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见钱世贵一家来了,欢欢喜喜地开门迎接,姨妹武夏荷两口子也过来打了招呼,接了外孙钱小龙手中的月饼盒,钱世贵又把手中的白布袋递给她,说:“妈,这是我爸给你们带的新米,不多,就是尝个鲜吧。”岳母很高兴,连说:“好好好,我年年都惦记着这一口呢。替我谢谢老亲家哈,叫他空了到这边来耍。”
谁知,老婆武冬梅却不冷不热地说:“现在,谁还稀罕这些东西啊,有钱哪都买得到。” 岳母瞪她一眼说:“看你说的,稀不稀罕是一回事,咋说这也是人家老亲家一片心意。人家大老远带来的,能跟商场里买的一个样啊?不懂礼数!”
武冬梅说:“是是是,我不懂礼数,就你好哄。只怕人家心里不这么想!”
“去去去,少说这些风凉话。”岳母看看女婿的脸色,故意把女儿支开了。
钱世贵心里的确很愤懑,心想,尽管你武家对我有恩,我老爹的行为有巴结讨好你家之嫌,但老年人一片感念之心还是天地可鉴的。你尽可以轻慢我这个人,但你绝不可以侮辱一个古稀老人的一片真心啊!不过,钱世贵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只当没听见,快走几步,跟刚刚从沙发上起身的岳父握手寒暄去了。岳父也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老婆武冬梅,就一个词可以形容:“霸道”!有她性格的缘故。岳母曾为女儿开解说,“那是胎中带来的。她生下来就是个男孩性格,哭声都是粗声大气的,一点都不像个女娃子。”但钱世贵则认为,那就是很多官宦子女从内心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自命不凡的优越感! 武冬梅说话办事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从来都是颐指气使,根本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好像她生来就是个发号施令的领导者。武冬梅曾在她开心的时候沾沾自喜地说,她从小就是一个敢作敢为、争强好胜的“铁娘子”。说她生来就有一种领袖人物的气质和天赋。她在县委宿舍一带是有名的孩子王,她甚至把周围几条街的小团伙都“收编”了,自己做了“总司令”……的确,这一点上,你不得不佩服,武冬梅的领导能力确实是一以贯之的。人家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她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班干部的职位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工作之后,学生干部就正式成为国家干部了。武冬梅甚至大言不惭地说,以她自己的气魄和才能,就是让她做“撒切尔”那样的“国家领导人”,她也不在话下!
呵呵,钱世贵相信,他真的相信,武冬梅绝对有这个“雄心壮志”或者说“狼子野心”。
武家人的为官之道确实是源远流长、一脉相承的。人家祖上从清朝就开始做官,到民国,后来,到解放时,武冬梅的爷爷毅然起义做了投诚人员。一家人都安然无恙不说,政府还让他们继续做官。于是,军需官的儿子后来就做了县粮食局局长。儿子很争气,从县粮食局局长一直做到省人事厅副厅长。人家“龙生龙,凤生凤”啊,武家就是这样一直坚韧地延续着它官宦世家的传奇。只可惜,到了武厅长这里,因为夫人生二姑娘时产后大出血,造成了永久性损伤而导致不孕,也就没能为他生个男孩续下“香火”。新中国又不允许讨二房,武厅长最终就只有武冬梅和武夏荷两个闺女。每次看着办事干净利落、风风火火的大女儿,武厅长就不免感叹:“可惜冬梅是个女儿身啊,不然的话,她肯定会有大出息的!”还好,大女儿不光聪明能干,眼光也非常不错,大学里就给他瞄准了一个“金龟婿”,这让武厅长倍感欣慰——“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于是,他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把自己的一腔宏愿,一股脑儿地寄托在大女婿这棵“好苗子”身上了。
不得不承认,老岳父对自己确实是巴心巴肝的,这一点,钱世贵心里非常清楚。岳父是真的把自己当“半个儿子”在对待——一方面对自己竭尽全力地扶持,一方面对自己又挺尊重、挺客气的。岳父对自己始终保持着宽仁大度和蔼可亲的笑容,他对他从来不像别人对亲生儿子那么严厉。最多偶尔提点他说,“你呀,什么都好,要是再多一点进取心就更好了!”他从不居高临下或者板着面孔教训他。相反,岳父总是以一个忘年之交或者政界同盟的身份,来与他一起探讨一些人生哲理或是时政要闻。尤其是关于那些为官之道、宦海风云,岳父更是语重心长不厌其烦地给他传经送宝,每次都恨不得倾其所有、和盘托出。总归一句:“不要有什么畏难情绪。做官说难也不难,就像开车过轨道,你只记住‘一慢二看三通过’就是了。‘小心驶得万年船’,任何时候都适用!”
