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克里斯汀娜带着安德雷斯,阿列克谢和埃尔维拉三个孩子到亚乌扎的查理金诺庄园。这是沙俄时期的行宫,在瓦尔良帝国时期就被改造为公园,现在更是成为反集权主义反专制主义的教育基地。国家教委规定,每年五月九日,也就是卫国战争胜利日,原贵族家庭需要带着七岁以上的孩子前往查理金诺庄园接受教育。
查理金诺庄园种满了薰衣草。这是埃尔维拉和安德雷斯第一次来到查理金诺庄园,他们被这美不胜收,铺盖满地的薰衣草深深地吸引了。
安德雷斯放眼向那高大巍峨的建筑物,不住地惊叹。德累斯顿有许多的高楼,但他从未在德累斯顿见过这样奢华而堂皇的宫殿。如果说卡尔平宅邸是一置池塘,那么查理金诺庄园简直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泊。红色的砖墙与绿色的尖顶相互勾留,错落有致的是剔透的玻璃,将这宫殿的世界拓展的更加宏大。薰衣草田间修筑着整齐的石板道路,仿佛棋盘的分界线一般。人们走过石板的道路,就被多情的薰衣草熏染的馥郁而神清气爽。
埃尔维拉凑到安德雷斯的身边,满脸笑容。安德雷斯一愣,便也歪嘴对埃尔维拉一笑。安德雷斯渐渐融入了梅列欣家的生活,尽管帕年卡在公开场合不让安德雷斯叫他爸爸,而要以帕年卡叔叔作为称呼。对外,帕年卡解释,这是他在普鲁士的一个朋友的孩子,那个朋友因为空难去世了,孩子便寄养在他的家里。这显然是谎言,但帕年卡叔叔在家里不常提及这些事情,安德雷斯就不多过问。
“安德雷斯,我能叫你哥哥吗?”
“嗯?”安德雷斯停下脚步望着埃尔维拉,于是埃尔维拉也望着安德雷斯。
“总觉得你更像个哥哥呢。”埃尔维拉歪着脑袋,她的长发和薰衣草一起摇动。
安德雷斯大致明白埃尔维拉的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此刻十岁的阿列克谢紧紧地跟在身后不远的克里斯汀娜阿姨身边,寸步不离。克里斯汀娜阿姨允许孩子们随意跑动,只要不离开视线就可以,这是上回去亚乌扎公园的时候安德雷斯得出的结论,于是安德雷斯便在规则范围内随意晃荡。埃尔维拉觉得这样很有趣。小学二年级的课本上说小朋友们应该学会自立,她觉得安德雷斯的行为是自立的行为,所以安德雷斯比起阿列克谢更像个哥哥。
“那可能得问下帕年卡叔叔。” 安德雷斯依旧是歪嘴一笑,埃尔维拉便也回以同样温柔的笑容。
“我不在他面前叫就好了。”埃尔维拉自说自话地点点头。稍稍向前跑去,又停下自己的脚步,就像花丛间的蝴蝶一样。娇小的身姿在花丛中飞舞;烂漫的笑容在花丛中绽放;轻巧的脚步在花丛间起笔,她是薰衣草间的天使。
“你很像薰衣草呢。”安德雷斯走到埃尔维拉身边,小声说着。
“是吗,你也像啊。”埃尔维拉停下脚步,注视着安德雷斯的面庞。
“我,我哪里像?”安德雷斯有些惊慌,不敢直面埃尔维拉的面庞,便把神色转开,面对千顷薰衣草无处聚焦,又无所适从。
“你和它们一样,明明很热情,却一定要在最寒冷的时候开放,让人觉得你们冷冷的。”埃尔维拉前顷着自己的身子,又凑到安德雷斯的面前,仿佛蝴蝶与花朵的距离一般近。
安德雷斯脸红了,他扭捏地低下头,额头却和埃尔维拉碰到了一起。薰衣草的香味伴着阵阵微风传来,埃尔维拉的发丝抚摸着安德雷斯的面庞,就好像花香有了形状,游走于世间一般。
世界仿佛安静了。风声也静了,鸟鸣也息了,阳光照耀过紫色的薰衣草花田或是绿色青葱草地,也只是无声地如同时针一般扫过,不声不响,于是安德雷斯只能听见埃尔维拉些微的呼吸声,让这安静的世界多了一分妩媚。
“那你觉得我哪里像薰衣草呢?”埃尔维拉轻启粉唇,和煦的风化作薰衣草的芬芳。
