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牧之!”中年女主任的喊声仿佛能震碎玻璃一般,连楼下疯逗打闹的同学都被吓得在一瞬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并拿出了自己的高中必刷题开始装模作样。
而那个穿着飞机涂鸦的衬衫的黑色头发男孩子,捡起自己的足球,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于是把它抱在胸口,与消火栓封盖上那个大洞格外相衬。
“这是第几次啦?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在教学楼踢足球!”说着主任反手指向楼下的草地,“那么大的操场,不够你踢吗?”
“老师,你那操场再不修剪下就成森林了。”全班爆发出一阵哄笑,董牧之自己也跟着笑了,“兔子在里面做窝都看不出来。”
“这就是你在教学楼踢球的借口?”主任勃然大怒,暴躁的声音甚至盖过了上课铃声,“你给我写检讨,星期一升国旗的时候当着全校人的面,大声念!”
“我对不住孟繁笙老师!”董牧之慌忙鞠躬道歉,把足球踩在脚下,一个没站稳,皮球被推了出去,正好飞向孟主任。孟主任一惊,岔开双腿,皮球不偏不倚从孟主任的腿间穿过。
“好球!”董牧之不住地大喊,立即意识到形势不对,便闭上了嘴。
“你能不能带个好头!”主任愤愤地离开了教室,董牧之伺机偷瞄,在主任离去之后不忘摆个鬼脸,又赶忙冲上讲台收拾,为下节课的老师准备好教具。
“真是个好班长啊。”陈泽旭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董牧之嘿嘿笑着。
“今天阳光明媚。”董牧之照着眼前的检讨念着,雨后的阴云天空显得格外空旷。
“我在此深刻反省。这是我第十二次违规在教学楼踢足球,为学校财产带来了深刻的损失。我的错误实在是太过荒唐,让人无法理解,这简直是荒诞无稽,不伦不类,一丁不识,二三其德,三般两样,四脚朝天,五毒俱全,六畜不安,七零八落,八面玲珑,九牛一毛,十不当一,我······”
董牧之的检讨没有念完,同学们早已笑作一团。这样的戏码几乎每个月都要上演,董牧之的台词从来没变过。台下的同学甚至开始议论:“等他念完就该优秀学生代表上台演讲了,好一个奖赏分明。”
“董牧之同学对自己做出了深刻的反省,希望同学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孟主任的脸都被气绿了,可她却无法当面对董牧之做出更多的处罚,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浪费过多的时间,便只能白他一眼,就此作罢。
“接下来有请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讲话。”话毕,主任便四下探寻那想象中的翩翩公子。她恨不得全校都是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可她的梦境却被眼前那个穿着飞机涂鸦的衬衫的黑发男孩戳破。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吗?”
“不是,主任,我就是优秀学生代表。”
主任的脸由绿色变成了紫色,不情愿地把话筒又交到了董牧之的手里。
董牧之喜欢飞机。他喜欢游荡于各种军事论坛,搜罗战斗机相关的信息,他的目标也是位于首都蓟门的蓟门航空航天大学。董牧之喜欢对各种飞机夸夸其谈,可是空军到学校招募飞行员的时候各项指标合格的董牧之又放弃了,他不太明白自己更想干什么,可能还是更想读书,去设计飞机,制造飞机,像设计神鹤SM的帕年卡·卡尔平·梅列欣,或是设计坎迪德M的康斯坦丁·雷斯金·格拉德舍夫那样。
除了飞机之外,董牧之最喜欢足球。
“贺英!”董牧之每次踢球都要穿上整套的球衣。他最喜欢的球员是巴塞罗那的哈维,他的球衣号码和哈维一样,也是6号。董牧之一脚直塞塞到早已埋伏在禁区之外的贺英脚下,贺英接下皮球,一蹴而就,轻巧推射破门。
“好直塞!”队友们都围在董牧之身边庆祝。董牧之望着贺英笑,贺英也看着他笑。董牧之喜欢这种顾全大局,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感觉。贺英是董牧之最好的朋友,他最懂董牧之的传球,他和董牧之有最好的默契。
皮球滚过刚刚修剪过的草地,皮球掠过钢铁铸就的球门,皮球划过三年的岁月,皮球飞过高考的考场。董牧之和贺英双双以优秀的成绩被蓟门航空航天大学录取。然而毕业典礼的当天,董牧之却被那一向阴沉着脸的孩子扇了一耳光。
董牧之当即就想报复,却被贺英拦了下来。
“他们说你一直不太合群。”茶港。贺英给董牧之点了一大堆吃的。
“不合群?”董牧之先给贺英倒了一杯茶水,而后才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不合群就可以打人吗?”
