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鸣不时地翻看手机短信,始终都没有姚诗艺的回复。连陪他一起吃便餐的经理助理大林都觉得有点奇怪,试着问他:“公司有事啊?”朱一鸣这才回过神来。他笑笑说:“没有,随便看看。”大林就大着胆子开玩笑说:“该不会又是在等哪位‘好妹妹’吧?呵呵呵。” “去去去,就你聪明,哪来那么多的好妹妹?”朱一鸣瞪了大林一眼,瞬间恢复了常态。他说:“行啦,我还是去眯一会儿,有事你叫我。”说完就回他的办公室兼卧室午休去了。
心中有事,怎么也睡不踏实。朱一鸣干脆起来,给自己重新沏了一杯乌龙茶,就在座椅上躺下,头枕着靠背,闭着眼睛养神,想事。
也难怪啊,还真不是大林这小子无中生有,一公司上上下下的人似乎都认定他朱一鸣是个“花花公子”。连老大宇哥都告诫他说:“悠着点哈,当心小妖精们抽干了你的骨髓哦!”朱一鸣就笑笑说:“放心吧宇哥,我有数的。”
尤其是有一天,大家在歌舞厅里给辣妹举办生日派对,辣妹看见他被一大帮姑娘围着,勾肩搭背左拥右抱的,觉得自己“女主”的身份被严重侵犯,于是,她就故意为他献唱了那一首著名的“比山西老陈醋还酸”的悲情怨歌之后,大家就常常半真半假地打趣他说:“小朱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嘛?”朱一鸣当然不置可否,只是笑笑。不然也是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你们说几个就几个咯。”
虽然,大家每天都亲亲热热打情骂俏的在一起共事,但朱一鸣知道,这里就没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他的——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跟他真正“对话”。他的内心是孤傲的。他觉得他们和自己的智商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没有人能懂他。所以,在人群里,他时常无话可说,更不屑于解释什么。在朱一鸣看来,他其实一点都不花。怪只怪这个灯红酒绿、娱乐至死的社会风气和工作环境,为他造就了一派“花”的乱象。或者说,姑娘们对他趋之若鹜的追逐和迷恋,也说明了另一个真理:美人们其实也是“难过英雄关”的啊,呵呵。
至于说自己到底算不算个“英雄”,这谁说得清呢?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英雄,而这些英雄的功过是非,又岂止是一个“好与坏、对与错”、非黑即白的论断说得清的?但抛开世俗的正邪定位,朱一鸣不无自负地想,至少,英雄们那足智多谋、沉稳霸气的共同气质和作派跟自己的性格还是颇为相似的。不谦虚地说,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
虽然,别人看他总是在沾花惹草,整日介“飞在花丛中”,但朱一鸣认为,他跟那些真正“风流成性”的花花公子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他当然也不是“乱花渐入”,也不是在“挑肥拣瘦”,在他看来,自己只不过是一直都还没有想好,他究竟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或者说,自己究竟需不需要、能不能接受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朝夕相伴,厮守终生的女人?他无法想象那种被一纸婚约锁定终身的日子,他根本就不能容忍任何藩篱和牢笼将自己禁锢。他的生活,不需要什么“规矩”,只信奉自己的“心情”。他所追求的,就是那种放浪不羁、为所欲为的自在人生——至少现在,他还不打算对任何一个女人负责。
而在一干女人眼里,他要么是一个游刃有余的情场高手,要么就是个缺乏情商的铁石心肠。他总是让那些对他明追暗送、颇有情意的女子,在看似“东边日出西边雨”的逆转中,最终都无一例外地落了个“无言的结局”。
就像那天在歌舞厅里,当时,一大帮女孩子紧紧地拥在朱一鸣身边,让他的胳膊和腿都无一空闲。她们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根本无视辣妹这个“女王”的存在。朱一鸣也任由女孩们胡闹,并乐在其中。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让辣妹看了非常生气。就好像自己“正宫娘娘”的地位被各路“小主”严重侵害了。于是,辣妹一边唱歌一边驱赶拉拽那些紧拥着朱一鸣的姐妹,间或半真半假地骂道:“你们还有没有一点德性了,啊?本小姐还立在这里呢,你们就敢明目张胆地抢我的男人,还有没有天理了?”
