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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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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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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女记》连载

第一十八章 不能说的秘密

1,一弯新月勾旧梦

上一次来省行政学院学习,还是钱世贵在担任老家县长之前。他被派到这里来整整进修了三个月。可以说,这座园子的旮旮旯旯都被他踏遍了。

这是一个草木葱盛、环境优美的特殊大院。离公园和博物馆也非常近便。

照说,在这个清幽静穆、庭院深深的大院里,钱世贵是最能够平心静气,安享清梦的。他很喜欢这样的环境,简洁朴素,就和一个县级宾馆的陈设差不多,有一种令人“清心寡欲”的氛围,很适合修身养性,刻苦学习。

但不幸的是,钱世贵的心被“蝶儿”占据了。

一直以来,钱世贵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尊师重教、勤奋刻苦的“好学生”。不管是在学生时代还是在工作单位,只要是关乎学习的事情,他从来都是严肃认真,绝不会有丝毫懈怠的。可是,来学校这些天,他却有点魂不守舍、心浮气躁的了。

晚饭后,钱世贵又围着园子走了两圈。说真的,脚都有些疲劳了,可心里还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回到寝室,他看不进书,更看不进电视。面对雪白的床铺,安静的宿舍,他干脆洗漱一番到床上静静地躺着。他强令自己闭上眼睛,默默数数。可百位的数字都被他数凌乱了,他还是无法进入睡眠。就像当年在大学里,也是因为思念蝶儿,辗转反侧,让睡在他上铺的同学屡屡提出强烈抗议。

这已经是钱世贵连续两个晚上辗转床头、难以入睡了。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他非常清楚地知道,他这不是择铺,也不是学习紧张赶课程造成的——毕竟,一个年过半百、性情平和,且对官阶仕途不感兴趣的人,内心深处早就一潭死水、波澜不兴的。很显然,这样的异动,就是连日来频频梦见自己的初恋情人“蝶儿”的原因——是她把自己潜伏三十多年的“旧病”引复发了!

回忆,就那么一浪一浪地汹涌而来……

在老家,钱世贵有一个红漆木箱子,是上大学的时候家里给他买的。自从他“嫁到”武家后,他便锁好让母亲替他保管。他告诉母亲,那里面装的都是他最最重要的东西,并对她千叮万嘱,除了他本人,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开——除非他死!母亲被吓着了,连连点头,把箱子放在了高高的衣柜顶上。

前十年,钱世贵每次回去,都要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打开看上一回,两眼潮湿,独自在房间里呆很久很久。后来公务繁忙不常回家,就是回去了,也只是望着落满尘埃的箱子默默地发一会儿呆。那里面当然没有什么金银珠宝贵重物品,但那里面却装一个痴情女孩爱他的所有凭证——她为他谱写的情深意长的爱情诗篇;她送给他的书、钢笔和稿签纸;她为他亲手编织的毛衣、围脖和手套。这些物件几乎全都是新的,除了蝶儿送给他时试穿试戴了一下,都还没来得及正式穿戴。确切地说,是钱世贵舍不得穿戴,舍不得把它们弄脏了!

其实,一开始,在钱世贵的父母不知道蝶儿的父亲是“黑五类”的时候,他们见儿子搭上了一个城里的女知青,心理面是很高兴、很支持的。不时还要请蝶儿去家里吃饭。母亲还对她说,“卫红”,你有啥子需要帮忙的,你给我们说一声就是了哈!

就算后来在那个没有追到蝶儿的知青嘴里,听说了“庄卫红”的爸爸是“黑五类”后,父母虽然有所忌惮,但也没有明确反对。尤其是父亲,心里有矛盾,但又不确定那些风言风语是不是事实,是不是那小子因为妒忌瞎说的。也许是想,反正天高皇帝远的,也没人特别注意——钱世贵经常听见父亲跟母亲嘀咕:我们就装不知道,先看看吧。反正我们是个“儿娃子”,就是有啥变数,我们也不会吃亏的……直到,武冬梅来了——那个钱家的大福星,钱世贵的大克星来了——那个无辜的“蝶儿”的厄运也就随之而来。

一切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从此,钱世贵那清澈灵动的眼眸黯淡下去。他知道,他从此也就“永失我爱”了!