“可是说实话。”贺英夹起一块红米肠粉,没有着急去吃它,“你的某些性格大抵确实不太讨喜。”
“因为我和老师闹腾吗?”
“你的出发点肯定不会错。”贺英只是低着头继续说话。“我知道你没有恶意,老师也知道你没有恶意,你只是有你自己的主张,而且大抵不错。”
“但是兄弟,凡事要看场合。”贺英说着把夹起的红米肠粉放到了董牧之的碗里,“我了解你,老师了解你,我们更重视你那些优秀的品质,比如智商高啊,领导力强啊,奉献精神强啊,诸如此类。”董牧之便接过贺英夹的菜,也只是把它放在碗里,不动,一言不发。
“可是不了解你的人,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会对你形成刻板印象,就是你这个人。”贺英顿了顿,“自我意识太强。”
“自我意识?”
“通俗地说,就是太任性了,缺乏同理心。”
董牧之若有所思,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他根本就没有理解。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接近你,了解你的优点的。”贺英微微抬起头,“你不可能就一直就挂在我身上,你会交很多新的朋友,你会有自己的单位,你会恋爱,当爸爸,你会遇到太多太多的人。你一生中绝大多数人都会是过客,可这些过客对你的风评产生的影响却和与你最亲近的人几乎一样。”
董牧之始终觉得自己足够优秀,便不需要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可他却忽而意识到,难道贺英就不优秀吗?可贺英的人际交往圈却比他广泛的多吧。
董牧之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董牧之和贺英到了同一所大学,同学们被董牧之的博学多识震惊,而贺英总是在下面带头鼓掌。董牧之出任班足球队队长,带领班队在新生杯足球赛中一路杀到四强,眼看冠军似乎就在招手,谁能料到,半决赛前,贺英发烧了。
董牧之安顿好贺英便慌忙地回头去寻找贺英的替代者。
“张三,明天能上场吗?替一下贺英。”
张三本满心欢喜,听到“替一下贺英”却愣住了。
“我实力没那么强,会拖你们后腿,还是算了吧。”
“李四,明天能上场吗?替一下贺英。”
李四本期待上场,可他想起开学第一天,董牧之高傲地介绍自己是巴萨球迷,“皇马球迷见到我躲远一点哦。”虽然董牧之说的肯定是玩笑话,可李四心里却愈发得难受。
“我踢中场的,怕是替不了贺英啊。”
郁闷的董牧之排出了自己并不擅长的阵型,委屈自己打一个“并不擅长,但能顾全大局”的位置,然后以3:4的微弱劣势在最后一分钟被绝杀。
郁闷的董牧之装出满脸笑容,安慰输球的大家,大家不做声,只是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董牧之便愈加郁闷,于是拖着疲惫的身子挨个地分发矿泉水。球员收到矿泉水,小声道句谢谢,而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满头大汗的董牧之摇了摇头,便也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准备去看望贺英。十一月的北方不比董牧之长大的南方,心不在焉的董牧之忘记了自己一路打了多少个喷嚏。贺英渐渐恢复了,可董牧之却发现自己的脑袋不住地晕厥。等他再醒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躺在床上输液。
“可以啊你小子。”贺英看见他醒来,放下手中的书,“一般不生病,一生病来个病毒性肺炎。”
“什么?”董牧之不住想起九年前的SARS,同样是在这繁华的首都蓟门市闹得满城风雨,“贺英,为了祖国,放弃······”
“放你个头,脑子烧糊涂了?”