安德雷斯面色通红,不知从何开口。埃尔维拉的额头轻轻的和他接触着,并没有放开的意思。蓝绿色的眼眸缓缓流淌着,仿佛火焰一般跳跃,又仿佛湖水一般幽静;仿佛冰面一般安宁,又仿佛薰衣草一般热烈。她是如此的臻美,又是如此的烂漫;她是如此的静雅,又是如此的开怀。她,就是薰衣草。
她银色的发丝之间流淌过紫色的花瓣,静若处子,动若脱兔,随风变作漫天飞舞的芬芳尘埃。
“你就是薰衣草。”
埃尔维拉笑了,她笑得如同薰衣草一般灿烂,她笑得让安德雷斯与她一起笑了。
和父亲一同来接受反专制主义反集权主义教育的索菲亚和丹尼尔远远地望见了那一头银色的短发。索菲亚本想呼喊,却又望了望自己的弟弟,和大步流星向前走去的父亲,于是终究只是撇了撇嘴,没有开口。可她的眼神始终聚焦在那一段石板路上,直到他们被薰衣草遮盖而目视不及。
历史课,老师讲到乌米亚联邦的国花。索菲亚知道那是葵花,不过她无心回答。上课前,她刚刚收到了一封挑衅书。作为班长,这班上每个人的字迹她都了如指掌。可即便如此,她也无心去多加争论。“永远扎起你那扎眼的头发”,“别再插手我们的事情”,这种看似神气的词句让索菲亚不住发笑。
那挑衅的意图太过明显,不过是嫉妒与愚昧罢了。
让索菲亚分神的,是那发型过于稀奇古怪,举止过于吊儿郎当,成绩过于一塌糊涂,态度过于自以为是的坏学生,就坐在安德雷斯的身后。索菲亚甚至可以猜测,那坏学生忽而对自己爆发出恶意的原因,无非就是自己和安德雷斯走得很近,而安德雷斯的容貌过于优越,尤其对于女生而言。所以,那坏蛋会有如此的举动。
无妨,那坏蛋又敢怎么样呢?在学校里大打出手,可是会被处分的。
想到这里,索菲亚才又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了老师的身上。可是不一会,那银色的发丝便又一次在她脑海里游荡。忽而,她为自己的担忧感到奇怪。
她是担心安德雷斯会被那坏孩子带坏?还是担心安德雷斯会被那坏孩子抢走?想到这里,她又为自己觉得可笑了。什么抢走啊,不就是插班生和班长的正常互动,又因为安德雷斯和丹尼尔一样,不爱说话,傻乎乎的。她不住瞥眼去看安德雷斯,她注意到,和刚来的时候相比,安德雷斯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安德雷斯和她的交流也越来越多了。她每天仿佛有无数的话想要和安德雷斯说,每当下课和午休她都会去找安德雷斯,除非是丹尼尔那边出乱子。
这种微妙的感情让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的索菲亚微微地脸红了。
安德雷斯依旧和索菲亚一起出校门,门口却只有一辆汽车。司机系着灰色的领结,但他却向安德雷斯走来。
“你爸爸今天要去开会,他托了我过来接你。”
老师在课堂上讲的防诈骗手段在安德雷斯的脑海里迅速被审阅,那狐疑的眼神引发索菲亚一阵哄笑。
“你是不是把安德伯伯当成坏人了?”索菲亚凑到安德雷斯的身边,轻轻拍打他的肩膀,“这是我们家的司······安德伯伯啦,你也见过的。”安德雷斯便点点头,坐上了和梅列欣家同款的黑色普通轿车。
汽车路过一段被高墙掩盖的破败街区,凋敝的霓虹灯和妖艳的照明颜色以及刺耳的音乐充斥着这一片街区的天空。地面横流的污水仿佛将这新时代的城市拉回了中世纪一般,安德雷斯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窗外的破败。
他想起了他在德累斯顿所居住的那阴暗潮湿的房间。说是房间,其实不过是阁楼罢了。那大概是全德累斯顿最便宜的一居室,安德雷斯就和母亲斯维尼亚住在那里。
