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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雨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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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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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否》连载

第二章 十三岁的春天

安德雷斯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方才十三岁。他步行通过亚乌扎的繁华街道,无视那迷幻的沙莱宫,巍峨的红场,径直来到了位于亚乌扎莫诺索夫斯克的卡尔平宅邸。

家丁们目目相觑。没有人知道这个穿着一身简朴的、带补丁的衣裳的毛头小伙子来自何方,又想要去向何处。他们势利的本能让他们对这个银色头发的男孩表现出鄙夷与厌恶,而想要拎起他的衣襟,一脚把他踢飞到福利院。

他见惯了这种鄙夷的眼神,因而对此满不在乎。一位细心的家丁注视着他的蓝色眼睛,似乎在其中读出了些不太寻常的东西,便低头私语,“这孩子和老爷有几分相似。”一直将双手抱在胸口的管家怒目而不言,听罢,便也只是摇了摇头,而后仍旧叉手站立。

“小鬼,你最好想清楚,这是梅列欣家的宅邸。你若不想屁股开花,便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棕色头发的家丁大有些不耐烦,他不住回望大门,生怕老爷会在这时走出宅邸。若是让老爷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小人,那可就是天打雷劈的惨剧。当下,他不如趁早将这小子撵走。于是他又转脸扫过院墙之内的花园和花花草草,重新将视野定格在大门前的那个在此逗留了整整一上午的小孩子身上。

“这是梅列欣家的宅邸对吧。”小伙子用不太利索的斯拉夫语说着,一面站直了自己的身子,正面面对着那恢弘大气,富丽堂皇的宅邸,又打量着眼前的三五个或许没有武器,但一定充满了恶意的家丁。忽而,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样就能将这宅邸尽掌握在他的手中一般,怒道:“我要见帕年卡·卡尔平·梅列欣老爷!”

八岁的埃尔维拉坐在房间里,打量着窗外的热闹。继母为她梳理那一头柔顺的银色长发,不住地对她说道:“埃尔维拉,听话。如果你母亲在的话,她一定会生气的。”于是埃尔维拉便不再跑动。埃尔维拉知道自己的母亲因为身子虚弱,在生下她后不久就永别人世。父亲再娶的继母对埃尔维拉并不严苛,但反复提及埃尔维拉生母的事情的她,却让埃尔维拉满怀愧疚感。因而,每当提到她的母亲,埃尔维拉就会乖乖听话。尽管如此,埃尔维拉的眼角依旧在向窗外探寻着。她的眼神穿过花园,透过花花草草,找到红色油漆涂得靓丽的大门前的自己一样的银色头发。她对那个银色头发的男孩带有同情,这并不是因为他被粗暴的家丁拒之门外,而是因为她方才在课本上学到了白化病。尽管事实上埃尔维拉自己的发色属于金色,因为遗传与变异的原因使得她体内黑色素含量较低,而让她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银白的颜色,但她却固执的认为自己或许是患了轻微的白化病。为此她的父亲故意不再去掩饰自己的银白色头发,以缓解女儿的心结。想到这里,埃尔维拉觉得自己善良的父亲,一定可以帮到那个可怜的男孩。

“妈,能让爸去看看门口吗?”埃尔维拉微微低下头,拿捏着自己细小的手指。

“我一会和他说。”继母轻声说道,“窗外有什么那么好看啊?”

“有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孩子被门卫围住了。”埃尔维拉细语,“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

“我想门卫们应该很快就能解决的。”继母的声音依旧轻柔,可她却也不住地抬头看去,“我们不能······什么事情都麻烦你爸爸,对吧。”

继母在透过窗户外的金色阳光,在那金色的水池畔的花园小道上,目送着那掺和着银色发丝的金发中年男人向大门口迈进。

绿色眼睛的中年男人将目光聚焦在那银发少年的脸上。

“我就是帕年卡·卡尔平·梅列欣。”老爷的语气渐渐地放缓了。男孩的蓝色眼睛如同湖面一般深邃而悠长,仿佛要将老爷吸进去了一般。老爷怔怔的,良久说不出一句话。天空分明艳阳万里,老爷却仿佛只能看见那个阴雨涟涟的下午。街头的车水马龙恍而变作一辆又一辆撤离的军用卡车。那个下午,侍卫给身着军装的老爷撑伞,老爷铁青着脸色,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那一辆小汽车,留下叶落山黄,满城风雨。