“贺英······”董牧之想要说些什么,终究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躺着。病榻上,屡屡有同学来探望他,同寝室的李四还给他带来了老师新发的资料,督促他一定要在周五之前做完,董牧之笑着笑着就哭了。
因为肺炎,董牧之错过了班干部选举,觊觎已久的学习委员终究没能落到他的头上。这怨不得任何人,就好像足球比赛输了一样。董牧之想到,自己是来学习航天航空知识,实现梦想的,他不应该再把重心放在足球上。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敲响了警钟,董牧之埋头自己的学业。
大二。国防部和教育部共同开展“军校共建”计划。空军和海军航空兵到学校召集新兵,去军校读接下来的三年大学,毕业时发蓟门航空航天大学和国防科技大学的双学位,授中尉军衔。条件相当丰厚。董牧之最喜欢飞机了,每天都在寝室里夸夸其谈唐丹的各型战斗机,比如蟠龙,应龙,他还声称自己最喜欢海军的潜龙。于是,这个机会,同学们自然都让给了他。但他还没有确定要不要当兵,毕竟他终究是想成为一名工程师的。不过在同学们的簇拥下,他最终填报了表单,又去参加了选拔。选拔考试,董牧之本无心好好答题,以放弃这次机会,继续自己的学业,可他一看到那战斗机知识测试就两眼放绿光,慷慨淋漓地完成了试卷。结果,当然是优秀的董牧之所有成绩全优通过,国防科技大学通知他择日报道。
在同学们的簇拥中,董牧之笑着笑着就哭了。
和董牧之一起被选上的还有贺英。
“那是蟠龙B,哇,第一次见到活的!”董牧之站在机场,高兴地大喊,“贺英快看!相控阵雷达!”
体能出色的董牧之在部队磨合得并不难受。当然,难受还是有一点的,比如赤诚相对的大澡堂子。在军队,董牧之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他发现他是喜欢驾驶战斗机的。或许早些做出这个选择也不错。战鹰翱翔蓝天,既满足高科技感,又具有难度,可它又是多么的自由而激扬。
贺英不那么喜欢战斗机,但他却对电子器件有着浓厚的兴趣。
潜龙的飞行员加武器官的配置显得格外合适。
“军校共建”计划每期推出三名优秀毕业生直接授予见习初级指挥官职称。毕业的时候,董牧之榜上有名。这意味着一年见习期满后董牧之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出任副队长。中尉的军衔加在了两人身上。因为在对海攻击和集群打击中表现更出色,董牧之和贺英正式到海军航空兵五师一百二十七大队任职,座机为海军新装备的带有相控阵雷达的潜龙双座多用途战斗机。那时,董牧之还不到二十三岁。
董牧之的绰号叫学霸,因为127大队的同志们大都是高中毕业就到航校学习。单论航空知识水平,谁都不差,但是拥有双一流大学毕业证的,董牧之和贺英的06机组还是唯一一个。而董牧之的夸夸其谈让这些不时爆粗的战士们格外佩服,于是贺英又一次成了坐在后座为董牧之鼓掌的人。
董牧之依旧喜欢挑战权威,喜欢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过他的挑战大抵有科学依据,因此虽然总是把队友和上司吓个半死,但是最终又安全归来。上司碍于面子不好责备他,毕竟那双一流的学历是自己够不到的东西,只好旁敲侧击的批评,贺英便也连忙赔笑脸,于是董牧之就一直这么做了下去。大队长阮昱板着脸说,董牧之这样的飞行员,适合去表演队或者试飞场地,不适合待在实战部队,那太禁锢他了。董牧之没明白,还在那里傻笑,贺英便连忙替董牧之开脱,最后不了了之。
贺英做的,董牧之记在心里。贺英二十三岁生日那天,董牧之到茶港给贺英点了一大堆吃的,包括红米肠粉。
“兄弟,这么多年了,你看我变了吗?”董牧之为贺英夹了一块红米肠粉。
“嗨。”贺英笑笑,吃下那一块裹着鲜虾的肠粉。
“这么说是没变?”董牧之看贺英大快朵颐,自己便也夹了一块吃着。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贺英完成了一次咀嚼,缓慢地说着,端起丝袜奶茶小口小口地抿。