安德雷斯并不是一出生就住在那里的,听母亲说,在他记事之前,母亲在一家政府餐厅做服务员,收入虽微薄,但好歹能供应一间温暖的小屋。那时候,人们习惯性地把普鲁士分成东普鲁士和西普鲁士。曾经有一堵高墙将国家分成两个部分,双方不能互通。虽然安德雷斯出生之后,高墙已然倒塌,但是双方不同的意识形态依旧存留着。于是,在安德雷斯三岁那年,原东普鲁士的官员经历了一次浩劫。不论是有政绩的清廉好官还是尸位素餐肥头大耳的贪官污吏都纷纷被打入牢狱,由普鲁士新任总理亲自任命大小官员。政府餐厅被撤销,斯维尼亚也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职业。
改头换面的东普鲁士人民第一次接受到西方“自由”,“民主”的空气。他们一直听说西方人能随心所欲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国家不会对资本或是企业进行任何的控制,这种完全自由自主的氛围让他们分外为其着迷。他们未曾体会过这样的生活,可视频资料却让他们对那种自由的气息充满了无限的向往。向往的背后,是对已经倒台的统治者的愤恨。
他们对游街的罢免干部喷洒墨水,打砸原有的政府单位。暴乱的街头,污损的建筑,好一派“自由”的景象。斯维尼亚对这一切充满无奈与鄙夷,却无法抵抗暴怒的彪形大汉为她挂上“专制阶级”的高帽子。她和那肥头大耳的官员被一起游街,唾弃,怒骂,鄙夷,她没有泪水,仿佛她已经没有感情。如果说精神上的屈辱暂且会随着时间的过去而消散,那么联邦共和国政府拒绝承认东普鲁士高等教育学历的一纸政令则对心力交瘁的斯维尼亚判下了极刑。
文盲的身份让她像是被打断了脊梁骨一般,再也不可能重新站起身来。潮湿阴暗的街道,败蔽的霓虹灯,刺耳的音乐,这里是安德雷斯的新家。斯维尼亚在这偏远的不怎么正规的酒吧做了一名不怎么正规的陪酒小姐,勉强地养活这个孩子长大。这个孩子的童年,自他记事,便只有破败,凋敝,肮脏,花红柳绿,暴戾淫威。
他的视线在那昏暗的街道上停留的格外久,索菲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也同样格外的久。
索菲亚仿佛在他渐渐活化,却时常还是会闪烁点点呆滞的眼神中见识到了那底层人民的生活。她不多过问,而是小声地对安德伯伯说道:“伯伯,今天从文法大学那边走吗?”
“也可以,怎么啦?”城市的道路远远不止一条,只是文法大学门口是极其容易堵车的地方。
尽管是这样发问,戴着灰色领结的男人还是打动转向灯,向文法大学开去。
阴暗潮湿的巷道在安德雷斯的眼前渐渐消失,靓丽的琉璃瓦和水泥墙再一次将这座城市拉回它的主旋律。索菲亚缓缓凑近到安德雷斯的身后,一点一点地贴近他的身体。她微微伸出自己的手臂,她渴望安抚这心绪不宁的男孩的内心。她蓬松地披散着的发丝和她莹润的眸子一同微微地动摇着。但终究,她纤细的手指还是下定决心,轻轻地搭在了安德雷斯的背上。
夕阳正缓缓地向下偏移,在一幢又一幢的建筑之间,仿佛捉迷藏一般地跟随着前进的汽车,忽明忽暗。金色的指针与红色的烟影交相替换,黑色的阴暗与白色的光明此起彼伏。
琉璃瓦反射金色的光芒,安德雷斯感受到后背轻微的暖意和来自女孩子发丝的柔软触感,以及环绕而来的向日葵的清香。他将视野探出车窗,那被柔光玻璃滤过的景色忽而变得闪亮了起来,光芒甚有些耀眼。安德雷斯的目光牢牢地聚焦在窗外。那不再是呆滞的目光,而是全心投入的向往。索菲亚透过窗户的反光看见了,她欣慰地笑了。她欣慰的笑容全透过窗户映在安德雷斯的眼里,安德雷斯便也欣慰地歪嘴笑了。琉璃瓦的建筑显得愈发闪耀,终究那光芒迎来了它的爆发。琉璃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千顷葵花。
向阳的千顷葵花。