一个在自己心中“圣女”一般的女孩,他就这样把她弄丢了!从此,钱世贵的心里,背上了沉重的“债务”。他一直无法饶恕自己,心中的郁结再也无法解开。

他想,今年春节,就算武冬梅反对,他一个人也必须要回老家去一趟了。

2.梦中那匹小野马

听得见妈妈嘀嘀咕咕的唠叨,也听见了小帅窜进窜出的焦急,可姚诗艺就是怎么也睁不开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头晕乏力,意识模糊。一时半会儿,竟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了。

忽然就想起刘子琪说:“还早哩,夜生活从凌晨才开始。到我宾馆去坐一会吧,好久不见,我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呢……”姚诗艺的脑子就“当”地一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姚诗艺迅速睁开眼睛、爬了起来,像电视剧里的女主一样,她下意识地撩开了被子,仔细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着装。还好,穿戴整齐,没有被人“非礼”过。原来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啊。她松了口气。端起床头柜上的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满满一杯不冷不热的白开水。一看就是妈妈为她准备的。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心里一下舒服了很多。

想起自己昨晚竟喝得烂醉,姚诗艺一下脸红了。虽然在座的人似乎就没有一个没醉的。

他们先是在景洋饭店吃饭。刘子琪很有号召力,他把周边几个县市一个年级的“尖子生”都招来了。满满的一大桌子人。大家一见面就热烈地搂搂抱抱、互致问候。几年不见,非常亲切。天南海北地寒暄完了,坐上酒桌,便开启了喝酒叙旧的激情模式。大家各自介绍自己的“前尘往事”。有的意气风发,也有的牢骚满腹。有攀比,有落寞,总体混得都很一般。聊到最后,还就只有“校花”和“校草”混得不错。于是,大家就又打趣了他俩一番。

姚诗艺本来说不喝酒的,结果禁不住被大家连蒙带骗,怂恿着说:“金童玉女一相逢,必须要喝交杯酒!”于是,大家不分男女,轮番敬酒。把个家乡的“贡酒”当水喝。

吃饱喝足之后,立刻又“转移战场”,到尚品娱乐会所去唱歌。

刘子琪说了:“我刘子琪请客,什么都必须是一流的!都知道吧,这可是我们朱一鸣朱学长的地盘啊,了不得,景城第一!大家都敞开了造哈!”

于是,同学们都敞开了喉咙吃喝,敞开了喉咙又唱又跳。一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唱得声嘶力竭,跳得汗流浃背,笑得疯疯癫癫,都尽情地宣泄着各自心中的正能量或负能量……

到分手的时候,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相互搀扶着出门,但一抬手也就打的作鸟兽散了。

在一一握手告别的时候,同学们都“命令”,让“金童”亲自把“玉女”送回家。所以最后,就剩下姚诗艺和刘子琪两个人了。

姚诗艺说心里难受,想在大厅里稍微休息一下。刘子琪就说:“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吧?”姚诗艺说:“不用不用,我主要是想吐,这里卫生间方便。”说完冲刘子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刘子琪就说:“行,那就休息一会儿吧,我陪你。”

两个人便在沙发上坐下来。

刘子琪说:“今天真的很开心啊!”姚诗艺说:“我也是!”

刘子琪就说:“其实,我真想要的人,只有你一个!”

姚诗艺笑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刘子琪又说:“真的诗艺,你看你这形象,这身条,我们的颜值担当‘舞蹈公主’从来都没有让人失望过啊!”姚诗艺就羞涩地说:“你夸张嘛。”

刘子琪又拍了拍他的肚子说:“不像我,不练功都长奶油肚皮咯!”