谁知抗议毫无效果,反倒让姐妹们驳斥她说:“不要那么自私好不好辣妹儿,凭什么小朱哥就是你一个人的男人?小朱哥不属于任何人,小朱哥是我们大家的!是不是,姐妹们?”“是,就是!”众姐妹异口同声地回答。然后就疯狂地笑着一团。
“你们,好讨厌啊!”辣妹指着她们大叫一声,也就没有别的招了。也许,一想到朱一鸣确实从来就没有承诺过她什么,辣妹心中一下就没有了底气。只好假装不在乎地继续表演,一边故意对姐妹们抛去恨眉仇眼,一边又期期艾艾地演绎歌曲。
虽然大家都觉得,辣妹唱歌的那个表情也就一个“装”字。但在他朱一鸣“金睛火眼”的透视之下,他看见了辣妹的“装”字下面,还隐藏着另一个“装”字——
刚开始,辣妹在唱着“是否每一位你身边的女子/最后都成为你的妹妹。她的心碎,我的心碎/是否都是你呀你收集的伤悲”时,她确实是在那里装嗔作痴,拿腔拿调的“扮怨妇”,可到了后来,尤其是唱到最后那一句:“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啊/我的哥哥你心里头到底爱的是谁/猜不透,摸不着,唉,我也只是妹妹”时,这一句长长的叹息,让这个平日里总是一副“我拿青春赌明天”“我是流氓我怕谁”的九零后“问题女孩”,再也拿捏不住自己的表情,当时就被“情感”这一根被女人视为天敌的“金箍棒”狠狠地击中了。虚实之间,这个自以为演技不俗的“小妖精”,在那一刻失去了她往日里嬉笑怒骂、冷艳洒脱的“辣妹”风范。她那看似玩世不恭、胡作非为的身影在渐渐地远去,一个小女人的委屈、幽怨和隐忍慢慢地浮出了水面——一个思春、伤春、期盼爱情的怀春少女,就那么欲盖弥彰地被打回了原形。
平日里,辣妹那半真半假的玩笑,那若即若离的试探,那大大咧咧的靠近,这些辣妹自以为深藏不露的心思,其实都让朱一鸣尽收眼底。可这又能怎么样呢?身边有着同样表情、同样需求的“妹妹”就多了去了。都想成为“才子佳人”的女主角,我总不能挨个抚慰、有求必应吧?那不就成了“应召男郎”“老鸭子”了?更何况,他朱一鸣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女人身上啊——既然“无心”,又哪来的“动心”呢?
他总是假装糊涂,视而不见。反正就是“不出招”,“不担责”,你们“爱咋咋地”。但千万别指望我会对你“一见钟情”“负责到底”啊!“终成眷属”那样的事,还是等天荒地老吧!谁要是有什么非分之想,朱一鸣就只有那句话,先说后不乱,我可是个“不堪负重”的人哈!
不过,说来也怪了,朱一鸣突然想起,自己对姚诗艺的“背弃”,却真真切切是出于对她“负责任”的心理。呵呵,真是难得啊,我也有“负责任”的时候!朱一鸣自己都觉得好笑。难道,天使面前,魔鬼也要让她三分?
朱一鸣现在想来,他当时极尽了“花”之能事,其实都是故意要表演给姚诗艺看的。他若不狠下心来“花”给她看,怎么赶得走这个单纯固执“鬼迷心窍”的傻女子呢?
