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舰队进驻黑海之后,对岸的火力变得愈加凶猛。5.56毫米的子弹仿佛瓢泼大雨一般向卡拉米特袭来,红蓝军装的士兵英勇地上前,躺在担架上回到营地。好在,就在近卫军弹药与医疗统统告急的日子,十二架坎迪德运输机列着整齐的编队送来充足的物资和一个步兵师。很快,又是四架坎迪德在神鹤SM的伴飞下飞临卡拉米特上空。索尔亚的寒鸦升空拦截,很快就被带有数据链的升级版神鹤SM打得连渣滓都不剩。随即,四架坎迪德投送出十二辆空降战车,机枪与火炮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地绞杀那穷凶极恶的敌人,乌米亚正式向索尔亚本土推进。
钢铁洪流又一次越过卡拉米特大桥,重载的列车与T72M3坦克并驾齐驱。这又是一个师的装甲兵,在一天之内便完成了集结。马克西姆长叹一声,收到儿子奥布里亚的邮件,轻轻点头。尽管他自己和帕年卡一样,并不主张战争,可是军令如山,即便是国防部长他也必须执行。所幸,即便装备更新的速度缓慢,乌米亚的战略投送能力依旧不容小觑。中午,马克西姆以三明治代替午饭,预备就在办公室小憩,却又一次接到了紧急消息。
就在卡拉米特战场如火如荼之时,阿瓦隆尼亚第五舰队兀然出现在了中途岛海域,预计不久就会到达千岛群岛。而就在此时,乌米亚与扶桑搁置已久的南千岛群岛争议问题被提上议事日程。被一并提上议事日程的还有唐丹与扶桑的赤尾屿问题。望着那中途岛海域缓缓移动的第五舰队和黑海之上含沙射影的第七舰队,马克西姆很难不把这几件事情联系在一起。争议国际领土在实际控制国拥有一百年后便自动归属实际控制国,这是国际公约。距离扶桑和瓦尔良的南千岛协约与扶桑和唐丹的赤尾屿协约已经过去了七十四年,三方都已基本达成和解——即南千岛归属乌米亚,赤尾屿归属唐丹。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阿瓦隆尼亚在扶桑的利益。趁此乱世,阿瓦隆若是不想借此分一杯羹,马克西姆反而会觉得奇怪。
睡意全无,马克西姆算计着扶桑可能出现的行动。卡拉米特已经战火纷扰,乌米亚也已然进入战乱状态。此时在远东开辟第二战场,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情。然而,卫国战争初期,瓦尔良不就是因为西面应对普鲁士的时候分散了注意力到远东战场从而导致了先期的重大失利吗?马克西姆不敢重蹈历史的覆辙。他决定静观其变,又悄悄将已经驻扎在东西伯利亚的火力集中到了库页岛和堪察加半岛。
大国交流计划结束之后,扶桑、唐丹和乌米亚三国纷纷断掉了军事资金的资助,三国的贸易也因此大打折扣。又因为乌米亚与唐丹的边境发生了火力事件,唐丹开始对此展开进一步调查。交付了最后一架飞鹤KC后,帕年卡前往喀山工厂进行年资金清算。毫无疑问,喀山工厂在这年因为大兴土木,有所亏损。尽管阿穆尔在这年有着一定份额的盈利,可是依旧无法填补喀山的空缺。空军再次招标十二架雷泽战斗机,帕年卡木讷地点点头,手里抱着银发少女的照片不肯放开,转头吩咐头发在一夜之间白了一半的克里斯汀娜调动阿穆尔工厂生产。克里斯汀娜的眼睛分明被染成了红色,她同样木讷着,换好整齐的衣服,出门前往阿穆尔。
“为什么我们这些行将就木之人的错误,需要让那些还未体会过人生滋味的孩子们来承担。”帕年卡默默念着,两行清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泪水顺着他的衣襟流下,淌滴到那黑白相片上。那欢笑的银发女孩仿佛薰衣草一般绚烂,可当帕年卡的泪水滴落到她的面颊上,她却分明也开始哭泣。