老爷的视线里重新出现了那个银色头发的十三岁男孩。他心里默默算计着年月,又一次铁青着脸,却又立即堆出和善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安德雷斯·特拉普。”男孩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妈让我来找你。”

灰蒙蒙的毛衣和打了补丁的灯芯绒裤子,与这带着光辉的银色头发毫不相称,可老爷却仿佛看见了自己头顶的少许银灰。

“你的母亲······”

“斯维尼亚·特拉普。”男孩没能等老爷说完便大声地吼出了自己所知的信息。他的双腿微微颤抖着,老爷双手的间隙也隐隐冒出汗水。

“先生,时候不早了。”家丁俯身,轻声说道。管家察觉到老爷脸色的诧异,待那不懂事的小家丁到自己的位置便在他的耳畔私语,家丁听罢,便也站在管家身边,一动不动。

“你是从德累斯顿来的吗?”

“是。”男孩点了点头。他的面色不再决绝,他望向那一排不再接近他的家丁,忽而感到害怕,可老爷却对他笑了。随即,老爷转头,对家丁说道:

“带他进去。收拾一间二楼的卧室。”

“先生······”家丁刚想发问,管家忙将叉在胸口的双手移下,比于唇前,而后缓步到老爷面前,脱帽敬礼,笑道:“明白了。安德雷斯,跟我走吧。”

“客房不是都在三楼吗?二楼不是自家人住的地方吗?真不知道老爷是怎么想的。”埃尔维拉在楼梯间散步时听到了家丁的私语。

“老爷的事我们不多过问。这些年严查风纪,原贵族家庭的家丁有严格的限制,我们能留在这里给老爷干活已经很幸运了,多的事情我们别管。”

“照你这么说,我们也不能给老爷叫老爷咯?唉,也难怪明面上只能叫先生。”

“懂了就行。干活去吧。”

埃尔维拉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位家丁忙碌的身影,对那位新近住进二楼的男孩充满了兴趣。晚上,那个十三岁男孩和十岁的阿列克谢以及八岁的埃尔维拉坐在一起共进晚餐。帕年卡庄重地宣布安德雷斯的到来,对埃尔维拉满怀好奇的“德累斯顿”绝口不提。埃尔维拉乖巧地坐下,克里斯汀娜却满脸愁云,对帕年卡的想法抱着怀疑,却又难以启齿询问。于是安德雷斯仿佛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梅列欣的家庭一般,帕年卡不再单独提及他什么,就好像餐桌上只是多了一副刀叉和一道菜肴。安德雷斯微微低头,眼神却在埃尔维拉的笑容上扫来扫去。

饭后,埃尔维拉带着安德雷斯在花园里散步。安德雷斯低着头跟随在埃尔维拉的身后,不时抬眼打量她的淡金色头发。

“他们有人说过你的头发很好看吗?”安德雷斯沉沉地问道。埃尔维拉停下欢快的脚步,转身看向安德雷斯,“我觉得你的头发和我的很像啊。”

此时的安德雷斯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衬衣和马甲,头发也被埃尔维拉的继母克里斯汀娜洗的干干净净,仿佛埃尔维拉和安德雷斯是亲兄妹一般。

“没有人这么说过。”安德雷斯摇了摇头,又走近到埃尔维拉的身后,“但我觉得你的头发很好看。”

“谢谢。”埃尔维拉笑着点了点头。安德雷斯抬头望向天上的繁星。春水在脚下流淌,繁星在天上旋绕,银河隐瞒了月色的圆缺,半江碧透,半江污浊。花园里的芽孢开始展露自己的头角。

“你的头发一样漂亮呀。”埃尔维拉微笑着寒暄。

“嗯。”安德雷斯便仰着头,微微的颤动代表他点头的动作。

“你一个人过来的吗?”埃尔维拉轻轻提起自己的裙角,走到安德雷斯的面前,“德累斯顿到底是哪里啊?”

“在普鲁士。”随着埃尔维拉的凑近,安德雷斯愈发低下了自己的额头,“是普鲁士的一座城市。”

“诶,这么说你不是乌米亚人吗?”埃尔维拉的语气并不惊奇,安德雷斯那并不标准的斯拉夫语已经提供了她一些猜想。

“不是。”安德雷斯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而是仰头继续观赏那漫天的银河。

“你一个人,走了多久啊?”