朱一鸣欠起身来,再一次翻看手机。失望之下,他默默地把手机推送到大班台上。
一直都坚信,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都已经释然放下的,可不知怎么,庄梦蝶最近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坐卧不安起来。这是她在决定嫁给姚建军之后的二十多年里,从来没有过的“心灵动荡”。她一时还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猝然打破了自己内心深处沉寂数年的宁静。
难道是连日来这深秋的绵绵冰雨,和满地飘落的银杏叶子,引发了自己那一直潜伏在心底,根本就无法痊愈的“顽疾”?庄梦蝶面对电脑,思绪涣散,神志恍惚,根本就无法进入写作状态。最后,她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离开。
庄梦蝶漫无目的地在每一个房间游走。一会儿拎起抹布,一会儿又抄起尘扫。其实,上午就把家务活做完了,满眼的窗明几净,根本就无灰可擦,无尘可扫。她再一次把茶几上的书报整理整齐。又把被狗狗乱刁的拖鞋放回到门边的鞋架。她直起身来,突然一阵迷瞪,竟不知身在何处,就那么空洞地盯着雪白的大门呆滞起来。
狗儿子“小帅”,一直在她的脚边跟进跟出的,她却几乎毫无察觉、视而不见。这会儿她不动了,小帅也只好安静地蹲坐在她的对面,望着主人,它也一脸茫然。
以至于女儿诗艺开门进屋,庄梦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女儿见状,作势叫道:“哎哟妈呀,你,你吓死我啦!你悄没声地站在这里发什么愣啊?哎呀妈妈,你看你看,小帅都跟着你呆掉了——妈妈,你这是在闹哪样啊?”
庄梦蝶一下回过神来,她局促地掩饰道:“没有没有,我刚刚放鞋,你就突然开门了,把我还吓一跳呢。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女儿说:“换季了呀,我回来拿点件厚衣服。”
“哦哦,那晚上就在家吃饭吧?你爸爸才给我炖的当归乌骨鸡呢,女孩子吃了特别好!”庄梦蝶跟在女儿的身后殷勤地说。
“不了不了,我今晚上要和我大学同学聚会呢。”
“谁呀?是你们寝室的那个谁,谁吗……”
“哎呀不是,你不认识的。好多人呢。好了妈妈,那你就自己吃哈,别辜负了我老爸的一片苦心哦,嘻嘻嘻。”又对狗狗说:“哎呀小帅,你别疯了,差点把姐姐绊倒了。”
女儿一边收东西,一边逗着狗狗,蹦蹦跳跳,嘻嘻哈哈。不一会就拖出个旅行箱,跟她说了一声“走了妈妈。小帅,拜拜!”立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屋子里一下又安静下来。
庄梦蝶突然很失落。女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么依恋她、崇拜她了。
还记得女儿小的时候,特别黏她,每次送她去幼儿园都是一件很头痛的事。女儿也不是不愿意去,每天到园时,见到她的小伙伴们她也很开心的。可就是见不得妈妈走。只要庄梦蝶一说“再见”,女儿立即就会放弃玩伴,跑过来死死地抱住她的腿,哭着闹着不让她离开。一早坐班,庄梦蝶因为心软,经常被女儿纠缠到迟到。还好大家都知道她爱人是个飞行员没时间管孩子,也碍于她那个高干公公的面子,还算照顾,没怎么挨批。后来,庄梦蝶不得不请求老师,配合她“威逼利诱”,演一出“金蝉脱壳”的把戏,她才能够成功脱身。还有时候,自己临时有事,就把女儿放在她奶奶家。可只要她一开门走人,女儿就会挣脱奶奶的手,跟着她往外跑。她在前面健步如飞,女儿就在后面哭着喊着“妈妈别走”拼命地追赶。可为了工作,庄梦蝶别无选择。她总是狠下心来加快脚步,然后忍住眼泪,边跑边回头查看。每一次看见女儿跌跌撞撞一副“奔死奔活”,她奶奶拽都拽不住的样子,庄梦蝶就心痛不已。听婆婆说,女儿一直要追她一两条街,直到看不见她人影实在是跑不动了,她才会被奶奶买吃买喝买玩具等,连哄带骗地拉回家去……
看看现在,真的是时过境迁,“小棉袄”无端“失窃”了啊!庄梦蝶怏怏地想。
想必是女儿大了同性相斥的缘故吧,小姑娘整天只顾着自己谈情说爱,不经意中就疏远了妈妈,对她再也没有从前那一份亲热劲了。比如,平时自己很难得出门,有时候,好不容易有了心情又正好碰上女儿休息,便主动邀请她陪自己出去走走。可人家不是说“公司有事”就是说“朋友有约”,就算是勉强去了,她也都是一副懒心莫肠心不在焉的样子。
就像前些天,庄梦蝶叫女儿一起去给她爸爸买生日礼物,可两个人逛来逛去,因为意见不统一,把个商业街都逛遍了,两个人都没有选到合适的东西。女儿就不耐烦了,说:“妈妈,我们看不到一块去啊,咱们还是分开买吧。这也是我们各自的秘密嘛。”明显的,“没有共同语言”拒绝合作啊,庄梦蝶顿时无语了。这就是代沟啊,没有办法,她算是结结实实体会到“女大不由娘”的尴尬滋味了。
