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去接埃尔维拉啊。”索菲亚凑到安德雷斯的面前,双手叉腰,鼓起腮帮子,“可是我真的很想去那家咖啡厅嘛。”
说着,索菲亚轻轻地伸手抱住安德雷斯的胳膊,慢慢地摇了起来,委屈的眼神映着金红色的夕阳让安德雷斯无法拒绝。
“班长,班长,这个表怎么填!”身后传来急促的呼喊,索菲亚迅速放开安德雷斯的手,整理自己的头发,从撒娇小妹妹一瞬间变成靠谱大班长,一气呵成。
“自己的志愿,当然是自己决定咯。亚乌扎理工大学不错的,你不是也喜欢汽车吗,可以考虑一下。啊,汽车工程,喀山大学也很好。”
安德雷斯默默看着金光闪闪的索菲亚微曲着身子为即将各奔东西的同学们讲述志愿填报,微微露出笑容。
放学后,安德雷斯和索菲亚并肩走着,去接刚上七年级的埃尔维拉。索菲亚和埃尔维拉在安德雷斯来到亚乌扎之后不久就成了好朋友。那是梅列欣和格拉德舍夫的家族联谊,男孩子和女孩子都盛装打扮起来。安德雷斯第一次穿上笔挺的西装,他笨拙的步伐引得索菲亚发笑,可笑容过后却尽是温柔。而卷起自己金光闪闪的头发的索菲亚,也让安德雷斯移不开眼睛。埃尔维拉打扮得像一只雏凤,紧紧跟在安德雷斯的身后不愿移开步伐。索菲亚对这个可爱的小妹妹充满了爱怜,她紧紧抱着她不愿松开,多希望自己也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妹妹,直到丹尼尔傻乎乎地出现在她身后,敲敲她的肩膀,说:“姐,我饿。”
“索菲亚姐姐!”埃尔维拉一蹦一跳地跑出来,直冲着索菲亚而去。
“我就被忽略了吗?”安德雷斯凑近说道,摆出哭丧的表情。
安德雷斯带着两人去了文法大学附近的咖啡馆。走过那千顷葵花,路过那砖墙砌成的古朴建筑,望见咖啡馆的招牌的时候,索菲亚愣了一愣。走在埃尔维拉身边的安德雷斯回头冲着她歪嘴笑,索菲亚连忙回以同样的笑容,可在安德雷斯转过头去之后,索菲亚却不自觉地撇了撇嘴,不太开心的样子。
“三杯卡布奇诺,一杯多糖,一杯少糖。再来三个慕斯蛋糕,一个巧克力,一个芝士,一个香草。”
安德雷斯熟练地点单,索菲亚用右手撑着脸颊,压在茶几上,还在撇嘴,不一会又收起了自己的表情。
“索菲亚姐姐想去哪里读大学啊。”埃尔维拉好奇地问道,心不在焉的索菲亚一愣,差点从茶几上摔下,“啊啊,要说哪里······”
“二位小姐,卡布奇诺和慕斯蛋糕。”安德雷斯装模作样地,将餐点端了上来。
索菲亚心不在焉,随手把离手最近的一杯咖啡拿到面前,也不记得自己倒了几包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开了开始喝。
“好甜!”
“好苦!”
两声惊叹几乎同时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发出来,于是银发的姑娘和金发的姑娘面面相觑,又都笑了。安德雷斯端着咖啡杯,用杯子挡住自己的脸,忍不住发笑。索菲亚看到了,于是她继续心不在焉,又一叉子叉到了安德雷斯的巧克力蛋糕里面。
“啊,我就吃一口。”索菲亚有些惊慌,她连忙想办法自圆其说。金色的阳光照进咖啡厅,映在两人之间。索菲亚深吸一口气,拉起叉子,一整块蛋糕都被她取了去。
晚上睡前,安德雷斯拿起智能手机和索菲亚互发消息。
“埃尔维拉睡了吗?”索菲亚把头埋在被子里,手机的光芒照的满脸都是。
“早睡了。”安德雷斯侧躺着,摘下眼镜准备睡觉。
“那个,说个事。”
“嗯。”
“【动画表情】”索菲亚憋得满脸通红,用可爱的表情包掩饰尴尬。
“【动画表情】”安德雷斯回以同一个表情包的其他角色。
“那个,今天的咖啡好甜啊。”索菲亚旁敲侧击,金色的发丝顺着面颊滑到了屏幕前。
“啊,因为你把埃尔维拉的喝了。”
“嗯。”索菲亚点点头,希望安德雷斯能看到现在她的表情。
“所以其实。”
“嗯?”