唐丹就边境战火问题与乌米亚展开谈判,主战派尖锐地面对唐丹咄咄逼人,字里行间无不透露出“血债血偿”的意味。失去了女儿的帕年卡沉着脸,默不作声。他多么痛恨那杀死自己女儿的凶手,可是以目前乌米亚的国力,若是与唐丹开战,除非直接动用核弹毁灭世界,否则,哪有战胜的可能?国会上义愤填膺地争吵着,帕年卡和康斯坦丁两位老前辈不得不站出来主持公道。良久,唐丹空军的一名官兵发话。
“本次事件属于因双方协调不力而造成的意外,我方对贵方人员的损失深表遗憾,郑重道歉。乌米亚的宽宏大量我们感激不尽,但协调不力绝不单是某一方面的过错。”帕年卡紧紧握着拳头,却无法反驳那面相肃穆的军官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
“本着人死为大的观念,我方决定对乌米亚进行赔偿。军刀中队所属的唐丹装备,我方一律不再追究,而以赔偿的形式赠送与乌米亚国民军。”
愤怒的帕年卡咬牙切齿,康斯坦丁轻拍他的肩膀,不住地摇头。帕年卡愣了一愣,终究还是低下了头。难道他女儿的价值只有些微细碎的烛龙U残片,两台发动机加一套电子化升级设备和一副襟翼吗?
可他哪里能够反驳?反驳的结果就是让
找出那名杀死埃尔维拉的飞行员,而后将他处死吗?唐丹的飞行员从来不随意开火,这一点从他们屡屡出手东海南海却鲜有实际击落记录就能看出来。这种一经见面就直接开火的作风不像传统的唐丹士兵,除非背后有人指使。
安德雷斯和他提起过的王屋C和这些事情脱不了关系。
与唐丹官场的整个黑暗势力作对,恐怕区区一个乌米亚的议员,还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资格。何必呢。自取其辱的结果只会是国会为了息事宁人将他像基里尔那样处置。
眼看着家业就要交到安德雷斯的手上,在失去了女儿之后,帕年卡愈加珍视这个和女儿一样拥有银色头发的儿子。他不希望家业交到安德雷斯的手上之时,这个本就千疮百孔的家变得摇摇欲坠;他更不希望这个国家交到孩子们的手上之时,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国家变得分崩离析。他强忍着悲痛,堆出满脸的笑容和唐方代表团握手言和,收下了唐方不算丰厚但也足够客气的赔偿。
转头,康斯坦丁便和帕年卡继续商议孩子们结婚的事情。按照瓦尔良的贵族传统,两家孩子结婚之前,家族应当盛装打扮,在女方家庭举办宴会,称作“提亲”。康斯坦丁在雷斯金宅邸置办了丰厚的晚宴,将孩子们的婚事上升到“拯救乌米亚的未来”的高度。不知为何,方才抹干了眼泪,化好妆容的索菲亚,听见了这句话,竟不顾一切地向门外跑去,头也不回,任得康斯坦丁怎么呼叫也不停下。
她必然是后悔的,一向受到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允许自己表现出如此缺乏教养的样子,可是后悔也已经没有意义。在她摔门而去,沉重的大门撞击到门框上时;在她怒目离席,金色的长发扫过桌椅之时,她便没有机会回头了。于是她继续向前跑去,无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发出马蹄一般的响声,无视礼服裙在汉白玉栏杆上刮擦掉光彩夺目的颜色,她一路冲过这熟悉的院落,来到花园的水池前。
她望着水池里凋敝的睡莲中依旧直立的枝干,浑浊的池水和泛绿的青苔之中隐约展现出半轮月亮的形状。她低头看月亮,身子微微前倾,那水中金色的一轮便不再仅仅是月亮的形状,而是她的脸色,她的长发。
起风了。一月,这本该是乌米亚白雪皑皑的时候,可是这个冬天却始终没有雪花的影子。凉风像是无孔不入的花香一般穿过她的长发,透过她的衣衫,将她完全地包裹,完全地浸润,无孔不入地宣誓,冬天从未远去。
她的后背仿佛结冰一般的寒冷。礼服的衣襟与身体接触的部分变得像是钢铁一般,裸露在外的脖颈与后背被凉风悄无声息地掩盖,渐渐地失去知觉。
