这里,她觉得自己早就心平气和“但说无妨”了。只不过,她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而已。
还是周艳善解人意,虽然知道,“批判吴小光”就是今天的主要话题,但考虑到小姑娘的未知情绪,她还是先从天气啊、身体啊、新闻事件啊这些日常生活发散开去。绕了一圈,看姚诗艺的心情确实不错,这才试探着问:“你,不生气了吧?”
没想到姚诗艺马上风轻云淡地说:“我才不生气呢,为那种人,不值得!”周艳就说:“是是是,不值得!那,那我呢?还生不生我的气了呢?我现在和他还有往来,你知道的……” 姚诗艺打断她说:“关你什么事啊?你又没惹我。哼,至于你们俩要干啥,我可管不着!反正以后有他,你就别叫我了,我是再也不想看到他了!至于我和你,那当然没说的!” 周艳说:“那就好,我就怕因为我和他的关系,我们姐俩的感情受影响呢。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毕竟,他是他我是我嘛是不是?”又媚了一眼姚诗艺说:“你不知道姐姐我有多疼你吗?我就怕你这死妹子不开心啊——就跟我们家小玉一个样,又纯良、又聪明,我从来不忍心伤害她。唉,我都不知道,我咋会这么喜欢你这小美人儿啊,哈哈哈!”
周艳说完就伸过手来想拧姚诗艺的脸。姚诗艺一把拂开她说的手,娇嗔道:“你好讨厌,拿开你的咸猪手!哼,你不是说,小玉抢了你老公吗,你怎么还会喜欢她?”
周艳瞪她一眼笑骂道:“死丫头,我哪疼你就戳我哪哈!你知道个啥,那不都是些气话吗。我离婚跟人家小玉一点关系也没有。中秋节我回去给我爸妈送月饼,正好碰到小玉也带着刚娃子去看他们。她就拉着我跟我说‘对不起’,说她一直都喜欢林老师,但是从来没有乱来过。我就说了,你不用解释,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比我更适合林贵平。只要你对我们刚娃子好,我就没什么说的了——哪里说得上别人抢哦,那是我自己拱手送给人家的。”又叹了口气,说:“唉,叫我说呀,我还得感谢人家小玉呢。那么好一个黄花大姑娘,又漂亮,又能干,还愿意给我们刚娃子当后妈。我感激她都还来不及呢,怎么还会怨恨她!我跟你说,我们家那两个男人交给她呀,我就一百二十个放心了!”
又说:“说真的,你都不知道我们家小玉有多好——人家把家里照顾得巴巴实实的,听说还带着全村人一起搞致富呢!性格上就跟你一样,纯正善良。我要是个男人啊,我追到天边也要把你们追到手!呵呵呵,可惜这辈子没希望了,我跟你预约下辈子哈?哈哈哈。”
姚诗艺白她一眼说:“算了吧,我还是跟你做闺蜜吧!”
周艳说:“哼,白疼你个死妹仔了!唉,也不知道哪个男人有福气,才能把你娶得到啊。反正我是没戏了——诶,对了,我们家大伟可是一直都在等着你哦,死活都不肯去相亲。我跟你说,像你这么纯良的人,也就只配我们家张大伟了:又聪明能干,又忠实憨厚,真情难得,痴心绝对啊!这样的好男人,你现在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咯!呵呵呵。”
姚诗艺嗔怨道:“哎呀你好烦呐,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
周艳说:“我怎么就不正经了,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呢!你们俩那绝对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玉女就应该配金童啊!不能让好白菜都给猪拱了嘛,是不是?哈哈哈。”
姚诗艺给气笑了,装着气哼哼地瞪着她说:“真烦死你了!”
于是,两个人一边笑着,一边都端起咖啡来喝。
周艳收住笑,叹了口气,她准备“言归正传”了。
她抬起眼皮,认真地看着姚诗艺说:“真的,现在像你和我表妹这样的女孩实在是太难得了,又温柔又善良的。像他吴小光这种人当然是配不上的了!他这种人,我是知道的,一向都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又虚伪,又小气。平时看到吧还人五人六、神气活现的,就是一遇到点事情就慌了神了,经常气急败坏的乱发脾气。完了吧,又来后悔,又来追悔莫及。哼,就你们这事,那肯定是他的过错嘛!太自私、太虚荣了。他把你当成什么人了?直接把你往狼嘴里送,简直太可恶了!你当然不能够原谅他了!我早就跟你说了嘛,你们两个不合适、不合适,你就不听!那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啊,你看看,现在你知道姐姐我有多英明了吧?”
姚气诗艺就气鼓鼓地瞪她一眼,说:“哼,那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你为什么还跟他那么好呢?”
周艳在鼻子里笑了一声,放下杯子,戏谑道:“小妹妹,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也不叫好不好的——这个世界,就是个‘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的事。你说你就是只小白兔,怎么斗得过大灰狼啊!啊?可我就不一样了,我是谁啊?以前俺们都没好意思告诉你,俺就是城市日报著名的‘孙二娘’啊,专门收拾各种‘野物’的!呵,就他吴小光这种人,我看他就是欠收拾!也只有我,才能把他这‘牛鬼蛇神’镇得住!我和他这就叫‘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啊,哈哈哈哈。”
姚诗艺又白她一眼说:“你就吹吧,小心哪天自己掉到坑里都不知道呢!”