葵花向着夕阳落下去的方向恣意欢笑着。他们仿佛莺燕一般歌舞;他们仿佛山水一般无涯;他们仿佛阳光一般怒放;他们仿佛火焰一般热情。他们铸就金色的海洋;他们书写金色的天堂;他们营造金色的殿堂,他们唱响金色的欢歌。他们是太阳的使者,迎接朝霞,送走夕阳;他们是金色的精灵,荡涤污浊,渲染光芒。千顷葵花在古朴的红色砖墙建筑的拥抱之中欢笑,索菲亚浅浅地靠在安德雷斯的肩膀上,也在浅浅地微笑。安德雷斯欣然接受索菲亚的接触,就好像他置身那千顷葵花之中一般。
“这里就是文法大学,这是亚乌扎最大的葵田。”索菲亚小声说着,微风吹在安德雷斯的耳边,伴着阵阵葵花的馨香,热情似火地萦绕着。
“嗯。就和你一样。”
“你说话像是在写诗呢。”索菲亚笑了,“总是那么朦胧。”
薰衣草和向日葵都是诗人,在写作他们的简洁又盛放的春天。
安德雷斯带着笑容回到家里。庭院里,几株薰衣草正在发芽。
埃尔维拉跑出房间迎接安德雷斯的归来,安德雷斯自然而然地凑上前去,不再呆滞着脸,而是充满了温和的笑容。
埃尔维拉笑着,小心翼翼地四下打量,发现没有人在身边,便小声说道:“哥。”
安德雷斯便轻轻伸手。他想起索菲亚在车上的举动,他知道了身体的触碰不一定意味着暴躁的惩罚,也可以表示友善与温柔。于是他轻轻地抚摸了埃尔维拉的肩膀,触及她银色的柔顺发丝。埃尔维拉的紫色裙子仿佛薰衣草一般地摇动着,随着客厅里传来的阵阵钢琴声起舞。
饭桌上,帕年卡叔叔声明道,下午开会,国家倡导低碳出行,要求原贵族家庭做出表率。“简单来说,就是以后你们上学放学得走路或者坐公交了。”
“啊?”阿列克谢第一个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不知道走路意味着什么的埃尔维拉依旧在安静地吃着自己盘中的食物。安德雷斯若有所思,点点头,继续吞咽着满嘴的面包和牛肉。厨师端上一盘香肠,安德雷斯莫名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眼神不时注意到安德雷斯身上的埃尔维拉捕捉到那闪耀的眼眸,便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安德雷斯,你是做哥······年长的,你能保护好埃尔维拉吗?”
“保护好?但是小学部和中学部放学时间并不一致。”
“我和格拉德舍夫叔叔还有恰洛夫叔叔商量好了,让埃尔维拉每天放学和他们家同龄的孩子一起走。”帕年卡为安德雷斯的细致投来赞许的目光,“你只需要在上学的时候照顾好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
“明白。”安德雷斯脱口而出,雷厉风行得仿佛军人一般,帕年卡反而被他惊到了。于是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都笑了,帕年卡便也笑了。笑容掠过那银色头发的孩子,那闪闪的银色发丝仿佛也在他的发丝之间闪耀。
“安德雷斯,都是自己家的人呐。”帕年卡笑着说道,用叉子叉起一根香肠,熟练地把它切成片,蘸着蜂蜜酱吃。安德雷斯便也效仿他的吃法。
他恍然觉得这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白吐司香甜可口,煎牛扒厚实紧致,番茄汤醇厚饱足,腌鲱鱼风味独特······这都是他未曾品尝过的鲜美味道,可是香肠却格外对他的胃口。
“喜欢吗,安德雷斯?”帕年卡咽下那一段香肠,用餐巾轻拭嘴角,端坐着问道,“这是特意让厨师做的普鲁士风味烟熏香肠。”
“是吗,原来如此。”安德雷斯点点头,用大口的咀嚼回应帕年卡的善意。忽而,他心头燃起恍惚的困惑。帕年卡待他善良,给予了他优厚的条件,可是到头来,他并不是这家的孩子。帕年卡对外总是宣称安德雷斯来自普鲁士的一个亲戚,但母亲斯维尼亚和帕年卡肯定不是亲戚关系,不然母亲早就到乌米亚投奔帕年卡了,也不至于潦倒。那么,母亲到底是为什么让他来到这里,帕年卡叔叔,又到底是为什么待他如此优厚?