索菲亚很后悔。在离席的那一刻她就很后悔。可她又终究是这么做了,做的义无反顾,做的理直气壮。她是累了,她的任何一个举动都要被上纲上线。她无法接受埃尔维拉妹妹的死讯,她无法接受乱世之中国家的行为,她无法接受那不再展露出温柔月色与清丽银河的天空,她无法接受隐忍一切却仍旧什么也拯救不了的结局。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当着安德雷斯父亲的面,当着安德雷斯的面,她勃然大怒,离席而去。
她望着水中的寒月,不敢流出眼泪,害怕眼泪会涣散月色的倒影。
开心的事情,她第一时间和安德雷斯分享;难过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找安德雷斯倾诉。安德雷斯的困难,她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安德雷斯的成就,她倾尽一切去保护。她是最在乎安德雷斯的,最喜欢安德雷斯的。她对安德雷斯的感情,从十二岁那年起就未曾变化过,嫁给安德雷斯,分明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情。但她,终究对此抗拒而扭捏。
她渴望给予安德雷斯成就感。
她希望自己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安德雷斯,她希望安德雷斯能够功成名就而娶她回家,她希望安德雷斯能够真正地爱上自己。
十四年了。她爱着安德雷斯十四年了,她多么希望安德雷斯能怀抱戒指,单膝下跪,请求她的同意,抱她起身,带她回家。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热泪盈眶地接受安德雷斯的吻,对他说自己愿意。
可是她不能。她希望安德雷斯能够得到的东西,安德雷斯没能得到一件。安德雷斯没能名正言顺地爱上她,安德雷斯没能完成自己的功业,她,终究也没能得到安德雷斯。
既然如此,她就不可以接受如此带着政治联姻的名号的家族联姻。
那不是爱情,那不是自由恋爱,那不是她苦苦追求十四年的成就感,不是她毕生所求的幸福。
她不要。
安德雷斯的眼神温柔着,安德雷斯的笑容清澈着,安德雷斯的拥抱温暖着,安德雷斯将她视作最珍视的人。是最珍视的人,却永远不会是爱人。
她不要这样。
那一瞬间,她欺骗自己的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如同索多玛的苹果一般化为灰烬。她是幸运的,她有着优渥的条件和良好的家世。但她是不幸福的。她想要做的事,想要实现的梦想,终究都没有实现,她没能成就自己想要的成就,一件也没有。
如今,在她付出了一切去经营的军刀解散后,她触手可及的,距离自己最为接近的梦想,也消逝在了枯萎的花园之中。
千万忧愁汇作崩溃的怒吼,犹如千万雪花汇集成雪崩的瞬间,从万丈高山倾覆而下。滚滚飞雪与滚滚怒涛汇聚成滚滚的洪流,冲破了人心筑起的高墙,将虚伪的万丈繁华一夜夷为平地。
冬日的向日葵早已凋敝,平日繁花似锦的雷斯金宅邸竟再没有一处可落脚的草地。她被寒冷的风声平静下了心情。如何愤怒的内心,终究要被这极寒的北国给冰封,而后麻木地面对一切。她缓缓转身,眼角扫过那依旧富丽堂皇的宅邸的金色光芒。天上没有星星,可是她却在自己转身的眼眸之中放大了那一抹熠熠生辉的银色光芒。
他就在自己的眼前。
他会跟随着她走出房间,他会将自己的眼神全部凝聚在索菲亚的身上。索菲亚颤动的眼角泛出一瞬的喜悦,可她在抬脚向他走去的那一刹那却停了下来。
那心之所向又光芒万丈的人,终究还在那桎梏之中。
就算走到他的身边意味着得到他吧。如果返回到他的身边,终究不还是面对自己所不愿面对的生活吗?
