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桂谢了,秋意渐浓。几场秋风秋雨,就把院子里层层叠叠的霜叶浸染,宁静的深秋,开始第次斑斓。只有露台上的菊花和海棠,还在薄薄的晨雾中绽放它们的娇颜。
庄梦蝶身着居家薄绒套服,漫无目的地游走在空空荡荡的房间。一种衣带渐宽、寂寞锁清秋的情愫悄悄袭来,让她突然感受到几许渗透肌肤的寒意。丈夫一走,家里顿时清静下来,再没有他与小帅“鸡犬不宁”的喧闹和不胜其烦的骚扰。女儿自从处了对象,平日也难得回家。电话里再难听到她当乖乖女时,天天早请示,晚汇报,事无巨细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娇语。现在的她,最多就是间天程式化地发来短信,报个平安,表示问候。这也是她爸爸给她规定的最低底线:“没事要多关心妈妈哈!”
照说,这是庄梦蝶以往求之不得的场景:心有牵挂,却无人搅扰,享受一方纯属自我的小天地。这曾是她当年相夫教女手忙脚乱,厨房、办公室里外夹击时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啊,可此时,自己这个一向欣赏孤独,享受寂寞的人,怎么会突然害怕起“清静”来?
浇花、喂狗、抹屋、拖地,打理完细细碎碎的俗务,日子就过了一半。午餐、小憩,然后安静地坐到电脑跟前。
举着苍白的手指敲打键盘,庄梦蝶的心却有些沉不下来。她突然毫无征兆地想起了丈夫那一双温暖的大手。倒不是难熬漫漫长夜的孤灯冷衾,也许,是锦被里她那一双毫无温度的手脚又开始变得越来越凉闹的。丈夫若在她身边,就定然不会存在这样的问题。他会一直裹着她的身子,紧紧地捂着她的双手双脚,绝不会让她有一丝丝的寒意。也只有在这些时候,庄梦蝶才会蓦然发现,自己对丈夫也是有特别的依赖的。
记得丈夫第一次握她的手时,就是在一个薄衫透寒的深秋。那时当然还不是“丈夫”,他们甚至连男女朋友都还没有确定。但,当他那一双温暖的大手执着地握住她一双冰凉的纤手时,一股滚烫的电流击中了她冻结已久的心房,温暖如泛漫的潮水顿时贯穿了她的整个身心。于是,这股强大的暖流,从此深刻地入驻了庄梦蝶的脑海,成为她心底里一泓永不干涸的温泉。
从那以后的无数个秋冬,只要丈夫在她身边,她都不会有寒冷的感觉。丈夫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手脚,放在他身上任何一处可以为她取暖的地方。这样体贴的举动,不要说外人羡慕,就是一旁的女儿,每次见了都嫉妒不已,总想把手伸进爸爸的脖子以求得平衡。
想到此,庄梦蝶无声地笑了。
说来丈夫都快年过半百的人了,可他整天还喜欢沉溺于这些小夫妻的游戏。还振振有辞、言之凿凿地说:“书上说了,夫妻之间,要多一点身体接触才能增强感情!”
所以,只要丈夫在家,庄梦蝶就无法正常起床。常常是日上三竿,他还要磨磨叽叽地“犹恋香衾,懒下牙床”。还说,“不如就让我死在你怀里算了……”真是让庄梦蝶哭笑不得,好生无奈。
有时候,庄梦蝶甚至傻傻地想:他要是有个“情人”,或许就不会这么黏着我了。
呵呵,每次异想天开完了,庄梦蝶又会在心里苦笑着说,“说你傻你还真傻呀?哪有你这么做老婆的?把自己的男人拱手相让,你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末了,只好打消念头,“依个赖子”乖乖就范。
其实,庄梦蝶知道,不劳她操心,真的是有很多女人在明里暗里喜欢着自己的老公的。就是从大妈大婶与他们擦肩而过,那艳羡无比的目光中都看得出来。丈夫每每得意之时,自己也会拿出来炫耀。说谁谁夸他又帅又勤劳啦,说自己的老公能有他一个小脚趾头那么好她就阿弥陀佛烧高香了;谁谁又说,她要是有他这么个好女婿,她睡着了都要笑醒啦;甚至指名道姓的说,他们单位的“一姐”苏小青常常招惹他,说她要早生二十年呀,“你姚建军就跑不脱我的手掌心!”等等。
如果是别的女人,也许就无端地生出几多危机感了。可丈夫知道她不会介意,所以说起来也口无遮拦,毫不避讳。庄梦蝶太了解丈夫的本性了,他不过是虚荣作祟,喜欢过过嘴瘾而已。事实证明,丈夫不管在自己面前多么没羞没臊厚脸皮的,可一见到别的女人,他立刻就呈现出少有的戒备和腼腆。要么像老鼠遇见猫一样避之唯恐不及;要么就装着心不在焉视而不见的样子。颇有点一叶障目、非礼勿视的正经,和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迷。
所以,别人都以为丈夫是个典型的“气管炎”,是老婆把他调教成那样乖巧的。而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事情的真相完全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依丈夫的说法,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我的眼中只有你!”