他又一次呆滞了。埃尔维拉愉悦地吃着,面对他的呆滞,依旧愉悦,那呆滞也是如此温柔。
迎着朝阳,埃尔维拉紧紧跟在安德雷斯身后,反倒是阿列克谢掉得有些远,低着头,拖沓着脚步。背着书包,摇摇摆摆的埃尔维拉神气地跟在自己的“哥哥”身后。风舞动裙摆,风舞动长发;风舞动路边的薰衣草,风舞动并行的两人。
安德雷斯和埃尔维拉在校门口作别,又嘱咐阿列克谢记得抬头看路,不然会摔倒,引得埃尔维拉一阵欢笑,于是安德雷斯便放心地走了,转头又遇上那一头金发,穿着靛蓝色的格子裙,带着她的弟弟走来。
金发姑娘的这一天并不开心。她又一次收到了坏孩子的信件,理由是她期中考试考得太好。索菲亚愈加的不解。如果像往常一样,她位列第一名的话,那刺头的愤怒大抵可以理解,可是第一名分明是安德雷斯才对。下课铃响,她起身,低着头向前踱步,撞在了安德雷斯的肩膀上。
天色有些阴沉,似乎要下雨的样子。索菲亚不禁开始担忧,若是下大雨该怎么办?她恍而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带雨伞,那么丹尼尔肯定也没有带。话说回来,丹尼尔应该也经历了期中考试。于是索菲亚打算中午去问问。她瞥眼望向那不远处的银发少年,叹了一口气,没有去呼喊他的名字,而是自己径直走出了教室。刺头和她擦肩而过。
小学部的走道风起云涌,一片混乱,熙来攘往,遍地鸡毛。索菲亚不自觉地把手搭在裙子的背带上,轻轻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她放缓了自己的脚步,蓝色的瞳孔渐渐地收缩起来,轻柔的呼吸也变得粗粝。
“干什么呢你们!”中年男人的怒吼,索菲亚猜测那是小学部的主任。于是地面上像叠罗汉一般拳打脚踢的男孩们都悻悻的站了起来,眼角却又微微上挑。地上唯独还躺着一个金色头发的男孩,虽身高力壮,但终究寡不敌众。他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头,金色的发丝下渗出红色的血液,显得格外扎眼。
“丹尼尔!”穿靛蓝色格裙的女孩大步向前,栏杆间恍惚的光影照射在她黑色的连裤袜上,反射出熠熠的金光,可是那金色的光芒却渐渐地示弱,终究弯曲了下去。她单膝跪在丹尼尔的身边,满脸心疼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而后,转脸向那一群昂首正立在主任面前的不敢低头看她的问题少年。
索菲亚的心情更差了。她三心二意,神魂恍惚,放学后便匆匆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安德雷斯兴冲冲地找到她的身后,她却仿佛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于是自己大跨步地向前走去,安德雷斯就默默地跟着她。
霓虹灯一盏盏地被点亮,安德雷斯跟在索菲亚的身后,他的银色发丝也被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霓虹灯投射得绚丽多彩,五彩缤纷。他抬头看索菲亚,索菲亚孤独地向前走,无心留意周遭的热闹或是冷清,她就那样在夕阳与霓虹之间彳亍,好孤独,又好美。
天空并不明朗,约莫不久就会下雨。就算不会下雨,天气也是阴沉沉的。晚霞不见了,夕阳也没有金色或是红色的靓丽颜色,而是单纯在天边摆出一道光,展示着自己还在。
不远处是那污泥浊水的巷口,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响起,索菲亚刻意放缓了速度,于是安德雷斯也放缓了速度。污水被溅起,摩托车腾地冲出巷口,没有往主干道上行驶,而是莫名其妙地转过一个弯,出乎意料地向索菲亚和安德雷斯的方向冲击而来。安德雷斯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索菲亚也目瞪口呆,急忙一个趔趄闪到一边,那脱缰的野马一般的摩托车歪歪扭扭,最终倒在了地上。
“不关己,莫闲管。”索菲亚默念着,转身安定战战的两股,继续向前走去,那依旧躁动着的汽油机却发出了愈加粗粝的吼声。
“婊子!”不堪入耳的言辞仿佛震碎了身侧的玻璃。如果这里是一片森林,定会有一群飞鸟扬长而去。索菲亚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单独这样辱骂她,就算有也不奇怪,谁让她曾经是贵族呢。于是她继续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可那不依不饶的声音却追了上来。