她呆滞地站立在水池边,身后冰冷的池水仿佛伸出千万只抓捕之手的恶魔,在将她拉进万丈深渊,在拖她远离人世。她的后背冰凉的如同那冰凉的池水一般,那燃起一瞬炽热的胸口也恢复了寒冷,继续忍受着冰凉的,锋利的,她不喜欢的华丽衣物的蚀刻。
熠熠星光开始向她靠近。她以为那是流星,即使再美丽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在美丽过后便永远地消逝如尘埃的流星;燃烧殆尽却在散碎的那一瞬间留下好运的流星。于是她也向着流星去了。她再一次跑动了起来,无视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发出马蹄一般的响声,无视礼服裙在汉白玉栏杆上刮擦掉光彩夺目的颜色,她向那一颗也向自己跑来的流星跑去。
安德雷斯的蓝色眼睛里,她能看到自己随风荡漾的头发。金色的头发像月亮,银色的头发像星星,它们都会闪闪发光,它们都照亮夜空的道路,可它们终究都无法战胜夜空。尽管如此,每夜的星月依旧齐明,去争夺黑夜的版图,去呼唤黎明的到来。两年来,和他一起工作的每一天,她何尝不是那枚照亮行路的月亮,他又何尝不是那颗呼唤黎明的星星。
安德雷斯的蓝色眼睛渐渐湿润了。夜风在这一瞬间变得凌冽,吹不干安德雷斯眼镜之后所阻挡的泪水。
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一阵发热。在这寒冷的夜里,她有一瞬在窃喜自己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却继续为这自己不想要的温暖而悲哀。于是,她将眼神从那蓝色的双眸中移开,而锁定在了那双排扣大衣所包裹的胸口。她微微低下头,探手捉起自己的裙摆,让已经失去光泽的裙子离开地面,钝感的鞋跟露出了自己的容颜。她稍稍闭上眼睛,于是眼前一片黑暗,随即被他盈眶的泪水给填满。她一震,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但那钝感的鞋跟不知道。她的发丝飘散在夜色中,如月牙一般延展开来。她无助的眼睛大睁着,失措的手臂伸展着,惊慌的嘴唇张开着,蓬勃的裙摆摇摆着,她仿佛拜倒在那一丛银色的星光之下。
而在她的长发触及到安德雷斯的胸口的那一刻,一双不甚有力,却分外让人安心的手架住了她的身躯。那双手不甚温暖,却远远胜过寒凉的夜风;那重担千斤有余,这双手便拼尽全力去支持着她。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可他们终究是撑着走到了现在。
她的肩膀在安德雷斯的支撑之下颤抖着,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寒冷,可安德雷斯扶她站稳的时候,她却分明抖得更厉害了。她的肩膀在颤抖,她的身躯在颤抖,她的双腿在颤抖。她的金色头发在颤抖,她的精美礼服在颤抖,她的高跟鞋也在颤抖。她颤抖不止地抬起头,却在他的眼睛之下停住了。轻咬嘴唇的她不敢继续抬头,冷风再一次扫过她的头发,于是她那清淡的香味一次又一次地扫过他的面前。
清幽的香味与他相伴业已十四年了。
他未尝没有尝试过强迫自己去爱上她。门当户对,青梅竹马,共事多年,两情相悦,不爱上她,对于他,似乎是罪行一般。可是他做不到。他把自己的好都给了她,终究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懂什么叫恋爱。