姚诗艺说:“没有没有,你现在搞管理嘛……嗯,男人有点肚子也挺帅的。”

刘子琪说:“呵呵呵,安慰我吧。嗯,看你这条件,肯定是你们公司的台柱子吧?”

姚诗艺又羞涩地笑了笑说:“嗯,算是吧。”

“那,怎么样,现在可以考虑跟我去北京发展了吗?我们京艺公司可今非昔比了哦!”

“噢,我知道。可我,恐怕还是不行。而且,我觉得我现在挺好的——不管是我们景市还是我们演艺公司,现在都发展得挺快的。我也非常受重视……”

“是,挺好的。”刘子琪说,“可景城的发展空间毕竟还是小了点嘛。不信你到北京去试试,就你这么优秀的条件,我敢保证,那效果绝对是不一样的!你信不信,不出一年,我们就能让你上央视!我告诉你啊诗艺,‘平台’,‘平台’!平台决定着你发展的机遇和高度啊!诗艺,趁现在有这个机会,赶紧出来搏一回吧!行不行?人生苦短,人家张爱玲都说了嘛,出名要趁早哩。你得珍惜自己的才华呀,不然就浪费资源了,我都替你可惜啊!”

姚诗艺心里美滋滋的。被人这么“苦口婆心”的邀约,还拐着弯儿地赞美,确实令人非常受用。静静的心湖难免有了小小的涟漪。她抿着的嘴竟然“咕咕”地笑出声来。

她说:“我哪有什么‘资源’啊,你们京城的人才那么多,我能算个什么呀。我也就是个跳舞的,我还跳得过杨丽萍吗?算了算了,我还是别去那里凑热闹吧……那,那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回景市,到我们这些公司来挑大梁呢?”

刘子琪就摆摆手说:“不不不,那不可能。都知道‘人往高处走’嘛,我当初决定出去,就没打算回来的。诗艺,要说这里唯一让我放不下的,也就是你啊……”

刘子琪的眼神忽然就炙热起来。他盯着姚诗艺的眼睛说:“要不诗艺,我们还是到我的住处去坐一会儿吧,我还有礼物带给你。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姚诗艺一下纠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哦,我,不了不了,还是算了吧。谢谢子琪。今天太晚了,我明天请你吃火锅好吗?我这会儿想回去休息了。”

结果,不知怎么,最后又是朱一鸣的助理大林把他们分别送回家的。

我怎么又喝这么多酒啊,都醉得“不省人事”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好丢人哦!

谁都知道,她姚诗艺从小到大都是个听话董事的乖孩子。除了撒娇耍赖,绝没有什么大的违拗父母长辈的劣迹,更不要说违法乱纪的事情。但自己心里吧,也是知道的,“乖乖女”这些标签其实都是表象,自己的内心,其实一直都——至少是一直都很羡慕那种“叛逆精神”的,并很想尝尝它的滋味。不然,她当初就不会那么瞧不上循规蹈矩的张大伟,而崇拜向往放浪不羁的朱一鸣了。这一次无意之中的失控,不是刚好证明了这一点吗?——自己的内心深处,的的确确也是藏着一匹桀骜不驯的“小野马”的呀!青春不就是拿来折腾的吗?就像小伙伴们在酒桌上说的那样:“今朝有酒今朝醉,醉死我也不后悔!”呵呵呵。

“你这是要翻天吗?”姚诗艺在心里窃笑道。但这,真的太危险了啊!

一开始,自己对刘子琪是有好感,有幻想的。毕竟,这么多年了,难得人家还这么惦记自己,看重自己。还不遗余力地要“高薪聘请”自己,直把她夸得云里雾里的。可慢慢地,她就发现,刘子琪的眼神再也不像以前那么纯净了。他那侃侃而谈的话语里,充满了虚荣和油腻。并且,在歌厅里他还老灌女同学的酒,还口没遮拦,荤素不忌。她就觉得这人有点不善了。到最后,他竟然对她说出了那么昭然若揭的“弦外之音”——毕竟,分别几年,这才刚刚见面,就说要约她去宾馆里……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对这个词分外敏感。可自己就不是那喜欢“吃快餐”的人!