然后,又特别和颜悦色地劝慰他说:“我知道,冬梅这女子脾气不好,经常让你为难,但她的的确确是很在意你的。这一点,我这个做父亲的敢用人格担保。她做的一切都是想为你好、为你们那个小家庭好。可能性情急躁了点,表达方面也有点问题。所以,你不用跟她计较。女人嘛,有时候难免急功近利,沉不住气。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男人啊,心胸一定要宽广一点。你现在就是前途第一,以事业为重。没必要在一些生活小事上斤斤计较——别的不说,你只要相信,我们武家上上下下的人,从来都没对你有过半点外心就行了!”
岳父的话,温暖体贴、娓娓动听,从来都是这么推心置腹、坦诚相见的。嗨,正因为钱世贵对岳父始终心存感激,所以才迟迟无法痛下决心,和武冬梅‘快刀乱麻’,尽早结束这一场无爱的婚姻。
也许,人人都认为“钱主任”是幸运的,是命运的宠儿。可钱世贵却说不清,自己这一辈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但他坚持认为,至少,自己这桩无爱的“孽缘”是非常不幸的。不过,钱世贵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这桩“凤凰梧桐”的婚姻,他钱世贵又哪来如今的“好风凭借,直上青云”呢?自己这一帆风顺,仕途通达的人生,不正是这桩婚姻为他带来的“宦海鸿运”吗?自己这花团锦簇的人生,其实就是和自己这桩黯然神伤的婚姻紧紧绑在一起的啊!所以,每当钱世贵被武冬梅气得牙痒痒的时候,他总是提醒自己,淡定,淡定,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倒不是怕丢失什么功名利禄“乌纱帽”,而只是“道德良心”这一块始终过不去,这才是他至今无法毅然取舍的真正原因。为此,钱世贵已经纠结了二十多年。没有办法,岳父是岳父,老婆是老婆,两种感情是划不了等号的。
所以,钱世贵的“出逃”计划,一直都在不停的酝酿与修正之中。
跟岳父母一家吃完了月饼,岳父再一次单独把他叫到一边说了一会话。一切团聚的程序都走完了,钱世贵才和岳父母说,市里明天有个重要活动,自己要回去准备一下,所以要提前告退了。岳母恋恋不舍地说:“大过节的也这么忙啊?好久不来了,我还说让你陪我打两圈麻将呢。”见钱世贵面露难色,岳父赶紧过来解围说:“人家在位的人,哪能跟我们退休人员一个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位那会儿,过年过节有好忙!让人家走吧,一家人的,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时候,武冬梅背过她父母狠狠地瞪了钱世贵一眼,说:“妈,你让他走,硬是我们武家没人了似的。我不信‘离了它红萝卜不出席了’!走,龙龙,我们和小姨陪外婆打。”
不是钱世贵无礼,也绝不是他忘恩负义——二十多年了,就算他现在身居要职大权在握,就算他是在那些十分委屈万般纠结的时候,到目前为止,他钱世贵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武家、对不起武冬梅的事情。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天性温软、善良谦和的人。尤其是在为官从政之后,他就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顺其自然就学会了稳重与协调。只是,他那颗崇尚自由、追求浪漫的心的确一直都处于潜伏状态,一直都在不安分的游离之中,从来就没有对这个家真正地“降服和归顺”过。
钱世贵觉得,武家人应该清楚地知道,虽然他们两家人地位悬殊,但要说“巴结讨好”的能事,追根溯源其实不是他钱家,而是他们武家,确切地说,是他们的女儿武冬梅!