中学,她过于漂亮而遭人嫉妒,他保护她不被坏孩子欺负;临考,她每天自习留到很晚,他总是等到最后陪她一起回家;大学,她肺炎发烧无助之时,是他壮着胆子凭还没过实习期的驾照,硬着头皮借导师的汽车,在大雪天把她送到了医院。在军刀,他的想法几乎不需要做任何赘述,她就能立刻明白而深入浅出地讲解给队员,而后完美地契合着他的想法去完成。他为那金发之中朦胧的笑容赞叹,那蓝色的眼睛与白净的面庞融入了金色的光芒。他感激她,却发现自己从未迷恋上她。他对她的感情早已超越了爱情,却从未触及爱情。想要在超越爱情的感情里寻找爱情,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透过那浓密的金发,仿佛能看见那池水中流淌的月色一般的梨花带雨。一直承受着她的依靠,他仿佛与她是港湾一般的存在,却发现自己再也止不住她的泪流。
他的泪水终究也脱离了自己的眼眶。而后,缓缓抬起的是他的手。他不确定自己做的事情符合爱情还是亲情,可他却知道,他所做的事情,能够停止她的泪流。
他抬起她的肩膀。她依旧抗拒着他的眼睛,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如常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那一向坚强的视线带上了一丝泪痕,那让她万分心疼的瘦弱面庞愈加憔悴。她的颤抖渐渐缓解了。仿佛看到他那令人心疼的样子后,她不再害怕着他,而是向往着帮助他了。这分明才是他们应有的状态。
他微微抿着自己的嘴唇,确认着她稳妥的站姿,而后,从她的腋下移出了自己的双手,随即,将双手移过她的肩膀。这种轻柔的抚摸对她而言如同奖赏或是馈赠一般。她安心地接受着他的善意,思索着他的行动,而后,蓦然感受到胸口与背后的一阵温暖。
被环抱的身体稍稍颤抖,而后她的平静如同星月于池中的倒影一般安宁。环抱着不知于自己而言是什么角色的人,他轻轻叹气,而后只是将侧脸轻轻贴在了她金色的头发之上。
他的臂弯之中,她捕捉到清淡的薰衣草味道。那是陪伴了她十四年的味道,她比任何人都熟悉,温暖的触感将她那即将冰封的身躯渐渐融化,仿佛一切又回到了那个春暖花开的早上。那是首都的国立第一中学,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放肆地将自己的身躯全部安放到他的坏抱之中。泪水染湿了他的衣袖,清香沁满他的怀抱,她融入了他,将这十四年的思念全部融入了他。
她的发丝之侧,他沉湎在月亮的颜色中。那是陪伴了他十四年的颜色,他比任何人都要理解。他仿佛谢罪一般地露出了笑容。轻拂她的头发,他看到天上的星星正旋绕到月亮的背后,与月色渐渐融为一体。
巡视的猎狐犬P战机归来,又一次在夜空中画出两道漆黑的平行线。夜空漆黑一片,很快那漆黑的平行线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漆黑一片的视野中,男人睁开眼睛。身侧不远处的老大爷立马按住了他的身子,制止他起身的动作。夜里,草原上一阵猛烈的轰击,预备睡觉的乌米亚老大爷连忙跑出,只看到一扇红白相间的伞花在空中绽放,一架不住响起燃油报警的战机坠落在夜空之中。董牧之听说了自己的获救过程十分后悔,他后悔自己开启了战斗模式,那样在他闭上眼睛一心寻死之后,战机也不会避开火力的方向,向西伯利亚的大草原飞去,更不会在燃油耗尽之时自动将飞行员弹出。