现在,女儿不仅不亲近自己,反而因为她们共同“爱着”一个男人,对自己竟然有了小小的“敌意”。而这样的“敌意”在丈夫姚建军那里,却成了他骄傲的资本,万分的受用和得意。嗨,也许是现在的社会各种诱惑太多吧,女儿把注意力转移到她感兴趣的事情上去了,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忽略了父母,那也是养育的悖论、成长的代价。做父母的,除了祝福,哪还会有什么抱怨呢?而且,女儿这大大咧咧的性格也有它的好处,至少,她不会轻易被“失恋”这种事伤着。
庄梦蝶发现,女儿今天的精神状态比前一阵好了许多,这也算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
女儿走后,庄梦蝶鬼使神差地来到她个人的书柜前。
她迟疑着拉开了书柜,在一个抽屉的角落,她拿出了一本发黄的《外国抒情诗名作欣赏》。翻开扉页,一片薄如蝉翼的银杏叶书签,如约而至地跳入了她的眼帘。叶子已没有了润泽的肌理,只剩下了网状的脉络,叶茎上曾经鲜红亮丽的穗子,也已经滑丝变色黯淡无光了。
这就是当年钱柜刚读大学时,从校园里给她捡回来并为她亲手制作的“银杏书签”。在当时,庄梦蝶将它视若珍宝、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了她每天必用的日记本里。每每翻开日记,她就把它拿出来亲昵地抚摸,痴痴地嗅它、吻它,对着灯光细细地看它。好像那就是老天爷赐予她的爱的信物和保证。虽然,自从钱柜消失之后,她就一把火烧掉了关于他和他们的爱情的全部凭证。可思前想后,她还是把这一枚银杏书签保留了下来。
庄梦蝶在心里自欺欺人地辩解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很喜欢这一枚雅致实用的书签而已。而今天,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确实从来就没有真正遗忘过这一段令她蚀骨焚心的爱情啊。
她终于明白了,近一段时间自己内心的躁动,一定是女儿的恋爱屡屡受挫刺激了她,让她也勾起了对自己失败的初恋的回忆。结果,女儿什么事都没有了——如夏天的雨云,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自己,反倒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庄梦蝶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什么样的天资和潜质都具备了,什么样的愿望也都可以去实现。日子虽然过得清淡,也还算充实饱满。可就是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了。什么都“不过如此”——就是满心满怀的漠然与无趣,就是患了“无望之疾”的“空心人”。她的心,早已经跟“爱”一起走了。
几十年来,没有人知道,庄梦蝶的内心一直都是一分为二的:一半在天堂,一半在地狱。她的天堂和地狱与其说是“一墙之隔”,不如说是“薄如蝉翼”,轻轻一点就会破的。别看她整日介写着一行行清新隽永的文字,常年挂着一副纯净亲善、不带一丝杂质的笑容,但在她那温润淡定的表象之下,她的内心,其实早已过得极度的艰难、极度的沉重。而她的这份艰难和沉重却无法言说,也无处言说。这么多年,她就像抵抗地球的吸引力一样,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抵制和消解,她那顽强的记忆和内心深处的纠结。但可想而知,那是徒劳的——她没有能力对自己的回忆“抵赖”。
自从那个灰暗的秋天,那一个让她奉若神明,又爱到骨髓的男人突然不告而别之后,曾在庄梦蝶心中巍然屹立的“神龛”一瞬间就轰然坍塌了。那些曾经的山盟海誓、鸳鸯蝴蝶和对爱情坚贞不渝的信仰,一时间也都在她混沌的脑海里定格为永恒的绝唱……
一开始,庄梦蝶根本就无法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当钱柜的室友交给她一封署名“内详”的信,并告诉她说,钱世贵回家去准备和他的学姐结婚了时,庄梦蝶在心里诅咒般念道: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庄梦蝶虽然柔弱,却非常倔强。她怎么也不能甘心、不愿认输。她当天就毅然决然地买了去钱柜老家的火车票。她想当面问问清楚,她要让钱柜子亲口告诉她,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究竟哪里做错了啊?!”