“今天几号?”安德雷斯没有低头,可他却仿佛在天上看见了埃尔维拉的银色长发和善良的蓝绿色眼睛。

“四月二十号。怎么了?”

“那我走了二十天吧。”安德雷斯的眼角泛起一阵苦涩,“我妈留下的所有的钱都用来坐火车了。”

“你妈妈没有和你跟着一起来吗?”

“她死了。”他说着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就仿佛失去至亲对他来说,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埃尔维拉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可她知道失去母亲的孩子不应该露出如此冷静的表情。埃尔维拉突然开始思考如果有一天继母会不会离自己而去,不过她的思考很快就再一次被安德雷斯占据了。

“是吗,节哀顺变。但是这里,我们会照顾你的。”埃尔维拉为面前这位和自己拥有着同样的银色头发的少年感到惊奇与讶异,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自己的语言,良久便只能缓缓吐出一句关怀的语句。

“嗯。”安德雷斯木讷地点了点头。他母亲甚至没有下葬的机会,就被一群凶神恶煞一般的人开车带走。从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母亲,他自己也习惯了这种用完即弃的态度。他的母亲对于他,也称不上什么照顾。不过是一间败蔽的房间和整日的牢骚罢了。他也是牢牢记住了母亲所说的帕年卡·卡尔平·梅列欣,才来到了这座宅邸。

从未感受过的善良仿佛春天从天而降一般,木讷呆滞的他不知如何承受。

换好睡衣的埃尔维拉对安德雷斯道了晚安,安德雷斯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木讷地目送那天使一般的银发女孩。他呆滞的目光停留在锁上的门闩上,好长好长。

帕年卡亲自开车送安德雷斯去国立第一中学读书。校长连连鞠躬问好,帕年卡的脸连着胡子和头发一起尴尬,便慌忙地小声解释道:“最近风声紧,我也只是个普通人了,快免礼。”

“我尊敬梅列欣先生您,不因为您是贵族出身。我佩服您,不因为您的地位而改变!”

帕年卡一阵苦笑,便把安德雷斯交给校长,不再多言。校长点头答应,便询问安德雷斯的教育情况。

“小学念了六年,就没念了。”

“这个年纪应该是念八年级了。”校长若有所思,“所幸没比常规的七年级孩子大多少,没事,我会把他安排到七年级最好的老师的班上。”帕年卡听罢,又连连摆手,依然满脸苦笑。

班长索菲亚·康斯坦丁·格拉德舍夫组织全班同学欢迎安德雷斯的到来。博学的索菲亚喜欢看足球,她知道普鲁士有一位著名的足球运动员叫安德雷斯·布雷默,所以她一早预料到了这个外国插班生来头不小。安德雷斯梳着整齐的头发走进教室,他银色的头发在早间旭日的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索菲亚仿佛看见了光芒万丈的上帝之子一般,她痴痴地维持着自己的笑容,忘记了自己的台词,目送着安德雷斯走进教室。

微微低着头的安德雷斯瞥眼进教室的那一刹那,便也被那白皙的面庞,清澈的眼睛,曼妙的身姿和金色的长发吸引了。

于是安德雷斯便站在穿着红色背带裙的索菲亚的面前木讷着,索菲亚也站在穿着灰色毛衣的安德雷斯面前痴心着。由于索菲亚一早安排了同学们在安德雷斯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开始鼓掌,在她发出号令的时候停下,又因为痴痴地站着的索菲亚一反常态而忘记了下令,同学们便愈加猛烈地鼓掌,就好像在新婚礼堂之中为新人庆贺一样,直到老师清了清嗓子,索菲亚才缓回神来,红着脸,丢掉了一贯的大方,而是小声地说道:“我叫索菲亚·康斯坦丁·格拉德舍夫,你叫我索菲亚就可以。欢迎来到七年级二班!”