董牧之便继续吃眼前的牛河,只听到贺英缓慢地松开杯角,叹了一口气。
“小王子,你还是太顺利了。”
董牧之没太明白贺英的话。他知道贺英高考前几次模拟考试成绩都不理想,进入海军也是成绩压线,而自己仿佛从来不知道落榜是什么······除了那一次足球比赛。
确实,足球比赛输球,以及班干部落选之后,董牧之是郁闷了好一阵的,加上肺炎,更是雪上加霜。那时的贺英,给董牧之的,除了安慰还是安慰,可董牧之从来没有注意到贺英眼角微微的哀伤。
贺英请假回家了一阵子,没有告诉董牧之,董牧之是和大队长阮昱聊过之后才知道贺英的父亲去世了。可贺英回来后依旧参与了正常训练。董牧之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天晚上,董牧之偷偷拿出藏起来的啤酒和贺英消愁,贺英却只是摆了摆手。
“没人管的。”
“君子慎其独也。”贺英摇了摇头,“规矩就是规矩。”
“没人管的时候,就别禁锢着自己了。兄弟面前,任性一点。”董牧之说完这句话,自己却愣住了。
“你自己也知道呢。”贺英微微转过头,月色擦着他的侧脸投入房间,“你也知道你是个任性优等生呢。”
那之后,贺英每天晚上都要在案前写些什么。
八月。127大队参与了朱日和阅兵典礼,接受军委主席欧阳景文的检阅。这是董牧之第一次接受最高领导人的检阅,荣耀之后,是他和贺英肩膀上的三颗星星。入伍不到一年,官至上尉,前所未有。
见习期满,初级指挥官董牧之正式成为127大队副队长。他的军服上多了一条绶带,他的降落伞变成了红白交替的花伞,这种待遇连贺英也没有。当然,董牧之永远都不希望自己的降落伞会用到。不过眼下,他却无暇去顾及这些。
“十点方向,两架,正在逼近。”贺英平静地说着,董牧之便带领中队一起转动方向。
东海,赤尾屿海域。这是唐丹人民民主共和国和近邻扶桑帝国的争议地带。每隔一段时间,双方都会派出战机巡视。双方军队都无意挑起战争,可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就一直在扶桑驻军的阿瓦隆尼亚却不依不饶,所以这种例行巡视事实上已经成了常规长距离巡航。双方战机接近,喊话,一起转身,离开相关空域,基本已经成为惯例。和颜悦色,双方的交集也就越来越多,频繁的贸易往来让两个国家共同繁华。尽管二战中,这两个国家曾经交战,赤尾屿也是因此成为了重点争议地带,但是历史终归是历史。在不妨碍眼前与近长期规划的情况下,退一步风平浪静,放下仇恨,合作共赢,岂不美哉?
董牧之当然也支持这种想法,可是今天出现在赤尾屿的战机并不寻常。那迫近的速度超乎以往,像离弦之箭冲着盾牌而去,眼看就要进入唐丹的防空识别区。
“望海潮中队,超音速加力1.25马赫,快速到达赤尾屿海域。”
“明白。”
战机拉出蓝色的火焰,仿佛在天空中种下层层的薰衣草。白色的马赫环仿佛舞女的水袖在机翼上荡漾,又好像僧人的佛珠在手腕间流淌。战机迅猛地向前钻去,向着那东方的岛屿一往无前。
“下高度,静默。”董牧之提前启动了光电辅瞄,带领四机编队降下了高度,贴在宁静的蓝色海水上方。
“你觉得对面不是扶桑人吗。”
贺英摘掉耳机,小声地对董牧之说道。
“我不知道。料敌从宽。”董牧之摇了摇头,稳稳地压住操纵杆。平静的海面微微地向战机机腹的位置聚集,仿佛被石板路分割成一片片的花田一般。
天边的两个黑点隐隐可见了。董牧之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后拉动油门杆,箭头一般向前飞行的战机放下了自己高傲的步伐,开始小步地试探。对面那灰黑色的鹰隼也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低下自己高傲的额头,向海面而来。
“打击鹰。”贺英小声说道,董牧之也只是点点头。如果是常见的扶桑战机,那它应该已经开始对中队进行无关痛痒的喊话了,可眼前那黑灰色的敌人却依旧在下降自己的高度,俯冲而下。
