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众老朋友玩到尽兴而归。回到家里,已经快十一点了。见老婆武冬梅还在帮他收拾行李,钱世贵就淡淡地说了句:“还没睡啊?你去睡吧,我自己来。”
走过去时,武冬梅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就生气地说:“又喝酒了?你都还在吃药呢!” “没事的,就一点红酒,养胃呢。”
武冬梅不屑地“呲”了一声,说:“养胃?你平时不是总说,这都是酒徒的谬论吗?没想到你也琅琅上口了!哼,我看又是你那表妹怂恿的吧!”
钱世贵更正说:“没谁怂恿哈,大家都是图个高兴。”
“高兴也要有个度啊,你看这都几点了?明明知道你明天要出差,她还把你留这么晚。也都四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亊!”
钱世贵辩解道:“什么不懂事啊?大家好久没见面了,也就多说了一会儿话嘛,你至于那样说人家吗?”武冬梅不依不饶地说:“你平时在家跟我多说一句都没有,你们吃一顿饭,就能说上几个小时!一天都还电话过去电话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哪有那么多废话说不完!就我命苦,连个外人都不如!”她说完就愤愤然转身进了卧室。
“什么外人?”钱世贵僵在那里,沮丧地摇摇头想:“没法沟通了,简直没法沟通了!”
等钱世贵收收拾拾、磨磨蹭蹭洗漱完毕,躺到床上,床头的电子钟已端端地指着十二点了。武冬梅背对着他,不知道睡没睡着。本来两人早就在分居,可上周老岳父到省外给老上级送葬去了,岳母身体不适没去,就安排来他们家住了。为了让老人安心养病,也是为了不节外生枝,钱世贵只好答应武冬梅软硬兼施的请求——回到主卧室暂时与她“同居”。
往天,因为对身边这个女人早就没有了感觉,如果工作上也没有什么烦心事的话,钱世贵上床总是一觉就能睡到天亮。可今天,他是眼睁睁地一点睡意也没有。
但,今夜的失眠钱世贵一点都不着急。老婆言语的冲撞似乎也并没有影响到他持续愉悦的好心情。他看着床头柜上的夜光指针一闪一跳的,他不仅没有像往日那样数着点子就睡着了,反倒是被它越闪越清醒。今晚真是太高兴了,若不是表妹催他说,“该回去了,你明天还要起早呢。不然嫂子又该骂我放纵你了”他都还不想走呢。
钱世贵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就好像全身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一颗平日里沉着稳重的心,这会儿竟轻得像三月里放飞的风筝,在高高的天空飘来飘去……这说明自己还没有被现实“郁闷致死”啊。
今晚的聚会,是在表妹与人合资的凌霄大酒店。虽然一桌子都是夕阳白发的忘年之交,但风雅之士在一起时的那种无拘无束、心意相通的相处模式,真的令人既轻松愉快,又兴致勃勃。玩到最后,几乎个个都敞开了心扉,甚至是“放浪形骸”。这都是表妹平日里积攒的人脉——“这里可都是称得上‘重量级’的老哥哥啊!”表妹经常骄傲地说。
有本市景城画院的开山始祖,张大千的同门师弟齐老先生。他白眉长须,一派仙风道骨。主攻花鸟鱼虫,无论工笔写意,样样都画得神形兼备、呼之欲出。有市美术学院前副院长赵教授。他擅长行草,你看他悬腕走笔的那个酷劲儿,真是行云流水、酣畅淋漓,就一个“爽”字!很有毛主席书法的风范哩。还有省音乐学院的陈教授,刚刚退休回来。他一早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虽然主修西洋乐器,可他对民乐也一样精通。人家抄上京胡,就能把那京剧的“西皮二黄”一样拉得有板有眼呢!还有下围棋的沈老师,搞摄影的李老师。
“他们都是我们省里、市里艺术界的精英啊。我自来对他们都景仰备至,崇拜得不得了呢!”表妹说。几位老先生听了个个都喜上眉梢,笑逐颜开。个个也都谦虚地摆着手说:“过奖了,过奖了。肖总,你才是我们佩服的大能人啊!又懂艺术又懂经商的……”又夸自己,“钱老弟,你更是个大人才啊!政治头脑自不必说,艺术天赋还那么高!琴棋书画学啥成啥。又勤奋,悟性也好。你临摹的那几幅古字画啊都快以假乱真了!”