话毕,又是一阵掌声。索菲亚紧握着双手,贴臂胸前,微微低头,含羞地笑着,却又不时抬眼打量安德雷斯的脸色。多标致的一个男孩啊。深邃的眼睛,闪亮的发丝,坦然的神色,异域风情的姓名。历史上普鲁士曾经侵略乌米亚,教科书严词斥责着那段罪恶的历史,可索菲亚却不愿相信如此美好的人会来自一个罪犯的国家。

安德雷斯也呆滞住了自己的神色,不知应当摆出何等的姿势,却又不愿继续面对如此美丽的女孩表露自己的木讷,于是他也微微低头,歪嘴一笑。窗外没有乌云,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着春日复苏的大地,花朵与青草正在恢复自己的颜色,钻出自己的芽孢。他们仿佛目睹着青草顽强地钻出地面,青郁葱茏;他们仿佛倾听花朵绚丽地绽放风采,美不胜收。

大抵这就是所谓春天吧。

向来专心致志的索菲亚上课走神了。她的目光木讷地锁在阳光透过玻璃窗户划出的一道道细线上,把那想象成银色的发丝。呆滞的安德雷斯下课后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木讷地面对搭茬的同学。他的眼角出现索菲亚的红色衣裙和金色头发,他不知怎的,忽又歪嘴一笑。索菲亚看见了,安德雷斯也看见了,他们也看见了阳光,看见了青草,看见了鲜花,看见了春天。

“我有个弟弟在小学五年级。中午去看看他吗?”午饭,索菲亚拿了饭菜坐到了安德雷斯身边。

“第一中学附小吗?”

“是。”索菲亚娴熟地撕开牛奶盒,那标签上赫然写着“德亚牌,德累斯顿生产”。

安德雷斯在德累斯顿的街头见过这样的标签,但他从来没有喝过德亚牌的牛奶,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开包装。他看到索菲亚娴熟的动作,觉得那很是优雅,于是他也拿起自己面前的牛奶,仿照索菲亚的动作拆开包装。只听“噗”的一声,牛奶盒的边缘变得仿佛国境线一般扭扭曲曲,白色的液体仿佛泄洪的大坝一般涌了出来,流的满桌子都是。

安德雷斯呆滞着神色,不知如何举动,只能呆滞地观望着那来自德累斯顿的牛奶肆意,直指向桌角,下一秒就要滴落在安德雷斯的裤子上;直到索菲亚掏出纸巾,将洪水截流。

安德雷斯木讷地看着眼前水坝一般的存在,木讷地抬头,索菲亚却笑了。

“这里有一道虚线。”索菲亚自己掏钱又给安德雷斯买了一盒牛奶,“沿虚线撕开就可以了。”

“谢谢。”安德雷斯沿着索菲亚的指导,品尝那于他而言曾经十分遥远的充满着力量与强壮的味道。隐约间,他歪嘴一笑。

“我弟弟和你挺像的,傻傻的,不爱说话,也许你们可以做朋友。”安德雷斯跟在索菲亚身后,片刻不离那悠长的金色头发,倾听她的呢喃。

“要说谁更傻一点,可能还是我弟弟吧。对了,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索菲亚停在了一间教室的门口,微微转身,刘海下露出靓丽的侧脸。

“七月八日。”

“真的吗?”索菲亚转过脸来,露出惊讶的神色,像一只小鹿一样,“那你和我一样大呢。”

“恐怕不是······”安德雷斯小声嘀咕着,微微低着头,让房檐的阴处遮住自己的眉毛。索菲亚的大喊让他不禁地抬起了头。

“丹尼尔!”

金色头发的小伙走出教室,仿佛鹤立鸡群一般,毕竟他的个子实在是太高了,至少远超了所有同龄人,显得他真像一只鹤一般。

“丹尼尔,你姐姐又来看你啦!”身后的男孩子发出一阵哄笑,这种笑声让安德雷斯仿佛置身其中。这感觉并不让人愉悦。索菲亚摆出一脸的笑容,安德雷斯却看到她紧握的拳头。

“姐。”丹尼尔微微点头,并不开心。

“没打架吧,上午?”

“没。”丹尼尔心不在焉,不敢用眼睛看他的姐姐。他的金色的发丝随风飘动,额头的伤痕触目惊心。索菲亚摇了摇头,又问道:“上午随堂测试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丹尼尔一个多余的字也不愿意说。他不看他姐姐的脸,但他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他的姐姐身上,不愿意面对身后的杂乱。

“软蛋呐丹尼尔,天天都缠着你姐姐?”