扶桑的打击鹰大多保养不善,机体结构或多或少存在失衡,心知肚明的扶桑飞行员不敢舍命做出这样危险的动作。
“迫近中。全员战斗准备。”
哗哗声响,仿佛山间流淌的小涧,又仿佛拂动花海的风声一般。中队抛掉了蓝色的训练弹,两枚霹雳12导弹露出自己的真面目。麦浪中收割的农人以为那是风吹麦浪的美好风景,却不知那掀起麦浪的是背后的暗箭。
灰色的鹰隼不一会就杀到了中队的眼前,虽是在低空,却依旧昂着自己高傲的头颅,露出机腹的利爪:AIM9X两枚,AIM120C两枚。
“他们想打。”董牧之和贺英几乎同时发出了这低沉的论调,“突击手准备。”
两架战鹰迅速地拉起了自己的高度,董牧之微微向左转舵,带着后卫机盘旋上升高度,埋伏在后。
“贺英,二级雷达。”
“明白。”雷达全部开机,眼前的天空仿佛出现了一座雷达站,敌军的径迹以每秒更新两次的速度在董牧之的眼前一闪一闪。数据链飞快地向突击的两架蟠龙B传去,轻巧的他们用自己的空空雷达定位,再加上董牧之的详细数据链,如虎添翼。
作为中队长,董牧之的任务是信息中转站和火力集中器,依旧是那种赠人玫瑰的角色。
“瞄好,不优先开火。”董牧之小声在麦克风里说着,头盔下的额头却已经满是汗水。当然,贺英的情况没比他好上多少,那传输数据链的手分明也在颤抖着。董牧之目送着突击队钻入云层,引诱那灰黑色的敌人向上奔去,又瞄了一眼正在工作却没有派上用场的光电辅瞄,心里一紧,便在麦克风里加了一句:“留心光电目标。”汗水涌动得愈发剧烈。
董牧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雷达上依旧只有那两只向上冲去的灰鹰,可身后的后卫机却恍而报了警。
潜龙如旱地拔葱一般地拉高自己的身姿,黑色的喷尾燃起橙红色的火光,闪烁如星星一般。快速转过机身,将机头面对相反的方向,光电辅瞄赫然起了反应。
隐形战机。
这着实不是常规的巡逻,贺英倒吸了一口凉气。
突击手已经分散了出去,中队没有携带电子战机,面对隐形战机,除了依靠高超的技术配上光电辅瞄正面硬碰硬,几乎没有其他的办法。应用光电辅瞄配合格斗导弹近距离缠斗,潜龙相比起雷电战机能占不少上风。可问题偏偏又出在,董牧之的座机并没有携带格斗导弹。
“08,你能分析数据链吗?”贺英平静下自己的情绪,稳稳地说着。
“能,我现在启动二级雷达。”身下的另一架潜龙稍稍前推,顶在董牧之先前的位置。
“我们去解决那怪胎。”董牧之点了点头,将操纵杆推到加力,方才闪烁着红色光点的发动机再一次喷发出蓝色的尾焰。红色的数据在光电辅瞄的显示屏上节节高增,似乎下一秒那隐去了自己身形的怪胎就会从云海之上降下铁拳,砸在董牧之的身上一般,但董牧之依旧一意孤行。
不一会,数据开始减退。
“再追你就到扶桑国境线了。”贺英小心地说道,“他们应该撤了。”
腾然而起的轰鸣声震撼着耳机,将一切的沟通,提示,呼喊,指令,统统都掩盖在身后。眼前的蓝色海水深邃得发黑,黑色的战机仿佛是从海里升起来的一般,就那样从董牧之身下窜了上来。
董牧之像拔河比赛一样地将操纵杆向胸前拨动,战机宛如空中悬停的鹤一般扬起自己的机腹,将那爪牙一般地导弹再一次亮了出来。黑色的雷电战斗机仿佛一道烟一样,向着那前方的蓝黑色海水窜去。忽而,它红色的尾焰也变成了蓝色,像油光水滑的猹一般,逃跑了。光电辅瞄叫个不停,董牧之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哪怕是贺英的呼声也无法唤起董牧之的呆滞。董牧之的双手一直本能地握在发射按钮上,他迫切地想要消除身后的恐惧,可面对突如其来的恐惧,他却又呆滞了。
拖着尾焰的敌军消失在遥远的天空,董牧之小声问道:“他们的机徽是阿瓦隆尼亚,对吗?”
贺英点了点头。董牧之便继续呆滞。
半晌,董牧之才转过机身,安静地向回赶去,突击队已经回到指定空域,导弹扣而未发,所幸安然无恙。
“纯粹的挑衅!”董牧之和阮昱坐在分析室。董牧之对着数据,大发雷霆。
“得了,他们走了不就完了?”阮昱摇了摇头,“进了防空识别区,但是没进空域,就是动作猛了一点,看把你吓得。”
“那是阿瓦隆尼亚的战机!”董牧之紧紧握着双拳,“他们想打!”