“本来就没有携带武器,我为何要开启战斗模式。”董牧之自责着,一耳光扇在自己的脸上。他当然是因为过度自责而语言错乱。若不是因为开启了战斗模式,他甚至不会发现本应接驳自己的友军机蓦然之间变成了敌军机。
“你是乌米亚人吗?”大爷用斯拉夫语小心翼翼地问着,董牧之听不懂,摇摇头。大爷便拿起董牧之的外套,上面依旧挂着军刀的队徽,用斯拉夫语写着“军刀”。董牧之的视线在外套上扫描着,口袋的凸起引起了他的注意。两个口袋兀然地显著着,仿佛平原上的丘陵一般。那质地柔软,做工精致,映刻着仰望星月的薰衣草的扇子的轮廓愈发明显。董牧之木讷地望着扇子的轮廓,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喉头哽咽着,他无法承受自心脏升腾而起的啜泣与嗫喏,又一次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双眼,放声大哭。可他越是哭泣,那银色的长发与薰衣草的气息便愈加在他的身侧萦绕着,时而轻触他的手掌;时而呼唤他的名字;时而温暖他的脖颈;时而炽热他的胸膛。那漆黑的导弹本应向他射杀而来,他也在一瞬间有了牺牲的觉悟。伤损的残鹰翱翔夜空,面对蛮横无理的箭矢,它绝没有丝毫逃脱的机会,不如说,它命中如此。除非一只深爱着猎空之鹰的战隼愿意献祭自己的身躯,挡下狼奔豕突的战火与狼烟。
“如果我被人杀死怎么办?”
“果真有子弹向你飞来,我会义不容辞地为你挡子弹。”
轻柔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回响,董牧之的泪水浸透了枕巾。
“埃尔维拉······”董牧之啜泣着,呼唤那深爱之人的姓名。那个在自己最兵荒马乱的年纪给予了自己岁月静好;那个以善良的真心感化他冰封的面容;那个不嫌弃自己鄙陋粗俗却将自己教育得彬彬有礼;那个心灵手巧而与自己拥有着最佳默契;那个让身在万里之外的自己感受到了家的味道;那个把自己的爱恋看得无比珍重而无比透彻的女孩,在距离她二十三岁生日只差四个小时之时,选择了为她最爱的人挡下子弹,再也听不到那一句为她准备已久的,迟到的生日快乐。
放声大哭的董牧之震撼了白发大爷。尽管听不懂董牧之在呼天抢地些什么,他却被这悲痛欲绝的场面感染。二十七年前,他的老伴仅仅因为姓阿纽科夫就被打为专制阶级处死。当年生离死别的他,何尝不是像这年轻人一样哀嚎着,抱着老伴的尸体。善良的东正教牧师背着政府,秘密地为老伴举行了葬礼,将她埋葬在就近的草原上。大爷领着董牧之在草原上漫步,一面观察着他的徽标。天空依旧被云层掩盖,阴沉沉的天空透出丝丝阳光,照射在这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微风撩动草地,那已然枯黄的野草便随意地摇动着,些微折断的声音流露而出。大爷指向一座石头雕砌的墓碑,望向董牧之,摇了摇头,轻抚那墓碑上的文字。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命断终有时,缘分君莫问。”凝视着白色的墓碑,大爷念念有词。董牧之听不懂,可那大爷闪烁着泪光的眼神依然炯炯。大爷知道董牧之听不懂,便又指向那远处不远处的另一座墓碑。看样子是大爷的父亲之墓,老人殁去的年份远远晚于大爷的老伴。董牧之瞪大了眼睛,望向大爷,大爷冲他点点头。