可几经周折去到他家时,根本就不见钱柜的踪影。倒是看见了他那稳稳地坐在堂屋中央,美美地抽着旱烟的父亲——那个精于计算的生产队长兼老会计,不无骄傲地对她说,“庄卫红,你来得不巧啊,我们家柜子上市里边给他对象家送新米去了。呵呵,他们年底就要结婚呢。到时候你一定要去吃喜糖哈!”这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当时就把庄梦蝶炸懵了。
她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直到钱柜的妈妈拿着扫帚看着她,有点歉意地说,“卫红,请你让一下吧”,她才猛然醒悟,这是在将她“扫地出门”啊!
这样的结果是庄梦蝶万万想不到的。她原本以为,这仅仅是一个即刻就会烟消云散的误会。哪里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火车转汽车的折腾了一天一夜,不仅人没见着,反倒被人家狠狠地奚落了一顿。庄梦蝶一时心如刀绞,无地自容。消息已经得到了证实,庄梦蝶最后的一丝希望就这么灰飞烟灭了。她带着羞愤和绝望,泪流满面地跑出了钱柜的家门。
庄梦蝶突然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么的多余,当时当刻就只有一个念头:我将怎么来“处置”自己?!坐在返城的拖拉机上,庄梦蝶面色惨白,欲哭无泪。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就像机关枪的扫射声一样,庄梦蝶的心被击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要知道,当年钱柜给她的这一份“坚实”的爱情,曾是她驮负寂寞青春和落魄命运的救命稻草啊!可那一刻,他的离开,就像在冰天雪地的荒野,吹灭了她手中最后一根火柴。庄梦蝶那刚刚被点燃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封冻了。她的心和她的梦一齐掉进了深不可测的冰窟窿里。从此,庄梦蝶把她的爱,封存为心灵深处的一枚“琥珀”。
从此,庄梦蝶那看似有型的躯壳,早已魂飞魄散、形同枯木。她对人生世界再也没有半分的留恋和耐心。本来,人世间的肮脏和险恶,庄梦蝶是从小就深深体会过的。她其实不怨什么,也不恨什么,她早就习惯于逆来顺受、顺其自然了。受父亲庄若愚的影响,她也认为,人生在世,一切的艰辛和灾难,就像天地之间总会有严冬酷暑、风雨雷电一样,一切都很自然、很正常,都是应该承受、无话可说的。但这一次真的不同了,她不怕缺衣少食,也不怕吃苦受累,因为有爱,她的生命充满了欢乐和喜悦。爱,就是她生命的全部依托和支撑……可是现在,“爱”被釜底抽薪了。
情灭了,爱熄了,锅倾汤洒,覆水难收。庄梦蝶的整个身心都垮掉了。她像一个被人丢弃的木偶,从里到外都支离破碎,再也无力演绎出一丝丝生气。她真的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从此变成了一具空空如也的皮囊,那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那一阵子,庄梦蝶在极度的绝望中度日如年,消沉悲观的情绪弥漫了她的整个生活。本来就不足百斤的她,一下子又瘦了十多斤。她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一副憔悴不堪,命若游丝的样子,让她自己都不敢相认那个“镜子里的陌生人”。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死吧、死吧、去死吧!
那一阵子,她日日夜夜都在酝酿,用什么方法来结束自己这短暂而悲凉的一生。她从早到晚,不是在江水边踽踽独行,就是在药店前踟蹰徘徊,或者到寂静的山崖上久久地伫立。她甚至写好了遗书,草拟了自己的墓志铭……她突然间厌倦到了极点,一分一秒都不愿再在这个惨淡、丑陋的世界上呆下去了。好像只要在这个世界多呆一秒,都是在污染她的眼睛和心灵,都是在对她实施剖腹挖心的酷刑!