她不想再跟他周旋下去。就说心里难受,要发吐了,要上卫生间去处理一下。顺便也去想一想对策。她肯定不敢告诉妈妈……那要不,给周艳打个电话吧……总不能给朱一鸣打电话呀,那还不被他笑话死了……

这就是没有自己的男朋友啊!当时她心里好绝望,大冷的天,她却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鼻尖上晶莹剔透的汗珠子……

3,梦里人

女儿昨晚上玩得太晚,还喝多了。说了她两句,这会儿叫了几次都赖赖叽叽的不肯起床。

庄梦蝶回到客厅,忽然不知道该干什么了。自己已经吃了早饭,厨房、阳台、卧室,哪哪都收拾妥当了。一时间,她有点无所事事。

要是平常,这些时段是用来安安静静看书的。可女儿在家,不,只要是多一个人在家,她就无法静下心来,无法自由自在地实施自己一天之中的“既定程序”。

唉,说来说去,她就是喜欢一个人呆着,喜欢一个人独自享受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甚至都不敢想象,几年之后,丈夫姚建军退休回家,她将怎样去面对一个“全天候”的二人世界?怎样去应付那个时时刻刻都想粘着自己,却又性情急躁、阴晴不定的男人?他们将怎样去和而不同、相安无事地度过他们的后半生?这完全被打乱重建的生活秩序啊,让庄梦蝶想想都是一地鸡毛、一声叹息。

她必须承认,自己就是个性情孤僻、不太合群的人。有点冷,但绝没有恶意。熟识她的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只不过,这是天生的脾性还是后天的养成,就没有人清楚了。

为什么这么孤僻呢?别人不清楚,庄梦蝶自己心里当然明镜似的。她这孤僻内敛的性格,固然有当年家庭不幸的遭遇和爱情受挫的悲情基调——试想,一个整日里“临晚镜,伤流景”、泪眼问花、梦若止水的人,一个心灰意冷到了无生趣的人,她对周遭的人和事物,肯定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持一种否定和拒绝的态度的。就像她那会儿在诗里写的:“我在春天的喧嚣中独眠,桃红柳绿与我何干?”那时候,她对一切俗世欢乐的第一反应就是:“就那么回事”,心之麻木可见一斑。这没有动力的人生就是一潭波澜不兴的死水啊!这一根再也叩不响的锈蚀的心弦,一度让庄梦蝶很是无奈。她觉得自己的心没得救了。

然而,随着女儿的诞生,随着自己年龄的增长和见识的提高,庄梦蝶忧伤哀怨的情绪在慢慢消退。既然活着,生活就得继续。社会动荡,民生凋敝,个人的恩怨又算得了什么呢?比起那些在“运动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自己一家“全须全尾”地渡过难关,圆圆满满地活了下来——活着,不就是最大的幸运吗?更何况,天涯何处无芳草?为一个趋炎附势、没有担当的男人寻死觅活,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啊!枉自自己读那么多圣贤书了。

有了这样的认识,庄梦蝶的心胸慢慢地舒展开来。七情六欲也慢慢地回到了她的心间。她又能够主动关注“窗外的风景”了。她又能够坦诚地接纳别人善意的靠近了。尤其是,每天看着小区的老阿姨们总是成群结队,早上练剑,上午买菜,下午打牌,晚上跳广场舞,一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情境,她除了对她们尽情享受太平盛世的欣赏和欣慰,竟心生羡慕,甚至幻想着: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和她们打成一片,融为一体的……

但,这样的“融入”,庄梦蝶担心,恐怕最终也只能流于表面。

为什么呢?究其原因,还是自己对交友之事太过认真,太过挑剔了——总是想要绝对的真诚、绝对的纯净。更不能掺杂世俗的无聊和利益。

可在哪里去找这么称心如意的朋友呢?谁都知道,从古至今,酒肉易得、知音难觅。她这样宁缺毋滥的坚持,所导致的后果就是,泛泛之交来去匆匆,却始终没有遇见那个可以在灵魂的高度与之相知相契的“如兰之友”。