“我不太喜欢三个人一起去咖啡厅。”索菲亚想了想,删掉了这句,改成了“我不太喜欢那家咖啡厅。”
安德雷斯知道索菲亚想考文法大学的,可他没想到索菲亚不太喜欢那家咖啡厅。
“啊,那下回我带你去其他地方。”反复思索,安德雷斯回复道。
索菲亚注目到了“我带你去”四个字,她高兴得在床上滚了几圈,差点掉到地上,又连忙拿好手机:“好啊好啊,下次一起。”
索菲亚抱着手机,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红入睡。她又梦见了那千顷葵花。那是她一直向往的文法大学啊。她迈入那千顷葵花,想于其中起舞,可她耳畔却不住再回响父亲的声音:
“学文学,没太多出路吧。不是看不起文科,但是出路窄也是事实。还是工科有用,爸爸就是亚乌扎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不然你说谁来继你爷爷的家业。只是建议啊,你自己的事情,爸爸不多干预。”
模拟测试的成绩发下来了,安德雷斯第一,索菲亚却不是第二,这让她很郁闷,于是下课铃打响之后她也一直坐在座位上,不曾移动。金色的阳光渐渐变作红色,照耀在她金色的发丝上,将她顺滑的头发染作金光熠熠却又多彩多姿的颜色,仿佛太阳一般绚烂。不觉间,太阳收尽了它最末的光线。索菲亚抬头看表的时候,月亮已经在空中挂满好一阵子,在银河的伴奏下跳舞,在星星的簇拥中歌唱了。
“糟糕。该回家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匆匆忙忙地背起书包就要往家赶,身后却兀然响起一阵熟悉的声音。老实说她被吓了一跳,可在转身看到那熟悉的面孔之时她却安静了下来。
“怀表都不带着就回家了?”安德雷斯轻拍她的肩膀,将怀表递到她的胸口。索菲亚没有接过怀表,微红着脸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向安德雷斯的身上靠去,轻轻地用身体触碰他的胸膛。
“你怎么,还没走啊。”
“不是说要一直一起走吗。”安德雷斯笑了,拉开索菲亚的口袋把怀表放了进去。索菲亚记得那个下午,被混混埋伏的她终究被安德雷斯救下,于是她和安德雷斯约定以后每天放学都和安德雷斯一起走。
安德雷斯的目标院校是亚乌扎航空航天大学,她早就知道。她忽然意识到,如果他们分居两校,一起放学的日子便再也无法复刻。
父亲的话又一次回响在她的耳畔。
明天就是上交志愿的日子,帮助许多同学填好志愿的班长索菲亚,自己的志愿依旧是一张白纸。
索菲亚的心里恍恍有了答案。
亚乌扎航空航天大学夏季运动会,考试成绩总是被安德雷斯压一头的索菲亚终于在安德雷斯面前赢了一把,呃,是很多把。安德雷斯的身子一向瘦弱,虽然因为反应速度快,在足球队担任主力守门员,但他的运动天赋也就到这里了。长跑短跑样样精通的索菲亚兴高采烈地在安德雷斯面前飞奔而过,她甚至直接在一千米长跑中把安德雷斯套了圈。
“最喜欢的运动是足球。”索菲亚在操场上飞奔,安德雷斯完全跟不上她的步伐,“最喜欢的足球运动员是安德雷斯·布雷默。”索菲亚自我介绍着,“因为我是踢中场的,类似马特乌斯。”懂球的同学便发出一阵哄笑,知道属于这一批球员的黄金时代。当然,安德雷斯司职门将,和布雷默有所不同,但这并不妨碍索菲亚嬉皮笑脸地对着球门一脚大力抽射。
“最喜欢的人是安德雷斯。”她小声嘀咕着,望着球门里敏捷下地扑救的银发男孩,又红了脸。
上了大学之后,安德雷斯依旧会不时地回一中看望埃尔维拉。索菲亚往往会跟随,好像看望自己的妹妹一样。
涂着“公务用车”字样的高级轿车一辆一辆地在一中门口的主干道上路过,向图兰朵大饭店开去。驾车的司机,有的系着蓝色领结,有的系着灰色领结,还有的系着不多见的红色领结。
身着蓝色西装的男人轻轻踏下汽车,手里拿着一沓资料。他抬眼望望那堂皇富丽的大饭店,就好像望见了二十几年前那个强大的国家。
“重组军刀?”不常露面的穿着红色西服的棕发男人一言不发,却在帕年卡发表完自己的想法之后沉闷地说道。