然而,庄梦蝶最终还是活下来了。
这个生性善良的女子,这个生长在旧式文人家庭受着传统家教、一辈子都奉行仁义孝道“克己复礼”的小女人,眼看着一家人还在政治运动的漩涡中风雨飘摇,她又怎么能忍心撇下还在受审的父亲和多病的母亲以及年幼的弟弟啊。庄梦蝶知道,这个家真的再也经受不住一点点意外打击了。她不能死,她死了这一家人可怎么办啊!就算为了这一家人的安宁和性命,哪怕再苦再难,她也必须要活下去啊!
就这么,庄梦蝶在万念俱灰中死扛了一年,终于收拾好心情,以最快的速度,也是最简单便捷的方法——她应允了对自己紧追不舍的姚建军,迅速把自己嫁了出去。并且头一年就要了孩子。
尽管,当时有很多人对她这个年轻妈妈发出了质疑和惋惜:她怎么这么早就结婚了呢?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也愁嫁么?用现在的话说,她不来来回回把自己挑成个“剩女”,那是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言下之意,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啊?……就是庄梦蝶自己,也做好了被婆家人审查和挑剔的准备。
虽然,这么多年,她确实被姚家人视为“异类”——他们当时甚至私下里派人对她做过“背调”。但不管怎么,庄梦蝶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还是非常明智,也算是嫁对了人的。虽然一开始也磕磕绊绊、诸多不适,但经过多年的磨合,现在也算是配合默契相安无事了吧。自己的隐忍和牺牲,终于换来了云开雾散、苦尽甘来。她不仅保全了一家人的平安圆满,也留住了自己这珍贵的生命。不然,哪来今日的阖家幸福、夫疼女爱?
庄梦蝶心中那荒凉的“冰原”,终于生出了一芽新绿。
现在想来,一个人活着,只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就什么样的结果都不用害怕了啊。
现在,庄梦蝶再无杂念。只祈愿这世界和平,家人安好。亲人、“仇人”都各安其位,各生欢喜吧。
回到寝室,姚诗艺一件一件地试穿衣服,为的就是今晚上在同学们面前,展示一下她这个从未改变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校花”形象——尤其是在那个“校草”刘子琪面前。
自从大学毕业,同学们都各奔前风流云散程了。也许大家都忙,很多年都没有人组织“同学会”了。同一届的“校草”刘子琪,因为自身条件很好,一早就去北京投亲靠友,做“深度发展”。看来这是混得不错,都“衣锦还乡”了。听说,他这一次回来的主要任务,就是替他们“京艺文化传媒公司”来挖人的。
“校花”和“校草”,他们两个曾经是被同学们打趣的“金童玉女”。业务也都很好。就连老师都想撮合他们。都以为会有结果。所以,当年姚诗艺得知刘子琪要去北京发展时,心里是非常失望的。但没有办法,谁让她那会儿是一个“听话懂事的乖乖女”呢!
虽然做不成恋人,但同学情谊还是有的。一开始,他们都会在节假日发信息互致问候和祝福。刘子琪也一直邀请她去北京一起发展。但姚诗艺知道这事不大可能,所以都一一婉拒了。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直到那一年去北京领奖,如果不是肖总的“干涉”,他们的关系,差一点就“有戏了”——那天颁奖,刘子琪和他们公司的总监也在场。通过介绍,他们对姚诗艺的业务水平大加赞赏。总监就让刘子琪约姚诗艺晚上吃饭,说“老同学见面,得好好聊聊”。结果,肖总可能有点“紧张”她吧,怕被京艺公司挖了墙脚,就说第二天还有重要会议,就带着姚诗艺急匆匆赶下午的飞机回四川了。
那次也许都有点遗憾吧。但后来有了男朋友,姚诗艺就慢慢忽略掉这个“遗憾”了。
然而,自己的两段“爱情”,居然都“寿终正寝”了。
所以,当刘子琪打电话说,要回来邀请同学们开“同学会”时,姚诗艺的心里,还是有一点悸动和窃喜的。以至于这些天来,她不管走到哪里,不管在干什么,总是曲不离口,步履轻盈,满心满怀都是雨过天晴的城市美景。就连自己早已喝得麻木不仁的卡布奇诺,都好像重新感受到一丝新意——那是一种甜蜜丝滑的心情!姚诗艺当然知道,自己这怎么也停不下来的愉悦心情,到底是缘何而起。
难怪妈妈要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她,妈妈一定是在想:这姑娘又在疯什么了?现在的女孩怎么就这么不稳重、没定性啊?