“但是也没打啊。”阮昱依旧平静着语气,“而且阿瓦隆尼亚的挑衅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吧。跳梁小丑,管他们呢。”
董牧之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指不时摆弄放在茶几上的帽子。
“行了,你做得挺不错的。”阮昱尽力去温和自己的语气,宽慰董牧之,“驱离了敌人,保全了兄弟。挑衅的事情,上头去解决,你们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工作就行了。退一万步说,以你的能力,还怕那阿瓦隆尼亚的少爷兵?”
董牧之就默默地点头,不再多说话,晚上因噩梦而惊醒。
他梦见那腾然而起的敌机不是转身离去了,而是在天上做出匪夷所思的机动动作后,侧绕到光点辅瞄的盲区开火。那明晃晃的AIM9X直指着他的机身而来,毫不费力地将他斩杀作屏幕上的一个红叉。他还梦见,身后那几架背对着那可怕的敌人的,正在和打击鹰缠斗的中队战机,久久没有听到中队长的回音,却只看到后视镜里一枚又一枚的导弹拖着红色的尾焰向自己奔袭而来。视线里,那骏马一般踏风而来的导弹迫近的速度,甚至比告警系统的反应速度更快。
董牧之再睡不着了。他翻开他的手机,新闻报道着东海这危急的行动,国防部对阿瓦隆尼亚提出严正警告。这是阿瓦隆尼亚舰队聚集在南海以外与唐丹军方进行大规模对峙之后阿瓦隆军方最为恶劣的一次危险举动。新闻记者向驱离敌机的战士们致敬,他驾驶的六号机赫然在列。
社论纷纷赞扬这些勇敢的战士们,称赞他们:“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可这些董牧之偏偏没看见,他只看见了一些跳梁小丑骂骂咧咧着“十六年前的王伟烈士敢和阿瓦隆尼亚叫板,现在的士兵就这么无能吗?”
这条社论很快就被删除了,侮辱人民英雄的卑鄙小人被行政拘留,可董牧之却如鲠在喉,让难眠的夜晚愈加悲哀。
“无能?”
他自然而然地对号入座,仿佛那逃脱的敌机本应该被击落,是他的错误让那敌机逃脱了,就好像足球半决赛本应顺利拿下,因为他的错误惨遭绝杀;学习委员的位置本该拿下,因为他的错误最终落选;他本应顺利地成为一名工程师,是因为他的错误而失去了机会。
他受不了这种委屈,他向来顺风顺水,天赋异禀,远远优于常人,他怎可以犯错,失误?
董牧之的眼睛发红,卫生队建议他不要进行训练。
休息了三天,董牧之再也闲不住了。夜里,距离贺英写完睡前笔记已经约莫三四个小时,董牧之依旧醒着。他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恢复训练。他装出满脸的笑容,好像他从来没有遭受过负面情绪的影响。他挥挥头盔踏上战机,一个没站稳,贺英连忙扶住了他。
“董牧之,你领望海潮中队,我领浪淘沙中队,做格斗模拟训练。模拟地面两千五百米,接近距离一百千米。”
“收到。”作为一个指挥官,董牧之确实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可贺英却明显地看到董牧之紧握着操纵杆的手在颤抖着。
“你还好吧。”贺英小声说着,“要是不行······”
“我没!······事啊。”董牧之吼了出来,可他一开口就发现了自己的异样,于是又强装出温和的语气和贺英说着。贺英没有多言,只是在通讯面板小心翼翼地对大队长打出:“06飞行员心理状况不佳,建议训练暂缓。”
初冬的南方一片灰霾,阳光明媚的日子并不多见。
灰蒙蒙的天空,日光既不呈现出靓丽的金色,也不呈现出迷人的红色,而是单纯地摆出白茫茫的一片,显示自己依旧存在。
董牧之强行集中自己的注意力,汗水顺着头盔的边沿像河水一样汩汩地流下。折射出些微的日光,在贺英的眼里闪现出彩虹的颜色。贺英愣了一愣,依旧在面前的面板上操作着,解锁了安全控件的主控制权。
战机随着董牧之的双手一同颤抖。一向平静的海面今天不知怎的,掀起浑浊的风浪与白色的水沫。粼粼波光并不美丽,董牧之渗出的汗水和那渗出海面的水沫同样让人不安。