“阎王不收你,是留你另有他用。”
贺英的话语随着风声萦绕在耳畔。那是贺英的日记本上记载下的辞措。董牧之贪婪地向记忆之中探寻着,那日记本上的字迹越来越清晰。
“我想做点改变历史的事情,我可能没有这个能力,但你有。你已经是个初级指挥官了,你具备了改写历史的能力。兄弟会永远坐在你的身后为你鼓掌,为你托底。”
那时的董牧之还是稚嫩的,任性的,无知的初级指挥官。如今,坐在经历过实战、经历过历史的成熟的中级指挥官董牧之少校身后为他托底,为改变世界的他默默鼓掌的人变成了两个。
董牧之望向大爷,拭干泪水,点了点头。
循着焦糊的气味走去,董牧之奇迹般地在草原上找到了自己坠毁的烛龙U战机。董牧之爬上尚未完全损坏的机舱。勋章,手枪和短剑依旧安静地躺在置物篮里面。佩戴好勋章,董牧之将手枪别在腰间,拔剑向大爷敬礼。大爷站直身子,无比标准地向董牧之敬礼。那一瞬间,董牧之看见的分明不是那个胡子拉碴的白发大爷,而是卫国战场上举起莫辛纳甘步枪向凶残的敌人发起冲锋的伟大战士。
火车在夜色之中行驶,重新将那黑色头发的男人带回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夜里,东方的天空雷雨交加。闪电划破长空,霹雳撕碎寂夜。蓝色的火光集群在空中闪耀,黄色的火团重新点亮这没有星月亦没有雪花的寒冷夜晚。第二天,国防部正式宣布,乌米亚与扶桑帝国进入交战状态。钢铁洪流与铁血战鹰向勘察加半岛涌去,空军需要征调掌握复杂机型驾驶能力的飞行员。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清算文件的索菲亚望见了,点了点头。安德雷斯长叹一声,从背后抱住她。她享受这温暖,眼里却尽是苦涩。事已如此,没有挽回的地步。凶险的战场,没有人不会望而生畏。可是,国家有难,作为优秀的指挥官、贵族家的嫡长女,她不上战场,谁上战场?留在非实战部队的飞行员只剩下索菲亚和丹尼尔了。索菲亚摇摇头,这个从小学起就活在自己庇护之下的弟弟,理所当然的应该最后一次接受姐姐的保护。
空军派来直升机,郑重接待那昂首挺胸,气势昂扬的高个子金发飞行员。索菲亚站在他身后,惊愕而失落的面容全被她弟弟的高大身材挡住。空军司令郑重地拔剑向丹尼尔敬礼,丹尼尔庄严地回以礼节。拖着行李箱丹尼尔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像向日葵一样地笑了。勤务收拾丹尼尔的房间,一封没有封口的信就兀然摆在他的桌子上。索菲亚拆开信封,她弟弟几十年如一日的歪扭笔迹简单地书写下肺腑之言,索菲亚的泪水沿着字迹滴落。
“你保护了我二十四年,这次换我保护你了。谢谢姐姐。”
刀光剑影,狼烟弥漫,烽火连天,哀鸿遍野。导弹恣意飞行;战机随风舞动;炮火涂抹云烟;履带碾压死尸。一架芬瑟尔战斗轰炸机被敌军用防空炮火击中发动机,迫降在地面之前不忘抛下所有炸弹毁灭了敌军的机场,而后才颤颤巍巍地降落在泥土地面上。十余个端着步枪的士兵用枪杆指着他的脑门,逼迫他举手投降。那金色头发的高个子飞行员歪嘴一笑,却将手枪的枪口指向了那正在漏油的发动机,口中念念有词:“姐姐,你还不相信我能做好吗?”