想当年,钱世贵刚刚跨进大学校门,就被热情洋溢的工农兵学姐武冬梅殷勤地“接待”了:她热情地带他去报到处报到,又帮他找寝室、选床位,然后又不辞辛劳地带他熟悉食堂、教室、校园等等。晚上,武冬梅还盛情邀请,替他在校外的小食店买了一份番茄蛋炒饭。钱世贵当时好生感动,立马应她的请求,认下了这个比自己还小了一岁的“学姐”。
从此,这一个“不小心”,钱世贵就“被”过上了衣食无忧、备受学姐关怀和保护的幸福生活。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一个“不小心”,钱世贵的人生从此也就偏离了他向往的航道。从此以后,这个叫“武冬梅”的女人,也就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他人生航船的“掌舵人”。这让钱世贵在他往后的日子里,大呼上当,痛悔不已。
没办法,俗语早就说了:“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当时年轻,钱世贵有一个非常能吃的“毛病”,常常是吃个上半月饱,下半月饥的。于是,粮食局长的女儿就大方地给他提供了足够的饭票,叫他“敞开了吃!”学姐看他的衣服太旧,就给他找来二丈布票让他去“做两件新的!”;他喜欢运动,学姐就给他买来了新崭崭的篮球排球乒乓球,还有球衣球裤白球鞋等。学姐还给他送来了那个年代的奢侈品:葡萄糖和麦乳精。
关键是,学姐后来竟然把她“殷切的关怀”,直接送到乡下他父亲的病床边去了。
这一下,故乡那一池原本安分宁静的“春水”立马沸腾起来——“县里粮食局长的女儿看上我们家柜娃子了”的“奇迹”也就随即浮出了水面。消息不胫而走,“县里!”“粮食局!”“局长的女儿!”乡亲们大为震惊,激动不已。钱柜一家更是欢欣鼓舞,扬眉吐气。父亲甚至感动得热泪盈眶地说:“难怪呢,上个月赶场我在镇上碰到朱半仙,他在墙角里招呼我硬说看到我印堂发亮,说我有好事来了喊我去算一卦呢,我还不信,没有去!这样看来,我哪天还要去感谢人家呢。还有啊,你爷爷坟上不是有一棵弯弯柏树吗?去年我就以为它死了,结果今年春上又在发芽,没想到我钱家真的是鸿运来了啊!”父亲还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定是自己家的祖坟在“冒青烟”了;一定是上年在大庙山烧的高香显灵了!谢天谢地。
老父亲一辈子没见过比公社书记更大的官,这一刺激非同小可,他立马病痛全消。当时,人家武冬梅刚刚跨出家门,他就急赤白脸地叮嘱儿子:“一定要快些动手,一定要咬定这局长千金不松口啊!听见没有?这么光宗耀祖的事情,柜娃子,你可千万不能糟蹋了啊!”
事情的原委就是这个样子。当时一家人都觉得喜从天降、鸿运当头,就连一个村的人都觉得跟着沾光、荣耀。只有钱世贵后悔不迭,有口难辩。这才明白武冬梅执意要跟来的心机。
后面的一切,当然就顺理成章了:最好的班级,最好的老师;然后是,最好的分配,最好的工作。可钱世贵并没有在“信用社”呆多长时间,他就像坐直升电梯一样,直端端地升了上去。就是偶尔在哪一层稍作停留,那也只是一个短暂的缓冲或者等待。
当然,毕业不久,钱世贵也以最快的速度,与学姐武冬梅正式完婚了。
这一切令钱世贵好一阵云里雾里。直到很久,他都还是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的,每当那些夜深人静,那些个月圆月缺的夜晚,有一种揪心揪肺的疼痛就会像幽灵一般向他袭来。挥之不去的,总是那一双凄迷的泪眼,总是那痛彻心扉的杳杳颤音:“柜子哥,柜子哥,你为什么不娶我?!”这就好像一个记忆的闹钟,时不时地就将钱世贵那曾经定格的岁月吵醒——你所谓的“迷惑”,所谓的“健忘”,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而已!而对那个你曾经生死相许,却又始乱终弃的弱女子的羞愧,才是你刻意回避、不敢面对的真正原因!你其实清醒地知道,那些在凄风苦雨、月圆之夜不期而至,长期折磨着自己灵魂的不安和痛楚,就是自己内心深处对一个无辜女孩背信弃义的深深自责啊!一个多么温婉高洁又楚楚可怜的人儿,你怎么忍心伤害她?!