“到达指定空域。突击手准备,08后防。”06转过机身,阴暗的弧形座舱盖反射不出一丝光芒。四架战机一同开启加力向前冲去,微微调节飞行姿态的电控尾翼维持着机身的安稳姿态。
雷达上的四个红点探出自己的头,以一秒两次的速度更新着自己的容貌。红点的距离近一点,董牧之眼底的红色血丝便暴露的更清晰一点,直到那红色的箭头即将出现在眼前。那黑灰色的机身已经迫近在云端,董牧之的眼睛便已完全被血丝填满。
“突击手上高度,二级雷达开机。”
敌机画出的径迹并不迷幻,甚至眼熟到有些刻板。这让董牧之颇为不适应,但他还是按照既定计划进行指挥了。于是天上的模拟作战仿佛变成了一场由战机饰演的大戏,演员都把台词烂熟于心。董牧之愈发觉得诧异,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落下,滴滴答答地打在仪表盘上。尽管如此,他还是紧紧地握着操纵杆,远程进行瞄准,一面为突击手提供数据,一面提防着埋伏。
他的双手抖动得愈发剧烈,喘气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到了贺英的耳朵里。
“换人管控吧。”
“08,接管数据链。”董牧之点了点头,咬着牙关迁移开自己的位置。忽而,雷达上那本就十分接近的红点又一次向董牧之接近了。董牧之飞速回顾脑海中的知识,断定是敌方的突击手。果不其然,划破云层向下俯冲的是一架蟠龙B。董牧之不是没有进行过换位训练,他也照着自己的经验去做了,可他那颤抖的双手竟无法再像往常一样,平稳又迅捷地将操纵杆扳动到合理的位置。那操纵杆仿佛和他较上了劲,不论他怎样急切地需要它,它都只肯懒惰地一点一点地移动。战机猛烈地抖动着,任凭董牧之如何焦急,那狂乱的速度与倾斜的机身都不见收手。豆大的汗珠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向仪表盘喷发而去,董牧之的牙关随着机身一同颤抖,直到贺英大声喊了出来:
“语音系统!”
“语音系统!”
“控制权到二号位!”
“二号位接受!”
董牧之和贺英几乎是用吼叫的声音完成着声控操作。战机猛然向右侧歪斜,贺英死死地握住操纵杆,战机便又向左侧歪去。
“自动修正!”董牧之大声喊着,陀螺仪的数据缓缓恢复。董牧之稍稍松了一口气,可那原定着向自己冲来的蟠龙B并没有减慢自己的速度,董牧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灰色的战鹰猛虎下山一般冲下来,终于意识到了董牧之的紊乱状况,于是那老练的飞行员也赶忙拉起了自己的操纵杆,昂起战鹰的头,直直指向天空,炙热的气流便全数喷洒在董牧之和贺英的机头上,滚烫的高速气流如滚滚江水一般压入六号机的进气道,转速过高的发动机很快就停机了。
“Mayday ,Mayday, Mayday ,发动机空中停车!”
董牧之一面呼喊着,一面尝试重新启动发动机,那蓝色的屏幕却一如往日安宁的大海一样,毫无举动。数据接二连三地报红,喷管的温度却不见回落,推力也不见回升。
“跳伞!”董牧之当机立断,贺英启动弃机系统,可那方才转过身躯的灰色战机却在重力作用下落了下来。尽管那红色的喷管尽力地将落下的战机向前推动,它却依旧在向失去动力的六号机回落。又是一阵猛烈的气流,重重地砸在机头,数据采集器仿佛疯魔一般地响应着数据,任人拿捏的战机再一次向下堕去。气流流向左翼,战机便向左歪去。
贺英用尽全力拉动操纵杆,失去动力的战机却丝毫没有回正的意思。语音系统全部失控,任凭董牧之怎样去呼喊也不见伞花的降临。
加速脱离的前机又一次喷出高速气流,那如滚烫的岩浆又如倾泻的瀑布一般冲击而来的气流又一次从左侧袭来,战机在空中随意地变换着姿态,仿佛被抽打的陀螺,又仿佛无辜的幼鸟,时而倒转机身,时而正面颤抖。最终,机尾像极度恐惧的狗尾一般指向地面而开始随意地下坠。
机身失速。
一阵颠簸,董牧之紧紧拉在拉手上的右手被卡的动弹不得,那向下堕落而去的感觉却仿佛把他的心脏拉了出来,直提到他的嗓子眼。他目送着那焦急的战机远去,眼下的陆地离自己越来越近。高度表加入了告警的阵营,仿佛在狭小的机舱里奏响疯狂的交响诗篇。忽而,董牧之头顶的舱盖被抛开,身下猛烈的推动感带着他的座位一起离开战机,天上开出一片红白交汇的伞花。那战机以更快的速度向地面的草地堕去,待董牧之低头之时,便已经到了高度表无法承受的距离,董牧之甚至能听到那好比海豚音一般爆发出来的告警声,应声而下的是在草地上绽放的第二个太阳。