“是。”帕年卡点了点头,康斯坦丁接过帕年卡的报告单,拿起签字笔在纸上计算着什么。
“国家断掉重工业补给已经二十多年了。”康斯坦丁不抬头,依旧在奋笔疾书,“没有国家的支持,海军空军的军费都在下降,我们的订单也就越来越少。”
“订单少,经费就少,除去正常开支,科研经费就更少。”帕年卡点头,“你细数这二十二年,除了我们家的神鹤SM和格拉德舍夫的坎迪德M2,以及你们家没有量产的寒鸦SM,还有更多的新产品吗?可这些新产品,有哪一样是可以和阿瓦隆尼亚的猛禽战机或是唐丹的烛龙战机抗衡的?”
“对岸的阿瓦隆尼亚依旧在虎视眈眈,隔壁的唐丹每天一个模样,欧洲的2020-先进战机计划也在明里暗里进行测试。我们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恐怕不需要阿瓦隆尼亚的贸易制裁,自己就会倒台。”红色衣服的男人听着,点了点头。电视上播出阿瓦隆尼亚在扶桑驻军的画面,吊儿郎当目空一切的大兵让人心生憎恶。
“瓦尔良帝国的悲剧并不遥远。”康斯坦丁放下手中的笔和纸,对帕年卡点了点头,“重组军刀,让我们把那个伟大的国家剩下的力量联合起来,像以前一样,集中力量办大事。”
“我们已经做出了新一代战斗机的计划,对于实验人员,我也已经有了安排。只要各位都同意参与,我们明天就能收拾出场地,后天就能启动斯拉夫人的伟大复兴。”
“基里尔先生,考虑一下吧。同是卫国战争期间的老一辈领袖家族,我相信您不会对祖国的未来坐视不管的。”
基里尔·兰斯·恰洛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也没有在文件上签字。那策划案上画着一架造型优雅的五代战斗机,计划名称产品-50。
第一代军刀的发起人是基里尔的爷爷雅各布,那是卫国战争刚刚结束时的事情。那时候梅列欣的当家是西斯科尔伯爵,格拉德舍夫的当家是老雷斯金侯爵,而雅各布已经是三代公爵了。八十年代之前,军刀的主导权几乎都在恰洛夫家族的手里,直到八十年代,卡尔平的飞鹤战机横空出世。
优秀的飞鹤战机在瓦尔良国内国外刮起一阵旋风。卫星国,邦交国,谁都想求购飞鹤。各国领导人放下身段,为了一架飞鹤愿意付出四千万的高价,那是1982年。梅列欣的名声渐渐在世界范围内打响,恰洛夫却没落了。基里尔的父亲兰斯百般无奈,关停了一个又一个曾经在瓦尔良星罗棋布的工厂,在那风雨飘摇的前夜,仅剩下了喀山和卡拉米特两座工厂仍在运作。红旗的落下让这最后的双子也被斩断,卡拉米特成为索尔亚共和国和乌米亚联邦的争议地带,再也没有人敢在这里兴建工厂或是置办事业。恰洛夫,沉沦了。
借此军刀重组的机会,恰洛夫一举复兴,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么。
“背水一战啊。”基里尔坐在返程的汽车上默念。重组军刀,集中力量办大事,言外之意就是参与单位要掏空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扶持一个未见得能成功的项目。胜利了,皆大欢喜;失败了,满盘皆输,国家不会有任何扶持。对渐渐沉沦的恰洛夫家族而言,这太冒进。基里尔不敢铤而走险。资本主义者的渗透已经让这个伟大的国家腐朽成了这般田地,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连国家单位都是这副嘴脸,哪还有一点贵族精神,贵族哪还有一点贵族该有的样子。严查风纪,基里尔不敢明面上表示出不满,可他却一次又一次的失眠。
基里尔的两个孩子,尼古拉·基里尔·恰洛夫和妮可·基里尔·恰洛夫,同样在亚乌扎航空航天大学读书。和同是贵族的索菲亚以及在贵族家庭接受教育的安德雷斯比起来,他们的吃穿用度似乎更显得雍容华贵一些。索菲亚不太喜欢这种作风,不过“不关己,莫闲管”的道理她有深刻的体会。
下雪了。葵花悉数凋谢,只有薰衣草还坚强地站立着。安德雷斯怕下雪路滑,下课后便回中学接了埃尔维拉。