这“一眼之缘”的“错爱”,一晃都快三十年了。丈夫就像那首《最浪漫的事》的歌里唱的那样,他基本上做到了“就算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是我手心里的宝。”
只是,相比丈夫对自己的痴情,庄梦蝶惭愧地发现,自己给丈夫的爱意明显就少了一大截了。庄梦蝶心里当然清楚,自己的一腔深情,早就在三十年前“油干灯尽”了。
想当年,钱柜突然不告而别,一瞬间,她的整个天空都塌了下来。她的信念被击垮了,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她自认为已经耗尽了毕生的爱情,心也随之死亡了。她几乎丧失了生存的勇气。如果不是遇见了丈夫,如果不是他那一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把她牵出了黑暗,庄梦蝶都不知道她这辈子会飘摇在哪里——这个世界上还会不会有她这么个人。是丈夫无尽的深爱救了自己啊,所以她一辈子都对丈夫充满了感激。
也许,依世俗的标准,丈夫是一个没有什么江山社稷、宏图大志的人。但大家也都会承认,老公绝对是一个众人首肯、好评如潮的“模范丈夫”!恰恰如此,丈夫的“无为人生”与自己的“淡泊处世”也算是基本“合辙搭调”吧。
她看不上那些趋炎附势、投机钻营的庸俗之辈!就像如今这假装正神的“钱主任”——那个永远埋葬了的清正纯洁的“柜子哥”……
年底了,会议一个接着一个。调研、洽谈、验收,事情多到难以分身。上午才送走了来市里考察的国际投资商务团,下午又陪同市领导视察新农村建设的进展成果。好在,钱世贵明天就可以暂时“脱手”了,这是他今天或者说,是接下来一个月的最后一班岗了。倒不是谁那么好心放他的大假,是省委组织部决定让他去省党校做短期培训。
钱世贵有点奇怪,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领导怎么会让他去脱岗学习呢,这也就等于是在给他“放大假”嘛。钱世贵心中,既有一种突然离岗卸载的轻松,又有一种预示“加码”“增负”的惶恐。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被人当着玩偶任意操纵的不忿和尴尬。总之,钱世贵的心情是相当地复杂。
前天就接到通知,让他马上安排好工作,明天他就得去省里报到了。
钱世贵第一时间把这个事情告诉了表妹肖红英。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肯定又是武冬梅一手操办的!”表妹有点意外,说:“怎么,表嫂到现在都还对你‘有要求’啊?这都要到点了,难道表嫂还想让你怎么样:更上一层楼吗?”
“咋不是呢,她们武家的人,都当官上瘾!”钱世贵接着就是一通牢骚:
“这不是吗,前一阵她打听到,省里马上就有一个副厅级位置空出。她跟她爸一说,他爸马上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到我这里马上就要到点了,再不跨一步就该直接回家了,他们就坐不住了。武冬梅不甘心啊,说往上走一步,今后退休,待遇都要好得多。父女俩一合计,马上就分头行动。看来,这已经是初见成效了。嗨,我简直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这一辈子都被他们牵着鼻子在走——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傀儡啊!”
表妹听完却笑了,说:“这是人家削尖脑袋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呀,咋个还唉声叹气的喃?我的老表哥吔,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什么‘福’啊,你来试试?明明知道我这个人对仕途没什么兴趣,可他们根本就不管你的诉求——想去的地方人家嫌是清水衙门,偏偏要自作主张‘赶鸭子上架’。我都被人赶了一辈子了啊我的表妹,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吗?你倒是自在,你哪里知道你哥的苦衷!我真的别扭死了,有时候真想一走了之。我活得真的很累,是心累,你不知道吗?”