时至今日,“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过尽千帆皆不是,无言谁会凭阑意”?庄梦蝶孤僻的关键问题就在于,她不是不想交流或是无话可说,而是她一直找不到一个可以值得信赖,可以与之掏心掏肺平等对话的挚友;是她在思想上“绕树三匝,无枝可栖”的落寞与无奈。“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所以,这么多年,庄梦蝶都还在苦苦地等待和寻觅。

在家里,丈夫精力旺盛,“斗志昂扬”。除了他喜欢的时事新闻、体育赛事,则三句话不离“巫山云雨”。这和她在人生观上有很大的差异,沟通起来难免鸡同鸭讲。有时候,自己看到好的文章总想与之分享、探讨,可他倒好,要么推说等空了再看,要么就稀里哗啦翻上几页便扔到一边,说:你知道的,我一看书就头疼、想睡觉,要不我先躺会儿再看哈。唉,只能说,他们确实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人。至于女儿,从小就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眼下更是工作、生活自顾不暇,哪有时间和心思跟她这个“不合时宜”的老妈交心啊。

而外面的世界,那些社交圈里所谓的朋友,就更是五花八门、一言难尽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庄梦蝶也试着放开了自己。

那是她在单位担任栏目组负责人,和在市作协担任常务理事的时候。她敞开心扉,广交朋友,性格忽然变得异常开朗活跃起来。那时候,她业务精湛,诗如泉涌,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就像无形当中,有一种不知疲倦、积极向上的魔力在统领和驾驭着她的生活。她尊敬师长、扶持青年,真心诚意地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她积极为领导和尊长出谋划策、分忧解难;她热心组织手下的年轻人,读书、郊游、K歌、联欢;她让她“治下”的整个格局,都得到了空前的提升和拓展……回到家里,她也是柔声细语、眼波流转,一路小曲儿,翩翩蝶影。好一幅大地回春,风和日丽的融融景象。

这样的状况非常少见,不仅让丈夫的眼睛为之一亮,也让亲朋好友替她欣慰……她是真的以为,从今以后,她就可以这样永远地“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下去了。只可惜,这样的美景,就像一张美丽而脆弱的窗户纸,一点“唾沫”,轻轻一沾就破损了,脏污了。

庄梦蝶不傻,她应该想到,荷花之下,注定是有污泥的。但她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美好了。总以为只要自己情真意切、坦诚相见,就可以换来高山流水,地久天长的人际关系。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她以为最亲近的人和最信任的人,到最后恰恰伤她最深。真正是“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啊!刘晓庆曾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那么,作为一个稍微有点姿色还性情温柔的女诗人,庄梦蝶的难就在于:你保持距离别人说你高傲,你靠得近了别人又说你暧昧;你亲近尊长,说你有攀附之嫌;你爱护青年,又说你迷惑人家小弟弟……总之,你亲疏远近都会招蜂惹蝶,是非曲直都有你一堆的闲言碎语。

而其实,在过往的很多场合,庄梦蝶都想无奈地说一句:“请你们忽略我的性别好不好啊?!”

她曾经不止一次听那些憋不住话的朋友半开玩笑说:“你可以啊,你人不在江湖,江湖却一直都在流传你的故事啊!”当庄梦蝶第一次听到这话时,她感到无比震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故事竟然可以“在江湖上一直流传”!这些当事人毫不知情,总是在最后一个知道的“故事”,显然就是那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直译!而关于这些所谓的“故事”,庄梦蝶当然不会去满足那些心怀叵测,正兴奋地举着搅屎棍,等着围观她越描越黑的辩护的小人!于是,也只能让自己“心远地自偏”,“欲辨已忘言”了。

这就严重伤害到庄梦蝶公正平和、与人为善的处世根基了!