“婊子,要不是因为你,我不会摔在地上。”
索菲亚继续无视着他的暴言,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她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敏锐的意识到了。她侧过身子想要避开,可她右侧却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将她扫翻在地。她翻倒的视野里没有阳光,一大片乌云正笼罩在正上方,天边的一角还有些微的亮光,那却是她走来的方向。索菲亚本能地闭上眼睛,当她睁开眼睛时,硕大的拳头已经挥舞到了她的面前。透过那肮脏又千疮百孔的拳头,索菲亚看见了那稀奇古怪的刺头。她忽而明白了一切。在那刺头的身后,另一个年长许多的,顶着同样的刺头的刀疤脸正摩拳擦掌。
“你们信不信我报警啊!”索菲亚大声疾呼着,脸上却又挨了一拳,那靓丽白皙的脸庞上兀然多出一道血红的伤痕。
“报你妈啊报。”刺头一脚踩在索菲亚的肚子上,索菲亚迫切地想要扬起自己的脑袋,却全身无力。她眼角流过混杂着血液的污水,泥泞的地面和昏暗肮脏的霓虹灯仿佛沙漠之中唯一的客栈,可这客栈之中却全是穷凶极恶之徒。
“婊子。”
“骂你妈啊骂。”那声音略带沙哑,索菲亚却迅速地识别出了它。那是能瞬间让人安宁的声音,那是给予她少许宽慰的呼喊。索菲亚稍松了一口气,可她又立即开始担忧。瘦弱的安德雷斯怎可能是这穷凶极恶之人的对手?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她弟弟倒地的身影。
“又来一个送妈的。”摩拳擦掌的大个子向安德雷斯走去,索菲亚刚想抬头呼喊,肚子上却又挨了一脚,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安德雷斯缓步向前,丢下自己的书包,开始跑动,于是那大个子也向安德雷斯跑去。可安德雷斯随即停了下来,在摩托车前蹲下自己的身子。大块头纳闷,放缓了自己的步伐,一脚踩在污泥浊水之中,溅得满地都是,他微微低头,发现脚下不过是泥巴而已,便又抬头,眼前昏暗的视野中却多出了一个形状不明的铁块。那铁块不偏不倚,冲着他的额头而来。来不及躲闪,大块头用脸接下了这形状不明的见面礼。摩托车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碾过满地的污泥浊水,冲着得意洋洋地蔑视着索菲亚的刺头冲来,没待她抬头就把她撞到了九霄云外。索菲亚微微闭着眼睛,只听到不远处一声撞击,而后是身侧焦急的脚步。她的脑袋被温柔地抬起来,红色的血液顺着那面庞的边沿缓缓流下。
“安德雷斯······”索菲亚不愿睁眼面对安德雷斯,她不希望自己糟糕的模样被安德雷斯看见。可她的心跳却越来越迅速,就好像摩托车的发动机一样。她不知道同为同贵族家庭的安德雷斯为何会骂出和那刺头一样的话语,也不知道瘦弱的安德雷斯为何能击败那人高马大的混混,但安德雷斯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为她托底。
出租车载着安德雷斯和索菲亚路过图兰朵大饭店,涂着“公务用车”四字的黑色高级轿车正在那里靠边停车,帕年卡带着盛装打扮的克里斯汀娜,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走了下来。
“爸爸,为什么不带上安德雷斯哥哥?”埃尔维拉牵着父亲的手,不解地问道。
“安德雷斯没放学呢。不能打扰他学习不是吗?”帕年卡说着却松开了埃尔维拉的手,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向前走去。
“噢,是我亲爱的帕年卡先生!”一个身着军装的金色头发中年男人大步走来,热情地和帕年卡拥抱。
“是啊,多年不见了,安德烈先生!”帕年卡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似的,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一段峥嵘岁月。
“加雷斯!真想不到你也会出席!”金色头发的男人穿着漂亮的燕尾服缓步下台阶,安德烈便又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我们已是多年没有见面了。”加雷斯苦笑着点头,话锋一转,“好怀念东普鲁士的那段日子啊。”
“对啊,都回不去咯。”安德烈便也苦笑,帕年卡低头,一言不发。
“亚历山大呢?”加雷斯小声问道,“他不来吗?”