表妹也跟着起哄,说:“咋不是呢,就我这个酒店,他的作品就占了百份之十。除了大厅,几乎每一层的走廊、雅间都有他的‘墨宝’呢!笔名‘云空’,老师们一会儿去看嘛!”“了不得啊了不得!都快青出于蓝胜于蓝了!”老师们都赞叹道。自己被夸得很不好意思,虽然心里飘飘然的,但嘴上还是一个劲地谦虚着说,“什么‘墨宝’,也就是几幅习作。还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真是见笑了哈!我这方方面面的进步,都是老师们尽心尽力教得好啊!”
后来就开始了“艺术都是相通的”大讨论。齐老说,“自古艺术是一家嘛。就像‘起承转合、张弛有度’这些词,书画诗文都用得上。”赵教授也说,“是啊,像‘轻重缓急、收放自如’这些意思,书法音乐也都能用。”陈教授说,“是啊是啊,就像‘节奏、调子、音色、韵律、灵性、意趣’这些词,诗文书画、音乐舞蹈都可以通用。虽然各有所指,但它们的本质蕴含都是共通的啊。”齐老就说,“是啊。特别是王维的那首‘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诗,简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乐。我觉得,那就是最能体现诗书音画大融合的完美之作,这就是艺术的通感啊!”大家就你一言我一语,畅所欲言,其乐融融。那“发散式思维”,真的是天马行空,挥洒自如……
表妹说,今天有两个议题,一个是给我“饯行”,一个是给她这个中式包间向老师们讨一幅画。说今天正好齐老和赵老都在这里,想请二老为她合作一幅喜庆一点的花鸟横幅。表妹也真是有趣,说到最后,她竟然换成了戏曲的念白:“烦请二老满足一下红英则个?”还侧着身子羞答答地道了个万福。没想到二位老先生也抱拳还礼,欣然应允。就说联合给她画一幅“富贵牡丹”。表妹高兴坏了,抚掌称道:“嗨呀呀,真真是心有灵犀,心有灵犀啊,这正合了小女子的心意哩!”又招呼这边的陈教授说,“来来来,陈教授,大师们挥毫,我们也不能闲着是不是?我们来给他配一段‘贵妃醉酒’如何?算是助兴。”于是,各自抄了茶几上一应俱全的家伙进入角色。
这边,齐老和赵老气定神闲地镇纸、舔墨,挥洒自如地运笔、勾勒、点染;那边,陈教授调好了京胡试了试音,拉起了“过门儿”;表妹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玉兔又转东升……”
就算是这么慢板的四平调唱完,沉醉的“贵妃”也都醒酒了,可严谨认真的二老,一个在龙蛇走笔提款李白的清平乐·咏牡丹:“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个还在精益求精地慢慢渲染、填补他那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
不能冷场啊,没等表妹点将,自己就自告奋勇说:“那我就来‘汇报演出’吧。我想吹一段‘彩云追月’。”说完就麻溜抄起了长笛。他定了定神,慢慢把湿润的嘴唇贴了上去。
笛声起时,自己都打了一个激灵。他好像一下就进入到一个梦境:清风徐徐吹来,溪水淙淙流淌,鸟归巢,夜静谧,天上彩云追月,花前璧人重影……
等到最后一个音符翩然落下,大家都一起拍手赞美他道:你今天这是得了神谕吗?简直是天籁之音啊!听了大家的表扬,他对自己竟也有点惊奇。这确实是超常发挥了啊。
接下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也许是受了自己“倾情表演”的感染,大家各自都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铆足了劲儿展示自己的拿手好戏。尤其是那几位老先生,平日里都是安静闲雅、老成持重的模样,这会儿倒像是打了一剂强心针,干脆当仁不让,主动献艺。大家叫好的叫好,观战的观战,配合的配合,好不热闹,好不洒脱……看来大家都已经进入到一种茶饭不香、佳肴无味的神仙境界了。
如果不是服务员来转达大厨的话说,“鲍鱼捞饭要趁新鲜吃”,这一帮聊发“少年轻狂”的老先生们,还不知道要玩到什么时候才肯收心呢。确实令人意气风发、逍遥自在。这样的聚会,让他这个“文艺中年”很治愈——这就是他骨子里一直向往的艺术人生啊!