她本来以为,只要自己怀着一颗真诚之心去面对这个世界、面对世人,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的。殊不知,凌厉的现实让她再一次豁然顿悟——这个世界,永远都没有绝对的“纯正纯粹”!这对打定主意要融入这个“大家庭”的庄梦蝶,注定又是一场心灰意冷的幻灭——明明知道世界复杂、人心叵测,却一心想要追求纯净,你这不是镜花水月、痴人说梦吗?

一开始,她还有遇人不淑、“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的哀叹,还幽幽怨怨地试图找人倾诉、寻求理解。可是到后来,她忽然发现,自己是多么幼稚多么傻呀——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又不在一个锅里舀饭,理不理解的又怎么样呢?有什么必要在那些跟自己无关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呢?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丰富多彩,还有多少美好的事情和愿望在等着自己去做、去实现啊!有什么必要去沉溺于过去的恩怨作茧自缚呢?

那就“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吧。

于是,庄梦蝶抽身回屋,“哐当”一声,重新关上了她的心门。

这看上去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但,这一次的回归,显然不是从前那种自怨自艾、生无可恋的寂灭封闭,而是一种淬炼和升级——是一种韬光养晦、修身养性、良禽择木而栖的策略和信念;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着和坚定——既然开门、关门都有是非,既然情谊已然动机不纯,既然彼此都是身不由己,何不开、关自如,相机而行,然后一别两宽、各自珍重呢?

时间真是一枚不折不扣的“试金石”啊!果然,到后来,那些曾经所谓的朋友:有些想混个热闹,有些想混个人气,一开始都是热情洋溢“礼数周到”的靠近,但在确认无利可图之后,转瞬之间,便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更有甚者,竟然在背后搬弄是非、恶语相向了。而那些曾经也算“两小无猜”或是“相见恨晚”的朋友,同样在时过境迁的转换中,变成了不声不响、不闻不问的陌路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千年不变的真知灼见啊,让庄梦蝶瞬间澄明透彻。

细细想来,人的一生,本来就由无数个阶段随机构成。而每一个阶段,不都是一场熙熙攘攘的“人事变迁”吗?来的来、去的去,世事沧桑,流变不停。一个人,一段关系,通常都有既定的“主题”和“路线”,在“完成任务”之后,便“功成身退”、各奔前程了…… 如此这般,庄梦蝶的心慢慢沉静下来,胸中有一股清朗之气自上而下融会贯通了。

这是一种风轻云淡、自在而为的大情怀;是一种从善如流、直面人生的大悲悯。

在这期间,一些人来了,一些人走了。庄梦蝶都心平气和地迎来送往——成长,不就是一个相遇和告别的必然过程吗?而那些真正的朋友,却可以“别来无恙”,随时呼应!

从此,庄梦蝶不再纠结。她严正地建立起了自己从未有过的,有格局、有边界的为人处世的内心秩序:她那窗明几净、茶果飘香的心室,永远都会为那些有德行、有智慧的人开放;而一切丑恶虚伪的东西,都将被她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现在,庄梦蝶笃信“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际关系。她坦然接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法则。她为人处事的基本原则就是:少去锦上添花凑热闹,多做雪中送炭救人于急难的实在事。对于一切无聊人事的侵扰,都仅止于礼貌性的应对。要想登堂入室、攻城略地,那是绝无可能!庄梦蝶再也不想浪费自己的情感和生命了。交际对她来说已成为奢侈。

只是,这样一来,她坚硬的“底线”便成了一道板正冷漠的“门槛”,把一众假意或真心的“过江之鲫”都挡在了门外。

也许,这么多年的挑挑拣拣,时至今日,还是没有等到那个倾心与共的“梦里人”,这多多少少还是令她有些伤感,有些失望——这之于一个完满人生,毕竟也是一种重要的缺失。但更多的时候,庄梦蝶还是觉得,“退避三舍”“闹市隐居”,这何尝不是一种远离是非、顺势而为的恰切选择?“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