“和你有关系吗?”索菲亚怒目。安德雷斯木讷地站着,他刚刚对索菲亚建立起温柔和蔼的形象,却见识了她凶狠的一面。

“是是,原贵族就了不起吗?谢马科总统早晚要把你们这群旧时代的糟粕清洗干净,等着瞧吧!”

索菲亚便不再言语,却上前握了握自己弟弟的手。安德雷斯能看到丹尼尔的恐惧与索菲亚的不甘,却对所谓的“原贵族”充满了遐想。

索菲亚没来得及把安德雷斯介绍给丹尼尔便离开了。

“贵族,是什么东西?”回去的路上,安德雷斯小声的嘀咕被索菲亚察觉。

“瓦尔良帝国知道吗?”索菲亚头也不回,却放慢脚步让安德雷斯站在自己身边。

“嗯。”

“君主立宪制时代的传统。贵族分为五个品级,分别是皇族、世家、安国、封功和举廉。其中,皇族阿纽科夫;世家贵族伊格纳托夫、梅列欣、恰洛夫和我们格拉德舍夫;以及安国贵族契尔连科、雅科夫列夫和雅辛,属于上品,也就是更加广为流传的‘八大贵族’。后来你也知道,1991年瓦尔良帝国解体,乌米亚联邦接管绝大多数资产,采用民主共和制,也就废除了贵族制度。”

安德雷斯点头。事实上八大贵族他并没有记住,但他记住了梅列欣和格拉德舍夫。这样算来,他自己岂不也成了原贵族家庭吗?他回想起十几年来的下层生活和梅列欣家的卡尔平宅邸。阴暗潮湿的角落与富丽堂皇的宅邸并不相符。

“不过我爸后来还是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从格拉德舍夫公爵被贬为庶人,又从乌里扬诺夫斯克工厂主任开始爬到了空军战略飞行器技术部部长。”

“原来的贵族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锦衣华服,封爵都是凭借功勋的。我爷爷在卫国战争期间设计了梅列欣2式俯冲轰炸机,把普鲁士人打的落花流水······”说到这里,索菲亚顿了一下,斜眼看向安德雷斯的神色,却见他一直低着头,便继续说道:“我爸,设计了坎迪德M型战略运输机,名噪一时。要不是这些功勋,国家也不可能给我们这么好的待遇。毕竟,后代无功,爵位可是要被下调甚至收回的。”

“再说,贵族也就是生活条件相对有保障而已,权力终究是内阁的,贵族只是内阁的组成部分。贵族也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百姓的事情,至少我们家没有。真不知道他们对我们意见为什么这么大。”

索菲亚说着说着,眼眶沁出了丝丝泪水,她连忙转脸,不让安德雷斯看见自己难过的样子。安德雷斯微微张着嘴,困惑于索菲亚所说的一切。他不了解什么是贵族什么是平民,但他知道他所接触的几位“原贵族成员”,包括细心的帕年卡先生,善良的埃尔维拉和和蔼的索菲亚,无不对他表现出善良与关爱。如果贵族都是这样好的人,为什么民众还会厌恶贵族?

安德雷斯随着索菲亚走进教室。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随意地聆听周遭的私语。有人议论他的发色,有人议论他的姓名,这些他毫不在意,他更在意周遭人们对索菲亚的评论。他不愿意听到任何人对那秀丽的面庞和温柔的长发做出任何负面评价。

“她一直挺好的,是个好班长。”

“对啊,又漂亮,人又温和,成绩又好,简直无可挑剔。”

“屁,那不过是贵族为了防止自己被推翻做出的假象罢了。”不和谐的声音响起,安德雷斯猛然抬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

“尼克,你不能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说?现在不是瓦尔良帝国时代,言论自由!”

言论自由,安德雷斯的脑海里不断浮现这个词汇。他记得小时,德累斯顿的街头,人人都在讨论“民主”和“言论自由”,仿佛这对他们而言是个新鲜词汇一般。阿瓦隆尼亚的总统每每在报纸上大放厥词:“瓦尔良帝国解体了,他们无权再在普鲁士驻军,普鲁士人民脱离了专制的苦海,民主与自由的时代来临了!”