表妹赶忙宽他的心说:“我知道,我知道,就我这表妹懂你的心了。不过,‘一走了之’?我表哥可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啊!别那么灰心啊表哥,事情没那么严重哈。也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想开一点,就算真是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啊?如果真上去了,那你就辛苦一点,只当是多为人民服几年务嘛!呵呵呵呵,这表嫂也真能折腾的哈。”
“那不是咋的!”钱世贵听话听音,知道表妹同情他,于是就继续抱怨说:
“我也不是说不想为人民服务吧,这么多年我也是勤勤恳恳干过来的。就是觉得,一个是我现在精力真不够了。另一个就是,这些年社会风气不是太好——奢靡之风盛行,一切都在“向钱看”。想干点事情也不容易,方方面面,不是阻力大就是诱惑多……莺歌燕舞都快变成群魔乱舞了——呃,我,我可没有任何反动的意思哈表妹,改革开放这几十年的成绩是谁都无法否认的。我就是觉得,大河奔流,泥沙俱下,温饱过后就是贪欲的极度膨胀。你没看见吗表妹,现在这个社会,唯利是图的人越来越多,单位里贪污腐化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几乎一查一个准……唉,我说这些,也可能就是在‘五十步笑百步’吧。但我这心里就是不甘,总觉得自己是被这无孔不入的风气给带偏的,是被逼无奈、防不胜防啊……”
表妹就笑笑说:“嗨,表哥,你也别太自责了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真要扒开灵魂啊,呵呵,恐怕谁都没法看。人说时代的风气决定时代的性格嘛。既然谁都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那还不都‘见钱眼开’了?再说,有些东西,也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我们也只能先把自己管好,起个带头作用总可以噻?唉,这年头,到处都是‘大染缸’,身上被溅点颜色也在所难免,大家都勤换勤洗不就行了。你说呢?”
钱世贵听了,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说:“表妹倒是看得开。”
表妹就说:“那怎么办呢?这国家大了也不好弄啊。方方面面都要顾及,‘按下葫芦起来瓢’的事那也肯定是有的。哪有那么容易啊是不是?哥,我可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啊,我对这个国家还是很有信心的!我是天天都在看新闻啊,这反腐倡廉一直都在抓。我相信,这样的局面也不会太久的。说好‘两手都要抓’嘛。毕竟,没有精神支撑的富足,只会让人暴饮暴食消化不良的。所以我说表哥啊,你千万不要灰心哈,好风气还是有的嘛——你看这眼前不就有两个人吗?呵呵呵——一个是你,捐资助学不留名,到现在你都没见过你资助的那个小女孩吧?”
钱世贵不好意思地说:“噢,是武冬梅不让去看呢。好在她也没有反对这个事。”
表妹说:“对了嘛,那人家也算支持你了!——然后吧,我也是受表哥你的影响啊,我们公司一直都定期组织去养老院、福利院,还有乡村小学、建筑工地这些地方慰问演出呢。现在都已经形成制度了。所以说,就算我们以前‘曾经失足’,但至少,我们两兄妹从心底里一直都还是向善向美的吧?那不就是我们诚心正意在赎罪吗?呵呵呵,善恶须从大处看,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嘛!行了哈表哥,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咱们就各尽其职、各显其能吧。走一步看一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是。可关键是,我已经没有那么好的精力了啊。”钱世贵还是纠结着说,“而且,我自认为我也不是当官的这块料。人家古人都说了,‘浮世到头需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嘛。我不想那么虚伪,明明不思进取了,还要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何况,升不升迁那是看我自己的本事,他们这样的‘钦点’安排,我只会觉得是对我的歧视和羞辱!”
表妹叹了口气,说:“表哥,这就清高了吧?我觉得你有些想法还是太单纯了。我知道,你不喜欢官场,不喜欢勾心斗角、条条框框。可就算你是‘误入官场’,咱在其位不就得谋其政啊是不是?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就好啦!哎呀行了表哥,也就几年,有你‘看一弯梨花月,卧一枕海棠风’的时候!咱不说那些烦心事了好不好?这样吧表哥,我们好久都说聚一聚的吗?明晚,明晚怎么样?我约几个文艺界的老朋友给你饯行哈!都是你喜欢的人。”
钱世贵听了,这才心中一片释然,马上欣然应允道:“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