周艳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姚诗艺就耷着眼皮咕哝道:“哼,那你就好好收拾他吧。没我的事。”
周艳就说:“放心吧,姐姐我肯定会替你好好收拾他的!看把我们小公主气的哦那天。你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了,只有我,我才是他命中的大克星!呵呵呵。”
姚诗艺说:“咦,看把你能的!恐怕你还是不了解他吧,我妈妈只看了他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不是个‘善茬’。哼,我现在倒是想劝劝你,还是离这种人远一点吧!”
周艳说:“哦?你妈妈眼力还好嘞,竟然一眼就把他看穿了!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我之所以跟他在一起混,那正因为我俩都差不多吧——乌鸦哪好意思笑猪黑啊,哈哈哈是不是?”
姚诗艺说“哼,你也太谦虚了吧——至少你比他善良!”
周艳说:“呵呵呵,看来姐姐没白疼你哈,也就是你这么说吧。可现在这个社会,光是善良有什么用啊?呵呵,也就是你和你妈妈这样的人还看重吧。但我觉得,一个人的个性形成,确实还是有各人生活环境的原因的,是不是?”
姚诗艺便以“请开始你的表演”的眼神看着她说:“是吗?”
“嘿,不相信是吧?”周艳就说,“有些事情你是不太清楚的。我的事你还知道一点,吴小光的过去你恐怕就没有我知道得多了。真的,他这种人,虽然确实有点混蛋,但就像人家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嘛。你看,他就因为婚姻不幸,然后就导致了他性情大变,最后,就弄了个爹死妈走、家破人亡的大悲剧,你说他娃儿惨不惨嘛?”
又说:“当然了,‘命苦你不能怪政府’是不是?怪只怪他自己的家庭教育有问题!我听他说,从小他父母就非常惯侍他、纵容他,能给的都给他了,但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听大人的话。所以我看,像他现在这些自私自利、损人利己的坏习惯,肯定就是他从小就养成了的。俗话都说了么,‘惯饲儿不孝,惯饲狗扒灶’。娃娃不争气,基本上都是大人教子无方造成的!我看他应该还没有坏到骨子里去吧。所以,我准备把他给‘收了’,也算是在‘挽救’他吧。呵呵呵,可以唦?”
姚诗艺不屑地说:“哼,他,还有救吗?”
周艳说:“嗯,我试试看呗。我就死马当成活马医呗。呵呵呵,姑奶奶我别的不行,调教男人还是有一整套的!哈哈哈。”
姚诗艺瞥她一眼说:“呵呵,那你就慢慢调教他吧。反正我惹不起总躲得起。”
“所以呀!”周艳说,“这事就只能我来做啊!你不觉得,我和他‘相亲相爱’,就是在为你这个小姑娘扫除障碍吗?我这也是在治病救人、为民除害啊!哈哈哈,哈哈哈……当然了,他要真的坏过头了,那也绝对不行!”
姚诗艺只好瞥她一眼说:“哼,变态!我是真的搞不懂你!”
周艳收住了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懂就不懂吧,不懂最好!只要你能懂姐姐我对你这份苦心就行了。”顿了一下,又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吧。像你和你妈妈那样的人,都太纯净、太美好了,我只有羡慕你们的份啊。现在的我,都不能说是‘水边湿鞋’吧,应该说是‘烂船下滩’了。我已经不配‘美好’这些词儿了。但我总可以羡慕美好、喜欢美好啊,是不是?像你们那样文文静静、清清淡淡的生活,的确很温馨很安全的。但肯定我是做不到的。如果让我一辈子都这样不咸不淡温吞吞的过,那我可能会疯掉的!人来这世上走一趟多不容易啊,怎么也得弄出点响声、欢蹦乱跳地活一回吧?嗨,反正我现在就这个样了,我也不用顾忌个啥。所以说,我和吴小光这种人在一起,谁也不用嫌弃谁。处着看吧,看我们到底谁的功夫深!说不定,正好可以双宿双飞、沆瀣一气呢!”说完竟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姚诗艺赶紧“嘘”住了她,恨恨地说:“你就这么没羞没臊的吧,还姐姐呢,哦呸!”
“没事儿宝贝,别担心,姐姐我还是有分寸的哈。”周艳收住笑说,“不过诗艺,人家俗话说‘穷人气大,富人心宽’,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看在姐姐的份上,你就别跟吴小光计较了,见了面就当个老熟人吧。我们圣诞节出来一起玩好吗?”
“不不不!”姚诗艺非常坚决地说,“你们要玩就自己玩吧。我说了,以后有他你千万别叫我,叫我我也不会去的。别到时候说我不给你的面子哈!”又厌烦道:“哎呀,好啦,别说他了行不行!我们赶紧找地方吃中饭吧。我好久都没吃火锅了,说起我就流口水!”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今天还是你请客我买单嘛。‘川渝一家亲’,给你赔罪好不好?”周艳说。突然又说:“咦,小妹仔胃口又大开了,看样子又找到新欢了?快给姐姐说说呗!”姚诗艺就嗔怪着打她一下,说:“说什么呀,没有的事儿!”
周艳就说:“真的没有?那就好,那就好。那我们大伟就有希望了!”姚诗艺又嗔道:“希望个啥?怎么可能……”“咋不可能?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怎么就不可能了?”
姚诗艺就撒起娇来:“哎呀呀,你别烦啦!快走快走,周末那边要排队的!”
于是,姐妹俩嘻嘻哈哈、拉拉拽拽,出门就直奔火锅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