可当年,就因为自己缺乏定力,关键时刻没把持住,被别人轻而易举就“生米煮成了熟饭”。再加上父亲也攀附心切,生病期间,欣然接受了武家一大笔手术费。就这样,他不仅把自己的身体卖了,同时也把自己的灵魂卖了。最后,他只用了一句轻飘飘的谎言:“忘了我吧,我配不上你”,就那么含糊其辞、不了了之地把一颗娇嫩的少女之心揉得粉碎。他的梦中,常常会出现一只流离失所的蝴蝶,在纷纷扬扬的梨花雨中无助地飘飞……
一个人在街头禹禹独行,清冷的月光下,只有与自己灰暗的影子结伴而行。看着那些年轻的情侣相携相挽,花前月下,钱世贵心中也不免有一点淡淡的忧伤,有一点形单影只的落寞。不过,对他来说,这一刻更多的还是享受——孤独对他就是一种难得的清静和解脱。
一开始,钱世贵也是挺纳闷的,怎么会一个局长的千金会看上我这个“农二哥”呢?后来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武冬梅精心制作、一手炮制的。因为,她就是喜欢他这盘“清新爽口的泡生菜”——这是武冬梅后来自己告诉他的。
钱世贵不得不承认,他曾经确实以认了这个热情大方,很有主见的学姐而骄傲的。他把她当成了可以倾诉和信赖的知音。不管是学习或生活上的问题,他都愿意与她探讨、商量。甚至,他明明知道武冬梅是学生会主席,也知道大学期间不准恋爱,可钱世贵还是向武冬梅讲述了他与初恋女友的故事——他以为她会理解,会同情,甚至私心里希望她能够帮到自己。不料,武冬梅半开玩笑却又带着严正的口吻告诫他说:“你什么都可以‘谈’,唯独这个不可以!不要说大学期间本来就不允许谈恋爱,就是要谈,也要找一个像学姐我这样洁身自好、前途光明的人嘛,怎么能和那些‘黑帮子女’搅不清呢?那会毁了你的大好前途的!”
钱世贵听了当下就呆若木鸡,有一种“偷鸡不着蚀把米”的懊丧。他从此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提起此事了。但心无城府的钱世贵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不仅是武冬梅对他的警告,更多的是她的一个暗示。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就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变化之颠覆,令钱世贵晕头转向,措手不及。当钱世贵已习惯地享受这一切衣食无忧的“供养”时,他没有想到,“猎人”的陷阱已经近在眼前了。
在一个大雨瓢泼、雷鸣电闪的夜晚,在武冬梅那无人的闺房,在一瓶景春大曲的作用下,在武冬梅疯狂的抚摸中,钱世贵被稀里糊涂地“开处”了。他那“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的拒绝声,让人觉得有点半推半就、醉生梦死。拒绝声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生生地被他们自己的喘息声淹没了……
就这样,自己终于成了武冬梅手里一枚任意调遣的“棋子”。
现在,钱世贵常常仰天长叹,也只能“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了。
每当不经意看见天上的皓月,庄梦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与钱柜度过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中秋。脑子里会蓦然回响起钱柜用笛子为她吹奏的,那首婉转跌宕的民曲《彩云追月》。而那晚缠绵悸动的情景,也时常以拷贝的形式在她孤独的梦境中回放:
在一轮干净清凉的白月光下,两个人“行行指月行行说,愿月常圆,休要暂时缺”。倦鸟在密林中呢喃,秋虫在浅草里轻唱,一对恋人背靠背坐在小河边的大青石上。夜色中,河水波光粼粼,静静地流淌。水中的月影也在这层层叠叠的涟漪中妩媚的荡漾。男的忘情地吹笛,女的就随着那柔美的旋律,即兴填词,轻轻地哼唱:“月儿挂夜空,大地那样朦胧,柳丝垂,静水动,佳人儿在梦中;天边的云彩,轻轻地飘来,枕着她柔情的梦……”
从此,乡村那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便有声有色地嵌入了庄梦蝶的脑海。而如今,庄梦蝶却“人前不敢分明说,不忍抬头,怕见旧时月”了。