“哥。”埃尔维拉坐在出租车上,轻轻拍打连裤袜上的雪籽,“我都九年级了,也该自立一点了吧。”
“你已然很自立了啊。”安德雷斯歪嘴笑道,出租车的雨刮像狂舞的金蛇一般刮掉积满窗户的雪花,“你年纪小小就会做饭,做各种家务,成绩也不错,还是学习委员,你已然很自立了。”
“但是你很小的时候就做到这些了吧。”埃尔维拉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亚乌扎每年冬天都要下雪,但像这样大的雪,在埃尔维拉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安德雷斯看那大雪不像雪,反而像漫天的瓢泼大雨,洗尽满城风雨。
“哥哥到底是怎么做到那么小就那样自立的呢。”
汽车路过了那条败蔽的街巷,因为城市整治工作,那里被围上了一堵围墙,只在墙上开了一个小门,摩托车出入需要人抬。透过小门,里面依旧污泥浊水,不过从外面看是看不见了。安德雷斯冲着埃尔维拉笑笑,摸了摸她的头发。
厨师随管家和一众家丁去参加反集权主义反专制主义学习了。尽管他们不曾是贵族阶级,但是因为有传闻说有家丁表示怀念帝国时期的生活,民众极为不满意。他们认为贵族阶级是违背民主与言论自由的,这些家丁说出这种话是不可饶恕的行为,而爆发了大游行。政府为了平定民意,每周召集所有原贵族的家丁进行一次教学,一共四次,今天是最后一次。
埃尔维拉放下书包,走出房门,听到安德雷斯的肚子传来一声“咕咕”,忍不住发笑,想了想,穿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安德雷斯坐在沙发上,给索菲亚发了一条消息,却没见她回复,于是他便放下手机,继续看着窗外的雪。
院子里的薰衣草渐渐被埋没了。池水结了冰,很快就也落满了雪。那雪地仿佛黑漆漆的天幕一般的,无限悠长又寒冷深刻。雪渐渐淹没了花园,雪缓缓铺满了街道。雪纷然熄灭了路灯,雪接连遮盖了霓虹。雪将这座城市涂抹,雪又将这座城市清洗。安德雷斯的身后飘来一阵香味,醇厚又浓密,是猪肉腌制品的香浓气味。安德雷斯转过身来,却见穿着围裙的埃尔维拉从厨房端出一烤盘香肠。看见安德雷斯,埃尔维拉笑了。
她清丽的笑容好像雪一样纯洁无垢,她银色的长发好像夜一样婉转悠扬。她长大了,可她依旧是那个善良可爱的妹妹。安德雷斯和埃尔维拉坐在餐桌上,欢声笑语,共进他们的晚餐。
饭毕,安德雷斯拦下兴致勃勃的埃尔维拉,自己去清洗餐盘,埃尔维拉便坐在二楼小客厅看电视。安德雷斯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恍惚的灯光仿佛雪夜中的探照灯一般闪烁。惊慌的埃尔维拉一个激灵,把手机碰掉在地上,那手机的光芒便指向不远处的雷斯金宅邸。
“哥,电话。”一阵急促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埃尔维拉的神色有些讶异又有些凝重。安德雷斯接过电话,祥和的神色渐渐地消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皱起的眉头,焦急的眼神,飞快的脚步,急促的呼喊。
一脚踏出大门,雪已有脚踝那样深。安德雷斯像在污泥中跋涉一般地向前冲去,那雪如千层草场一般的大街上却空无一辆汽车,出租车更是无处可寻。极寒的天气之下,安德雷斯的汗水和漫天的飞雪一起流下。
“保尔老师,是我,安德雷斯,您能来卡尔平宅邸接一下我吗?”安德雷斯伸出冻僵的双手拨打电话,“您不在亚乌扎?我去您家取汽车是吗?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不顾地面那深厚的积雪,安德雷斯拔腿向两个街区外的教师公寓跑去。每走一小步,安德雷斯的鞋里都会像流水一般地灌进层层雪花,那天上泼洒而下的大雪也快要将安德雷斯的身体埋没,可安德雷斯就是没有停下。发动汽车,刚刚拿到驾照的安德雷斯仿佛忘记了自己从来没有开过雪地,他更没有时间去顾及眼前的大雪。扫雪车在门前缓缓地开过,安德雷斯驾驶汽车飞速地向学校驶去。