火光冲天,金鼓喧阗,尘埃四散,血肉横飞。
一月六日,热闹非凡的雷斯金庄园在等待丹尼尔归家的时候收到了讣告。康斯坦丁呼天抢地,一时竟不省人事。索菲亚跪坐在地上,讣告随着穿堂之风飞出,向着那早已枯萎殆尽的向日葵飞翔而去。索菲亚不愿再抬眼看那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向日葵,可那不知趣的讣告却一定要向枯萎的枝干与花瓣飞行而去,而后耀武扬威地铺洒在花园之上。按照瓦尔良贵族传统,家里缺丁少将之后四十九日不可以置办喜事,婚礼的花环与请柬在昏暗的夜色中被一件又一件拆除。索菲亚和安德雷斯回到军刀,正好撞见风尘仆仆的董牧之。董牧之低着头,不愿望见他们两人,可索菲亚和安德雷斯却纷纷向董牧之跑来,三人相互拥抱,抱头痛哭。
“回来就好了。”安德雷斯轻抚董牧之的脊背。董牧之紧紧地拥抱安德雷斯,点点头,“能见到大家就好了。”蓝色的国旗早已降下,可军刀的招牌依旧挂在七十余年的老建筑之上。军刀的字样依旧被灯光点亮,照耀着亲人一般仅剩的三人。
通讯站堆满了文件,董牧之分拣出三堆,分别送到安德雷斯和索菲亚手里。还有一份,是阮昱发来的。那是二十三日晚阮昱的邮件,通知董牧之,新一轮的彻查已经开始,他一定会不计代价地将这蛀虫与其余孽毁灭殆尽,还邵洵庭一个清白。阮昱要求董牧之务必保存好雷泽四号验证机,保存好那肮脏的证据,这样便可以将龚检良的余部一网打尽。
“在这之后,所有人都会敬重你董牧之。”
读完邮件,董牧之一把将那没有意义的白纸黑字投进壁炉,望着它被火焰撕碎,销毁。继续不计代价地打击?他阮昱当然情愿这么做,因为需要作出牺牲的不是他。将本来安宁的国家搅动得风生水起,这就是他阮昱的目的吗?如若他真的保持了低调,怎会惊动了边防部队,以致从不随意开火的唐丹空军竟在一次警告后直接对无法确认敌我身份的未知战机判处死刑?董牧之甚至可以想象,在阮昱的行动联动了一大片与此相关的军官之后,相关的单位展开了对阮昱的报复。董牧之曾在阮昱麾下工作,是阮昱的二把手,他们第一个联想到的绝对是董牧之。
国家的蛀虫固然存在,贪官污吏固然可恨。可是这应该是党中央的责任,轮不到他一个普通的大队长来指指点点,哪怕被害死的邵洵庭是他兄弟。更何况,他这种遍地撒网,轰轰烈烈的行为,绝对违反了客观规律。政府行为,从来都不会是一蹴而就的。那蛀虫诚然是国家的罪人,难道像亚乌扎的暴动者们一样试图通过一己之力将国家搅得风生水起,落得一个无法收场的地步,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的阮昱,就不是国家的罪人?
国家的使命不应该由任何一个人挑唆。即便矫枉过正的阮昱是董牧之的大队长,董牧之绝不会再站在他这边。
董牧之踏步离开自己的房间。又回到这千顷薰衣草之畔,董牧之贪婪地扑进那无边无尽的薰衣草田。他贪婪地攫取薰衣草的芳香,那样他就能回想到埃尔维拉的味道。他拥抱着千顷薰衣草,亲吻着千顷薰衣草,找寻那飞机的形状,望着它傻傻发笑,又从腰间掏出红色的同心结,将它举在面前。当年,维克托上校,也是驾驶着战机坠入了薰衣草。躺在薰衣草丛之上,董牧之想象着维克托牺牲之时的模样。他保护了最重要的战友亚历山大,为国家争取了荣耀,他牺牲在了自己最喜欢的岗位上。如果要死的话,董牧之情愿为埃尔维拉而死。死在自己最喜欢的事物或是人身边;为自己最喜欢的事物或是人而死,那一定是一件分外浪漫的事情。董牧之是这样想的,埃尔维拉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丹尼尔也一定是这样想的。
“你们都不在了。你们一个希望我改变历史,一个希望永远和我在一起。我便应当为改变历史而死,死在这千顷薰衣草之中会是我最好的归宿。”董牧之望向天空。那分明被云层掩盖的天空竟露出些微的月光,不知董牧之是在和贺英说话,还是在和埃尔维拉说话。
“到时候,你们可别忘了回来找我还愿。”董牧之说着,望向黑暗的天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