这么多年了,在每一个月圆之夜,大家都喜欢“抬头望明月”,可庄梦蝶却不敢或者不愿抬头。她怕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一张同月亮一样清朗,比月光还要明净的笑脸。她怕一看到那张温情脉脉、信誓旦旦的笑脸,她心中那脆弱的堤坝就会瞬间崩溃,她几十年委屈幽怨的泪水便会化作滔滔山洪决堤漫漶。以至于丈夫每每兴趣盎然地指着月亮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又是这么圆”时,庄梦蝶都只能若有所思地敷衍道,“嗯,真的很圆。”而通常,丈夫随之而来就会嬉皮笑脸地说:“那,我们又该圆房了哦!”这让庄梦蝶更加无奈。
此时,又是皓月当空,丈夫故伎重演,又开始了新一轮殷勤的攻势。
先前,他们都已经在姚家父母那里,同大家一起吃过月饼了,可丈夫为了表现自己的浪漫情怀,营造一个合欢之夜,回家之后,他又把一大家子互相交换的月饼摆了出来。他在露台上摆好一对白藤靠椅,沏了一壶淡淡的碧螺春,又把月饼切成小牙盛在白瓷碟里,放在藤椅中间的一张玻璃小圆几上。然后坐下来兴奋地说:“来,宝贝,开始吧,我喂你。”
庄梦蝶的头却无力地歪在靠椅上,她懒懒地说:“我不想动了,我也吃不下了,我想歇会儿。你自己吃吧,我看着你吃。”丈夫哪肯答应,马上站起来说:“那不行,我们好难得单独在一起过个中秋,不来点浪漫的仪式怎么对得起天上那么美的月亮啊!来,我过来喂你。”说完,就把椅子端过来和她并肩坐着。最后干脆把她揽过来坐在腿上,搂在怀里。
丈夫用牙签戳了一小块喂她,说:“乖啊,少吃一点没问题的,来,就吃一点点。”
庄梦蝶当然不忍心违了丈夫的心愿。可精致的月饼在她口中却味同嚼蜡、无法下咽,只能不停地呷着清茶,一点一点地把它送下去。
现在,不管市面上的月饼有多少种花样和口味,就是裹着山珍海味、琼脂玉膏,也无法打开庄梦蝶那封闭已久的味蕾。还总是说:“现在的东西是越来越不好吃了。”丈夫就说她是“生活太好,嘴变刁了。”他哪里知道,妻子的味觉,早已被三十年前那半块“红糖月饼”醇厚清甜的味道牢牢地“锁定”了——
那年的中秋前夕,蝶儿突然说起,她好想吃以前在县城里吃过的那种香香甜甜的红糖月饼。柜子哥就拍着胸脯对她许愿说:“我知道那种,镇上也有配给的,去年三婶的儿子就在镇上买过。今年我也去镇上买,一定要让你吃上你喜欢的那种红糖月饼!”
等到那天,钱柜一大早就赶去镇上买月饼。结果等他走拢,稀少的配给早就被镇上的居民抢购一空了。站在秋凉的风中,钱柜却急出了一身大汗。他无助地在供销社的门前来来回回地打转,直转得那个售货员孃孃眼晕。孃孃实在受不了了,就问:“你咋个还不走喃?我都说了,全卖完了。今年没吃到,明年早点来嘛。哪个还非吃不可了?”
钱柜无奈,转身要走。这时候,店里突然跑进来一个小毛头,开口就嚷:“我不等晚上,我现在就要吃月饼嘛。”说着就伸手到柜台底下抓出一个布口袋来。
售货员孃孃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她骂道:“你个饿痨鬼变的,那是给爷爷留的喃!爷爷都生病了你晓不晓得?”
钱柜听了突然就灵机一动,他也可怜巴巴地说:“孃孃,我妈也是生病了,说想吃月饼得很。怕今年没吃,明年就吃不上了。我求求你孃孃,匀一个给我好不好?一个就行了?”
就这样软磨硬泡,钱柜不惜以谎言换回了蝶儿梦寐以求的“红糖月饼”……
夜风中,庄梦蝶忽然打了个寒噤,丈夫马上以包裹的形式把她搂得更紧。她的头软软地顶在丈夫的脸颊上,她的背紧贴着丈夫那温暖的胸膛。这样的时候,庄梦蝶总是那么踏实,那么满足。而这样贴心贴肺的感觉,每每往深里体会,庄梦蝶就会蓦然醒悟,它的源头其实一直是来自那个难忘的中秋之夜——来自一个少女第一次被男人贴身呵护的深刻体验啊!这样的情景和那天晚上是多么的相似。虽然,两个男人的气息是那样的截然不同。
一样的姿势,不一样的气息。
彼时,钱柜用笛声吹出了缠绵婉转的爱情序曲。月光下,蟋蟀在跟着弹琴;清风中,树影在婆娑起舞。蝶儿怕冷,钱柜便回过身来把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密接触,而且是以这样的姿势:钱柜让蝶儿坐在自己的两腿之间,他用自己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蝶儿的后背为她取暖;他让她抬头看月亮,蝶儿的头就自然而然地歪在了他的肩窝里。他还用他温热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蝶儿冰凉的脸庞。蝶儿的脸在暗夜中兀自红了。数着星星,望着团团圆圆的月亮,想着眼前的幸福,俏俏编织着未来的梦想,蝶儿忍不住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慢慢地,她竟然在柜子哥温暖的怀抱里进入了梦乡……