肯定的!姚诗艺不服地想:哼,完全就是“有色眼镜”嘛!
姚诗艺知道,虽然爸爸妈妈给了自己极大的自由空间——从小到大,什么事都由自己做主,一般小事从不请示汇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信任她,对她“放任自流”。尤其是妈妈,对她的什么理想抱负啊为人处世啊这些事情一直都不太满意。总说她懒散、幼稚、感情用事,没有原则性等等。妈妈那审视的目光中,总是流露出引而不发的怀疑和担忧。可姚诗艺觉得,这根本就是当下全社会的人对他们80后的偏见和误解嘛!
不是吗,哪个人一生出来就懂得什么“理想”啊“责任”啊?不都是从“懵懂少年”变成“国家栋梁”的吗?哪个人没有在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挫折和绝望啊?你们又不是没年轻过!什么消极、懒惰、没有理想和责任心,这不是古今中外哪朝哪代的年轻人都会有的“成长的代价”吗?怎么就独独是我们八零后“专属”的“恶习”了呢?妈妈不是总说,要在“事上练”吗?多练练不就好了嘛!姚诗艺总是这样愤愤不平、不遗余力地为自己和所有的同龄人辩解。
哼,还说我们80后女孩感情上太物质,太轻率,明明是现在这个社会太现实、太虚浮好不好?什么“转型期”“多元化”“国际化”“速成”“快餐”统统都让我们赶上了,我晕哦,有几个经得住诱惑的?而且,“闪婚闪离”“只谈恋爱不结婚”的毕竟是少数嘛。人家就想找一个情投意合、“有眼缘、有感觉”的伴侣又有什么错嘛?我也就不明白了,要是我真的那么拜金、那么草率,哼,好好的一个“大美人儿”,不早就嫁进豪宅了吗?哪里还会“剩”到今天啊!一想到再过几年,自己就要变成别人嘴里的“齐天大剩”了,姚诗艺不觉悲从中来。
呜呜,我不是挑三拣四,也没有嫌贫爱富,人家这么兜兜转转的,不就是为了谨慎从事,一次成功吗?这正说明我对爱情严肃认真负责任的态度啊,可临了临了怎么就变成这效果了呢?不不不,我才不想当“剩女”呢!从现在起,我要当一个“胜女”——一个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胜女”!嘻嘻嘻。姚诗艺常常这样为自己鼓气加油。如果,下一次遇上了自己的“真命天子”,那我一定就要变被动为“主动出击”了!嘿嘿。姚诗艺对此又充满信心。
虽然,姚诗艺知道,自己并没有完全继承和发扬父母的优良传统。但单就性格而言,她觉得自己还是兼顾了父母共同的生活态度和爱情观的。首先,她可以肯定,自己绝不是一个“物质女孩”。就算有时候在生活中,她也会有像爸爸那样喜欢奢侈洒脱、放任享受的倾向,但总体来说,她还是更像妈妈,骨子里喜欢过一种简单朴实、精打细算的平民生活。似乎这样才“更能体现出一个人的情趣和智慧”。这是妈妈说的。
而在爱情方面,她同样是兼收并蓄了父亲的执着和母亲的坚守。一旦爱了,平日里羞怯胆小的她,便会变得胆大无畏、不管不顾地全身心投入。并且,为了爱情,她可以完全放下自己一向的矜持,对爱人不惜各种迁就和妥协。
然而,效果并不理想,甚至适得其反——她的恋情竟然短时间内连续两次遭遇了滑铁卢。 汗!还好自己打小心大,自愈力超强——如果一旦不爱,她也会变得果断决绝、义无反顾的!妈妈常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信心!
对,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自这一刻起,姚诗艺的心情又大好起来。
忽然想起朱一鸣发给她的短信:“就算你多么恨我,你也不能糟践自己啊!不然就辜负我一片好意了。别跟我赌气了,更别跟自己赌气!”
姚诗艺无谓地“哼”了一声。在心里说: 鬼才理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跟自己赌气的——我没那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