而庄梦蝶的“丹丘”,就在她自己的心底里。

庄梦蝶自己太清楚了,她的孤僻,她的缺乏朋友,其实很大程度跟别人没有关系。追根溯源,还是她自身的原因。也可以说,就是她依心而行的自主选择——那就是,她的性格本身就太“独”了:是从小无人管束,独立自主、自尊自爱养成的习惯;是遵从“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谆谆古训;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朋”;是天马行空,是遗世独立……也许,一般人都喜欢过那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摆开八仙桌招待四六方”的日子,而她却独独想要过那种虚静淡泊、销声匿迹的生活。有时候她甚至决绝地想,怎么才能让自己像一片流云一样,既可以自由自在、无牵无挂的四处流浪,又可以没有理由、无影无踪地“乘风归去”……

再一个就是,她自认一个沉迷于文学创作的人,要的就是一份身心的清静和笃定。也只有在宁静中,她才有可能进入到一种专注和忘我的境界,才有可能妙笔生花、思接千里——宁静也是一种生产力啊!而独处,就是她虚室生白、和光同尘、修复生命的最佳良方;是她气定神闲、逍遥晨昏的“维他保命”必需品!

所以说,庄梦蝶通常都惜静如金。同时,也惜时如金:她不喜欢煲电话粥,不喜欢没事聊天扯闲篇,不喜欢参加那些毫无裨益的酒肉聚会,最最厌恶那些不遵守时间的人!

总之,她实在是不愿意浪费自己哪怕一分一秒的“有效时间”了!

于是乎,怠慢朋友,疏远亲人的事就在所难免。庄梦蝶已顾不了许多,她得为自己活一回了。有人说: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所以,庄梦蝶刻意屏蔽了门外所有的喧嚣,一退再退,最后,直接退回到自己内心的“据点”。就这样,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终于安顿下来。

不都说“心安是福”么?

正如梭罗说的那样:“除了宁静的心灵,没有什么能让我们满足。”

现在,庄梦蝶的心是彻底地安静下来、轻盈起来了。这是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的灵动;是一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简单;是一种“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的洒脱;是一种“把酒邀明月”、“起舞弄清影”的意趣——是庄梦蝶“静而宽,宽而容,容而释”的心理脉络。

这感觉令人清醒,更令人坦然。这一态度的转变,明确提升了庄梦蝶生活的方向和质量。

余秋雨在他的《黄州突围》中说:“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音响,一种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述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哄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须声张的厚实,一种并不陡峭的高度。勃郁的豪情发过了酵,尖利的山风收住了劲,湍急的溪流汇成了湖……”这不正是自己一生孜孜以求的品格吗?庄梦蝶想,如今人到中年,但愿自己领悟得不算太晚!

好在,现在身边熟悉她的人也都习惯了她的矜持和恬淡。浅浅的微笑,礼貌地点头,简单的应答,轻声地问候。但当她在没有选择地面对集体场景时,她其实是不会逃避的,她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也算个随和的人,可就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和她亲近。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有点孤僻的文化人,也都不计较了。要么主动和她打个招呼,要么微笑着敬而远之。庄梦蝶只有长长地吁一口气,自嘲地笑笑。有点无奈,也有点惭愧。

确实自私了点,但她不想为难自己了……她只想呆在自己那孤独的“神秘花园”。

庄梦蝶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了一回。

忽然想起,昨天在超市排队付款的时候,站在一个青年男子的背后。她不经意一抬头,竟然看见了他耳背上有一颗突出的小黑痣,在超市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地触目惊心。

庄梦蝶一阵恍惚,心里竟莫名地慌乱起来。那是她曾经经常从背后抱住“他”时一眼就能看见的;那是他们拥抱时她踮着脚尖抚弄过的;那是他背着她涉水时她每每偷偷亲吻过的;因为这颗痣黑得非常醒目、非常纯粹,那曾经是她和钱柜相约三生三世,让她辨认他的独特标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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