这一梦就是三十年啊。等她醒来,一切都物是人非了。“庄卫红”,“蝶儿”,已经变成“姚机长的爱人”“庄梦蝶”了——虽然,这名字其实是一种“复原”——她中学之前的本名就叫“庄梦蝶”,只是后来顺应形势,在“文革”中改了的。小名一直叫“蝶儿”。
不过,庄梦蝶的美梦并不是现在才醒的,她早就醒了。美梦其实只做了一个对时:一年之后的又一个中秋,钱柜的“通牒”就来了……
因为工作性质的缘故,姚建军常年假期不定。多少个漂泊的中秋之夜,想搂着妻子一起看月亮一直是他心中奢侈的梦想。今年正好又赶上了,姚建军自然是非常的开心。他一早就在心里筹划好了他们今夜的“浪漫之旅”。现在,就等着一步一步去实施了。
姚建军的心一直都处于激荡之中。早先也有中秋节在家的时候,但那时女儿还住在家里,就是有什么美妙的设想,也碍于女儿机灵鬼似的窥探和取笑,最终都无法如愿施展。今天,就在今夜,此时此刻,姚建军就要为自己的梦想“大展拳脚”,一试他这个“新好男人”的身手了。他的心里竟有点小小的忐忑,因为,“这个诗人有点冷”——他太了解妻子倔强的性格了,只要是她不认可的事,你就别想得逞。以至于搂着妻子温软的身子,他几欲全面展开攻势,却都怕遭到她“坚硬的婉拒”。
妻子看上去是那种温柔善良很好相处的人,但若是冷漠起来,给你个“千年沉寂”,那也是相当可怕的!稍微了解她的人也都知道,妻子是那种有着忧郁气质,不容易深入接近的人,一般人都对她知难而退,敬而远之。可姚建军就是不信这个邪,他生来就有一股子挑战精神和“征服欲”。妻子曾笑话他说:“你是‘战斗民族’出生的吗,那么好斗?”而他却说:“我们可以‘在斗争中求发展’嘛!”但,妻子不是“狂躁型”,她是“忧郁型”。她经常对他采用的抵抗手段就是:“冷暴力”。
对于妻子这种冷静、慢热的人,你要是没有一点真功夫那肯定是拿不下来的。正因为看出了妻子不是一般的人,所以从一开始姚建军就摆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他认为这是考验一个男人的智商和魅力的时候到了。他不乏机智,不乏幽默,不乏强壮,他有百分之百的自信,他就是那个能够征服她的人——那个命中注定要疼她爱她,懂得怎样让她开心快乐的男人。关键是,自己还有一腔热血和一颗如火一般炙烈的痴心啊!就算妻子是一块石头,是一座冰山,他也要把她燃烧成柔软的粉末,把她融化成涓涓细流的小溪!
今夜的前期工作已经就绪,接下来的一切就应该顺理成章啦。姚建军心花怒放。
他下意识地蹭了蹭妻子的脸颊,觉得两人的脸都潮乎乎的。不会是今天这么早就有感觉了吧?姚建军心中一阵窃喜,紧拥妻子,信心倍增。
这时候,一滴水突然掉在了姚建军的手背上。他的第一反应是:糟了,下雨了,月亮要没了!他马上抬头看天,奇怪,月亮好好的在天上挂着呢,连一丝乌云也没有。他侧头意欲向妻子求证,这才发现,妻子的眼中泪光闪闪。原来,是多愁善感的妻子又在默默流泪了。嗨,眼泪太多了!妻子就像那“林妹妹”一样,是个一辈子都很神秘,一辈子都难得开心的人。悲也流泪,喜也流泪,总是莫名其妙地忧伤,不知道这会儿又是何事让她感慨了。
早先,姚建军是很不理解的,只要看到妻子暗自流泪,他就会着急上火——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只是既心疼又懊恼,急得满屋子转圈。如果几番劝慰无果,他就会彻底失去耐心,最后,自己倒忍不住发起飙来——说她“莫名其妙”,说她“无事生非”。他觉得自己太委屈了:想着自己一直的努力、一直的忍让;想着为了让她高兴,自己不惜充当她的跟班儿、应声虫,不惜把自己变成小丑,变着花样地讨好她;想着自从认识她以后,自己一个粗拉拉的男人,竟也附庸风雅跟着老婆学起了“写诗”,有时候头都憋大了,才憋出一两句“我是你的跟踪器,你是我的导航仪”什么的句子来跟妻子“唱个和”。为此,他还感到无上光荣,非常开心。“我哪里就对不起你了?”最多偶尔发个小脾气,现在不是也改多了吗?想想自己这么掏心掏肺全心全意的爱她,却时常换来她不是眼泪,就是沉寂。让自己觉得好贱,好悲哀——就像老父亲说的那种“贱皮子”,简直就是自取其辱、自讨没趣!