“他一会到。”安德烈点点头,“待会别和他提军刀。”
“是,我们都知道军刀发生了什么。”帕年卡点点头。他瞥眼看向大厅里的横幅,赫然写着“原驻东普鲁士老军官战友会”。从东普鲁士归国后,这群曾经政绩恢弘的男人们各奔东西。有人到国家单位任职,加官封爵;有人继续在军队服役,成为顶级试飞员。梅列欣设计局从国家单位变成公司,又因为军队不得经商的禁令,帕年卡再没有回到过军营。
“来了。”说时迟那时快,当大家都转过头来面对大门的时候,那胸口绣满军功章的男人便迎着余晖脱帽走了进来。
菜肴一道道被搬上,大家谈起东普鲁士的那一段日子,依旧怀念无比。在瓦尔良帝国的几个卫星国中,东普鲁士是跟随着瓦尔良最近的工农联盟民主专政主义二把手。冷战期间,东普鲁士俨然是面对着以阿瓦隆尼亚合众国为首的北约的门户。资本主义投出糖衣和炮弹,但在瓦尔良的扶持下,欣欣向荣的东普鲁士丝毫不逊色于阿瓦隆尼亚扶持的西普鲁士。德累斯顿生产的保时捷牌汽车享誉世界,宽广的农牧场漫山遍野,崇山峻岭中的机场巍峨宏伟,东普鲁士人民唱起欢歌:“我们在废墟上重建我们的祖国,伟大的民主普鲁士是人间的天堂。”谁能想到这样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曾经遭受过阿瓦隆尼亚的核弹打击呢。
“为缺席的战士干杯。”香槟上桌,亚历山大先为那一只空杯斟满。大家纷纷起身,为那一只空杯敬礼。
瓦尔良帝国终究因为内忧外患衰弱了。碍于极北的环境,瓦尔良帝国重视重工业的同时忽略了农业和轻工业。随着物质生活的日渐发展,人民不再像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那样,只求填饱肚子。资本主义的灯红酒绿吸引着他们,谋求和解的想法和“全球化思想”在世界的洪流中涌动着。阿瓦隆尼亚看准了机会,以和平革命为由煽动华沙、斯洛伐克为首的国家脱离瓦尔良的扶持,又拉拢瓦尔良的战略同盟度兰尼帝国。被激怒的瓦尔良卷入度兰尼战争,阿瓦隆尼亚趁机造势,瓦尔良的卫星国动摇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东普鲁士。他们看见了西边的糖衣炮弹,看见了西边的纸醉金迷。比起奋斗后的收获与先苦后甜的奋斗,谁不喜欢不劳而获和飞来横财?东西普鲁士在1989年合并,瓦尔良帝国也于1991年解体,驻守东普鲁士的军官们在那个下着大雨的阴翳下午离开德累斯顿。
1989年,也就是东西普鲁士“重归于好”的那一年,瓦尔良帝国的军刀试飞基地,最先归国的亚历山大·乌拉基米尔·伊万和维克托·安德·伊格纳舍遭遇了一次重大事故,维克托因此殉职,亚历山大也在之后离开空军。那重大事故的项目是飞鹤SM型战斗机,隶属梅列欣设计局。那时梅列欣的当家是卡尔平公爵,可远在东普鲁士的帕年卡心里却五味杂陈。那丧命的是他的兄弟,那毁灭的是他的家业,那衰弱的是他的祖国,那飘摇的是他的时代。
宴会安静地进行着,桌上摆满了烤猪肘、酸菜烩肉、培根等普鲁士式菜肴,而在餐桌上坐稳主角的毫无疑问是各式各样的香肠。不惑之年的男人们大快朵颐,眼角却渗出了丝丝泪水。埃尔维拉和阿列克谢等孩子们单独坐在儿童坐席上,他们的菜肴除了少辣少油外和大人们没有差别。埃尔维拉对那剔透的,醇厚的,风味独特,口感微弹的香肠充满了兴趣。大人们说的话她听不懂,但在香肠下肚的瞬间她却又想起了那个没能来带宴会现场的自立男孩。她记得,安德雷斯在家,对香肠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也记得,安德雷斯是普鲁士人,来自德累斯顿。如此喜爱这人间美味的人却因为学业不能来到现场,多么可惜?埃尔维拉越想越觉得安德雷斯可怜而可敬。他努力学习是为了祖国的未来,多么可敬;为此他牺牲了这么好的机会,多么可惜啊。
埃尔维拉起身,找到厨房,希望厨师能匀出一份给安德雷斯。厨师被这活泼又纯真的小女孩打动了,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份上好的法兰克福香肠,细心地为埃尔维拉演示如何烹制这人间美味,用薰衣草装饰了,又用打包盒装好,交给埃尔维拉。