“索菲亚!”雪人一般的安德雷斯不顾门卫的劝阻冲进女生寝室。窗外大雪纷飞,索菲亚的脸却红的像火一般,捂在被子里,满头大汗,不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安德雷斯摇了摇头,刚想抱起索菲亚,却发现自己满身的大雪仿佛一闪一闪的星星一般,这只会让病重的索菲亚着凉。稍加思索,安德雷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干练地伸手抱起索菲亚,又快步向门外跑去。
雪下得更加猛烈了,汽车在雪地里咆哮着,前进的速度却不见上涨。安德雷斯脱下了外套,可他额头的汗水淌落的却比那天上的雪花更快。汽车在雪地里打了个趔趄,安德雷斯紧紧握住方向盘,连踩刹车,在冰面上滑行的汽车缓缓地停在了清雪卡车的面前,又是一身冷汗。
索菲亚醒来时,手上插着针头,安德雷斯身上披着她的外套,趴在床边。一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淌在床单上,向着安德雷斯的指缝流去。索菲亚悄悄地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偷偷地将它伸出棉被,顺着那泪水画出的径迹而去,用她轻盈的指尖轻触安德雷斯那让人踏实的手背。接触到安德雷斯的手指的那一刻,分明还在发烧的索菲亚却仿佛触碰到了温暖的火炉一般,引得她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
索菲亚确诊病毒性肺炎,需要留院观察。安德雷斯每天都来看望她,不时还会把埃尔维拉带来。元气满满的埃尔维拉给索菲亚做了便于消化的粥,丹尼尔傻乎乎地端上来,索菲亚却望着安德雷斯笑了。安德雷斯看索菲亚笑,自己也笑了。冬日的金色阳光照在雪层上,仿佛下一秒就能将春天带来一般。
出院后,索菲亚决心锻炼身体。安德雷斯对此感到惊讶,于是决定每天和她一起锻炼身体。这一年。阿列克谢和丹尼尔也上大学了,不过是隔壁的亚乌扎理工大学。他们路过亚乌扎航空航天大学,看见操场上练球、奔跑、打闹、嬉戏的两人,笑着走开了。弟弟们看见了,同学们看见了,他们看见了金色,看见了银色,看见了春天的来临,看见了向日葵与薰衣草。军事素养训练,索菲亚全科优秀通过,安德雷斯则在设备维修科目打破了所有记录。和安德雷斯一起做毕业设计时,索菲亚说,想学飞行。
“你设计飞机,我开。”索菲亚趴在安德雷斯面前的桌子上,傻傻地笑着。安德雷斯微微低下头,离那演草纸越来越近,离索菲亚也越来越近,索菲亚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兵很辛苦的啊。”良久,面色红润的索菲亚等到了安德雷斯的话语。她轻轻鼓起腮帮子,还是摆出满脸的笑容,“但是卢航出去的有优势啊。”
“你是贵族。”安德雷斯小声说着,四下张望,“当兵恐怕,不太合适吧。”
“飞行军官是个不错的选择啊。”索菲亚摇了摇头,蓝色的眼睛微微转动,就好像粼粼波光的湖面一般闪耀,在安德雷斯的眼睛里点亮一片星河,“再说了,贵族,有贵族气质,有贵族精神,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那才叫贵族。享高官厚禄,一呼百应,那才不是贵族。”
“如果说你不是个贵族,我还不相信呢。”安德雷斯歪嘴一笑,索菲亚便也面带微笑地站起来,轻轻走到安德雷斯的身后。安德雷斯感到那金色的向日葵芬芳从背后袭来。首先搭上他的肩膀的是那几年如一日的温柔长发,而后是后背那带着香甜气息的温暖。左侧的面颊被轻轻摩挲,柔软又光滑。
“安德雷斯。”索菲亚轻柔地喊他的名字,他的内心一阵触动,那方才还握着笔的手已经被温柔占据。