突然就想到了“蝶儿”。那是齐老画完牡丹,提着笔在那里沉思默想的时候。他凑上前去对齐老说:“如果牡丹花上有两只蝴蝶的话,那这幅画就活了啊!”齐老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他说:“是啊是啊,我正说把它添上去呢。我们这是不谋而合啊!”不一会儿,两只栩栩如生、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就落在了牡丹花上……
这会儿想想,自己这冲口而出的话里,竟有意无意地暴露了自己深藏不露的心思啊。
钱世贵闭着眼睛在心里呼唤:“蝶儿,蝶儿”,你这一次一次的“出现”,你是在唤醒我那死而不僵的记忆吗?你是在提示我“偿还债务”吗?
三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就一齐涌上心来。
钱世贵想起了他和蝶儿在春天里踏青,他用各种野花为她编扎的好大一个花环,引得蝴蝶蜜蜂都跟着她转。又陪她到镇上去赶集、逛街、买花手绢、看样板戏;夏夜里,在蛙声蟋蟀的伴奏下,他们偷偷地爬上高高的山神庙去吹风纳凉;秋天的时候,他亲手为她剥开他们家又大又甜的红柿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在大雪纷飞的冬天,他们就跑去废弃的红苕窖里取暖、拥吻……噢,蝶儿,我心灵深处永远的爱人!离开你三十年了,你现在过得还好吗?你还在恨我吗?你后来找到自己的真爱了吗?
想到这里,钱世贵不禁悲从中来,胸口隐隐作痛。这让他那颗多年前就患上冠心病的心脏,着实有点招架不住了。他轻轻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感觉自己有点心律不齐。
钱世贵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动静,可还是被并未睡着的武冬梅捕捉到了。
武冬梅突然翻过身来,怨烦地说:“又睡不着了是不是?这都是你那好表妹闹的!”
钱世贵平心静气地说:“那倒不是。我这把年纪,能有多少瞌睡,耽误不了的。”
“可你影响到我了!这会儿都还满嘴酒气的,都是你那表妹做的好事!也都几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瞎折腾!”
钱世贵不乐意了,他小声辩解道:“人家怎么瞎折腾了?人家只是没那么势利而已。”
武冬梅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影射我是不是?行,我就是势利,我一天东奔西忙、陪尽笑脸的求爹爹告奶奶到底是为了谁呀,啊?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你还要处处夹枪带棒的讽刺打击!我知道,你就是最欣赏你表妹那种胸无大志,一天到晚就知道自娱自乐的逍遥人生是不是?”
“我就是喜欢,怎么了?”钱世贵忍不住呛了她一句,“人家那是一种境界,跟胸无大志没关系!人家只要活得开心,活得充实就好,关你什么事!”
“呵,一说她的不是你就不耐烦了是不是?我知道,你们都很清高、都很雅致,你们从小到大最合得来了,你们才是一路的哈?那你们俩干脆就一块过吧,正好她现在是单身!”
“你!武冬梅,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你可是个当嫂子的!”钱世贵愤然抗议道,“请你以后别老拿我表妹说事行不行?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到底哪点招惹了你!”
武冬梅也发飙了,低吼道:“她就是招惹我了!半夜三更的,她还缠着我男人!”
“武冬梅,你嘴上还是积点德呀,你简直太无聊了!简直是……”
钱世贵终于愤怒了。他坐了起来,血液直涌脑门,真想摔门而去。可他闭着眼睛忍了三秒钟,最后,他还是改变了主意。他息事宁人地说:“行了行了,我满嘴酒气的,我还是到书房去睡吧,免得影响到你。”说完就抱起被子,逃一般去了自己的书房。
终于缓过了气,钱世贵安安静静地躺到他书房的小床上。终于可以耳根清净了,他想:睡吧,明天真的要起早呢。
老东西倒是一拍屁股走掉了,武冬梅这里却越想越生气。
老天爷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老东西——长期以来,就是这么跟我玩深沉,不沟通、不交流,让自己这一颗委屈愤懑的心,吃了成百上千的“逍遥丸”,都无法疏通这郁结多年的肝气啊!