第二朵降落伞并没有如期展开。
董牧之面无表情地为贺英抬棺。
董牧之是察觉到了贺英转移安全控件主控制权的动作的,但他对自己并不稳定的状态心知肚明,便也直接地交出了自己的主控制权。谁能想到贺英的动作在最终时刻拯救了董牧之,又葬送了自己呢。
葬礼过后,一连几天董牧之都没有离开过寝室。贺英的行李被勤务一件件搜集出来,送到军营门口呼天抢地的贺英的母亲手里。卫生部建议董牧之一个月之内都要进行心理辅导,不可以接受训练,董牧之确实没有接受训练,但他也没有接受心理辅导,而是经常跑到茶港,挥霍自己工资点一大桌子菜,又一筷子都不动。直到贺英的母亲寄来一件包裹。
那是贺英的日记和贺英的礼服胸牌。飞行员的翅膀在此刻变得格外醒目,却又格外扎眼。董牧之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戴上它了。
“你倘然是个任性优等生。”董牧之抚摸着自己将近一个月没有修剪的胡子,默默地阅读,“你的任性也一直没有改。我想或许是我错了。我不该总是指责你的错误,让你去改正,毕竟你也没改。”
“人,总还是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做点改变历史的事情,我可能没有这个能力,但你有。”
“我们这些人,每天都有牺牲的风险。你是最喜欢冒险的一个,可你从来没有出过任何意外。我想阎王不收你,是留你另有他用。”
“你已经是个初级指挥官了,你具备了改写历史的能力。兄弟会永远坐在你的身后为你鼓掌,为你托底。”
“请带着我的梦想继续飞吧。安静不下来的任性优等生。”
董牧之又一次彻夜未眠,他把自己偷偷积攒的酒全都倒掉了。
董牧之不再做出危险的动作,新配的后座也并不能和他达成完美的默契。董牧之开始像一个普通的士兵,普通的初级指挥官一样生活,意图“这辈子就这样算了”,他当然失败了,贺英早就说了他不可能安静的下来。百无聊赖的董牧之决定做点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比如考试。
这时候完成小批量服役调试的舰载机海狼进入大批量生产状态。鉴于海狼与烛龙、潜龙和蟠龙C“陆基三剑客”的操作系统类似,并且海军航空兵正在逐步裁撤陆基部队而全面向舰载部队转型,海军鼓励更多飞行员学习海狼的操作以成为“航母预备队员”。董牧之看在眼里,就向当年一同在航校学习的舰载机飞行员打听了情况,然后转手就去考了海狼的驾驶证,具备了舰载作战能力。没过多久,他又到回到蓟门考取了中级指挥官证书,军委主席欧阳景文亲自授他海军短剑,这样东西连阮昱都没有。休假期间,他考了机动车驾驶证和计算机二级证书。回到部队,董牧之除了例行训练外,依旧百无聊赖的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于是他又去考取了战斗轰炸机飞豹B的驾驶证。发证的核验官惊奇地看着他,问道:“飞豹不是在逐渐转卖出口吗?都停产这么多年了,你考它的证书做什么?”董牧之不语。
证书比枕头还高的董牧之渐渐麻木了。考试,胜利,这是熟悉的感觉。可他却再也找不回自己熟悉的情景。每当路过那间空房间,他都会把贺英的胸牌拿在手上摩擦。每当看见望海潮中队的队友,他都不知该如何交往。于是大家便也知趣的不再和他一起行动,他吃饭也是单独一桌,洗衣也是单独一人,座机也从双座潜龙改成了单座蟠龙B。
来年四月,电视里播报着唐丹人民民主共和国——扶桑帝国——乌米亚联邦的“东北亚军事技战术交流计划”。一个人吃饭的董牧之看见了,一个人去洗衣服的董牧之也在告示牌上看见了布告,一个人行动的董牧之心里有了一个计划。
“兄弟,让任性优等生最后任性一次吧。”董牧之掏出贺英的胸牌,低声说道。四月的阳光正浓,葵花与薰衣草交相辉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