夕阳西下,照耀这玻璃窗户,又一次折射出金红色的光芒,安德雷斯却仿佛当年一样,木讷又呆滞。他眼前闪过一瞬银色的星光,像银河一样悠长,像薰衣草一样芬芳。
军刀的重组提案通过了。谢马科总统郑重其事地向帕年卡和康斯坦丁敬礼。这两个年近六十的男人掏出自己全部的家底准备重建位于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军刀试飞基地。帕年卡没有打算更改这个名字,以祭奠他那在东普鲁士共事的兄弟维克托。
风驰电掣的卡车和装载机将这座四十年代修建的恢弘建筑翻洗一新,集中采购的电子装备开足马力生产。要不是插在高处的蓝色国旗,人们真会以为那个伟大的帝国又回来了。照这个进度,不出两年,军刀就能从废墟蜕变为媲美唐丹锦官城、奉锦官城那样的高等级试飞场地。当年,就是在这里,身着军装的新贵族们宣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投奔试验场地,建设出那个雄踞天下的伟大帝国。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四海嘉宾来往,一片祥和气氛。所谓意识形态,终究是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站在二十多年后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瓦尔良帝国大抵是有一些落后而不完善的地方,尤其与早就实现民主改革、资产阶级革命的资本主义国家格格不入。但是比起各自为政,斯拉夫人民似乎真的更加信任一个强大的统一力量,所以帝国才能因地制宜地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政权,雄踞世界之北长达七十四年。
可惜,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斯拉夫人民越是信仰统一的力量,就愈发意味着居庙堂之高者不可犯下任何错误。而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存在失误的可能。从皇宫的那场闹剧之后,帝国的生命便进入倒计时。哀宗雷布斯自杀,日基亚元帅担任起摄政王,为帝国延续了至少五年的稳定。在1989年那场滔天洪水中,摄政王为索尔亚地区的人民献出了自己光辉又荣耀的一生,而帝国也在那一刻被判下了死刑宣告。在东西普鲁士合并作一国的时候,帝国和献宗阿什沃斯已经只能算是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了。早就心怀不轨的资产阶级按捺不住想要成为新的贵族,资本主义的潮流终究席卷了这个并不适合它的国家。如今帝国的痕迹再难寻觅,为代表的是上品八大贵族的御赐纸张在光荣革命的时候就已被全面销毁。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彻底消失在了历史里。
军刀的文件袋被打开,稀稀落落地摆放着几本落满了灰尘的文件。帕年卡恍然记得当年在东普鲁士的时候自己往这边寄过一些东西给维克托。那封信写得紧急又仓促,当时帕年卡随手抓起手边带有蓝色水印的纸张便龙飞凤舞。不出意外,它现在应该还躺在军刀的档案袋里,算是成了绝世孤品。这样想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了那落满灰尘的房间。
“老帕,走了!”康斯坦丁在身后大声喊着,帕年卡一惊,只得带上了门,离开了。回程的路上,汽车路过亚乌扎理工大学。望着那现代化的校园和操场上奔跑的孩子们,帕年卡的心里有了准备。他来到学校,找到阿列克谢的寝室。阿列克谢正在寝室画工图,见到父亲,赶忙起立,父亲却示意他出来。
卡尔平宅邸。
“想继承家业吗?”