武冬梅知道,自己当年一厢情愿、自作主张的决定,让钱世贵一直对她耿耿于怀,始终都不肯原谅她。可那又怎样?如果不是老娘当年的坚持,就你这种闷头闷脑、三脚踢不出个响屁的德性,你能有多大的出息?你能有什么前程?切,你都不知道在哪个卡卡角角“青灯黄卷”的钻故纸堆呢!哼,不要总觉得老娘占了你什么便宜,我是个女人,你要不愿意,我还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吗?真是的,得了便宜还卖乖,什么人哪!
想起自己当年不顾名誉、不顾羞耻地“奉子成婚”,这些年又是怎样地为这个家付出,为这个家牺牲,如今却要过这种“委曲求全、忍气吞声”的日子,武冬梅竟然心生悲凉,眼泪花花的了。这是触及灵魂,是真的伤心了啊——把老娘当个外人都不如!这是在打我武家的“翻天印”吗?你钱柜子硬是翅膀长硬了嗦!
每每想起这些,武冬梅就会忍不住让自己的“暴脾气”没遮没拦地随时发作。
“你当我愿意这样啊?”武冬梅恨恨地想。
武冬梅在床头柜上扯了两张纸巾,忍着抽泣,擦了擦一脸的眼泪鼻涕。叹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虽然钱世贵嘴上没说,但在他心里,肯定是觉得,他们这就是一场无爱的婚姻,是她自己“上赶着的买卖”,是她“强扭的瓜”所以不甜!这武冬梅就真不服气了,心想,这都二十多年了,老娘对你一直巴心巴肝、任劳任怨的,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眼下儿子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你还在那里叽叽歪歪的计较个啥?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可以抚平任何伤疤,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起作用了呢?老娘和你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你就是块铁、是块石头也该把你融化了、把你捂暖和了啊!何况你是个人,是人就该懂得感情、是人就该懂得“知恩图报”啊,哼!
可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冷漠、回避,“公事公办”——等于我就是你生儿育女、泄欲泄愤的机器嗦?真的是太可恶了!什么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看没有婚姻的爱情才是在耍流氓呢!“爱情”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荷尔蒙泛滥的“孔雀开屏”罢了,就是个最不靠谱的玩意儿!在她武冬梅这里,生存的便利和生命的荣耀才是第一要务!谁稀罕那些花里胡哨、虚头巴脑的“装饰品”!
也许,在他钱世贵眼里,他们的婚姻,就是一场打娘胎里就带来的“顽疾”,早就已经病入膏肓,命悬一线了。可她武冬梅不这么认为啊——病入膏肓并不意味着不可救药,命悬一线也还可以起死回生噻!总之一句,她是绝不可能放弃这一段来之不易的婚姻的!
武冬梅想,要想抛弃这一段婚姻,那还得问问我姓武的妹儿答不答应!至于他钱世贵,呵呵,量他也没有那个胆量和决心——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就是他的死穴!就算有时候他气急了,一心想和她提离婚的事,都不敢直接说出“离婚”二字。最多说了个“我们最好还是分开过吧”。就他这德行,还想离婚?哼,我再借给他两个胆子他都不敢!
想到这里,武冬梅终于舒了口气。
天不见亮,武冬梅就忍着昨夜的宿怨,把昨晚上收拾好的行李堆到客厅里。
临行前,她再三叮嘱钱世贵说:“冯叔叔那里,你一定要亲自去一趟。我爸说了,这一次符合条件的人选不止你一个。人家冯叔可是帮了大忙的。他这个级别的人,说不定今后都还能帮上忙。只要你自己稍微努力一点,再上一个台阶也不是不可以。”
又说:“不许你给我打折扣哈!做人还是要有点良心,要懂得知恩图报。别一根筋的不知好歹!”
武冬梅说这话,当然是一语双关。她就是要时刻提醒他钱世贵,不要忘了武家对他的恩德和良苦用心——你是怎么从一个山里娃走到今天这一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