可是在那之后,普鲁士却因为“不当言论”抓捕了好一些政府官员。而他们似乎并不准备就此罢休,普鲁士联邦共和国政府又以散布帝国思潮为由不再承认东普鲁士高等教育学历,安德雷斯业已失业的母亲再起不能;而瓦尔良也因为皇族大清洗,阿纽科夫整个姓氏都被灭了种。

安德雷斯又扭头看向索菲亚。那金色的长发稍稍颤抖,终究恢复平静。她继续握着笔,做自己的事情。

“你住哪里?”日色西斜,下课铃响,安德雷斯收拾好书包走到索菲亚的身边。

“莫诺索夫斯克的雷斯金宅邸。”索菲亚停下手中的活,抬头微笑着望向安德雷斯。夕阳把她红色的衣裙衬托得更加明艳。

“我住莫诺索夫斯克的卡尔平宅邸。”安德雷斯知道,索菲亚一定会为此而惊奇,于是他微微抬头,不去看索菲亚的神色,可是他的眼神却抗拒了他头脑的指令。

“你是梅列欣家的孩子?”索菲亚稍稍张大了嘴,而后继续收拾她的东西。

“目前是住在那里。”安德雷斯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简单地陈述。

“那你家里的人一定会来接你的。”索菲亚拿起书包,向前走去,安德雷斯跟上她的脚步。她双腿交替的光影映衬在教室的地板上,仿佛分针和秒针快速地旋绕,又仿佛天边的星星随着夜幕舞动成环。

“就像我爸也一定会派人来接我和丹尼尔。”说着她低下了头,不住瞥眼不远处三五成群的女生。安德雷斯恍然,若不是今日他跟在索菲亚的身后,恐怕平时是不会有人与索菲亚一同回家的。

“去咖啡馆吗?”

“好啊,我知道文法大学边上有一家新开的,口碑很好!”

三五成群的女生们走过,由黄色渐渐转变为红色的夕阳下就只剩下了安德雷斯和索菲亚。索菲亚低着头向前趟步,安德雷斯慢了下来,视野再次被那金色的长发填充。

孤独。

安德雷斯十三年的历史仿佛就是一部用孤独写就的历史。

他恍而,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孤独的人。

因为中学和小学放学的时间并不同步,安德雷斯没能在门口见到丹尼尔。两辆黑色的普通轿车并排停在门前,与那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的家丁并不相配。

尽管只到了亚乌扎一天,安德雷斯还是迅速地识别出,那系着蓝色领结的司机是来接自己的,那系着灰色领结的司机则是来接索菲亚的。

红色的夕阳照射在黑色的车身上,反射出依旧火红的光彩,照在索菲亚的身上,让温柔的阳光变得仿佛河流一般流淌。

“再见。”索菲亚笑着牵起自己的裙角,微微前探行礼,便踏上汽车,安德雷斯便也坐上那系着蓝色领结的人驾驶的汽车。

他一言不发地扫视着这座城市。他看见了迷幻的沙莱宫,巍峨的建筑述说着这个国家曾经的伟大。他看见宽广的红场,广场上一处汉白玉制成的基座上只见断裂的痕迹,但那里一定曾经有一尊雕像屹立。司机通过后视镜看到了安德雷斯的举动,他小声地说道:“那是原来的瓦列里大帝的雕像。他是瓦尔良帝国第二任皇帝,是他带领人民打赢了伟大的卫国战争。”

“他是贵族吗?”

“安德雷斯,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司机的音调忽而提高了,“皇帝自然是最高级别的贵族了。不过贵族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少提贵族这两个字,好吗?”

“他是个伟大的人吧。”安德雷斯便不再多问,而是转移了话题。

“他是我最敬仰的领导人。”司机点头,“他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满目疮痍的瓦尔良收拾得妥当,又带领斯拉夫人们由胜利走向更伟大的胜利。”

“那为什么要移除他的雕像呢?”安德雷斯的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他依然不住地发问。

夕阳渐渐地落下了,玻璃幕墙反射间或闪烁的灯光。

“因为。”司机顿了顿,又伸手扶了扶自己的头发。他无处安放的手四处游荡,最终伸到了遮光板上,放下了遮光板,于是朦胧是视线变得更加昏暗。

“因为瓦尔良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汽车驶入一座地下通道,夕阳完全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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