“安德雷斯哥哥比我更优秀吧。”
“但爸爸更看重你。”帕年卡让家丁倒了两杯咖啡,“安德雷斯或许更适合做个研究人员,而你。”帕年卡轻轻戳着儿子的胸口,“凭借这个姓氏,和这蓝色的领带,在官场,你会顺利很多。”
“爸,这不就是官僚主义和专制主义了吗?”
“孩子,有些事情是刻写在基因里面的。”帕年卡摇了摇头,“只要你同意,我立刻安排你去帝国理工读研究生。”
帕年卡见惯了暴民的形象。他们一面唾弃专制主义,一面却对稍有权势的官员或是大富低头哈腰。忘记专制主义,那只是嘴上说说。他们比贵族更迷信极端的权利,更迷信家世,更迷信官僚主义与以暴制暴。帕年卡当然希望这个世界人人平等,就像瓦尔良帝国那样和谐,可是现实如此,他大可不必去找不痛快。银色头发的男孩在他脑海里闪现,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倘然器重你。”他走到窗边,小声说着,“对不起,斯维尼亚。”
风吹动院子里的薰衣草,风扫过田野的千顷葵花;风荡入校园的钟楼,风淌过机场的灯光。安德雷斯直博的两年,索菲亚考取了三代、四代战斗机的驾驶证和中级指挥官证书,空军征召她入职。望着她笔挺的蓝色军装和指挥官佩剑[1],安德雷斯温柔地笑了,他温柔地上前与索菲亚拥抱。康斯坦丁也笑了,他的思绪飞到那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基地上空。阿列克谢在安菲尔德的帝国理工取得工学硕士学位,是时候让他回家。忙着考取大学的埃尔维拉没有时间去关注这些,可电视里确实在滚动播放着安菲尔德与乌米亚的严正谈判。双方的航班纷纷因此暂停,滞留在机场的阿列克谢一遍又一遍拨打父亲的电话。
安菲尔德背后的推手是阿瓦隆尼亚,贵族们都清楚。黑色的公务用车一辆又一辆地在亚乌扎街头驶过,那几天的国家会议没有间断。很快,一纸政令发到了军队:即日起开始实施唐丹人民民主共和国——扶桑帝国——乌米亚联邦的大国军事交流计划。合作单位名单中,军刀赫然在列。
帕年卡不知是悲还是喜。
合作对象可以带来丰厚的资金,可军刀的主任人选却远在天涯。他走到阳台上晒太阳,却看到院子的红色大门被打开,蓝色的普通轿车迎着薰衣草的光泽开进来,那是他送给安德雷斯的二十四岁生日礼物。
“让他试试看吧。”帕年卡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拳头。车上走下银发青年和银发少女,那少女蹦蹦跳跳到自己的哥哥面前,高兴地说:“我也考上卢航了!我要快点告诉爸爸!”
四月,向日葵与薰衣草正盛。一架鲲鹏运输机正从唐丹南方出发,向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而去;一架SSJ100客机也从亚乌扎出发,向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而去。
那里有乌米亚最大的薰衣草田,那里有军刀,那里有人间四月天。
[1] 中级指挥官职称,sab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