当然了,就算是发飙,他姚建军也绝不会像年轻时候的父亲那样,对女人动粗的。他只是无法控制自己那快要爆炸的怨气,要找个出口来发泄一下。结果呢,那些无辜的家什就成了他手下倒霉的牺牲品……家里有很多残缺的物件都是姚建军羞于面对的。妻子不扔,说是要作为“罪证”给他留着,让他引以为戒。事后想想,姚建军也觉得很丢人。他知道,一个男人动不动就发火,确实是让人瞧不起的。要是看见别人这么做,恐怕自己也会鄙视别人没教养、不成熟。可每每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就总是“兜不住了”。难怪妻子要摇着头说:“你确实热情似火的——你就是个易燃易爆的‘火炮’体质啊。”
事情发展到最后,往往是妻子倒过来当了他的“消防员”。
那时的妻子会异常地镇静。她的眼中充满了安详和温柔。她会为他倒一杯清茶,双手把他牵到沙发上坐定,又充满温情地把他的手拿起来贴在她的脸颊上,然后,吐气若兰,娓娓道来:“你别着急啊建军!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没事的,你别担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个性格。我有时候发愣、沉默不语,也许是我正在想事呢。并不是故意不理你。还有,我喜欢流眼泪,这也是我发泄情绪的一种方式啊,你就把它当成我这个诗人的怪癖好了。而且,书上也说了,像我这种不爱出汗的人,流泪也可以给身体排毒呢,知道吗,这也算是一种‘健康理念’呢。你就不要瞎想了好吗?你这么性急,反倒让我很担心,气大伤肝呢。别闹了好吗?你想干什么,我都听你的……”
后来,姚建军真的就不太在意妻子无故流泪了。“她在排毒呢”,他想。至少,他不会再那么慌乱,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对症下药了。他还发挥想象,自我理解为,有可能这就是妻子对自己撒娇的表现呢。这不,妻子这会儿的流泪说不定就是她对自己用心良苦、精心策划的这个中秋之夜的感动和感激吧?他想。所以,他把妻子搂得更紧了。他说:“宝贝,相信我,我会一辈子疼你、爱你的!”妻子果然就充满感激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不过,也有让姚建军纳闷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妻子突然就不爱流泪了,一副坚定淡漠无所畏惧的表情,反倒让姚建军觉得非常别扭,很不适应。他一时又慌了手脚,不知道哪里又出问题了。毕竟,在男人心中,总归还是觉得,一个会流泪会撒娇的女子才是招人疼爱,需要呵护的。那梨花带雨的女子,才更有小女人千娇百媚的味道,也才更能激发起男人们怜香惜玉的保护欲和英雄情结啊!
为了让妻子重新回到多愁善感眼泪婆娑的状态上来,姚建军又是一番煞费苦心。他招惹、冒犯、挑起事端、故意刁难,使出种种手段,不惜以破坏家庭和谐的氛围为代价,以达到看妻子伤心流泪、楚楚可怜的目的。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又有了表演虔诚忏悔和表现至爱深情的机会啊。呵呵,这也许有点过分,但在姚建军看来,故意“欺负”一下妻子,让她小小地生一点气,应该是有益无害无伤大雅的吧。这也是为了给沉闷的家庭生活制造一点情趣、调节一下气氛嘛——这也应该是让爱情保持鲜活的一种技巧啊!嘿嘿。
姚建军觉得,自己还是更愿意看到一个温顺柔弱、情意绵绵的妻子。就像现在怀中这个泪光闪烁、破涕为笑的妻子才更能让他心动!