图兰朵饭店门口,埃尔维拉怀抱着珍贵的礼物踏上汽车。雷斯金宅邸门口,安德雷斯搀着索菲亚走下汽车。系着灰色领结的家丁们慌忙上前接过虚弱不堪的大小姐,面对安德雷斯目瞪口呆。
“爸。”索菲亚躺在床上,脸上的伤口在清洗过后敷了起来。所幸那混混也不过是个中学生,索菲亚伤的不重。
“都怪爸爸。”康斯坦丁先生没来得及换下西装就赶到女儿的房间,蹲在地上。他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望女成凤的想法是否正确。尽管索菲亚足够优秀,可他却始终害怕女儿会因此受伤——终究,他的梦魇成了真。功名利禄,祖上早就挣够了,他只想让女儿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可他又总在不经意间将女儿培养的高标准,严要求。现在,那个金光闪闪的女儿正遍体鳞伤地躺在他的面前。
“爸,这不怪你。”
索菲亚摇了摇头,却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出租车上,她自然而然地将虚弱的身子靠在安德雷斯的身上。尽管身体无比疼痛,她却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跳跃不停的心脏。现在,即便是已经安全回家,她的脑海里却依旧是安德雷斯那不常见的敏捷身手和暴力动作,以及,那温柔又关切的眼神。
那个呆滞木讷的男孩本不应该呆滞而木讷。
“我想以后每天和安德雷斯一起走。”
“我会在出租公司长期租赁一辆车。”父亲没有回答,而是转移了话题。
“爸。”索菲亚微微转过脸,那蓝色的双眸注视着她父亲那同样湿润的蓝色眼睛,“让我每天和安德雷斯一起吧。”
话毕,索菲亚又转过脸,望向头顶的吊灯。而后,一滴泪,落在床上。
父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目光转向窗口,透过院子里的葵花,望向那临近的卡尔平宅邸。
管家已在门口恭候安德雷斯多时,看到他脚上的泥水却明白了些什么。管家不问,安德雷斯也不说。餐厅里,厨师给安德雷斯备了一人份的饭菜。
“帕年卡先生说今天要出去开会,让你和我们一起吃饭。不过你一直没回来嘛,我们就先吃了。”厨师低头憨憨地笑。安德雷斯尝了一口汤,凉了,他便放下叉子问道:“埃尔维拉他们呢?”
“今天小学部有活动。”管家眯着眼睛笑道。安德雷斯知道这一定是谎言,因为今天是小学部出期中考试成绩和讲评试卷的日子,索菲亚说的。
门口响起汽车的声音,家丁们纷纷放下手上的工作,前去迎接。黑色的高级轿车停下,穿着蓝色西装的帕年卡先生下车,跟在后面的是夫人和孩子们。埃尔维拉怀抱着打包盒,头也不回地往家里冲去,任得母亲怎么叫唤也不停下来。她银色的发丝飞升起来,飘散在夜空中,有如天上的银河一般。花园里的迫不及待地冒出自己细小花朵的薰衣草仿佛点点星光一般,点缀在埃尔维拉的身侧,而埃尔维拉,不曾为其停步。埃尔维拉直直地向着大厅跑去,她透过那金色的灯光能看见那银色的发丝。管家推开大门,埃尔维拉便径直来到安德雷斯的面前,来不及气喘吁吁,却从怀里掏出了那个打包盒,抬头望向安德雷斯,笑了。
“哥。”埃尔维拉的喘息间流出些微的词语,淋漓的汗水随着薰衣草的味道散发出来,“我觉得你肯定喜欢这个。”
饥肠辘辘的安德雷斯拆开盒子,却见得一束薰衣草花叶,和热气腾腾的香肠。而后,一滴泪,滴落在薰衣草上。
夜里。安德雷斯梦见那阴暗潮湿,霓虹败蔽的花街柳巷。摩托车拖挂着他在地上滑行着,他清晰地看见自己左手被磨损的只剩下了骨头,血迹和污水混合在一起,变成泥土的一部分。最末的阳光消失不见,淋落满城风雨。他在摩托车的侧畔看见一辆又一辆军用卡车的撤离,其中夹杂着些许的黑色高级轿车。一个穿着碎花短裙的年轻女性苦苦地追着,最终被卫兵用橡皮子弹驱离,于是她也消失在了那雨里。安德雷斯便不再看雨,他继续看着那泥泞的地面,却发现地面已经变成了云朵,他受伤的手臂也已然复原。他恍而抬头,原来是两位天使带着他来到天上。天使穿越云层,来到被石板路化为两片的一座花园。那花园的左侧尽是薰衣草,右侧却是千顷葵花。