中秋一过,国庆一晃就来了。姚诗艺为吴小光单位编排的舞蹈“城市的卫士”, 在省工商城管系统举办的“迎国庆汇报演出”中一举获得了大奖。
可想而知,吴小光这些天的心情是多么得意、多么舒畅,简直都有点云里雾里了。人家也不认识什么姚诗艺,局里当然把这份功劳都记在了他吴小光身上。工作十多年了,吴小光总算风光了一回,第一次得到了领导们一致的肯定和褒奖。
姚诗艺当然也非常高兴,能帮上男朋友的忙,至少说明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能为爱情“添砖加瓦”就不会被别人说成80后的“爱无能”了。
前段时间,因为“车祸门”和“动物门”的亊,姚诗艺看得出来,吴小光在故意冷淡她。虽然那些天满大街都是节日气氛,可姚诗艺的心却是一阵一阵的秋凉。她其实一直都在努力改进,甚至是委曲求全,她希望他们的感情能回到往日的甜蜜。所以自那之后,姚诗艺把自己骄纵任性的性格收敛了很多。她一下变得乖巧董事温柔多了。就在中秋那天晚上,姚诗艺还打定主意要把自己“整个儿”奉献出去的。不过,到最后——
那天晚上,姚诗艺像个真正的“未婚妻”一样,没把自己当外人。她忙里忙外,忙前忙后的打理家务,收拾房间。她兴奋地告诉吴小光,自己已经在为他们的“爱巢”设计蓝图,储备资金了。她还拉着吴小光粗略地量了量几个房间的面积,写写画画的大致拟定了一个装修方案。她还透露,景市马上就又要开“国际汽车展销会”了,她又要去当临时车模,又可以挣一笔外快了。加上她往天的积蓄,完全可以把他们这个小小的“三室一厅”搞定。她甚至已经悄悄以吴小光的生日为密码为他立了户头,严重违背自己婚前经济绝不“混账”的准则!她还爽快地答应了年底就为他和五哥准备兴办的第二职业:“光明咨询公司”投资。她完全忘记了周艳曾经对她的谆谆教导:婚前企图掏女人腰包的男人绝对动机不纯!可没办法,姚诗艺已经陷进去了,她有一种飞蛾扑火奋不顾身的冲动。
看着姚诗艺红扑扑的小脸,听着她的一通表白,让一直在一旁假装镇静的吴小光忍不住“身未动,心已远”。他们俩先是用牙签戳着月饼相互喂着,后来,吴小光就建议,趁大家高兴,不如喝一点红酒?姚诗艺当然欣然从命。虽然,她看见吴小光拿出的是一瓶她只在大学里和同学们喝过的二三十块钱的廉价货。但她这会儿一点都不嫌弃。正好可以借酒壮胆么?姚诗艺在心中羞涩地想。她忍着腻人的甜味,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一会儿,大家似乎都有点晕晕乎乎、醉眼朦胧。他们从开始轻轻的依偎到后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因为姚诗艺习惯性的躲闪,吴小光总是找不到她的嘴唇。他只能一边胡乱吻她,一边把她搂抱着慢慢地推向卧室。
当姚诗艺被推坐到床沿上时,一个坚硬的东西顶住了她的胸口。姚诗艺一下脸红心跳呼吸困难起来。她紧张得浑身紧绷,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然而,就在她马上就要被吴小光推倒的那一刹那,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再一次看见了那张晦暗不明、气味浓重有如深渊一般的大床。
姚诗艺一颤,身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身体一下软了下来,兴味全消。她知道,今天这事又算完了——她实在是不忍心,也没有勇气把自己的“第一次”交付在这一张肮脏可疑的床上!这么想着,姚诗艺突然一把推开了吴小光。她跑到了客厅,一下坐到沙发上捂住胸口直喘粗气。她不敢去看吴小光,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寒战,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不起啊小光,对不起,我,我还是觉得,我还是不能……对不起……”
这一盆兜头的冷水 ,把吴小光熊熊燃烧的烈火一下子就浇灭了。他一时愣在那里,就像一根烧焦的木桩,顶上还冒着青烟。
姚诗艺怯生生地看他,知道自己又惹祸了,心中充满愧疚地低下了头。
吴小光捂着裆口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冲着姚诗艺恨恨地说了一句:“你要把我废掉的!”直接去了卫生间。片刻,卫生间里传出一声嚎叫,吓得外面的姚诗艺浑身又是一震。
吴小光出来之后,长长地吐了口气。他看上去面无表情,但却冷冷地下了逐客令。
他说:“没什么,我不会怪你的,你是个好女孩。要不,你就先回去吧。我这还有点乱,我就不送你了。我们空了再联系吧。”……
然而,这十多天来,吴小光再没有主动联系过姚诗艺。基本上都是姚诗艺在主动跟他联系;主动跟他示好;主动跟他汇报他们的节目进展情况等等。但姚诗艺还是明显地感到,吴小光并没有真正原谅她。比起“车祸门”“动物门”之后,似乎在更加故意地冷落她……
还好,有自己的一份真诚和不懈的努力,姚诗艺想,更值得庆幸的是,有这个适时而来的喜讯——获奖的喜悦一下子打破了两个人连日的僵局。
终于,他们又回到了往日那卿卿我我、柔情蜜意的状态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